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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水悠悠(短篇小说)刘畅

 储氏藏书 2022-06-24 发布于湖北

刘畅

赵德方两口子一夜没睡。两个人躲在各自的被窝里,直挺挺地躺着,四只眼睛盯着屋顶,看那光影从白变黑,又从黑变成白,这一夜又这么过去了。俩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想起哪句说哪句,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仿佛哪一句也是开头,哪一句也能当结尾。

自从儿子去世后,在他们心里,被窝成了最温暖的地方,有事没事就躺进去,与困不困没关系,与白天夜晚也没关系,只要躲在里面,焐热了身子,心自然也会热乎一把。不过,大多时候,他们睡不着的,到了这岁数,觉本来就不多。

可不睡觉能去哪儿呢?

下棋、唱曲、跳广场舞?这些他们都会,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小区后面就有个广场,人不少,大多是厂里的邻居和老伙计,他们现在说什么赵德方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呐,年轻的时候喜欢独来独往,到老了就爱聚堆儿,凑一块儿聊聊谁家的孩子、媳妇,还有那个谁谁谁,也走啦!他也走啦?是啊,刚退休呢,才要享福。说话人的口气里有惋惜,还有兴奋,因为自己活着,活着,就赚了。可不就赚了吗?他年轻时心气多盛,到底没迈过这道坎儿。啧啧,这人呐,活一天是一天喽。说话的人一手拎着一只鸟笼,大摇大摆地走了,兴许,他挂念起了中午餐桌上那二两猪头肉,还有早春鲜亮亮的小柔葱。

每个人最终的归宿都一样,到了这岁数,也活明白了,什么都是浮云,只有活才是王道。赵德方可不想变成村子里那些老头,冬天挤靠在墙根儿晒太阳,夸耀年轻时候的饭量和力气,偶尔“矬子里拔将军”——有个不一样的,也不过吹嘘自己沾过几个女人。

那帮退休的老伙计也经常在小广场里争得唾沫星子乱飞,为了一步棋、一句话,大耍小孩子脾气,无非是想证明自己还鲜活呢,离“那个事儿”远着呢;如果真离得近了,谁说?谁都不说!说别人容易,真摊到自己身上,有几个洒脱的?

赵德方两口子以前也去聚聚,退休了嘛,没事可做,操劳了大半辈子倒也没亏着,两个人的退休金加起来,可以体面地过完剩下的半辈子。儿子在工地上虽然辛苦,但公司离了他还不好转,那工资,一个顶俩,用不着他们支援。多好的日子啊!如今这世道,有吃有喝,日子转得快,一年年的,光阴推着人走。赵德方手中有粮、脸上有光,不显摆,可去那儿一站,从来也没有谁嘀咕他,他知足。

现在不去了。

倒不是因为自己,他还是他,还叫赵德方,还领着退休金,年年不降反升呢。可儿子没了,儿子没了后,从前那些自觉矮半截的人在他面前就立起来了。人家立人家的不假,可是嘴闲不住啊,那些劝慰人的话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赵德方想到这些,头就会不自觉地摇两下。

赵德方不去小广场了,老伴丁玲更不去。现在他俩是一个团体,谁的耳朵灌进点儿风都能传染给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装满了这间房,满得嗡嗡响。

退休后,赵德方和老伴儿积极锻炼,准备看孙子呢,却突然被儿子这事拍在了沙滩上,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老伴儿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半年前,儿子刚结婚那会儿,她头顶可是乌黑的呢,半年过去,一下就白了。老就是瞬间的事,快得如打了春的雪,狗都撵不上。

总不出去也不行,还得活啊。赵德方隔三差五开着他的老头乐拉着丁玲去早市。早市上人多,热闹,车没处放,赵德方干脆坐在车上不熄火,光丁玲下车,简单地买几样菜蔬,做贼似的,生怕遇上熟人。

其实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儿子真的回不来了,赵德方一天掐自己好几遍,他不相信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多好的儿子啊!从念小学开始,就是邻居们嘴里“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以后更是一点儿都没让他操心,踏实能干,年纪轻轻的便成了单位里的骨干,儿子是赵德方的骄傲啊。都说养儿防老,儿子没了,他赵德方的后半辈子塌了天了。

儿媳是个好姑娘,这个进门才半年的新鲜女人,连爸妈都还叫得生分呢,能指望人家给养老送终?儿子在,张明明是你的儿媳妇;儿子不在了,指不定是谁家的媳妇呢。这年轻的女人,还没来得及生下一男半女,说走,抬抬脚的事,正常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赵德方没有资格阻拦,凭什么呢?就凭那十万块钱的彩礼钱,还是给他们买下的婚房?赵德方不是那样的人,房子是自己愿意掏腰包的,彩礼也不是人家要的,是他赵德方情愿给的。多年前,他就为这事绸缪了,咱不准备,难不成让人家女方忙活去?

赵磊走后,赵德方见过张明明两次。一次是葬礼那天,她红妆变素裹,肿着眼皮,哭得稀里哗啦,赵德方和老伴昏昏沉沉的,谁也顾不了谁;第二次是半个月之后,她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来还家里的钥匙。她说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个房子空得慌,她还说,您老有什么需求,随时给我打电话就成。话是客套的话,然而,越客套越冰冷,赵德方知道她还钥匙是真,与他们撇清关系也是真,今天她走出了这个门,就跟他们没关系了。从此,一别两宽。

不见张明明还好,一见,丁玲的眼泪又止不住了。这半个月来,她除了哭就是哭。有时候看见她哭,赵德方也不劝阻了,由着她哭个够;有时候,俩人并排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四只眼睛盯着屋顶,看光影从白变黑,又从黑变成白。睡睡醒醒之间,不晓得哪头是梦,哪头是现实了。

丁玲常跟他絮叨那些邻里之间婆婆和媳妇们的交锋,那种来来回回的拉锯、日复一日的拧巴和较劲,交织出的是彼此的依赖和亲情,那才是一家人该有的烟火日子。的确,那天张明明客套的语气好似刀锋,斩断她与儿子最后的连接了。

去年夏天,汶水县西南突发山洪。一夜之间,汶河水位立涨,洪水如从天而降的猛兽一般,由南到北,万马奔腾,咆哮着,怒吼着,兼并了原来的汶河,吞没了两岸的庄稼、牛羊和房舍。那夜,汶河不再是恩泽两岸的母亲河,它成了人们的梦魇,浑浊的洪水借着惯性,势头越来越猛,不费吹灰之力便卷走了城东最大的桥——汶河大桥。这座东西走向、全长三百多米的大桥,连接着县城与外界,是汶水县重要的交通枢纽。直到如今,人们想起那次百年不遇的洪水,仍然心有余悸。

洪水过后,县里决定重新修整,拆除旧桥残余,拓宽河道,重建汶河大桥。整座桥比原来拔高2.4米,可过水量每秒约多出15000立方米,由东到西共需要澆筑二十八个桥墩,是汶河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赵磊作为工程监理,昼夜跟进,监督、验收,不放过每一个环节。DAF48E84-D850-42A6-ACD2-F01DE4E09875

打桩立桥墩,是整座桥最为关键的环节,因为桥墩关系着整座桥的使用寿命。首先,承重力要强;还要最大限度地减少水流阻力;当然,还要兼顾美观。浇筑到第十一号桥墩时,工地上的振动泵突然出现了故障,大多情况下是泵芯的原因,工地常备替芯,启上泵更换一下就好,这是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事。二十八个桥墩修好,替换的废芯能有上千斤。

一挖斗混凝土从天而降,掠过工人们的头顶,浇灌下来。随着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停歇,这个桥墩也顺利成型了。

大伙舒了一口气,今晚要好好庆祝一番了,待清点好工具准备撤离时却发现赵磊不见了。工地没找见,工棚、办公室也没有。第二天,他仍然没来上班。玩失踪,可不是他的风格。下午,拆除十一号桥墩的铁模桩时,有工人在桩与桥墩之间的缝隙里发现了赵磊的安全帽,白色的帽子左侧被敲开了一道十几厘米宽的大口子,是个新茬。

大伙驚呆了,立马上报。指挥部派人调取两天来的施工录像,意外发现昨天浇筑十一号桥墩时,挖斗司机疲劳作业,一个没稳住,竟导致最后一斗混凝土在降落时正好扫了一下赵磊的左侧头顶,顺势将人带了下去。当时,大家忙着启泵换芯,竟然都没有发觉。

二十四个小时过去,桥墩早已凝固。拆卸了铁模桩的桥墩,高大、威武,跟另外十个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汶河的水静悄悄地流淌,远处河面上,鸟儿们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有风呼啸着飞过芦苇丛,呜咽着,一股一股吹疼人的耳膜。

日子还像从前,白天是白天,夜晚是夜晚,规律又分明。

关于这次事故县里很快就有了态度,该问责的问责,该道歉、抚恤的,也都有礼有节。赵德方应该得的都得了,他没什么再要求的,家里就剩俩孤老,也着实用不了多少。那天的追悼会上他没能看见“儿子”,倒是见了县里的许多领导,还跟县长握了手,县长一个劲儿地夸赞儿子的精神,说他生了个好儿子,政府不会忘记他。

赵德方像做了一场梦,迷迷糊糊的,梦醒了,他就成了烈属,他的家就成了光荣之家。他的儿子呢,没了,咋没的?不知道,反正是为人民做贡献。可赵德方就是觉得有个地方不对,拼凑起整个事件的片段来,总有一块在他的梦里浮起来,落不下。

传说神话里有结魄灯,将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寻了来,烧给他,七七四十九日,便能结出一个真人的影子来。

赵德方和丁玲攥着张明明送来的钥匙,打开了新房的门。屋子里一尘不染,鞋柜、壁橱、餐桌……他一件件地看过去,抚摸着。这些家具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如洞房花烛夜被冷落的新娘,完整、生硬而委屈,它们立在这个已经没有了儿子的儿子家,俨然成了一堆摆设。

儿子真的没了。

赵德方两口子又是一夜没睡,两人躲在各自的被窝里,并排躺着,白天新房里的陈设,一件一件,放电影一般在他们的脑海里滚动着。那个崭新的“巢”,还没来得及孕育新生命呢,就坠落了。

赵德方给儿子销了户,户口簿里只剩下赵德方、丁玲,还有张明明。张明明,那个新房子的另一个主人,可是他们明媒正娶的儿媳妇呢。

“咱俩老了,哪天一蹬腿就过去了,把钥匙给她吧。”

“她再嫁呢?”

“嫁就嫁吧。攥咱俩手里,也带不走!”

“……”

找张明明不难,虽然她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大步迈开,无限延伸过后,终将与他们分道扬镳,人与人、与物大抵如此,一旦擦肩,很难回到原地。谁都逃不出这个宿命。如此看来,丁玲是对的,那些婆媳间相生相克、不眠不休的纠缠里,未尝不是温暖与幸福的所在呢。

张明明在赵德方对面的椅子上一落座,赵德方就把手里的钥匙放在了她面前:“昨晚我们俩合计了,新房子给你吧。我们老了,这辈子就一个儿子,只认你这一个媳妇了。”

张明明听赵德方把话说完,又把钥匙推了回去:“你和妈留着吧,他放不下的,是你俩。”两行泪顺着张明明白皙的脸庞滚落下来。

这孩子,还管丁玲叫妈呢,赵德方眼窝一热,又把钥匙推了回去。那些嫁不嫁人的话他说不出,横在他和张明明中间的,还有儿子呢,儿子是桥梁,也是屏障,今天既然决定了把房子给她,那人家以后的事也就与咱无关了。

“赵磊那天……你去过工地,当时的情况,可跟他们讲的一样?”

张明明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

赵磊出事的第二天,工地上的领导就找到了她,跟她讲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她觉得他们一定是搞错了,她结婚才半年呢,走在路上,他俩都还牵着手呢。直到工友们把缺了一块的安全帽递到她手上时,她蒙了,这个帽子她太熟悉了,每次赵磊载着她出去兜风,总把它扣在她的头上。

像个锅盔。

像吗?

怎么不像,真丑。

丑也要戴!

你咋不戴?

我头硬,不怕。

……

这个敲裂的帽子,就成了赵磊的衣冠冢。赵德方去公墓祭奠儿子,其实那里面没有儿子,赵磊真正的栖身之所是新汶河大桥,是十一号桥墩。赵德方的心里汹涌澎湃,他不止一次设想过那天的场景,却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令人震惊,他梦里漂浮的那个片段果然不是虚幻,而是提醒他另有真相呢。

“原来公墓里,啥都没有。”赵德方自言自语,“我们给他送去的'钱,他都收不到哇——!”

“不是,他有钱花,我去汶河桥下给他送的。”

赵德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块儿去公墓,张明明从来不多言语,若不是今天赵德方问起来,不知道她还准备攥着这个秘密到什么时候。这个年轻的女人,终究也不过是个孩子啊。

事情会过去,过不去的,从来是人心。儿子可怜,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又何尝不可怜?她还多么年轻啊。好在今天过后,他们就不会再有交集了,终将各归各位,各奔东西。

告别了张明明,赵德方立刻到汶河桥底下转了一圈。崭新的汶河大桥壮观、气派,二十八个桥墩似二十八根擎天的柱子,牢牢地托住桥体,每一根都高大威武。汶河的水静悄悄地从它们中间穿过,似母亲的手抚触着婴儿,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赵德方一根一根地数过去,一、二、三……靠北一排,从东往西,八、九、十、十一。DAF48E84-D850-42A6-ACD2-F01DE4E09875

十一!

十一号,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桥墩,与其他桥墩一样,一端托着桥体,一端栽进水里,它们长着完全相同的外表,然而它的心里装着的可是他赵德方的命呢。

赵德方无法近前,他与儿子之间隔着汶河的水,隔着天,隔着地。

儿子走了。

新房子给了张明明。

赵德方和丁玲仍住在十年前那个百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继续着他俩的一日三餐。他前半生开疆拓土,画了一个大圆,如今剩下了一个零蛋,他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赵德方吗?他不太确定了,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命运剥离掉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切,愿意不愿意的,将来终会一件不留。赵德方想明白了,人生走到一定步数就该做减法了。

事情就爱跟人捉迷藏,你越想放下的就越不让你放下,一遍遍地试探你、扰乱你,直至把你搓磨得筋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气和它对抗了,方才罢休。就比如此刻,赵德方开始大刀阔斧地“消灭”掉生活中的“累赘”,逐渐缩减他的生命范围的时候,张明明却怀孕了。

张明明怀孕了?

这个消息对赵德方来说,无疑是一枚炸弹,彻底扰乱了他的步伐,使他的心苏醒了并燃烧起来。

他跟丁玲说:“这是个大事儿。”

“对。”

“天大的事儿。”

“对。”

“简直比天还要大的事儿。”丁玲抢在他的前头兴奋地说。

“对,比天大!”

赵德方和丁玲如同俩孩子,兴奋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原地转圈儿。赵德方高兴,从心底里高兴,若儿子在的话,他想抱个孙子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如今……此一时,彼一时,今天这个孙子对他们的意义大了去了,简直比天还大。

一晚上了,丁玲一刻不停地跟赵德方唠叨,她要给孙子买童车童床,还要扯尿布、做小被。今天丁玲算是活过来了,甚至活得比之前更加蓬勃,似乎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个孙子而来。

若是个男的,就选蓝;女孩呢,就选粉的吧。

这些都不是事,反正咱有退休金,有时间,拉扯个小孙子不绰绰有余?关键是现在不知道那边的态度,张明明可有勇气把孩子生下来?

我不管!咱的孩子,得咱去争取。我可一直把她当亲闺女看待,那天你把钥匙给她时,可不知道她会怀上呢。再说了,一个张明明抵一套房,确实欠点儿分量,但摞上个孙子,可就大不一样了。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赵德方和丁玲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愁,两个人并排躺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不过这个夜晚与那些夜晚不同,那些夜晚个个黑魆魆的,充满了绝望,看不见一点光;而这个夜里,他们的头顶忽然燃起了一根灯芯,照耀得夜空一片光明了。

赵德方和丁玲买了一大堆东西,亲家的、亲家母的,给张明明的大都是些孕妇必需的营养品,它们填满了赵德方的老头乐。今天他的老头乐简直跟赵德方一样快乐。

张明明的家在西城郊区,是刚刚搬迁的社区拆迁房,房子看着簇新,其实房屋质量比市里的商品房要差一大截子,房子里的陈设也比不上赵德方家的。可这个家热闹啊,亲家、亲家母,还有张明明的奶奶和弟弟,一大家子人呢。赵德方进来的时候,看见门口还照旧贴着大红的福字,看来这世间的悲欢果然是不相通的。不过,他今天来可不是为了悼念儿子,他是来争取孙子的,所以,当丁玲拉着亲家母的手,眼泪将要落下来的时候,赵德方就在她背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丁玲心领神会,立马转过头来,眼光不偏不倚落在张明明的肚子上,那肚子平坦得很,丝毫看不出半点有孕的样子来。张明明还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比之前丰润了些,脸圆了。

“真的吗?”丁玲的眼睛从那肚子上挪开,挪到了它主人的脸上。

张明明点了下头:“是,刚去医院复检过了。”

“搬回来吧,我和你爸能照顾你。”如今,张明明肚子里头的东西可比丁玲自己的命还要金贵呢。

屋里的气氛又尴尬了一层。这要搁在一个多月前绝对是个令双方都手舞足蹈的大好事,可如今这孩子分明成了亲家眼里的烫手山芋,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赵德方知道他没有权利要求张明明,生儿育女是她的权利,从法律层面讲,赵磊走了,她的确没有义务为他们赵家延续血脉。可是,赵德方又多么舍不下这个孩子啊,这段时间家里冷清得简直不像话,他和丁玲需要这个孩子,有了他,他们才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赵德方说,只要张明明肯诞下这份血脉,孩子由他和丁玲抚养,出钱出力,责无旁贷;张明明如果嫁人,他愿意为她置办嫁妆。这是赵德方心里的想法,今天,他就是来表决心的,他越坚决,孙子留存的几率就会越高啊。

“搬回家来吧。”丁玲使劲抓着张明明的手,她生怕一撒开就会发生变故,她的孙子就会不翼而飞,“反正我又没事做,你回来,我去和你做个伴儿。”

丁玲买来了砂锅、食谱以及各种各样的食材和作料,一日三餐照着方子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赵德方每天都会拉着丁玲去早市,采买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他再也不怕遇见熟人了,他有孙子了,孙子是连接,是延续,孙子是灯芯,照亮了赵德方,从头到脚,暖暖的,透亮透亮的。

人活着还就是要有个念想儿。

每当小区里有邻居抱着孩子,丁玲都会过去逗弄一番。上街遇到推婴儿车的,她也会放慢脚步,甚至还会跟人家讨教几则育儿心得。房间里也被她买来的婴儿用品充满了,家里多少年没有小孩子了,看着这些软软糯糯的物件,赵德方心里也会涌上来许多温暖。生命就应该这样一辈一辈地延续下去,铺排、展开,只有这样,活才有活着的意义。

张明明开始孕吐了。丁玲晚上失眠也不敢服药,生怕她有什么需要自己听不见,耽误了张明明就是耽误她的孙子,她恨不得从儿媳妇那里接过那个小不点儿来揣进自己的肚子里。

张明明的肚子已经微微有了隆起,她眼里燃起了母性的光芒,那种通透与干净只有怀过孩子的女人才会有,那是一种一心一意的传递,与男人毫不相关。同为女人,丁玲自然知道张明明克服了多少困难,与儿子牵手才半年多,那个毛小子能传递多少爱与温暖,支撑她独自面对这些?DAF48E84-D850-42A6-ACD2-F01DE4E09875

丁玲心里不止感激了,还有感动,甚至钦佩。

她也跟亲家母分享过,毕竟都是过来人,而且她的后代同样也是她的后代。不过,她这个亲家母最近好像有点诡异,隔三差五地就跑过来一趟,非要替换丁玲,其实丁玲哪用她替换呢,自己这股子热情劲儿还安放不完呢。

张明明喜欢安静,喜欢待在家里,比较顺丁玲的路子。亲家母一来,就总爱拽着她往外跑,说老待在家里憋闷得慌,出去走走利于将来生产。丁玲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总担心有个什么闪失,心里装不下了就跟赵德方抱怨两句,亲家关心女儿没错误,可她对女儿肚里的东西是否真心这个真不好说。

赵德方笑她太紧张了,母女俩说说闲话,还要跟你报备不成?

张明明的眼神开始闪烁了。

张明明她不爱跟我讲话了。

那天亲家母说那个谁谁谁怎样怎样的,趁着年轻之类的话。

反正我觉得她不如以前小心了。

赵德方也觉得张明明不小心了,怎么说呢,她似乎不太在意肚子里那块肉了,走路拉着风,雷厉风行的。

赵德方曾不止一次地换位思考过,如果张明明是自己的女儿,他会怎么做,让她生下来,还是打掉?他不知道,说不清楚,事情毕竟没有轮到自己头上,就如同水还没流淌到那个地方,哪会知道渗透的面积有多大呢?

张明明失踪了。

丁玲不晓得她去了哪里,亲家母说她也不知道,天知道呢。

赵德方和丁玲上不了天,只能去张家坐等,却从来看不见张明明,她家里的人脸上都挂着一层霜。

亲家说,你不能阻挡了闺女的前程啊,一个孩子拴在那儿,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将来那么长的日子呢,身边没个人怎么行?

亲家说,人不能光想着自个儿!

亲家说,这孩子不能留,早不来,晚不来的,没出生就给人出难题,不是个好缠的主儿。

……

赵德方说不过亲家,本来这就不是个能说得清谁对谁错的事,而且,孙子的命是捏在人家手里的,若要拿他的命去换,他倒情愿,可人家不稀罕啊,人家想要他孙子的命呢。

赵德方的欢欣和希冀化为了泡影,变成了一场春梦。儿子捉弄他,亲家捉弄他,连个未出生的小孙子也捉弄他,跟他捉迷藏,才刚要看见一个尾巴,一伸手,就不见了。人最不能承受的是期待,如果一直没有,也就罢了,怕就怕你给了我期待,我也鼓起了迎接的风帆,却突然被拍在了沙滩上,摔得更惨。

唉,罢罢罢,都是命啊。

赵德方喝醉了。

他恨儿子,恨不得抽他几个耳光。不肖子孙,真是个不肖子孙,若不是他,孙子怎会落在别人的手里。丁玲买的那堆尿片和玩具也成了赵德方眼里的刺儿,你个老太婆,就是个傻瓜,真傻!孙子,哪有孙子啊?

你就权当没这回事儿!

赵德方嘴里的酒气喷到了丁玲的脸上、脖子里,潮乎乎的。醉了好啊,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丁玲夺过酒瓶一仰脖子顺势倒进了嘴里,一股凛冽瞬间刺穿喉咙,她眼里的泪就掉下来了,她看见她的小孙子已经被医生用钳子捏出来了……

时间的风磨转啊转,研磨着两个踽踽独行的老人,磨出浆,磨出茧。赵德方的头发也白了,佝偻着背,行动越来越迟缓,从卧室到餐桌,两分钟变成了五分钟、十五分钟,赵德方经常觉得才吃完早饭,就又到了吃午饭的点。吃顿饭,丁玲像头牛,咀嚼,反刍,再嚼,再反刍,时间在她那里,简直成了包月的流量,怎么用也用不完。

今天的菜又没放盐。

丁玲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挑拣着,送到嘴边又停住了:“我这两天老梦见儿子,他跟我说他那里冷,零下二十多度呢,他缩着身子,只能看见上半截。”

“窗户一白,他就不见了。你说,儿子到底去哪儿了?”

赵德方手里的馒头滚到了地上,他也做梦了,他梦见儿子半蹲半跪,脸色煞白煞白的,向他伸着手,喊冷,好冷啊——

他伸出手想攥住儿子的手,却怎么也够不着。赵德方知道儿子在哪儿,他不敢告诉丁玲,在一个当妈的面前粉饰太平,多半是徒劳,她们能精准地还原现场,并且惨烈于当初十倍、百倍,甚至更多。她们有这个本事。

丁玲又服下了三倍地西泮,钻进被窝,在赵德方身边沉沉地睡去了。赵德方听见她打起了鼾,便悄悄下床,像个做坏事的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儿子的卧房。

快过年了。

小时候,每当过年,你就缠着我给你买鞭炮,一甩就响的那种;还有一种,燃了芯子,噗噗冒火花,一边还像个陀螺一样旋转不停……

二十多年了。

時光要能倒流该多好。

眼泪顺着赵德方的脸颊淌了下来,滴在儿子的照片上。先不说丁玲,他赵德方一个大男人,想起儿子那天的境遇,他的心就疼得喘不动气,这样的场景只在电影里看见过。赵德方垂下头,呜咽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啜泣声越来越响,由小溪逐渐汇成波澜壮阔的大河,向东滚滚流去。

猛然,他看见丁玲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白色的睡衣垂到脚踝,像个幽灵。

天,她站了多久?

汶河极少结冰,冷的时候也不过在岸边冻上薄薄的一层,用脚轻轻一踩,咔嚓就断了。今年的冬天却异常寒冷,汶河整个河面都被冻住了,像铺了一条银白的毯子,整洁而干净。

张明明小心翼翼地踩着冰面,从东往西数:一、二、三……八、九,突然,她看见十一号桥墩的冰面以上部分,被人缠上了厚厚的黑色布条,布条根部竟然还坐着两个人,他们的脸贴在桥墩上,两手交握,另外两只手伸向前方,紧紧搂着那根粗壮的柱子。

“爸,妈——”

赵德方缓缓回过头,影影绰绰地看见两个人影,正缓慢地向他们这边移动。他眨了眨眼睛,果然有两个人,他们穿着厚厚的衣服,一个搀扶着另一个,走得十分小心,被搀扶的那个人的身子分明已经很笨重了。DAF48E84-D850-42A6-ACD2-F01DE4E09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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