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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短诗八首

 置身于宁静 2022-06-25 发布于浙江
          未来的旧录像带
  
  石家庄西郊的植物园
  在满地落叶中伫立。瞧这老头
  刚刮了脸,干干净净的皱纹
  亚赛一头步入慈祥期的火鸡
  
  西风翻越抱犊山,涂出一片
  铁锌的天气。这老头刚好七十岁
  腿脚儿晃得厉害,三杯淡葡萄酒
  就麻利地将他郑重的风格歪曲
  
  一九八八年十月,他三十岁生日
  录像就在此地。那一头长发像黑烟炱
  穿合身的红T恤,跳起够柿子
  那时,他对三个女人都有二意
  
  在铁线莲和鹳草花之间
  他没心没肺地唱过《别让爱悄悄溜去》
  还有两本书写得,还有冒险的许诺做得
  还有数不清的小乱子等他参与
  
  ……录像带已走音、褪色得邪乎
  多年后,他仍站在这里。在电磁
  来得及说出生活的讥诮之前,他
  已无法将剩日的荒瘠从心中抹去
  
  后生们,我最终认输。“老狗不学
  新把戏。”日子就是变花草为烂泥
  在植物园稍后的双凤山公墓
  我爹我娘招呼我,以他们不变的年纪
  
  晚秋林中
  
  黄昏时分湿漉的林子
  有一种你依赖的自闭安慰感
  那边飘来孩子们烧树叶的呛味儿
  年光易逝,这次是嗅觉首先提醒你
  
  望着鸟群坚定地穿过西风的气漩
  你已不再因碌碌无为而感到惭愧
  日子细碎徒劳的沙粒多么安静
  向平庸弯腰,你因学会体谅而变得温顺
  
  载满琐碎心思的火车穿透暮霭
  隐入西部钢蓝的群山;钢铁轰鸣后
  林子更加幽寂,你的心也像
  松树的球果,布满瘢鳞但硬实平稳
  
  怕惊扰林子那边的不知名的鸣虫儿
  你也不再把怊怅的丽句清词沉吟
  当晚云静止于天体透明的琥珀
  你愿意和另一个你多呆些时间
  
  霏雨中登石人山
  
  落在左颊的雨丝告诉我风向。
  我心寂静,不亚于沙沙萱草。
  
  演杂技的鹧鸪鸣啭,抖出透明空竹。
  一只穿海魂衫的小蜻蛉
  在草尖上抖掉水珠儿。
  
  我对金盏花和果子狸说着不曾对人说的事。
  我和庄周,微笑着对称沿行于峭壁。
  
  下山时,我的脚踝微微扭痛了
  一身泥巴,给快乐加上了美妙的小分量。
  
  惊起一只蝴蝶,向宋国“漆园”飞去。
  
  与西西逆风骑车经过玉米田
  
  金红头发童子军在风中集合
  绿领带系得潦草而飘逸
  腰身一齐弯向东方
  金子的心,无辜闪亮
  
  这时,我们正骑车逆风冲上斜坡
  我突然想加入这单纯的绿色集体!
  谢谢天,一切最终都会如愿
  拜托你那时将我撒入这绿吸墨纸的大地
  
  奥依塔克谣曲    
  
  风啊,拍击塔吉克人的红土墙
  西北杨的叶子闪金光
  
  风啊,吹起霍加家女人的花绸巾
  也吹斜了一只老鹰的翅膀
  
  吃干草的小毛驴没有缰绳
  在山谷抬起毛毛眼睛静静望——
  
  小小的莱提甫喜欢站路旁
  数数奥依塔克下来多少大车辆
  
  他家店铺小,只容四个人
  可那是藏有千年雪莲的小药房!
  
  天快黑啦,汽车在前世梦里赶路
  变了的是我们,不变的是奥依塔克山冈
  
  劫 后
  
  朋友,风大了
  你可以把声音略高些
  在这老县城偏西的旅店
  我没想到今夜如此踏实
  青砖炉膛红彤彤
  老酒刚刚喝一半
  剩下的时间,足够我把讲述完成
  真相,应由目击者说出
  直捷,寒冽,荦荦大端
  像深夜拨开门栓的手
  用力均匀,又使谈话进入危险
  两个男人亲近于审慎中不会太久
  率直的话语,会使一方难堪
  它简单又不可丈量
  比刀锋走得更慢更坚定些
  一种巨大的势能,压向过分缩小
  朋友,谢谢你承认了怯懦
  在火炉旁饮酒,却被我的讲述冻得哆嗦
  我依然天真偏执,热爱自由的生活
  现在,我已将最后的讲述完成
  狂飙骤止,凝神谛听春天的心脏
  
  简单的前程
  
  如果——那老家伙开着老牌越野车
  雨刷的胶皮已快磨断,用胶带绕着;
  车上收音机和时钟早就坏了
  他懒得换新的,索性拆掉它们
  
  如果——他腕上的大英格表,字盘已经发黄
  工装棉布衬衫袖口磨损,但干净;
  他仍旧喜欢用一盒“赵州桥”大火柴点烟
  把人送他的奥肯牌打火机丢在家里
  
  如果——他没有多少多余的肉,领口锁骨峭立
  挡风玻璃下总扔本《草叶集》,但很少打开;
  他用方向盘掌握着自己的简单前程
  正如我现在掌握着自己的惺忪和轻率
  
  如果——他行程漫无目的,只为黑曜岩上飘起大雪
  老家伙把大自然的老生常谈看作宝贵的东西;
  他喜欢与一条黑贝搭伴儿,倦于谈世事休咎
  浮生无所谓什么吃一堑,又何劳智者的开导
  
  如果——他让我搭上车,只因看我顺眼并不问去哪
  默默无言的旅程,可两人谁也不会觉得别扭;
  他的雪茄烟灰老长,直到弯曲时才啪地弹掉
  山崖下他踩了刹车,递我一瓶用老牙嗑开盖的黑啤
  
  ——他是否就是多年后的我
  叠印中的简单前程?
  
  挥拍从兹去,或温和的离异
  
  她,将网球握在左手
  钴黄色的毡毛使掌心舒适
  冷傲地将球儿上抛
  最高点瞬息停顿时(夕阳晃眼)
  甩臂挥击,白球衣下乳房腾越
  
  他,绕球引拍
  踮踮儿地轻巧送过
  微微发福的身量前倾
  像是谦抑地鞠躬(地上有一只甲虫)
  五年前,他在这儿教她反拍截击
  
  她,吃够了他放出的各式黏黏糊糊的短球
  (在卧室,在客厅,谎言绕灯嘤嗡)
  但此刻只能沮丧地将球儿挑高
  她又惨啦,已无法够到打回的高压球
  他温和的突袭令她胸闷
  
  他,微微赔笑
  似乎是因“喂球”失误而自责
  鳄鱼牌T恤下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小
  网前正拍拦击看上去也像是长者的温抚
  ——但失分的几乎总是她
  
  她,凌空拦截,底线抽击,越来越凶狠
  但屡屡失手……他赢了最后一场球
  “你们已看到了一切。这就像是我俩
  ……生活的基本格局。”她疲倦地说
  对着球场边四个最亲密的朋友
  
  ——他们因一个强入“球场”的年轻女人而分手
  这是一场“散伙球”(因最后的晚餐已成俗套)
  在大学城网球场,我拉着他们四岁的女儿
  钛制的蓝球拍一人分到一支
  它们再不会在一场球中出现
  
  黄昏柔和的风,正吹过球拍上磨旧了的牛筋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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