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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锡璇《碧梧红蕉仙馆词》

 fuhaizhenren 2022-06-23 发布于浙江

左锡璇[公元一八二一年至一八五一年),字芙江,一字小桐,阳湖(今江苏常州)人。左昂女,行五,其祖父为清代著名诗人左辅。宛平道光丁未进士、延建邵道、谥文节袁绩懋继室,婚后随夫官于福建延平。早岁受业于张绍英,工诗善画,与其妹左锡嘉齐名。画宗恽寿平,亦秀润有法。著有《红蕉仙馆词》集和《碧梧红蕉仙馆诗余》等。

[水调歌头]

离合自古今,斩不断情关。东流流水不尽,何日复西还。欲借吴钩三尺,扫净边尘万里,巾帼事征鞍。多少心头恨,清泪不胜弹。○酒樽间,人影瘦,夜灯寒。不知今夕何夕,独醉不成欢。人世悲欢不定,岁月一年已尽,无语倚阑干。风雨荒村夜,归梦到长安。

[卜算子二首]

去岁此花开,红缀枝头小。不是殷勤爱护深,那得重娇好。○今岁此花开,独占春光早。一夜东风度玉钩,香影重重绕。

蛙唱起三更,梦醒灯儿黑。月过西窗一角明,树影疏疏隔。○辗转不成愁,触起愁千叠。盼到归期欲尽时,依旧无消息。

[虞美人二首]

去年花下同吟玩。夜月春风院。绮罗香里暗尘轻。谱得新词,綵笔共题灯。○而今花月姸如故。人向天涯去。无聊懒倚曲阑干。却下帘儿,怕见月团圞。

凉风吹壁虫吟草。节序惊心早。一声征雁过南楼。唤醒秋闺,无限别离愁。○天涯我独嗟迢遞。闽海全家寄。几回无语抚危阑。烽火连天,何日始平安。

[汉宫春]

玉骨冰肌,任霜欺雪压,越见丰神。亭亭倩影独立,篱角黄昏。春风料峭,奈轻寒、勒住花魂。待夜来、晶帘月上,一枝疏影横陈。○本是玉堂仙侣,看孤高标格,不染纤尘。无端风雨不息,吹散芳根。玉容寂寞,叹蓬莱、欲返无因。惟是有、多情词客,寻櫩略解温存。

[青玉案]

湘帘不捲金钩控。灯焰小,兰膏冻。指冷玉笙闲不弄。罗帏深掩,绣衾低覆,漠漠轻烟送。○春愁压得眉尖重。抛不下,情千种。欲饮香醪谁与共。小栏花影,纸窗明月,夜夜曾同梦。

[意难忘]

宿雨初晴。看茸茸细草,绿遍空庭。飞花萦远思,啼鸟弄新声。春易老,意堪惊,屈指近清明。更与谁,题诗曲陌,沽酒江城。○夜阑风露伶俜。对一天星斗,离思怦怦。影寒花露重,酒薄不胜情。云淡荡,夜凄清。寂寞已三更。疏帘外、海棠月淡,杨柳风轻。

[贺新郎三首]

多少分离话。细思量、柔肠欲断,泪珠如洒。此去蓉江只一水,山色波光似画。闻说道、海棠开也。料得那人花底立,小桃边、一带朱栏亚。明月里,春风夜。○罗衣宽尽鸳鸯带。镇日间、不情不绪,锁眉难解。愁里光阴容易过,须识好春难买。将别后离怀细写。目送飞鸿天际远,意迟迟、闷倚秋千架。慵自把,残妆卸。

江上秋风急。看几行、白蘋红蓼,不胜清绝。野岸荒凉芦荻冷,千里水天一色。经多少、短亭长驿。此夜知君何处泊,者相思、两地谁能识。休为我,暗凄切。○别来渐觉腰围窄。镇无聊、行思坐忆,柔肠欲折。静掩屏山灯焰黯,常恨影双人只。雁过也更无消息。听彻沉沉虬漏永,又潇潇、疏雨空阶滴。眉尖锁,甚时撇。

一纸书来速。道空斋、修然对影,不胜幽独。欲倩主人为留意,觅取如花碧玉。待它日、贮之金屋。若得可人如我愿,更何妨、拚却珠千斛。但只恐,难从欲。○风流好个良司牧。向风尘、犹耽吟咏,公然脱俗。祗有缠绵情不改,恣意寻欢取乐。浑不解鬓丝如擢。寄语东君宜自遣,还须留意于官牍。书中意,容徐覆。

[眼儿媚]

清浅银河淡不流,风软笛声柔。一弯新月,半窗灯影,无限离愁。○惜分偏是多离别,此恨几时休。恼人春色,撩人花气,荡漾帘钩。

[千秋岁]

碧纱窗外,绿树阴如盖。夜寂静,虫声碎。海棠含宿露,憔悴偏多态。频盻睐,流光易逝花难再。○金樽空自醉,对饮人何在。惟月影,常相对。锦书和泪寄,莫把归期改。情无赖,香罗绾尽同心带。

[翠楼吟]

紫陌花熏,青芜草软,转瞬好春将半。燕歌悲远别,望京洛离愁如茧。关山迢递,但脉脉此情,怎生消遣。长天远。雁沉书杳,画栏凭遍。○目断。烽火连天,认白门杨柳,乱丝空绾。荒烟迷宿草,碧燐舞夜随风转。长江如练。叹六代繁华,风流云散。愁难展。那堪明月,照来孤馆。

[点绛唇四首]

懒画双蛾,眉尖春恨无人省。菱花照影,强把云鬟整。○雨骤风狂,吹梦浑无准。非关病,离愁难醒,人远天涯近。

晓妆初回,怕听枝上流莺语。五更风雨,断送春归去。○泪是难干,梦也浑无据。休凝伫,几行烟树,遮遍长亭路。

月色如银,踏歌声里灯如昼。酒寒花瘦,此境难消受。○怅望天涯,独自凭栏久。重回首,春风依旧,寂寞君知否。

蹙损春山,阿谁解得相思苦。更无情绪,况著风和雨。○年去年来,祗有愁如故。长安路,乱云遮住,怅望情何许。

[柳梢青]

好景难描,春光如绣,又是花朝。杨柳多情,海棠无力,风雨飘颻。○晓妆情味无聊,有多少,馀酲未消。一缕离愁,三分春思,都上眉梢。

[醉花阴]

淅沥虚窗敲暗雨。睡鸭销兰炷。薄醉不成欢,屈指西风,恨事无从数。○似绮年华如水度。秋也抛人去。梦断五更头,芳草无情,绿遍天涯路。

[清平乐二首]

阴晴天气,镇日懵腾睡。帘捲落花红粉腻,梦也扶头不起。○羡它紫燕双双,年年栖稳雕梁。恨煞楼头杨柳,一春扰乱愁肠。

秋风萧瑟,触耳虫声急。花影横窗灯照壁,添倍凄凉颜色。○年来别思频添,愁生两叶眉尖。试问楼头明月,清光却向谁圆。

[乌夜啼]

山色远分螺黛,芭蕉绿衬窗纱。酒醒渐觉罗衾薄,春在阿谁家。○月馆曾敲双陆,雨窗同梦梨花。分明眼底人千里,门外即天涯。

[如梦令三首]

细叶绿分琼佩,嫩蕊凝香欲醉。帘捲午风轻,刚值晓寒初退。妩媚妩媚,竹外一枝斜对。

静对残灯一缕,触起离怀如许。独自不胜情,靠个影儿为侣。无绪无绪,生怕黄昏疏雨。

忆自个人去了,襟上泪痕多少?鸳梦乍成时,又被鸟声惊觉。烦恼烦恼,一枕云屏寒峭。

[齐天乐]

一痕月色迷人影,亭亭碧阴深处。轻扫仓苔,闲调珠柱,消受园林佳趣。孤怀谁语。算修竹高梧,自成俦侣。林下风清,此中未许俗尘去。○流光回首如梦,叹程门雪拥,瑶轸凄楚。病叶惊秋,枯柯耐冷。空剩哀弦几缕。离愁莫诉。且剪烛琴窗,玉徽低抚。一曲清商,碧云晴破曙。

[疏影二首]

花间小隐。是几生艳福,修到清影。画里娉婷,镜里容颜,明妆一样相映。枝头翠羽啁啾处,正姑射、芳魂初醒。待夜深、明月飞来,好把前身重证。○更喜,春风词笔,液池清浅处,刚照蓉镜。蒋径香浓,仙侣归来,记取阑干同凭。祗愁塞北随春去,空望断、天涯芳信。向花前、携手端详,恰与玉人相称。

夜来风雨。怅小园梅萼,飘坠无数。才见花开,又见花飞,转眼便成尘土。但教落去人知惜,更何必、重幡深护。只愁他、没个知音,枉自魂销千古。○日暮。凭高不见,叹繁华似梦,韶光迅羽。乍雨乍晴,轻暖轻寒,种种恼人情绪。天心到此应难问,漫怊怅、留春不住。看枝头、点点残英,空剩寒香一缕。

[烛影摇红二首]

向晚春寒,罗衣不奈东风冷。屏山寂寂带斜阳,但见鸦成阵。槛外落梅如粉。又匆匆、清明相近。桃花依旧,碧水自流,海棠未醒。○酒宿灯昏,无聊怕到黄昏静。月明倚遍曲阑干,少个年时影。柳外离鸿相应。怅因循、归期未定。伯劳东去,归燕西飞,此情谁省。

几日春阴,等闲辜负芳菲节。小阑静日更无人,祗见花飞雪。满地榆钱堆积。柳丝长、暮烟云碧。蓬山路远,雁字无凭,金钱暗掷。○一枕馀酲,嫩寒锁寝慵无力。起来心事正阑珊,毕竟和谁说。旧恨新愁□□。更何堪、啼鹃声切。一番细雨,几夜狂风,春归无迹。

[更漏子]

宿醒酥,午睡醒,欹枕怕临鸾镜。愁黛浅,晚妆残,微风帘幕寒。○柳丝长,春雨细,花气著人如醉。人别后,燕归时,相思空泪垂。

[高阳台]

细雨欺寒,微风做冷,无端已是残秋。姹紫嫣红,一年好景都休。宵来只有虫吟草,向西风数尽绸繆。又凄然,满院桐阴,无限离愁。○一弯清浅银河水,怅双星相隔,欲度无由。吊古伤今,闲愁又上眉头。无心去玩楼头月,纵凭高不见归舟。到黄昏,听尽征鸿,数尽更筹。

[法驾导引]

春草碧,肠断忆王孙。昔日玉骢从此去,如何不见马蹄痕。无语暗消魂。

[南乡子]

寂寞又黄昏,小院无人半掩门。最是难忘离别夜,销魂。红烛无情照泪痕。○春色太撩人,月过西廊夜已分。谩取玉樽聊自醉,熏熏。茶热香残被未温。

[忆秦娥]

连天碧,沿堤杨柳愁如织。愁如织,长条非旧,那堪攀折。○莺梭燕舞春三月,临风袅娜娇无力。娇无力,送人南浦,年年离别。

[小重山]

天半疏星淡欲流。小庭人不至,月如钩。晚凉如水露华浮。微风动,花影碎难收。○雁字过南楼。声声啼别怨,助离愁。乘槎我欲觅归舟。凝眸望,何处是皇州。

[蝶恋花]

月过西窗衾似水。人在天涯,秋在虫声里。一院湿烟飞不起,临风谙尽相思味。○珠楯玉栏闲徙倚。良夜迢迢,欲遣愁无计。卜得灯花私自喜,无言悄立帘儿底。

萱草凝烟花湿露,庭户无人,惟有流莺语。柳絮飘颻□不住,匆匆又过墙东去。○连日轻寒风又雨。游子情怀,目断天涯路。旧恨新愁知几许,乱山叠叠无重数。

[南楼令]

细雨锁连朝,梨花香暗消。醉瞢腾情绪无聊。好梦又教莺唤起,将一枕绿云抛。○带减旧围腰,谁怜腕玉销。甚心情螺黛重描。桃李不知人意懒,犹只是趁春娇。

镇日掩帘栊,春寒细雨中。嫩苔痕绿到墙东。院角小桃香欲折,枝头露一猩红。○远岫暮云封,楼高芳草空。倚危阑离思千重。瘦减沈腰非为别,都只是客愁浓。

[解佩令]

朝来风雨。暮来风雨。怎禁他朝朝暮暮。花事阑珊,怪春已暗抛人去。更无方留将春住。○莺儿慵语。燕儿慵舞。冷清清绿阴庭户。明岁花时,知人在天涯何处。待重来花还知否。

[闲中好二首]

闲中好,月色窗穿冷。幸有含欢花,低回伴孤影。

闲中好,夜月黄昏候。小静院无人,寂寞花为偶。

[浪淘沙]

独自倚空关,情绪阑珊,流光如矢去无还。多少思亲离别泪,暗里偷弹。○七载失承欢,云路漫漫,聊凭雁足寄修翰。安得乘风生丝翼,飞到长安。

[生查子]

玉阶生夜凉,雨过寒初退。十二碧阑干,花影风敲碎。○青山隔远愁,隐隐遥峰翠。不见画眉人,无意添螺黛。

[行香子]

绿晚红稀,景物都非。叹华年、弃我如遗。怅花吊酒,祗为伤离。更宿酲酥,残梦觉,五更时。○宾鸿不见,锦书望断。徒空教、两下相思。天长地远,莫问归期。奈别离多,欢会少,待何之。

[南歌子]

惜别慵临镜,啼多敛黛痕。几回无语暗销魂,只有多情帘月共相亲。○夜久愁难寐,衾寒被未温。数声征雁度层云,况是凄凉时候又黄昏。

[满江红]

岁月如驰,早换了、一番秋色。曾记得、春时始聚,匆匆又别。匝地峰烟何日靖,连番羽檄催行急。恨无端,按剑又从戎,为征客。○儿女泪,空教坠。离别恨,何从说。愿旌旗西去,早为奏捷。谈笑谩挥诸葛扇,运筹好画张良策。愧浮生,不复事长征,随车辙。

[好事近]

忆自别君颜,已易一翻寒暑。多少别离情况,诉西风寄与。○秋来容易损柔肠,不独黄昏雨。偏是一檠灯影,照相思最苦。

[鹧鸪天]

夜夜惊魂入梦频,惊心烽火满江城。如今风雨西窗下,怕听芭蕉点滴声。○思往事,意犹惊。升沉何必卜君平,它生愿学鸳鸯老,无浪无风了此生。

[菩萨蛮二首]

裁红晕碧明窗静,无聊戏为花留影。傲骨本珊珊,霜华度耐寒。○连朝风又雨,梦锁天涯路。烽火满江城,何时解甲兵。

蕉窗夜夜风和雨,一灯瘦影愁为侣。检点别时衾,空馀旧泪痕。○晨妆慵揽镜,积思都成恨。翠黛待重描,怜无昔日娇。

[西江月]

皎月每教云掩,好花都为香消。何须学共斗山高,反被浮名误了。○天气阴晴不定,世情反覆堪嘲。茫茫宦海足波涛,毕竟知音人少。

[朝中措]

晚风庭院倍萧条,秋色不堪描。镜槛蹙残双黛,罗衣宽褪纤腰。○个人去也,相思如许,有酒难浇。料得诗余酒后,芳情一样魂销。

[苏幕遮]

别离多,欢会少。嘶马秋风,人在斜阳道。盻断寒云无雁到。身不能飞,愿化为长堤草。○荻花残,梧叶老。不待悲秋,已是愁难了。明月天涯曾共照。梦味阑珊,愁拥秋衾晓。

孔 雀 东 南 飞

汉乐府俗曲歌辞一般都篇幅短小,《孔雀东南飞》却长达三百五十余句,一千七百多字,篇幅之宏伟,不仅在乐府中独一无二,在整个古代诗歌史上也极为罕见。这首杰出的叙事长篇,代表了汉乐府的最高成就。
《孔雀东南飞》描写的是封建制度造成的一出爱情悲剧。诗前原有小序说:“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而为此诗也。”记载了诗歌的创作年代和故事内容的真实背景。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这是第一段,交代悲剧的起因。开头两句说,孔雀向东南飞去,但不忍离开它的俦侣,又时时停下来徘徊悲鸣。这是民歌常用的一种写法,“兴彼此顾恋之情”,制造出统摄全诗的哀艳气氛。接着通过兰芝自诉,开门见山地揭示出兰芝和焦母的矛盾冲突;又通过仲卿、焦母的对话,进一步显示出兰芝的无辜和焦母的专断蛮横。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谢阿母,母听去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第二段叙述兰芝被逼离开焦家,分三层:一层写仲卿无奈向兰芝转达母意,并用日后破镜重圆的希望安慰兰芝。但兰芝由于以往的遭遇,早已对焦母不抱幻想。一层写兰芝辞焦母,别小姑。辞焦母,不卑不亢,语语绵里裹针;别小姑,泪落如珠,见得姑嫂情深,愈显出兰芝无辜。最后一层写仲卿送别兰芝,两情依依,盟誓分手。兰芝提及家有“性情暴如雷”的阿兄,已为下段逼嫁伏笔。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无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衔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住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第三段叙述兰芝归家后的遭遇:县令遣媒求婚,太守派人说亲,阿兄逼她改嫁,她虽曾拒绝,可是一个弱女子在婚姻大事上又何能自主呢?终于身不由己,被迫允婚。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菴菴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第四段是故事的高潮,写仲卿得悉兰芝将改嫁,赶去责备,兰芝说明情由,提出“黄泉下相见”。于是就在亲迎之日,兰芝“举身赴清池”,仲卿也“自挂东南枝”,以他们年轻的生命,向封建礼教提出了血泪的控诉。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傍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一段是尾声,写两人死后合葬,出现奇迹。坟头枝叶相连,树上鸳鸯对鸣,象征着他们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首长篇叙事诗闪耀着强烈的反封建精神的光芒,它以鲜明的爱憎,着力鞭挞了封建礼教对青年一代,特别是对青年妇女的迫害。诗中的焦母,是封建势力的一个代表人物,聪明、美丽、善良而又勤劳的兰芝之所以被她视若仇寇,就是因为在她眼里“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不是一个肯俯首帖耳听命于封建家长摆布的可怜虫;也正是凭藉了封建家长的地位,焦母才得以滥施淫威。封建礼教规定得明明白白:“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这种今天看来荒唐可笑的谬说,在当时却是不可违背的金科玉律。因此,兰芝、仲卿的死,正反映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他们是被供奉于礼教祭坛上的牺牲品。而一心攀附高门的刘兄,诺诺唯唯的媒人,以及尚在幕外还未登场的县令、太守,无一不是这场食人祭礼中的吹鼓手。但是,从另一角度看,兰芝、仲卿的殉情,又不是软弱的屈服,而是他们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具体环境下所能作出的最强烈的反抗。他们的死宣告了封建势力在这场斗争中的最终失败。诗最后那段富有神话色彩的描写,乃是人民群众用幻想的方式对这对青年男女的赞美。诗写的是悲剧,但又是一篇颂歌,歌颂了忠于爱情的美好心灵,更歌颂了为维护爱情而对封建礼教所作的大胆勇敢的反抗。
建安时代的思想领域,由于农民起义的冲击和封建阶级内部的激烈斗争,汉统治者用以维系人心的儒学大为削弱,“从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纲纪既衰,儒道尤甚”,人们开始挣脱旧观念的束缚,对旧礼教传统表示怀疑,出现了不少离经背道的言论和行动。诗篇出现于这一时期,正是当时人们思想解放在文学领域里的反映。它的深刻的思想意义,是其他汉乐府诗无法比拟的。
《孔雀东南飞》在艺术上也是乐府诗的一座高峰。它的时代,又是乐府诗已臻于成熟的时期,它对乐府诗在发展中所积累的艺术经验有所继承又有所提高,在情节安排、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
先看情节安排。限于篇幅,汉叙事乐府大都是截取生活的某个侧面,缺乏完整的故事情节。《孔雀东南飞》却首尾俱全,情节相当完整。诗中通过兰芝自请遣归、焦母逼儿、夫妻离别、阿兄逼嫁、直至双双殉情等一系列扣人心弦的场面,把全部悲剧完整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故事情节如此完整的诗篇,在古代诗歌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
在安排情节时,对于诗中各个场面又无不经过精心抉择,从兰芝他们反抗斗争这条主线出发,决定叙述的详略去取。沈德潜说:“作诗贵剪裁,入手若叙两家家世,末段若叙两家如何悲恸,岂不冗慢拖沓?故竟以一二语了之,极长诗中具有剪裁也。”这还是就整个故事的起讫而言。对于入诗的每一具体情节的描述,也没有平均使用笔墨,而是有繁有简。比如写兰芝被迫归家一段,从“妾有绣腰襦”起一连十四句详述她留下种种妆奁,“缀一段琐碎丁宁”,不仅使文章“凭空设色,顿觉敷腴”,还突出了兰芝对仲卿的依依难舍,一往情深,为后面的情节发展作了有力的铺垫。而当写到兰芝回家,刘母万分惊诧于她“不迎而自归”时,兰芝的满腹委曲,万言千语又仅以一言概括:“儿实无罪过。”让已知道事情原委的读者自己去体味其时的悲痛情景。简处不失之干枯,繁处不流于冗芜,各个场面又此呼彼应,有机融合。长诗在组织情节方面的成就,真堪与后世的戏曲小说媲美。
再谈人物塑造。汉乐府比较注重叙述故事,多数作品对人物性格缺乏细致深入的刻画,而《孔雀东南飞》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无不个性鲜明。兰芝的坚强,仲卿的忠厚,焦母的专横暴戾和刘兄的趋炎势利,都各具面目。诗篇塑造人物的手法主要有二。第一,通过人物自身的活动,特别是他们在矛盾冲突漩涡中的表现,逐步地予以展现,以至臻于丰满。这不仅体现在兰芝、仲卿这对主人公身上,即使着墨不多的反面角色如焦母也是如此。试看她在逼归兰芝时对仲卿捶床怒骂,何等暴戾;而一旦得知仲卿“故作不良计”,死志已定,就马上“零泪应声落”,显现出一副可怜相。这就把一个色厉内荏,表面气壮如牛,实际虚弱不堪的封建老顽固刻画得入木三分,显示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关于人物的一切都由人物本身的行动去说明”,“直到他们的主要故事完了的时候,这才使我们全部认清他们的身世和性格”,这是我国古代白话小说富有民族传统色彩的描写手法,而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叙事诗中已运用得如此纯熟,这是难能可贵的。第二,通过人物自身的语言显示人物的性格。这本是汉乐府叙事诗的优秀传统,但一般至多写两个人物的语言,而《孔雀东南飞》却写了好几个人物的对话,而且都写得切合各人的身份,表现出不同的性格。“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一个专横的恶婆跃然纸上;“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正是个一心攀附高门的势利汉子的声口;“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不就写出了媒人因说亲成功而满心得意的巴结神态!陈祚明说:“历述十许人口中语,各各肖其声情,神化之笔也。”特别是这些对话,除了栩栩如生地再现了人物的音容笑貌外,还起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此外,诗篇还多次运用铺叙手法,穿插进大段富有诗情画意的描写。前面提到的兰芝遗赠妆奁一段即是一例。又如兰芝离焦家前的“严妆”和太守家迎亲的排场两段描写,前者充分描绘了兰芝的美丽,后者则反衬出她不为富贵动心的美德。作者在叙述故事时精心构思了这些画面,让它们成为表现主题的一个组成部分。铺叙手法,在《陌上桑》中我们已经看到,但在这里运用得更多更自如,同整个情节的关系更加紧密。像兰芝“严妆”这几行诗,既属情节因素,又是地道的人物形象描写,饱蕴了作者的赞叹之情。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段铺叙,兰芝光彩的形象多少会有所减色。
汉乐府是歌曲,但像《孔雀东南飞》这样长篇叙事的歌曲,演唱时恐怕同一般歌曲又有不同,而接近于后世的说唱文学。王夫之说:“彼庐江小吏诸篇:自是古人里巷所唱盲词白话,正如今市井间刊行《何文秀》、《玉堂春》一类耳。”当时究竟如何歌唱,由于缺乏记载,已难以肯定,但联系到说唱在汉代已是一种颇为流行的民间艺术,这样推测也不是毫无理由的。
《孔雀东南飞》最早著录于梁徐陵《玉台新咏》,诗题原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后人根据汉乐府惯例以其首句为篇题。有人怀疑它是六朝的作品。其实,诗中虽有某些汉魏后人加工润色的痕迹,但这仅是局部的现象。一首长篇叙事诗,在传唱传抄过程中遭到削改补删,是不奇怪的。
宋 初 词 坛 与 柳 永 的 变 革

宋初词坛承续晚唐五代的词风,写景大多是闺阁亭园,言情也不离伤春怨别,体裁也仍然以小令为主,其中只有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等能在艺术上继承前人而有所创新。范仲淹在词境上突破“花间”,张先于词体上突破小令,但词至柳永才称得上“声色大开”,从所抒写的情感意绪,到用来抒写的语言、结构和体裁,无不令人耳目一新。首先他使慢词成为与小令双峰并峙的文学样式,其次他探索了慢词铺叙承接的结构手法,最后柳词的语言“明白而家常”。
第二节 继往开来的范、张词
与晏、欧同时而能使词别开生面的是范仲淹和张先。范仲淹于词境上突破“花间”,张先于词调上突破小令,他们上继五代而下开苏、柳,在词的发展史上具有桥梁的作用。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为北宋一代名臣,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励,并不想以翰墨为勋绩,更不想以词曲名后世,但他仅存的几首小词自成一格,在后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从“花间”到晏、欧,词几乎离不开风月闺情,调子大多柔婉甜腻,到范仲淹才唱出声震穷塞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景物为“千嶂孤城”“长烟落日”,人情则“白发将军”“勒功燕然”,秋塞的辽阔苍茫之景与将军慷慨悲壮的报国之情和谐统一,使全词“苍凉悲壮,慷慨生哀”(彭孙遹《金粟词话》),实为苏东坡“大江东去”的先声。他善于抒壮志也工于写柔情,如: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
这首词不像《渔家傲》那样昂首高歌,它的主题不外是去国怀乡,上片多为秾丽之语,下片纯写悱恻之情,风味仍与南唐、晏欧相近,但情虽缠绵,景却辽阔。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市)人,四十一岁举进士及第,晏殊知永兴军时辟他为通判,七十二岁时为都官郎中,晚年优游乡里,往来于杭州与湖州之间。他为人“善戏谑,有风味”(苏轼《东坡题跋》),享高寿而又极风流,八十五岁还纳一小妾,苏轼曾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相谑。他至老还如此沉溺声伎,填词又哪离得了风月艳情?不是描摹女郎的衣着,便是赞赏佳人的容貌,自然更少不了儿女闲愁,不过,他的过人之处是对景物的感受细腻入微,并能用同样精妙入微的语言传达出这种感受,如他特别善于表现不易表现的“影”,并被人称为“张三影”,现在看看他的代表作: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青门引》
“暖”而说“乍”,“冷”而言“轻”;风吹影动以“弄”字来刻画,风吹角响以“醒”字来形容,体物既微妙,下字更精细,抒情也含蓄有味。不过,它们虽然“味极隽永”,但写法上已初露“清出处,生脆处”(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随着时序变迁和景物转换,层层叙写自己的情感体验,大不同于温、韦、晏、欧的浑融蕴藉,而且一洗晚唐五代“花间”的铅华,刘熙载称“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艺概·词曲概》)。
张先与晏、欧同时而略早,得以在小令上与他们一争短长,又由于他独享八十九岁的高寿,而且至老视听还很精敏,这使他又有机会在慢词上成为柳永的先导。北宋的都市商业日趋繁荣,市民的文化生活日益丰富,自五代以来为文人雅士“聊佐清欢”的词逐渐又回到市井平民中,成为他们所喜爱的文学样式。张先迷恋于市井的风月生涯,自然熟悉市井传唱的流行乐调,他自己也娴于声律,晚年创作了近二十首慢词,如《宴春台慢》《山亭宴慢》《卜算子慢》《满江红》等。《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一词是当时盛传的名作: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上片写户外融融意春和自己偊偊寻春,下片写遇艳后两心相许的激动及不能接近的怅惘。虽为慢词但用小令笔法,有所铺叙而又不失其含蓄,明显带有由小令向慢词过渡的痕迹,夏敬观认为他的“长调中纯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张先是晏、欧与柳、苏之间的一位过渡性词人,在词的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指出:“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所谓“规模虽隘”,是指张词没有后来秦、柳、苏、辛那种铺张扬厉、淋漓尽致的格局;所谓“气格却近古”,是指他采用慢词形式又保留了小令含蓄隽永的遗韵。
第三节 “变一代词风”的柳永
词发展到柳永才真正“声色大开”,从所抒写的情感意绪,到用来抒写的语言、结构和体裁,无不令人耳目一新。自此而后,精致玲珑的小令就不能独领风骚了,春云舒卷的慢词开始与它平分秋色;语言不再一味的含蓄典雅,也可以通俗浅显明白如话;结构不再是半藏半露的浓缩蕴藉,而是如瓶泻水似的铺叙描摹。
可惜,这样一位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词人,生前却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以致他的生平没有正史的可靠记载。我们仅知道,柳永(987?—1054?),原名三变,字耆卿,排行第七,故又称柳七。他出生于福建崇安县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柳宜在南唐时为监察御史,入宋后于太宗雍熙二年(985)登进士第,官至工部侍郎。这种家庭出身决定柳永必须像父兄那样走科举入仕的道路,但不幸的是他连考三次进士都以失利告终,痛苦之余写了一首《鹤冲天》发牢骚: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考进士之前就在汴京“多游狭邪”,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并以其“风流俊迈闻于一时”(见曾敏行《独醒杂志》等)。考试接二连三的失利不仅没有使他收敛,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浅斟低唱”的浮荡来鄙弃封官晋爵的“浮名”,甚至还半是得意半是解嘲地说:“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 嗽,表里都峭……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传花枝》)仕途越蹭蹬他就越放纵和消沉,纵游于秦楼楚馆勾栏瓦舍,毫无顾忌地与那些绮年玉貌的佳人厮混在一起。他的《乐章集》中第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描写艳情和爱情。
柳永不只是了解和熟悉市井平民,而且是市井平民生活的参与者,因此他的艳情词或爱情词别具风味: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定风波》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这两首词在语言上虽然有雅俗之分,但二者表达的方式都决绝直率。据北宋张舜民《画墁录》载,晏殊对“针线闲拈伴伊坐”公开鄙薄,想来他对“为伊消得人憔悴”也会皱眉。因为柳永以前,文人的艳情词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产物,词中的人物优雅清高一尘不染,从情感到格调都抹上了一层浓厚的贵族色彩,而柳词中的人物却是实实在在的市井小民。男的既没有不凡的器宇,也没有宏伟的抱负;女的谈吐既不高雅,感情也较平庸,有时甚至低俗浅薄。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矫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卖弄风骚,而是热情地品味人生的苦乐,真率地享受世间的男欢女爱。“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是纯真朴实的夫妻恩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是执着专一的爱情,这些词真实地唱出了市井平民的心声。
景祐元年(1034)柳永才考中进士,那时他已经是四十八岁的老头了。中进士前他一直在江、浙、湘、鄂等地浪游,中进士后也长期过着奔波漂泊的游宦生活,先后做过睦州团练推官、定海晓峰场盐官,十几年后才得磨勘为京官,仕至屯田员外郎,后来人们称他为柳屯田。他的仕途既十分坎坷,他对游宦自然非常厌倦,因而,《乐章集》第二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描写宦情羁旅。
这类题材的词多属于柳永中进士以后的作品,几乎占了他词作的一半,其中名作迭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他的宦情羁旅词表现了对官场生活的厌倦,对功名利禄的淡漠,他在《凤归云》中感叹道:“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他常常惆怅“游宦成羁旅”(《安公子》),甚至不断追问“游宦区区成底事”(《满江红》)。就是那些认为他艳词冶荡低俗的人对他的宦情羁旅词也不敢小看,如对柳永颇有微词的苏轼就称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他这类词中气象阔大高远、感情深挚悲凉之作不止这几句,除上面引词中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外,《乐章集》边幅宽远而境界阔大的佳作不在少数,如: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曲玉管》
就其飞扬的神采、劲健的音节、阔大的境界而论,它们都“不减唐人高处”。郑文焯曾十分精到地说:“屯田则宋专家,其高浑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大鹤山人词话》)
与他对市井爱情的肯定、对游宦生涯的厌倦紧密相连的,是他对都市文明的热情歌颂,这是他词作的第三个重要内容,它们在数量上占《乐章集》的四分之一。从汴京“银塘似染,金堤如绣”(《笛家弄》)的富丽堂皇,到杭州“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望海潮》)的豪奢富庶;从苏州“万井千闾”(《瑞鹧鸪》)的繁华喧闹,到扬州“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临江仙》)的美丽风流,这里或人欲横流打情骂俏,或水戏舟动笛怨歌吟,或狂欢豪饮分曹射猎,他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新鲜刺激的都市风情画。《望海潮》是这类词的代表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人们总是把柳永的艳情词称为“俗调”,把他的宦情词尊称为“雅词”,并把这二者完全割裂开来。其实二者在他身上具有深刻的内在联系:它们都来自词人对封建正统价值观的怀疑和否定,对传统的“读书—做官”这种人生模式的反叛。他追求和神往的不是治国齐家、扬名千古,不是跃马疆场、立功塞外,而是娼楼酒馆的温柔与销魂。在北宋最繁荣的时期,知识分子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把全副本领都使在花巷柳陌中,甚至以“风流才调”和“追欢买笑”自负,这不仅说明北宋社会潜伏着深刻的危机,也表明整个封建社会的思想基础已失去了维系人心的活力,这就是柳永词思想内容深刻的社会意义之所在。
当然,柳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主要还是由它的艺术价值奠定的。首先,他使慢词成为与小令双峰并峙的一种成熟的文学样式,在将旧曲翻新的同时,他还自制了许多新的词调,如《戚氏》《笛家弄》《夜半乐》等,使词能表现更丰富复杂的生活内容。他自创的新调多为慢词,《笛家弄》为125字,《夜半乐》144字,而《戚氏》竟长达212字,《夜半乐》和《戚氏》二调都为三片,如《乐章集》中的最长之调《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说:“《戚氏》为屯田创调”,“用笔极有层次”。第一片从庭轩所见之景写悲秋之情,第二片从永夜逆馆之孤写“未名未禄”时“绮陌红楼”之乐,第三片接写“当年少日”与“狂朋怪侣”的“暮宴朝欢”,以反衬眼下“停灯向晓,抱影无眠”的孤客之恨,抒写他对自己为名利“长萦绊”的厌倦情怀。像《戚氏》《夜半乐》这一类他自创的长调,“章法大开大合,为后起清真、梦窗诸家所取法,信为创调名家”(蔡嵩云《柯亭词论》)。
其次,他探索了慢词铺叙承接的结构手法。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指出:“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句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他的词在结构上“细密而妥溜”(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片与片之间的承接转换紧凑绵密,尤其善于用领字来勾勒与点染。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词,开端用“对”字领起一个七言句和一个五言句,接着又用一个“渐”字顶住上面两个单句,领起下面三个四言偶句,中间连用“是处”“不忍”“望”“叹”字领起,使词意层层转深,最后由一个“想”字领起结尾的七句一贯到底,词的整个句法宛转相生,行文一气呵成。这首词在片与片的承接转换上也极见功力,上片的秋江暮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红衰翠减,本来是词人登高所见,下片换头处却说“不忍登高临远”,“不忍”在章法上是承上传下,在情感的抒发上则委婉曲折。
最后,柳词的语言极少用典,前期词常用市民的口语俗语,如上文引到的《定风波》中“是事可可”“厌厌”“无那”“无个”“恁么”“镇相随”“抛躲”,《锦堂春》中“认得”“诮譬”“恁地”“争忍”“敢更”,还有《法曲第二》中“偷期”“草草”“怎生向”“自家”等,都是当时的口语俚语;后期词也多用朴素精练的白话,如《戚氏》中“度日如年”“暗想从前,未名未禄”,《望海潮》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难怪刘熙载称赞柳词的语言“明白而常家”(同上)了,柳词的字面通俗平易又和谐悦耳。
柳永积累的这些艺术经验,沾溉了当时和后来的许多词人,秦观和贺铸直接借鉴过它,周邦彦明显受惠于它,就是苏轼又何尝没有受过它的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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