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咱们谈谈「贵族」与「贵族精神」。 简单说，所谓「贵族精神」并不是源自「贵族」的精神，更不是专属于贵族的精神，它最初只是一个附会的比喻，但后来却被以讹传讹，成了一个被广泛接受的说法。其实所谓「贵族精神」，与「贵族」本身没什么太大关系。 「精神」一词中国古已有之。《庄子·知北游》中说“澡雪而精神”。但这里的「精神」指的是用雪沐浴后心情舒畅的一种心理状态，与我们今天所说的「精神」不是一个意思。  我们今天所说的「精神」，是一种所谓的「和制汉语」，就是日本人借用汉字对英文Spirit的翻译。是明治时期的日本学者对汉语的古语今用。它的含义指的是所谓：施造化之工，使世界确立，使万物齐备的意思。 而我们今天通常所说的所谓「贵族精神」，一般是指一种以荣誉、责任、勇气、独立，自律，自由等一系列价值为核心的，大约在18世纪才开始形成的，在当时被思想家们推崇为“先进文明”的精神。它并不是专属于贵族阶层的精神，贵族也不一定就具有所谓的这种「贵族精神」。简而言之就是，「贵族」与「贵族精神」没什么关系。 欧洲所谓的「贵族」是中世纪封建制度的产物。贵族在自己的领地，拥有可以独立于王权的自治权，可以全权统辖属于自己的臣民，自己的领地，可以自成为一个独立的小王国。我们今天在欧洲看到的那些中世纪的城堡，就是曾经存在的「贵族权力」的象征。  因为贵族的身份来自于他们的血统，所以每一代人就都有责任为后代保卫这份遗产。贵族从家族中获得了利益与荣誉，所以每个人也就都必须承担捍卫家族荣誉和保卫家族利益的责任。虽然贵族们也说荣誉、责任、勇气、自律，自由与契约精神，但贵族所说的荣誉，指的是自己家族不容侵犯的荣誉，是保护自己家族利益的责任，是面对侵犯“以暴制暴”的勇气，是因为要承担家族责任，所以要自我约束的自律，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契约精神。它的核心是不惜一切代价保卫家族利益。这与社会的公平正义无关，这是一种「私德」不是一种「公德」，也不能说是一种「美德」。  因为传统的贵族世家的荣誉与特权，往往是几代人鲜血凝聚的结果，绝不允许因为个别不肖子孙而毁于一旦。所以这些贵族所说的精神，并不仅仅是贵族的个人品质和精神追求，而是整个家族对其成员的集体约束，是每一个家族成员都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Lawrence Stone 欧洲的贵族早期都是“唯血统论”。一个人是平民还是贵族，只看你继承的是哪个家族的血脉，出身是否高贵。所以中世纪早期的贵族，基本都是些蜗居在自己的偏僻的乡野城堡中的地主乡绅，他们粗鲁，好斗，缺乏教养，只关心狗和打猎，以及骑术、作战之类的军事技能，也没什么文化。可以说一直到大约16世纪，只有很少一部分准备进入教会的贵族后代，才会学习文化知识，欧洲大多数贵族和他们的后代，都是些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的文盲和半文盲。Lawrence Stone 在《欧洲贵族的危机》这本书中说(The Crisis of the Aristocracy)，直到16世纪，英国绅士们还认为学习字母是应该留给乡巴佬的儿子们的事，他们的儿子宁愿被绞死也不要学习字母。  《欧洲贵族的危机》 但是到了大约16－17世纪，血统贵族的传统被打破了。贵族开始不再是一个封闭，稳固，而是相对开放，流动的阶层。开始不断有各界精英与成功人士，作为新鲜血液被吸收进了贵族队伍。这些新贵族并不是依靠家族血统，而是因为财富突出，或者过人的技术或者才能。  同时大约从16世纪开始，欧洲社会的政治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开始要求担任政府职务的行政官员们要具有一定的专业知识，所以贵族们想要获得这些职位，就不得不去接受教育。而随着所谓政府力量的强大，对很多贵族而言，通过获得行政权力而赚取的财富，要远远多于他们的通过领地而赚取财富的传统方式。所以贵族们也开始有了求知的欲望，因为谁学到的和记住的知识越多，谁就有可能获得管理的权力，谁就会因此获得更大的利益，更高的荣誉和更富有。  简而言之，一方面是因为有知识有才能的成功人士，虽然没有高贵的血统，但现在也可以成为了贵族。另一方面是因为传统贵族也不得不通过学习和获取知识而赢得权力和荣誉。一方面由于社会的发展使贵族依靠血统特权地位而获得的利益不断地受到侵蚀，另一方面因为资产阶级的诞生，靠海上贸易和手工作坊起家的新贵们，要比很多血统贵族还更有钱。也就是说，对贵族们而言，血统开始变得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所以在这时，教养和学识开始代替血统，成为了贵族的重要标志。 托克维尔（法国历史学家Alexis-Charles-Henri Clérel de Tocqueville，1805-1859）说，法国之所以发生革命，不是因为贵族享有特权，而是因为他们只享受特权，而不承担公共责任，所以人民痛恨他们。  托克维尔的意思是说，一个社会中的精英阶级是否腐败，并不是看其享受了多少特权，而是要看其是否承担了相应的社会责任。如果责任与特权基本对等，民众就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一旦统治阶级或者精英阶层只享受特权，但不承担对大众和社会的职责，甚至为了个人私利，不顾民众的死活，这离革命就不远了。 因为从政治制度的角度看，一般来说贵族社会可以实行地方自治，但是平民社会却需要中央集权。也就是说在传统的贵族社会，贵族可以享受特权，但也要承担对应的社会责任。所以在贵族社会如果贵族唯利是图就是不道德的也是不荣誉的，但是在平民社会因为政府的强大掏空和取代了贵族自治权力的同时也免除了需要贵族承担的公共责任。因为在平民社会每个人都可以是利己主义者，每个人都可以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包括贵族而所谓的平民时代，简单说就是政治上强调集权，文化上推崇平等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贵族正是被边缘化的人，所以托克维尔认为大革命之前的法国实际上是贵族社会向平民社会的转型，这个社会转型所要抛弃的就是贵族制。 简单说,到18世纪的欧洲，由于社会的发展，由于政府权力的不断强大，传统的强调社会等级的贵族制日益没落，一个追求平等的平民社会已经是大势所趋地势不可档了。 托克维尔自己本身就是贵族，但他同时也是一位自由主义者，它既知道传统的贵族社会已经大势已去，贵族制已经不可能存在和复辟了。但他同时也深知，一个所谓平民社会的弊端。因为那些认为在贵族社会受到不公正和不公平对待的平民，在平民的社会他们也很难公正的公平的对待他人。在所谓平等的多数主宰之下，社会会不可避免地趋向平庸化和肤浅化。所以托克维尔认为，社会转型的出路应该是在没有贵族的时代，继续强调所谓贵族制时代的某些优秀传统，在不再有贵族的社会中，重建所谓贵族制社会的文化精神。 而这个所谓的贵族制社会的文化精神，可以理解为三个方面： 一是要有知识和有教养，能够抵御物欲主义的诱惑，不以享乐为人生目的，追求高贵的道德情操； 二是要有社会责任感和社会担当，尤其是社会精英，要克制自律，珍惜荣誉，扶助弱势群体，承担国家与社会责任； 三是所谓要追求自由的灵魂，独立的意志。意思就是说要敢于拒绝权力与金钱的诱惑，要有道德坚守，既不献媚于强权，也不取悦于大众。 这其实是一种新时代新社会的新道德，是新时代精神和新文化精神，并不是所谓「贵族精神」。以前的贵族们也并不具备这种精神，他们之间最本质的区别，一个说的是社会的公德，一个说的是家族的私德；一个是致力于社会的完善，一个是服务于家族的利益。 乔纳森·德瓦尔德在（Jonathan Dewald）《15世纪到19世纪的欧洲贵族》这本书中说从15世纪到19世纪，欧洲贵族总体上来说，是一个经历了不断的复杂变化的群体。只是因为在欧洲许多地区的贵族，他们在经历了剧烈的社会动荡后，最后仍旧在很大程度上保住了财富和荣誉。所以使人们愿意相信，贵族们应该是坚守了某些经久不变的有价值的传统，所以才使他们始终享有受人尊重的荣誉。但这些对贵族的怀旧幻象，从根本上来说是欺骗性的。  《15世纪到19世纪的欧洲贵族》 事实上从16世纪开始，人们有关贵族的观念就开始失去了一致性。而从17世纪以后，大量的并没有所谓高贵血统的人也成为了贵族，所以所谓贵族从这时开始，大致就成了一个包括了绝大多数成功人士的社会精英阶层，或者是社会既得利益者阶层。他们不仅出身不同，政治身份、经济身份、文化身份都不相同。他们也并不具备某种共同的价值观，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是特别突出的，比其他人更热心公共利益，比一般人更具高尚品德的精英集团。历史地看，他们对周围社会的索取，也远远超出了他们对社会的回报。 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说：人们看到一座古堡或者宫殿，总会认为那是一个令人心生尊敬的景象。而看到一个经过了时间风浪的古老贵族之家时，就会觉得其可敬之处，较之前者还会多出许多。  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 托克维尔说：因为贵族对领地的占有，使他们往往是世世代代根植于一个地方。这与近代社会出现的流动性明显不同。因为乡村庄园的生活方式，可以满足他们生活的绝大部分需要。同时因为害怕他人对其家族财产的控制，所以他们的生活表现出了很少依赖外界的所谓某种独立性。而贵族们不得不承担的保护家族利益的责任，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勇于自我牺牲的人。而这些所谓的稳固性、独立性、以及不计得失的自我奉献，就都被理解成了是与新的平民社会所出现的所谓变化无常的、自私自利的、唯利是图的，以及尔虞我诈的，完全相对立的美德。这其实是人们在用对过去时代的某种浪漫想象，表达对新的社会变化的不适和焦虑，寄希望于从过去的智慧中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钥匙。 《傲慢与偏见》插图 而大量的文学作品，通过塑造贵族时代的古老家族的浪漫幻象，不仅推动和加强了这种信念，并且提供了一种古老的贵族血统是与古老的美德紧密相连的文学世界观，它的内在逻辑是：平民社会产生的问题，其实都源自对贵族制社会传统美德的抛弃。而贵族制社会的美德，就是贵族的美德。贵族制社会的精神，就是贵族的精神。事实上，所谓的传统美德，不过是人们对过去的想象，在贵族制社会并不存在这种人们想象的美德。而对美德和贵族人格的某种想象，其实是人们寄托怀旧情绪的方式，而怀旧，其实是来自对现实与未来的焦虑。 应该说贵族在欧洲的历史是极其复杂的，也是极其多样化的存在，也许某个具象的贵族身份是确实存在的。但把所谓的贵族描绘成是一群稳固不变的而且是独立的，自信的和坚守某种原则和信念的人这是文学叙事而不是历史事实。而把所谓贵族精神，理解为是贵族身上所具有的精神，就更是毫无根据的。 广义地说，所谓贵族精神，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人们把资本主义社会所缺失的东西，想象成是封建社会曾经拥有的，并将其人格化，称其为贵族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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