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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丰考

 cpu001 2022-06-24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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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查考,现存记载张三丰的史料,最早的为明代嘉靖年间的《大岳太和山志》,此书天一阁鄞范氏藏书有残本,收有咏张三丰诗词等。其次就是沈德潜《万历野获编》、郎瑛《七修类稿》等,此等书情况后面再提。
时间稍后而同样作为早期史料的就是黄氏父子的记载。黄宗羲在《南雷文定·王征南墓志铭》中写道。
“少林拳勇名天下,然主于搏人,人亦得而乘之。有所谓内家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别少林为外家,盖起于宋之张三丰。三丰为武当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进,夜梦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单丁杀贼百余。三丰之术,百年以后,流传于陕西,而王宗为最著,温州陈州同,从王宗授之,以此教其乡人,由是流传于温州,嘉靖间张松溪为最著”。以后在浙东一带流传有绪,每一代常有几位传人记有名字,至明末清初传至墓主人王征南(1617—1669年)。
黄百家的记载与此一致,他本人就从学于王征南。在《内拳家法》中,黄百家写道:
“自外家至少林,其术精矣。张三丰既精于少林,复从而翻之,是名内家,得其一、二者,已足胜少林。王征南先生从学于单思南,而独得其全。余少不习科举业,喜事甚,闻先生名,因裹粮至(宁波东郊)宝幢学焉”。
这两则是张三丰与太极拳最早也最明确的记述,后来不少记载是由此而来的。但是否定论者集中指向这个来源,提出黄氏根据什么的问题或没有根据的答案。这点经不起一驳。因为史料根据什么,其根据的根据又是什么?最后总有第一手出处,它以上再没有文字东西了,否则就不是原始依据了。现在黄氏父子的记载就是第一手的。因此有必要先考察一下黄宗羲父子与历史学特别是与《明史》的关系。在此基础上讨论他们对张三丰的记述就有了坚实的基础。
以修明史为己任的黄氏父子,当然极先熟悉永乐寻建文这一大事件的,他们没有信手拿来写明张三丰而写宋张三丰创内家拳,明确表示是作过学术比较和判断,父子二人两次肯定地写出这一史实,因而这个宋张三丰的史料价值就更有分量。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深刻地研究了受到道家思想影响的宋代哲学家周敦颐、程颖、程颐、张载和朱熹等的太极学说和明代哲学家王阳明和刘宗周(黄师)的联系,他当然会知道把武当山道家炼丹家张三丰确定在北宋是更确定不过的了。
下面先就黄氏父子记载分析,然后讨论宋张三丰与明张三丰的关系。再考究内家拳的来龙去脉及其与太极拳的相互关系和一致性,最后讨论张三丰众多史料之真伪。
黄氏父子的记录是第一手记载,直接得自王征南,这是在武术世系相传中留传下来的,又经过黄氏以博深的历史学识(特别是宋、明史方面)加以审查以后才接受下来加以记录的,比后来的《明史》可靠(讨论见后),而北宋年间的断代更是十分忠实的。黄氏没有苟同于流俗把张三丰定为明初的说法,这更难能可贵(后面也要讨论到)。近年的研究者多以明张三丰见诸于正史《明史》,而黄宗羲搞错了,甚至有人以为他把刘宋张三丰搞错了(按那个时代无那种思想和实践,处处不合)。实际如上所述《明史》一般地不如黄宗羲父子,特殊地建文帝及与其有联系的张三丰,特别是其中不可靠的。《明史稿·史例议》下篇: “明代野史之失实,无有如建文逊国一事。”大学者朱彝尊《曝书亭集》有“史馆上总载第四辑”,说道:“伏承阁下委撰《明文皇帝纪》。彝尊本之实录,参之野纪,削繁证谬,屏诬善之辞,拟稿三卷,业上之史馆矣。昨睹同馆所纂《建文帝纪》,具书燕王来朝一事,合之鄙稿,书法相违”。可见在撰《明史》这一部分时,馆臣有很大分歧,最后怎么统一的?很难再现全部细节,但以封建统治者利益所在为标准,则是没有疑问的。明史馆臣如此,而黄宗羲父子却可以不尽受此约束,区别和真实性也正在这儿。
这里讨论几个问题:
1.张三丰学术讨论中,有一个张三丰有无其人的问题。现在我们说历史学家黄氏父子明确记载了北宋年代的张三丰,并非子虚乌有是公,他是内家拳的祖师,这个问题比较简单,就说到这里。
2.张三丰会不会武术?黄氏记载会武术,而且说他是“武当丹士”。这就深刻地与武术相合,与内家拳合,与太极拳合。什么叫“丹士”?就是炼丹术士,就是炼丹家。《周易参同契》说:“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即指此。炼丹术分内外,外丹为实验室炼制无机化合物或植物药成丹。内丹为呼吸吐纳练气为丹,在人体内部进行炼丹过程,其主要内容为道家内功,而内功分静功与动功。太极拳或一般地内家拳即动功,是静功的先导。这里的炼丹家不是外丹的点铁成金,而主要是有心理生理因素在内的形体训练。著名英国学者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谈到元明的炼丹术时说:“生命之丹的观念在中国踯躅了几个世纪以上,虽然并未曾有炼丹术普遍复兴的任何迹象,确实它引起几个明代皇帝的爱好。明代历史告诉我们,明太祖接见了名家刘渊,并派遣使者在1390年去寻找一个叫张三丰的炼丹家。……永乐年代的成祖皇帝(1403—1424年)仍在寻找张三丰,并在1459年英宗终于给张以'通微显化真人’称号的荣誉。张三丰的名字,现今一般与中国拳的一个派别叫太极拳的联系在一起,而我们关于他的历史所知甚少”(第五卷第三分卷第209页,1976年剑桥大学出版社,英文原著)。这里提到《明史》的材料,后面还要讨论。但提示张三丰只有一个,他是炼丹家,所以练内功。内功有动功辅助。由于以前未明确到如此地步,黄氏记述也是练内功(或炼内丹)兼搞武功是本行这一事实的最早记录之一,所以他是内家拳而且主要指太极拳的创始人之一。
3.古代十方丛林的大寺观的练武传统十分悠久,并非昙花一现的匆匆过隙。少林寺流传一千余年至今不衰,武当山流传也近千年而且不绝如缕,到今天仍兴而未艾。张三丰为武当丹士,地理条件是充分的。
4.内家拳和外家拳不同。在于前者由养生到技击,后者由实战实践到总结为技击练法,路子不同。前者从后者借用了总结好的架式招法。“张三丰精于少林,复从而翻之。”以上这一切就是若合符契而无出格之弊的。
5.松田隆智提出:“现代认为内家拳是否实际存在过,证据缺乏,上述各书(指黄氏父子二种及《宁波府志》一种)所说的大有疑问”。这话只有论断没有论证,如果这样高水平的大历史学者记载大有疑问,那么一切史料的可靠性也都会大有疑问了。有时间、地点、人物及流传,有技术内容(包括基本要领和技法。见《内家拳法》,后面要讨论)。怎么能是客里空呢?松田又说:“既然在这样广阔的地方,这样多的人当中曾传习过内家拳。那末,为什么现在一点也未留下传递的形迹呢?”以及“雍正《宁波府志》就是未提当时有哪些人承认了内家拳?”(《中国武术史略》第37页)。好,请看:(1)就在张松溪、王征南的故乡省份,清代浙江武举考试前预修的拳械:“其中以南兵拳、太祖长拳、内家拳、内家斧、四平枪、梨花枪、徽州枪、河南枪、刘将军刀法、沈将军刀法、青田棍、四明长剑技,铁戟等为主”(凌跃华撰《清代江南武举与寅阳武学》,载《武魂》l985年4期)。内家拳自王征南在清初以后至少在浙江没有中断,是名列在前的武学修习的重要内容。(2)清初王士祯(渔洋)在《聊斋志异·武技》的评注中,引用内家拳,是当时人对该拳流行的记载和承认,可以与(1)合看。(3)王征南一线中断是可能的。《墓志铭》记“此学行当衰矣”很容易误解或曲解。即使这一线断了,张松溪所传诸线是不会都断的,内家拳是能够流传下来的。果然我们在《物理》杂志1985年增刊封三看到“武当松溪派内壮功法函授班招生”,系由上海文史馆馆员、武当松溪派内家拳第二十代传人王维慎举办,这是流传至今的明证。
6.内家拳在几百年中是有演进的。但其主旨都是养生到技击。太极拳论说: “此系武当山张三丰祖师所留,欲令天下豪杰延年益寿,非徒作技艺之末也。”凡是内家拳都有一个内在阶段的划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与道家内功静功相同,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都是如此。这是明显与少林拳不同之处。在内家拳历史演进中,太极、形意、八卦是这个顺序逐渐定型的。内家拳的朴素形式即松溪派拳,而专门化的第一个形式就是太极拳,追本溯源,像太极十三势等正是张三丰所创的。
7.有人说夜梦玄帝授拳是鬼话。单人战杀百人更不可信。所以事假、人假、创拳亦假云云。事实上这正是创拳的证据。如果说不是梦自神授,而是由某人所授,那么张三丰就不是创拳者,而应上推受某人或他的师辈了。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一样,都有灵感触发使多年积累的创造准备过程一旦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地获得果实,但这个突变很容易被渲染。张三丰梦玄帝授拳,不过像科技史上化学家开库勒梦蛇自噬其尾而创造了苯环结构式一样,去掉神秘色彩,只是说创作之完成有点突然罢了。除梦授外,也有张三丰见鹊蛇相斗而感悟创太极拳的说法。不过和牛顿见苹果落地而悟万有引力,伽利略见教堂古老钟摆而得出力学定律一样,所以夜梦玄帝正是张三丰太极拳或内家拳自创而非学自师辈的如实写照。创作素材是有的,即“精于少林复从而翻之”。至于战歼百人并不奇怪。清代“一个武举人必要有百人之勇”。并且有“率兵三百,克城六座”、“单骑入阵,能斩阵数百人”这样有具体人名、地名、官职名的事例(见凌跃华上引文)。张三丰百人敌的说法,证明少林拳为基础向内家拳的过渡,是威力无比的。
关于太极拳是否为内家拳问题,提的不是今天的现况,而是昔时的历史。首先提出问题的是武术家唐豪,他对比黄百家《内家拳法》与今天太极拳后,指出:“试取内家拳六路,十段路之歌诀、打法、练法与太极拳之歌诀、打法、练法一一对比,便叫晓然于太极拳之非为内家拳矣。”他认为太极拳与黄百家所记。“读者试取而对比之,其间亦有半句相同否?若更以后列打法、练法相证合。益知吾之论断为不谬”(唐豪著《太极拳与内家拳》,1930年),唐氏这个论点、论据,反复为研究者引用,但是很少人复查,因此需要做一些分析,这里要指出几点:
1.唐豪取来对比的是两端。一端是明末清初所记的明中叶的拳法。一端是20世纪杨氏太极拳面貌,历史过渡形式没有了,所以那种比较,并不合理。
2.任何一种技艺在流传中自觉不自觉要演变。《月儿高》琶琵曲自清末到今,演奏是有变化的;《阳关三叠》的唱词、曲谱细节也不相同,虽然同源;《春江花夜月》、《二泉映月》创始至今也没有几十年,但也有不同演奏风格的编配,拳法何尝不是这样。太极拳师徒相传、父子授受,并不能尽同。所以有“太极重意不重形”之说,相差至少三四百年的东西,何能扣此具体细节。
3.事物有概念与实体或名与实的两方面,只比较“名”而不比较“实”是很表面的,也是很危险的,易于导致错误的结论。陈氏太极剑和杨氏太极剑,后者来自前者,后者一百余年流传至今,套路练法二者相差不大,这是很不容易的事,但尽管练法一样或相近,式式名称却改变了。如陈氏剑预备式,仙人指路,叶底藏花,朝阳剑,在杨氏剑却叫预备式。三环套月,大魁星。陈氏剑叫探身刺,怪蟒翻身,黄蜂出洞,磨盘剑,金针指南,还原式,收式。在杨氏则叫鲤鱼跳龙门,乌龙搅柱,仙人指路,朝天一柱香,风扫梅花,牙笏式,合太极。如果只看名称,肯定会说二者不同,其实练法顺序大体相同,旨趣与要领更是一致,这种表面不同真的引起了误会。如周稔丰《太极拳常识》就认为杨氏太极剑是后人本着太极拳原理编成的。
4.具体地陈氏太极拳有个由博返约、由老架发展为新架的过程,太极长拳、太极第二至五路已不再习练。杨氏太极拳由陈氏而来,经杨露禅祖孙三代改革和定型,已同陈式练法形式上有许多不同,给历史对比带来不少困难。
5.所幸者,陈氏太极拳在乾隆年间传入山西洪桐,称为通背拳,流传有绪,至今仍在习练。其中保留了太极长拳、行拳、三十二式及其他小套路、套手、散手、跌法和多种器械练法。有通背拳谱可供对比,通背拳可能是很好的历史中间过渡形式的活化石。
现择黄百家《内家拳法》部分内容加以分析。“其六路歌曰:佑神通臂最为高,斗门深锁转英豪。仙人立起朝天势,撒出艳月不相饶。扬鞭左右人难及,然锤冲掳两翅摇”。如黄百家所记,内家拳为武当丹士张三丰梦玄帝所传,“佑神”即武当真武大帝,因自宋代封号均有“佑圣”字样,与“佑神”通。见《道藏·武当福地总真集》卷中有南岩“安奉佑圣铜像”,即指大帝之像。“通臂”与“通背”亦一音之转,即“通臂”为双肩松开之拳法,预示后来陈氏太极的一个分支为“通背”拳,是含深意的。合之此句即武当派传的拳法极为高明预意。武术各派不同,但均不离攻防两个方面的内容,“斗门深锁转英豪”是指我方之守,而开门就为攻。抄本《通背拳谱》有“开三门”与“开七门”。现摘录如下(开和锁是互相制约的,“开三门”歌诀偏重于“守”,即“斗门深锁”):
上门:上门插花把门守,猿猴献果彼发愁。左右搭眉托天叉,青龙舞爪将彼拿。
中门:童子拜佛守中门,换转左右拔千斤。佯输诈败反为攻,随机应变击雄兵。
下门:上门中门关须紧,闪惊巧取下门进。左右引手将彼哄,开步要擒南海龙。
开七门:上打自云盖顶,下打古树盘根。左打青龙摆尾,右打猛虎扑食。
前打怀中抱月,后打猿猴看果。中打月下偷桃。
“仙人立起朝天势”:《陈氏太极长拳谱》、《通背拳谱》都有“雀地龙按下,朝天登立起”。
“撒出抱月不相饶”:《通背拳书》(咸丰癸丑、菊轩抄本)有“怀中抱月双扑跌:如人立斩我手,即丢了右手,提右腿。如抱构样,即开右手,开双掌照胸推”。
“扬鞭左右人莫及”:《陈氏太极长拳谱》有“中单鞭谁敢当先”。《通背拳·忠义拳图稿本》:“中单鞭谁敢当先,去往迎来两手翻,里外合定将彼拴,单鞭一去肋下点,跨马落空再推山”。
“然锤冲掳两翅摇”:似是许多招状的概况,从《陈氏太极长拳谱》摘引下列句子,并加重点,可略见端倪:“一霎往里就踩”,“急三捶往前掤打”,“前冲后冲”,“搂手一拳,推倒收回”,“雁翅势穿一腿,劈来脚入步连心”,  “鸡子献胸,白鹤亮翅”。
《内家拳法》记载了五字诀,黄百家记述道:“拳不在多惟在熟,练之纯熟,即六路亦用之不穷。其中分阴阳止十八法,而变出即有四十九。……由十八而十二,由十二而总归存心之五字(敬、紧、经、劲、切),故精于拳者,所记止于有数字。”“雍正《宁波府志》张松溪传:“其尤秘者,则有敬、紧、经、劲、切五字诀,非入室弟子不以相援。盖此五字不以为用,而所以神其用,犹兵家之仁、信、智、勇、严云。”由这里便可看到黄百家所记的内家拳即是今天太极拳。所谓五字诀,约略相应于太极拳的两个四字诀。因此这些诀是历代相传长期积累的结果。试看,“敬”即“擎”也。太极拳“撒放密诀:擎起彼身借彼力(中有灵字)”。“紧”即“敛”也,“引”也,是“合”之意。“引到身前劲始蓄(中有敛字)”。“径”即直放之意,“松开我劲勿使屈(中有静字),放时腰脚认端的(中有整字)”。“劲”、“切”二字概括性更强。“四字密诀,敷:敷者,运气于己身,敷布彼劲之上,使不得动也。盖:盖者,以气盖彼来处也”。大体相应于“劲”字,大体相应于“切”字的有“对:对者,以气对彼来处,认定准头而去也”。“吞:吞字,以气全吞而入于化也”。从五字诀到两个四字诀,无疑是有演化发展的。第一字“敬”在太极拳中之重要性,于陈鑫《太极拳图说》中见之。第一势金刚捣碓中就说:“打拳之道,自始自终,不外一个敬字。能敬则专心致志,自无鸿鹄之射,绕乱胸中。”《太极拳经谱》结尾说:“用力日久,豁然贯通,日新不已,自臻神圣。……岂知我心,只守一敬。”把“敬”放在第一位,与内家拳法是一致的。仅凭此就可以看出,怎么能说太极拳与内家拳无关呢? “敬”亦可训为“静”,因此“敬”的内涵甚为丰富,概括力很强。
此外《内家拳法》还记有打法。如猿猴看果、迎风铁扇……研究者多以此为与太极拳不同之证。对此,陈微明早在30年代就敏锐看到:“此皆用法之名。太极拳用法,听人之劲,随机应变,本无定法。昔时以形之近似而假以名,历史既久,未敢强解以说,然其用法未必尽失其传也”(《太极拳答问》)。前面对比太极剑法名称亦可证陈微明之言不错。其实仔细对照《陈氏太极拳谱》、《通背拳谱》包括:“散打三十六着”、“拳势临危解法”仍是有迹可寻的.这里略去,以省篇幅。
总之,《内家拳法》(加上符号,指黄百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与太极拳有联系,二者有共同的地方,还可以细致地再找出一些,当然不是全同,历史本身有发展。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与今天不会全同,因此上述二者有不同的地方,更何况黄百家所叙述的细节是王征南那一辈人的总结,是内家拳的一个支派。太极拳是内家拳,但不是直接从王征南这一支派流传下来的。有若干不同依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根本重要的在于下面所分析的要领上的一致。
我们今天所习练的太极拳,是以要领形式给出对于动作和姿态的指导的。如虚领顶劲、气沉丹田、含胸拔背、尾闾中正……,各个要领是正面的,但都是针对不正确的练法说的,因此错误的动作和姿势也都是违背了要领。后者是一种高度概括和总结。黄百家《内家拳法》记载了王征南所述的十四种禁忌,这是以反面形式给出的要领,是对这一拳种的最本质的东西,也是当时内家拳至今日内家拳这一论断的不争的铁证。原文说:“所禁犯病法若干:懒散、迟缓、歪斜、寒屑、老步、腆胸、直立、软腿、脱肘、戮拳、扭臀、曲腰、开门捉影、双手齐出。”寒肩,今天还这样说,即耸肩,是沉肩的反面;腆胸是含胸的反面;脱肘是肘部悬起,是坠肘的反面。违反以后必致气拥胸际,这确是内家拳的最基本要领已无任何疑问。如懒散是未能虚领顶劲,因而精神没有提起;歪斜是头容不正,身法没有中正安舒;老步是下肢虚实不清;直立是未屈腿,未能蓄劲备身弓,软腿是下盘,不同戮拳是直中无曲;扭臀是尾闾不中正,才致扭臀;曲腰是腰未松沉;开门捉影是未能外三合,身形未扣合。今天太极拳较明末清初已有发展和演变。如迟缓,当然不对,那是未能“一静无有不静”。“一动无有不动”,而且有双重,虚实不能分清,精神未能提起,未具腾挪予动之势等,但慢练则是后来的一个显著特点,不能属于“迟缓”,也就是发展了“缓”,而“迟”总是不对的,是“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的反面,应该“气遍身躯不稍迟”(别本作“不稍痴”、“不少滞”,均通)。双手齐出,只要不是双重,是可以允许的,如六封四闭,双风贯耳等,由这同点可见,根本上是王征南以后太极虚实理论有了新的进展。
老一辈武术史家徐哲东曾经精辟地写道:“且王征南习内家拳术者也,然据黄百家、王征南传之注,备言征南所授之拳势,以考今之太极拳,形式似不甚合,故知一术分传,未有经久而不歧异,要当察其精义如何耳”(见所著《国技论略》,商务出版社,1930年版第59页)。而且有迹象表明陈王廷太极拳是张三丰内家拳所衍传而不一定是张松溪、王征南一派所传。笔者拟于另文中考证。
写到这里,关于黄氏父子记述的另一个问题的解答也包括于其中了,那就是当时的内家拳即指太极拳,内家是与外家相对而言的,是分类;太极是据内容而订名,是专名。上面的历史的、逻辑的、内容的分析说明二者属同一范畴,要知古代命名并不严格,书名也常常一书多名,一人名、地名也是如此……,哪里能以今后的使用细算倒验历史的真实昵?何况太极拳逐渐定型,也才赋予更专门、更确定的名称,犹如一个小孩子成长了,才由乳名改称学名一样,这是从另一角度来看的,否定论者说黄百家内家拳自是一种,后已断绝;极端者(如松田)认为也许当时就未存在过,而后来太极自太极,太极附会内家,自称内家云云。这样研究倒是不费力,但事物发展的丰富历史内容还有没有呢?到哪里去了呢?内家有确切不同于外家之处,已不限于武功,还有内功(气功静功)偌大领域,是实质问题。岂是自称能归属得了的。详见拙文《内家拳与张三丰》。
关于张三丰的讨论,时断时续进行了半个多世纪,遗留问题很多,不可能在一篇文章内都接触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应该有所深入。不能反复还只那点材料、那些论点。这个问题关系到武术发展的历史道路问题,不是烦琐无谓、可有可无之争。这么多年尚未得到公认共信的结论,可见其错综复杂,牵涉面很大。我们应当在发展武术、振兴中华的今天,促进它的解决或基本解决。
在上述讨论确认北宋张三丰对内家拳即太极拳的贡献以后,需要回答的一个问题是。他与《明史》中的张三丰是怎样的关系?为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抑或有无明代张三丰其人?综览研审一切,结论是所指为同一人。首先他们有几点共同。
1.都是道家,或道士;
2.同样栖息武当;
3.也都精于内功。这点应当略说一下,黄氏写“丹士”、“内家”已说明内功了,但《明史》未记载张三丰内功情况,是略笔;《续修大岳太和山志》有“成祖赐张三丰书”,写道:“真仙道德崇高,超乎万有,体合自然,神秘莫测”。剥去夸饰成分,就是摄生内功水平的描述,成祖要寻找的当然是内功精湛的丹家,而不是念经念得好的道士。
4.都是名人。《宁波府志》说宋张三丰“遂以绝技名于世”。如上《明史》所指也是名人,不是无名小卒。
同样名叫张三丰,又同时有以上空间、宗教、技术、名气的相同,只能是一个人,矛盾在于时间。
张三丰真实生卒年已不可考。宋徽宗在位于1101—1125年,假设张在此期间为21—45岁,那么永乐元年(1403年)为323—342岁,虽然彭祖号称八百岁,虽然内功能延年益寿,虽然一百多岁的人并非罕见,但在给定情况下仍然是不很可能的。这就要联系永乐年间的政治状况来看。这已是人所熟知的历史了,不须多引,当时的燕王朱棣发动以“清君侧”为名的“靖难”之役,攻下南京,建文皇帝下落不明。燕王即位为永乐皇帝。恐建文逃亡号召起事,故派遣特使于海上、内陆进行寻找捕捉,海上的一路影响很大,是三保太监郑和率领的。所谓七次下南洋(或称西洋),陆上一路,名头小些,由户部都给事中(相当于财政部司长)胡濙带队。“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疑之。遣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濙以故在外最久,至十四年乃还。”提升为侍郎(副部长)。(《明史·胡濙传》)寻找张三丰只是永乐帝打出的一个招牌,他数次给张三丰发诏、书(见附录),一片礼贤谦恭的态度,这明显是仿效成吉思汗两次致书于长春真人邱处机,邀请来见,但不同的是成吉思汗为实,请而即至;永乐却为虚,必须长期请而不至,以便在这个目标下继续查访建文,否则一寻即在就当不成招牌了,因此条件至少要满足:1.实有其人,且有相当名气,以相衬于皇帝身份;2.下落不明寻不着,实际上只有“羽化”而又没有留下墓地的人才行,终于选中了北宋的张三丰。他精于内功,永乐时已诞生三百余年,又不知下落。《明史》记载张三丰说以后武当当兴,是假定他料到了的,而张三丰是否会武术以至太极拳,永乐是无关紧要的,太极拳后来大兴,遍及海内外,长盛不衰,也是这位眠于十三陵长陵之下、并无真诚求仙终于“金棺葬寒灰”(借李白咏秦皇诗)的人所没有料及的。
但是永乐帝给后来的历史学家出了难题。应该怎样写这一段历史呢?众所周知,《明史》是著名的二十四史之一,是清代的官修史书,也是我国历史上纂修时间最长的一部官修史书。清顺治二年(1645年)就设明史馆,进展不大。康熙十八年(1679年)开博学鸿词科,又召开史馆,先后任命总裁数人。但后来真正起作用的是王鸿绪和张廷玉。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定稿,乾隆四年(1739年)正式进呈,先后历时九十五年。始克完成。《明史》总的评价,学术界认为它体例严谨,叙事清晰,文字详明,编排得当,史料价值高,但也有不少问题。如修史时间这么长,其中要处理如何写明与清的关系,隐蔽清曾臣服于明,认为天下得自李闯王,而非夺于明室,如康熙六十一年一道诏书中说:“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云当取,太宗皇帝曰:明与我国素非和好,今欲取之甚易,但念系中国之主,不忍……(漫漶)……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剪灭闯寇,入承大统”(《中国古代史史料学》插页),因此修史要为明代帝王打圆场,“为尊者讳”,这在张三丰问题上有所表现,即不能戳穿永乐的障眼把戏,太极拳史研究者有意无意以《明史》为据来否定黄氏父子著作,以正史为可靠,以私人记载为可疑。其实在这个具体问题上恰恰是弄颠倒了。黄宗羲及门弟子的史学著作的水平、价值和权威性高于《明史》馆臣,前面已经谈到一些。康熙十八年那次开明史馆,黄宗羲拒不应聘,但为了使故国历史真实面貌完整保持,如实反映有明一代贤佞治乱之迹,他同意门生万斯同和儿子黄百家参与其事,其实史馆编修中不少是宗羲弟子,因此凡遇重大疑难问题,“总州千里贻书,乞公(宗羲)审正而后定”(《梨州先生神道碑文》),《明史·历法志》是他审定的,《地理志》更大半采宗羲所著《今水注》原文,他的所有著作,凡涉及明史事者皆被抄送史馆:“又奉特旨,凡黄宗羲所有论著,及所见闻有资《明史》者,着该地方官抄录来京,宣付史馆,……公长于史学,尝欲修《宋史》而未就,有《丛目补遗》三卷,又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卷,故虽不赴征书,而史局大案,总裁必资于公”(《黄梨州先生年谱》)。史料经他鉴别的就更多了,因此他虽未身赴史局,而对《明史》编修的贡献非同一般。全祖望在《神道碑文》中总结性地说:“盖自汉唐以来大儒,惟刘向著述,强半登于班史,而公于二千年后起而继之”。要非虚誉,正是对涉及了张三丰的宋史、明史有学术权威性的黄宗羲写下了张三丰小传,但也正是有撰修明史的实际权威的黄宗羲,他的张三丰小传却未能被《明史》所采用,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哪一个更可靠呢?原因是清廷和馆臣在政治目的和历史真实之间,在永乐和黄宗羲之间,在明代张三丰和宋代张三丰之间面临着选择。他们不犹豫地倾向了前者。《明史·张三丰传》是一篇扑朔迷离的文字,细读之下指出至少合并三个“张三丰”而成的,而每个“张三丰”都是围绕永乐所赋予的形象而再塑造的,据《明史》他是辽东懿州人,两游武当(照应“丹士”),又去陕西宝鸡,再游四川,又到襄、汉。“游处无恒”,“踪迹益奇幻”,这与其说是张三丰的行止,不如说是胡濙的行止。《明史》以后的张三丰传记作者。仿效这点把空间进一步延伸。使他的足迹几乎遍及全国。传记中关于先是明太祖寻访,只是一个予伏虚笔,为“说明”永乐寻访动机和遮掩永乐寻访的突然,当然洪武年也“访”不到。紧接着就说他死而复活,也是道家的神话故事。但在这里却小小地回击了一下永乐,说张三丰已在永乐寻他以前死了,如果不是以神话复生就再也不会找到他了。此是馆臣不得不用之苦心,这样张三丰只剩有一件可记之事,他预言武当当兴,也是为了照应永乐年间大修武当宫观,其他对张三丰就没什么好写的了,史官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严肃的。这个调子对后来许多张三丰传不致离人间现实太远的描述,起了有益作用。以上洪武年间死了的是一个张三丰,永乐寻访的是又一个张三丰。明史馆臣撰写此传主体取自并不翔实认真、漏洞不少的《万历野获编》,明知其不可靠,不得不如此;那么如何对待黄宗羲所记张三丰活动于宋徽宗时代。明知其是而不得不降格变形来使用:“或言三丰金时人,元初与刘秉忠同师,后学道于鹿邑之太清宫,然皆不可考。”这是第三个张三丰。“金时”即金太祖至末帝(1115—1234年)大致上限与宋徽宗(1101—1125年)交叉,而下限向下推一百三十多年,尽量减少张三丰的“生理年龄”,而且称“金”不称“宋”也可以缓和一下时代上的质的不协调。这样写确实起了作用,不细心很容易漏看,这就是在那具体条件下承认黄宗羲记载的方式。“与刘秉忠同师”的问题。刘秉忠,(1216—1274年),初名倪,字仲晦,自号藏春散人,邢州(今河北邢台)人。年十七。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旋即弃官入武安山为僧,后随海云禅师被召入朝,辅佐元世祖。官至太保,参领中书省事。张三丰事迹极少,却拉出个似不关紧要的与刘秉忠同师。时间很微妙。综观上述,张三丰年代上接于金初即徽宗时。又以刘秉忠为座标。把张下拉到了金末,即默认黄宗羲的前提往下拉。刘为僧,与禅师为伍,怎么会和道士张三丰同师了?但也隐约照应黄宗羲写张三丰精于少林。刘活动于元初。这时的张三丰就更接近于元末了,一方面刘自号散人这分明是道,又学于太清宫,更是道了,是密线细针之史笔,春秋笔法还在于“然皆不可考”。一笔抹然。“皆”字把永乐所求的元末明初和刘秉忠等全否定了,主旨也在这个地方。添上英宗时张三丰封号,这是事实,但放此处之后,是更增了神秘色彩。“终莫测其存亡也”(也有建文莫测存亡的影子),把否定了的再来个小否定。这里又有半个张三丰,反正是神秘莫测,全不可信,馆臣这个一而三、三而一的笔法,实在是学了大宗师太史公的老聃列传。以此写道家最适合不过了。恐怕比司马迁要有更深的用心。对我们来说,重要的还是明史作者们没有忽视黄宗羲关于精技击创内家的张三丰为北宋人的记述,而巧妙地包括了它,并与永乐的说法并列和尽量衔接,并加上皆不可考的按语;而黄宗羲与永乐的历史说法哪个可靠在读者面前也不证明了。这点是武术史研究者以前所未曾注意到的,后来的张三丰传记作者继续延伸张生活到清代中叶。不止于传记,还有碑碣等,真是长生不老了。
太极拳史研究者得出张三丰无其人的结论是可以理解的。原本《明史》就是拼凑出一个张的形象来的。但由此否定宋代张三丰倒是不应该的。《明史》伪而黄宗羲真,前者不得不伪而黄氏却无掩其真。对后者还应再说几句。黄宗羲是抗清义士。辅保鲁王以海,当然不以清廷为意,不必像馆臣那样曲尽其意地贯彻清廷意图,特别他是一位进步的启蒙思想家,在《明夷待访录》学术著作中,第一篇就是有名的《原君》,大胆抨击了封建君主制度,鲜明有力地向封建最高统治者——皇帝挑战,明确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其时明已亡。他更不会为永乐皇帝隐讳顾忌。所以他写张三丰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和政治枷锁。在他所精通的史学特别是最熟悉的宋、明两代中,自由、自主写下了张三丰小史是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的。如果黄氏父子媚时悦俗,他写明张三丰是更为方便的,黄氏父子和王征南以及当时的人比我们现在更熟悉有一个永乐所塑造的明代张三丰,拿过来就行了,而写北宋时要思考要有胆识才行,他们取了后者,他们直接揭露永乐所塑造的张三丰其原型实在那时已三百二十多岁的真相。
唐豪在《太极拳与内家拳》中讨论了张三丰问题,说道:“张三丰被称为仙之由,张三丰之所以被称为仙人者,实成祖隐访建文帝时所编造。将《明史·胡濙传》、《郑和传》以及《方伎传》所记张三丰事迹,合而读之,当知吾言为不易之论”。这是本末倒置了。《明史》和黄氏著作都没有“仙”字,这是唐豪加给张三丰的。如果我们把这理解为炼丹家的话,那么先是炼丹家而且颇有名气,后才有永乐皇帝拉来作招牌的可能,而不是相反。
唐豪也说:“盖成祖深惧夫建文帝犹在人间,阳托诸访求神仙者,深恐动摇人心耳。迨夫涣然疑释,乃大营武当宫观。遮盖天下耳目,虽费百万.亦无所惜;当时之庸夫俗子,信为真有神仙,受其狡弄,已是可笑,不谓今分著作家,其思想亦与三百年前之庸俗相等,是诚可怜极矣。”说重修建武当宫观是找不到张三丰,掩人耳目,不惜重资,这也是本末倒置、望文生义的。《明史·张三丰传》确有:“永乐中,成祖遣给事中胡濙,偕内侍朱祥,赍玺书香币往访,遍历荒徼,积年不遇。乃命工部侍郎郭琎、隆平侯张信等,督丁夫三十余万人,大营武当宫观,费以百万计。”只看这一段确是像找不到张,就去修武当,有如因果关系,其实访张是在前面紧接张死而复生的描述之后。继续说永乐也找不到他,这才是因果联系,是史家要求读者建立的联系。而修武当是另起一事,“乃”字是领起之意,当“并且”讲,是说找张三丰和修武当是同时进行的。文例如《战国策·韩策》:“非独聂政能,乃其姊者烈女也。”也是同时并举之意,在给定问题上,有具体时间为证,据《明史·胡濙传》派遣胡在永乐元年或稍后。胡在外多年,连母丧也不给假期,一度还朝再出,“二十一年还朝,……至是疑始释。”而大修武当,据《续修大岳太和山志》收载诏、敕,“敕隆平侯张信、驸马都尉沐昕”是永乐十年,即开始动工的那一年,而工程告峻。据“敕潘参”是在永乐二十二年,因此找张虽在前,但从整个过程,与修武当是交错进行,几乎同时完成的。不是疑释后再去修武当。那么为什么要修武当?据《道藏·武当福地总真集》、《道藏·武当纪胜集》等书,宋元时代武当已是道教盛地,而永乐特别尊崇武当并大兴土木却在于靖难之役,他认为武当真武大帝保佑他才得到胜利的。据永乐十年《建紫霄、五龙、南岩敕》说:“惟奉天靖难之初,北极真武玄帝显彰圣灵,始终佑助,感应之妙,难尽形容,怀报之心,孜孜未已。”十一年《敕官员、军民、夫匠人等》说:“至我朝真武阐扬灵化,阴佑国家,福被生民,十分显应。我自奉天靖难之初,神明显助,感灵感应至多,言说不尽……,创建宫观,报答神惠。”同敕又说:“我这件事不是人说了才兴工,也不是因人说便住了工。若自己从来无诚心,虽有人劝着,片瓦决也不去做。若从来有诚心要做,一年竖一根栋,起一条梁,逐些积累,也务要做了。”拳拳之心,溢于言表。他是虔诚相信的,有明一代,武当真武大帝一直处于护国主神的地位。北京故宫(不是沈阳故宫,不是台湾“故宫博物院”)中轴线上御花园北,即最北也是最后一座宫殿——钦安殿,黑琉璃瓦大屋顶(不同于其他各殿黄瓦)。没有开放参观,其中从永乐年间开始明清两代都是供奉真武大帝的。可见永乐尊奉真武大修武当是出于宗教虔诚,由此才使他想到在武当找一个有身份、精内功的已逝人物作为表面寻访对象,才确定为张三丰的,寻访诏书也写得颇为诚恳、这却是假的真诚,由武当三丰,而不是反之,所以说本末倒置,永乐只是利用张三丰内功、武功水平,不是永乐把没水平的张三丰树为高水平的内功、武功。正过来以后,便于理解武当久有内功、武功传统,认识到确实“北崇少林,南尊武当”一释一道,武学传统都在千年以上。
唐豪又说:“观《惠帝本纪》、胡传、陈传(按应为郑传,即《郑和传》)以及《方伎传》所述三丰事迹,末以'然皆不可考’、'终莫测其存亡也’结之,微言大义,跃然纸上,后世犹信三丰之果为神仙,甚至内家拳太极拳争奉之为鼻祖,安得不令人羡为幸运儿哉。”如前分析。“皆不可考”。“莫测其存亡”是隐含三丰为精内功、通武技、创内家的武当丹士身份而微言大义的。这种身份也就是唐豪所锡称的“神仙”了,而不是否定张的内功、武技,否定的是曲为永乐解说的浮光掠影。不深入了解《明史》撰修情形及黄宗羲的一代大师的地位,也会本末倒置以为《明史》居高临下指责黄宗羲呢!而唐豪称“且《王征南墓志铭》及《内家拳法》涉及三丰之处,苟属信而有征。则百家被聘修《明史》,胡不以之入《方伎传》三丰事迹中乎?此不待智者辨而自明者也。”唐豪对问题提得很敏锐,但通过上述,为何《明史》不采而采黄氏父子之记载,也是不须再证了。
一个精内功、通武技的张三丰(《宁波府志》“遂以绝技名于世”)因此受到两方面的重视,在武林和政治领域都相得益彰而有了更大的名气。有了名,传记材料就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假,作为传记材料,有的出于史家、笔记家,有的出于道家,有的出于技击家。本文附录里列出了一些在张三丰讨论中没有接触到的史料,考虑这些材料未必易于收集,所以列出供讨论参考,而在本文也可避免大段引用,就足以说明问题,所列史料,一部分是修《明史》所参考的。如《七修类稿》、《万历野获编》……,但全部张三丰史料中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不过分玄妙离奇,而且各个材料之间力图相互衔接和包容。这些又都有为明成祖曲为解说、打圆场的意图在内。
笔者于1984年11月赴湖北武当山进行学术考察(包括化学史、炼丹史和关于张三丰问题),看到明代建筑除五龙一路外,其余大体均在,以紫霄、金顶、南岩最为完好,张三丰遗迹如遇真宫、元和观等均在通衢大道上而不在岳顶,这些明代确立并修建的地址是把张三丰扮成云游道士模样,以便和在全国范围内寻访他相互协调统一。
现在检点史料,可以看到真少伪多的情况。《万历野获编》“建文君出亡”为修明史依据,但“张三丰”条明显为主持武当宫观修建工程的隆平侯张信后人所伪造以自诩自崇的。明人好为此种事,几乎成为一种风气,一个有名的例子是《英烈传》记所叙明代开国故事,据说为武定侯郭勋家所传,特扬其先祖郭英之功(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15篇)。胡濙十几年找不到张三丰,《野获编》记载竟为张信发迹前后两见,显系伪托。《七修类稿》也出于明,是记天顺时张三丰出现,以给成祖打圆场。《淮海杂记》出于明,该作者记载:一个姓张叫花谷道人的,竟然冒认张三丰为其曾祖父,所记事毫无价值,俗不可耐。倒是《征异录》的史料,与《明史》主要采取一致,内容“翔实”一些。旨不在为己吹嘘,只求解说永乐。关于张三丰炼外丹黄白的记载,应稍加解释,这是由黄宗羲“武当丹士”衍化而来的,这个称号其实就是武当炼丹家。炼丹有内丹、外丹,内丹有内功气功和动功包括动功武术,即先有太极拳。大约明末清初才有形意拳,清代才有八卦掌,外丹就是金石烧炼延年药物和企用制造金银,前者叫金丹术,后者叫黄白术。内丹、外丹都是炼丹术。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安娜·西德尔(Anna  Seidel)在关于张三丰论文(见后)中都把“丹士”译作A1chemist,是准确的。这又可以译作炼金家,但是外国人对炼金银的人怎样搞起太极拳就不那么容易理解。而关于张三丰也搞黄白术的记载对他们才理所当然,本是一个领域的不同分支,这一点,对国内研究者来说,也还未受到充分注意而运用以证史。黄宗羲写武当丹士创内家拳是十分恰当的。另有史料(见附录)记载张三丰精黄白术,还收了徒弟,乃沈万三兄妹。沈万三传说中是大财主,有聚宝盆,元末明初人,明太祖朱元璋令其出资助修南京城,聚宝门(今中华门)那一面就是沈万三修的,后来朱元璋借故把沈发配云南去了(参考《明史》卷113)。永乐北迁首都于北京,也是元大都的改造,一部分城墙改建。在北京传说中,沈万三是要饭的乞儿。却会识宝找宝,修建北京城也离不了他(见《北京风物传说》,中国民间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7页)。可见修城事有,财源不知,有可能是趁改朝换代的战争中发了财,由聚宝盆变成炼丹炉,又跟永乐所杜撰的明初张三丰联系起来。所以故事也不可靠,把明清诸记载整理合写为一篇张三丰传的就是《太极拳宗谱》。拼凑起来的形象,像是个儒家世禄之人,还有佛家思想,又很迂腐,面目全非了,正可反映明清儒释道三教合一的背景,某种吕洞宾传记也有这种气息。
那么历史上的张三丰应该是什么样的真实形象呢?史料能够给我们提供些什么呢?笔者认为,除了黄氏父子记载为第一手资料外,浙江宁波天一阁范氏藏书明嘉靖刊本《大岳太和山志》所载湘王“赞张真仙诗”(见附录)最为真切,这倒不仅因为海内孤本之珍贵,而是由于下列原因:第一、资料时代早;第二、永乐所假托的元末明初张三丰是实有其人的,模特儿就是黄宗羲所记载的宋代张三丰。因而永乐多次诏书,所悬想的原型是以明初仍然流传的对张三丰的了解来描叙的,湘王是明宗室,他和成祖到嘉靖的王室认识和舆论保持一致,也不存在乘机为自己贴金的问题,所以可靠程度大。原诗仿李白《蜀道难》体,要言不繁,张三丰就是“爱神仙”、精内功的朝饮清流,暮宿紫烟的道家人物,他“爱神仙”而并非神仙,十分有分寸,道家的神仙之道即是内功,内功之动功即是内家拳,这是顺理成章的,况以楚天湘水,最便于了解武当三丰之流传于民间的真实形象,湘王是哪一代湘王,没有标明,是永乐至嘉靖间人当无疑问,他明确说明自己也没有见到过张三丰,也是真实的,张本是宋代人啊,明嘉靖本《大岳太和山志》有很多武当道士和逸士的内功材料。也是武当在当时为气功(以及武功)胜地的一个证据。
创始内家拳的人,竟然也如写出不朽的《红楼梦》的曹雪芹那样,确切的身世材料留传下来的是那样之少,倒也愈见愈真,其实关于王实甫、施耐庵、关汉卿、罗贯中又能说出多少呢?名人传失传是个共性问题,文武之间,竟有惊人的相似,经过学术界的努力,曹侯的材料也渐多了,但争论还很热烈,有关张三年的探讨相信通过研究也会走上正常轨道。笔者确信,明永乐树立起永不可寻及的张三丰,非虚无也,史有其人,而在此先。原史既缺载,正可有明之史料(须甄别),恢复张三丰原型形象,这是一个强大而背景可靠的某种意义的“源”。《红楼梦》极写贾(假)宝玉,盖有一甄(真)宝玉原型在,甄少贾多,非真甄少也,由贾而窥甄,自可见所融之作者或作者亲人身世,非尽子虚乌有。史家治史,须遵无征不信,孤证不立,张三丰之说有据,黄氏父子所记载非孤证,有永乐之三丰模特为实有其形象之佐证,即张三丰精内功。故兼“技艺之末”动功也,真实的材料虽仅止“这么一点儿”,却坚牢不摧、颠扑难破,张三丰创内家拳后衍为太极拳。理论、本证俱在,是可以成立的,参拙文《张三丰对太极拳的贡献》及《内家拳与张三丰》。
古代注解经籍,有一些术语。西汉今文学派以为只有孔子的著作才称为“经”,其弟子所述称为“传”或“记”,而弟子后学辗转口传便称为“说”。《汉书·河间献王传》说:“献王所得,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据《汉书·艺文志》著录考见,这种体例大概也是在称说经书的大义,现在仿照这种体例,如果说黄氏父子所撰为张三丰的传记,那么在后世辗转口传的便可以作为“说”。太极拳是有许多流派的,现在取主要流派且有文字可传可考者列举如下:
陈鑫(1849—1929年)所撰《太极拳图说·自序》说:“明洪武七年,始祖讳卜,耕读之余而以阴阳开合运转周身者教子孙,以消化饮食之法,理根太极故名太极拳。”而在《图说》最后一势第六十四势“当头,五言俗语”却说“太极理循环,相传不计年。”似主两说,其实不然,并没有陈卜创拳之意,名太极拳包括前人名之之意,在《图说·着》中统一了两者,陈鑫说:“及拳之一艺,不知始自何时,俱未见有成书,历唐、宋、元、明、大清,即间有书,不过画图已耳。……我陈氏自山西迁温,带有此意,虽传有谱,亦第图画。”可见他认为早有太极拳,而陈氏世传之。《图说》附有南阳张嘉谋“温县陈君(鑫)墓铭”也在一开头就说:“温县陈沟陈氏世传太极拳”。又《陈氏家乘》有“陈王廷……精太极拳”也没说到创拳,其中所载长短句“闷来时造拳”,和今天对字句理解闲闷时创造太极拳不同,按“造”有“成就”之意。《诗经·大雅·思齐》:“肆成人之德,小子有造”。因此“闲来时造拳”是说在闲闷时却成就了太极拳功夫,并含谦逊之意。陈鑫文武俱擅,他当然了解大学者黄宗羲父子的记载,观《着》中有“唐、宋、元、明、大清”语,他倒是认为太极拳有个很长的源流(“不计年”),不限于宋张三丰一个环节,这是一种很好的理解。
武氏太极拳第二代传人李亦畲(1832—1892年)在同治六年(1867年)抄录拳谱有“太极拳始自宋张三丰”。而在光绪七年(1881年)抄本则作“太极拳不知始自何人……后传至河南陈沟。”按古籍传注。《博物志》说“上代去先师近,解释经文皆曰传。传,师说也,后代去师远,或失其传,故谓之注。注,下已意也。”对于黄宗羲等的最早记载,1867年李抄在前,在自己后注以前,在陈鑫以前,故相对有“传”的性质,系辗转相传的“师说”,陈、武两家有通谊之交,武、李为姻亲观点有相互影响。1881年时,陈鑫32岁,亦畲49岁,李“不知始自何人……后传至”与陈鑫在《着》中完全一致,是他们交流以后,李亦畲改变提法,此种观点有“下已意”的“注”的性质。李亦畲精于文墨,他的改变也是审慎的。同治六年为十九世纪中叶,民国当然在其后,因此不是某些研究者所说的民国初年才有张三丰创太极拳“谎言”云云者。
杨、吴太极拳谱:“长拳者,如长江大海滔滔不绝也,十三势者,……注:此系武当山张三丰祖师遗论(或本作:传留)欲令天下豪杰延年益寿,不徒作技艺之末也。”早期杨、吴各辈,均非文人学士,世所皆知,他们的来源是早于陈鑫的“师传”即辗转口传,是与李亦畲早期记载(同治六年)相一致的。杨、吴氏太极来自陈氏,因此这就是太极拳内部多年相传的内容,与黄氏父子的记载是一致的。
另外一个旁证就是太极拳流派在陈、杨、吴、武、孙式外,尚有和式太极拳一系,系由温县赵堡镇陈清平所传,和式太极在西安等地流行,称为武当太极,当然也是由陈氏所得来的说法。
至于陈鑫所谓唐、宋,实际指更早的程灵洗、许宣平等与太极拳的联系,本文不能详说,请俟异日。
由前各方面相互印证,张三丰在太极拳源流中的地位是肯定的。《陈氏太极拳图说·跋》为李春照所撰,写道:“太极拳法,溯源河洛,援引内经,多本先儒成说”。河洛指宋初邵雍所出河图洛书,又指周敦颐、二程学派,“先儒”即宋代理学之新儒,也是把太极拳溯源于北宋,和张三丰时代合。
正由于张三丰是个明代从皇帝起欲见而终不得见的人物,所以封建社会的好事者,无聊者,竞而造作。自称见过张三丰云云。诸笔记等称张三丰曾居宝鸡金台观,于是天顺六年(1462年)均州太守张用澣煞有介事地说张三丰和他家有三代人的交往,地点却在河南,因而在金台观立了《张三丰遗迹记》碑。清雍正年圆通道人汪锡龄编有《三丰全集》,自称亲遇三丰,并久侍三丰云云。这些造作适足为否定论者所据,是不须多评的。
再看近年港台、海外出版的一些太极拳书,如郑曼青、黄文山、曾昭然等著作都肯定张三丰与太极拳的关系。但缺少深入论证,但从人文科学角度的研究却属于另外一种情况了,如前面提到安娜·西德尔的论文,题目是:“明代道教神仙张三丰”。载美哥仑比亚大学出版社1970年版《明代思想中的个人与社会》论文集第483—531页,英文原著,是一种传记式研究,内容包括如下小题:关于明初的道家传说(张三丰传。明初的四位道家,成祖访求三丰和帝国尊崇武当山,张三丰的朋友李景隆)。一位圣徒的形成(仙人张三丰。太极拳的保护圣徒,性实践的大师,财富之神,精神灵媒之神),结论,文中广泛收集史料,特别是为追踪张三丰行迹,查阅了多种地方志书《通志》、《府志》、《县志》。还接触到了三丰自画像问题。但是论文述而不作,为文字圈子所限,平均使用力量,看得出研究者本人缺乏对中国文化的直接体验,所以很难得出积极的结论。
综归上述,张三丰实有其人,但史料虽多而伪托参半,其中应以史学大师黄宗羲、黄百家的早期记载为翔实,摒除永乐访三丰之迷雾益可证黄氏记载为真而明张三丰为影像。太极拳历代师传口授亦为佐证,三者合证可得真相,并以黄氏关于内家拳法与今日太极拳要领相合做依归,有可能接近历史真实而有益于武术发展规律之认识,如果认伪作真,诬真为伪,南辕北辙,燕书郢说,那就适得其反了,是为论。
记:
李约瑟博士在书中预示要在医学卷讨论太极拳历史;在与他的学术交往中,笔者应他之请,提供了杨氏太极拳的历史资料,李氏年事已高,与世纪同龄,笔者祝愿他有时间写完这部多卷本的巨型学术著作。
1986年3月15日孟乃昌写于千峰一舍。
——原载《武当》1987年第1期第3—7页、第2期第21—29页,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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