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红楼梦》彭林刚恍惚在校园内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没错，那确实是父亲的身影。 那是刚刚粉碎“四人帮”不久后的某个中午放学时分，父亲满是笑靥走进我的教室，“下午不用上课了，我已经跟你们老师请过假！”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慈祥而舒心的笑容。 记忆中的父亲有交代不完的“历史问题”，白天需要向造反派“交代”各种问题，晚上回家后还要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页页纸书写“交代”材料。或许是压力太大，父亲给我的印象始终是满脸阴郁，我脑海中就没有父亲笑容的记忆存储。 “请假做什么？”我惊诧父亲脸上泛起的笑容，疑惑地问道。 “带你去看病……”父亲略犹豫一下，还是那样笑容满面，作了一个简短的回答，以后无论我再怎么问，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笑。 奇怪，我没有病，为什么要带我去看病？从不撒谎的父亲，为什么谎称我“有病”！尤其是我第一次见着父亲的笑容，笑的是竟然如同孩童那般灿烂。 匆忙吃罢午饭，我又开始追问父亲，他那温和的声音伴随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你睡过午觉就知道了……” 这哪能让我睡得着啊？就这么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熬过中午的时光，父亲终于牵着我的手出门去“看病”了。 父亲的手柔软而十分有力，一路上我感觉到父亲从来没有过的、难以抑止的那种兴奋，时不时还能听见父亲一声、二声，断断续续地哼出小曲儿……我一直以为父亲没有任何音乐细胞，这更让我惊诧万分。 接下来让我尤为惊异的是，父亲带我去的不是“工人医院”，而是“人民剧场”观看电影。 电影院里已经坐满了各个文艺团体的人，好些个戏曲名角儿我都可以叫上他们的名字，他们一个个都似父亲一样露着开心的笑容。 “爸，是什么电影？”我问道，父亲回答说：“越剧《红楼梦》”…… 《红楼梦》是部什么样的作品我当时并不知道，但《红楼梦》这个名字我却很熟悉。 父亲睡前有读书的习惯，造反派抄没家中所有书籍，唯遗一本《千家诗》。其实《千家诗》父亲早已熟读千回，在没有其他书籍可以阅读的情况下，每晚只能反复阅读《千家诗》以慰藉无奈。后来父亲的一个老战友搞到批判用的古典小说《红楼梦》，他们私下相互“批判”传阅。我记得《红楼梦》传到父亲这儿时，父亲一改慢条斯理的生活习惯，吃饭时狼吞虎咽，嘴都快塞成了一座小山包。匆忙吃完赶紧挪开碗筷，迅速书写“交代”材料，写完便迫不及待地拿出《红楼梦》坐在床边仔细阅读起来。 从那时起，我亦知道有一部古代小说《红楼梦》。 电影放映了，一群花花绿绿、雌雄难辨的人，在光影照耀下霎时舞动起来。我惊愕地张着嘴：他们头饰簪环玲珑，珠光宝气，服装华美艳丽，裙裾飘逸。他们身姿妩媚，雅致从容，脚步轻盈，一步一颦皆是温柔，骊歌笙调更是委婉动听，似袅袅轻烟，绕梁不绝，恰是飞仙天外来。 这不正是批判墙上面经常看到的毒蛇猛兽，害人妖怪精吗。“这是古装戏……”父亲不等我提出疑问，便给了我这样的回答。“古装戏”这个奇怪的名称还是头一次听说，我原来只知道“革命现代戏”这样铿锵有力的说法。 “以前的越剧都是女子唱的，所有的角色也都是女人扮演……”父亲又悄悄告我。原来如此，难怪我分不清雌雄。 “女的也可以演男的吗？”父亲双眼盯着银幕回答我：“古装戏是可以的，梅兰芳是男人，但他演的是女人！” 我还有一大堆的问题，但大家已经观影入神，安静的仿佛无人之地，父亲怕影响其他人，赶紧摇头阻止了我。渐渐地父亲看戏也入了迷，跟着剧中人一起或喜悦，抑或感叹…… 当时越剧《红楼梦》电影属于“内部参考片”。因为“内参片”针对一定社会阶层人观看，所以“内参片”都是免费的，但这部越剧内参片《红楼梦》却是收费的，而且每张电影票定价“五角”。那时的电影为1角，彩色电影为1角5分，宽银幕则为2角和2角5分。“五角”在当时究竟是怎样一个概念？当时大姐刚刚工作，工资只有七元，而我和父亲看了一场《红楼梦》的电影，要花掉一元，这是何等奢侈的文化消费。 可惜这么奢华的一场越剧电影，我完全没有听明白、没有看明白。首先是从未接触过传统戏曲，也没有受到过好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其次语言也是一大障碍；再者唱词配的俱都是繁体字，我能认出的有限。不过我总算大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是古装戏，也是从那时起开始喜欢并迷恋上戏曲艺术。 母亲是一个地道的、超级的越剧粉丝，她为什么没有和父亲一块来看《红楼梦》的越剧电影呢?后来才知道，母亲心疼我，想着要让我先去开开眼界，忍痛割爱将这次电影观赏的机会让给了我。 万籁寂静，更深夜阑，我却被父母低语声吵醒。“黛玉焚稿”时，有一个男人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朦胧中，我似听见父亲在说。“后来怎么样？”我又听见母亲急切地追问。“那时，真的很冲动想把那个男人撵出电影院……唉，可能是他也太激动了！”母亲错失观影机会，一直追问父亲观影时的每个细节，以弥补未能亲临现场之遗憾。我印象中，一直到了《红楼梦》正式公映后，母亲才带着姐姐们一起观看。听姐姐们说，电影散场后母亲眼睛红得似患眼疾一般。 1982年父亲终于等到了平反落实政策，恢复离休干部待遇，可惜幸福来得太迟。父亲还来不及享乐人生，三年后便因癌症撒手尘寰。 2022年6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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