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与谭鑫培有哪些共同点？

旧剧以“乐”焕其精神，以“歌”立其骨干。故旧剧称乐剧，亦称歌剧。百余年来，鸮视鹰扬于其间者，无不善歌，歌且不朽！观乎谭大王鑫培之昭昭今世，论者首尊谭腔，谭腔之如何如何，盖已家弦户诵矣。实则谭氏之足瑰宝，唱固垓下帜张，而其“手、眼、身、法”，尤足以空前绝后。无如谭腔之醉人，有视为醇听而深识殆圣者，于是谭腔乃王天下！

数十年来，剧坛以言腔调翻新，能醉人如谭腔者，惟程砚秋氏能颃颉之。程腔之妙，言“创造”，言“功力”，言“艺术”，言“姿态”，均与谭同。兹分述之。

天下事有“因”无“创”，艺术尤然。谭腔之创造，沆瀣“程”、“王”（程长庚、王九龄），益以自家面目，环境经历，时代沧桑，蕴藻于中，扬芬于外，成一家言。程腔之创造，固亦脉系“时”、“王”（时小福、王瑶卿)。而时取其清刚，王取其婉转，草灰蛇线，无非纵迹，其真实主力，仍在师彼会心，穷迢道岸。秋云阅厚，蜀路经平，不无绝大慧力！

程砚秋

盖程腔之创造与成熟时代，正国家社会纷纭板荡之秋，哀哀民生，有九转猿肠，千啼鹃舌，不能已其衷心之悲苦者。艺术人生，时代阴影，惟戏剧中能反映之。故程腔之缠绵婉转，曲折低回，半承先贤遗音，半蓄心声隐志。犹之谭腔凄婉，正所谓“半语能传家国恨，两眉深锁庙堂忧”者，此程腔与谭腔，在创造上相同者，一也。　

言为心声，歌以咏志，有伟大之蕴藏，始有伟大之贡献，此理至明。而由蕴藏以至贡献，其间必有桥梁为之暴露于外者，溉为“功力”。“功力”演剧之本也。

谭氏演剧之功力，夫人而知之，即具歌唱之清醇硕厚，亦由功力之弥满，始能得心应手，象外环中。程氏之于功力，在广义上论，与谭相同，除其锻炼喉咙，聚五色石，务使天朗月满外，于身体之修养与珍重，更有非常人可及者。此程、谭在功力上，相同者二也。

程砚秋、郭仲衡之《红拂传》

谭腔之成熟，所谓有美兼收，无善不蓄，故生唱至谭氏而大成。程腔之成熟，亦可谓上无古人。其腔似柔而实刚，似低回而实明爽。故有“时”之气，而行“王”之体。至其变化取舍，不但前贤妙迹，一一了然于心，即“生”、“净”、“小生”诸腔，亦无不沆瀣咀嚼，所谓尝遍知味，用当通神。遂使山变四时，土分五色，而其采用决断，又非红牙绿柱，一团嘈杂。妙能双鸡供膳，取洎以餐。阔幅裁衣，择布而割，此程腔所以大成，而能与谭腔同辉耀也。

昔谭氏创腔，有人笔记，谓其于冬夜静卧，听红泥小火炉上，沸水蒸鸣，颖然有悟，谈者近神，未可征信。而予深知程氏创腔，非专囿于皮黄一隅。昆、汉、川、弋以及西洋歌曲，无不视为宝山，有时妙手得之，辄成瑰器。

记其秋游旧京什刹海，偶闻秋虫织曲，豁然有得，归语其徒，辄创新调，此事谈之，亦似秋水之篇，而事实有征，与谭腔创造，极有相似处。此谭腔程腔在创造之艺术上，相同者三也。

程砚秋在西山留影

腔者，唱之姿态。同为一花，姿态不同，同为一唱，腔调有异。故唱无腔，犹花无姿态。花不为花，唱不为唱矣。

程腔之姿态清新幽致，其窍要在能得平于险，取淡于浓。非秋水一泓，清可见底，秋云骄日，濯濯江汉者。其变化之妙，清幽之趣，所谓“动是飞仙静是神”。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境，听之均有新致，爽然入耳。谭腔亦然。昔谭氏在那家花园演堂会《探母》，自“头上摘去胡狄冠”起接演，“坐宫”则为许处。时旧京看探母四郎，讲扮，许固堂皇，谭则清癯。“望家乡”中，箭衣马褂甫上，座客哗然，谓不肖也。而张口一唱，只几个“等”字下，小腔如泉，涌珠而出，即使观客动容，不再以扮相清癯而疏其观点。

今程氏亦然，程氏偶演《探母》公主，因身健硕，旗袍委地，失其窕窈之致。出场辄有失笑者，而开口一唱，便觉缑岭仙吹，香风氤氲。反觉前之笑其健硕者，恍如隔雾，转见清影。歌之动人，固有是焉。可见程腔之姿态，行遍天下，无不欣然亲之，亲其清新，亲其幽致也。此与谭腔之姿态，足以神化听闻，相同者四也。

程砚秋之《探母》

今之程腔，遍天下矣！有旦皆程，非予晓舌。而其所以必师程而自式者，自然程腔妙奥，所见皆同。观于昔年谭腔之盛，即可知今日程腔之盛。

（摘自《程砚秋图文集》）

张继安/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