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杨俊国:凭吊河床

 新用户8981n2sT 2022-06-28 发布于陕西

河床,感觉这不像是地理学家起的名,而更有诗人意绪,流淌着时间和风。

昌耀的诗《河床》,许多句子至今记得:“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我是时间。是古迹。是宇宙洪荒的一片颚骨化石。”那是黄河源,是巴颜喀拉。我们看到了河床,古老的河床。这个曾被流放边地二十余载的南方人,即便只有这一首诗,已足以传世。

我曾在秦巴山区生活了28年,那里有数不清的河流。记忆里,一条小河边就是一个小村庄,一条大河边可能有一个镇子甚或一座县城。汛期,浑浊的山水滔滔而来,野性十足。枯水季节,河床裸露出来,一川石头。出山的路通常顺着河流,走呀走呀,便能走到山的那一边,走到外面的世界。

河流在上游以下蚀为主,形成两侧很陡的V字形河谷。它走出一座山,便形成一个大的河湾。河岸山腰,有农家土屋。屋宅前后,垒石作数畦,畦有野蔬。你会感到地老天荒,几千年,几万年,几百万年。河坝里每一个光滑的石头,都是河床的天然遗物,纹路或图案极尽神秘,储存着地球几亿年的信息。

我在山顶俯瞰一条河流。从山梁往下,有许多沟壑,都直奔主流。如果说,这种地势都是由于水形成的,可能让人难以想象。每一条山谷其实都是一条河流,平时是干涸的,降雨或融雪的时候就有了水,寂静的沟壑便哗哗作响。它们也许不配称为河床,只是雨季洪水路过的临时走道。

每一条河流都有原始的任性。雨季,河水暴涨。河水旋转着,欢腾着,咆哮着,终于破岸直去,冲出一个新河床,不再去绕那个大弯。这条河流改道了。在《水经注》里,先前的旧河道谓之“故渎”,这让人想起“故时”、“故人”、“故里”、“故园”。山民的先祖就是顺着这条河来的,这河有灵气哩!然而,这条河已经属于历史。

许多历史上有名的河流已经消失。永定河、滹沱河曾是大河,都已经断流几十年。易水,因了一个叫荆轲的英雄而名满天下,如今却只剩干枯的河道。黄河多次断流,在很多河段“黄河”的意义只是“河床”。在川西、滇西、甘肃和宁夏接壤之地,我都看见过裸露的河道。在陕南,汉水偏枯,河床暴露已算不上新闻,郦道元称之为“岚谷”的岚河几近干涸。

在古河床上行走,你会成为“野外勘察家”,如李约瑟夸赞徐霞客那样。河流意味着生命,水涨水落,万物生灵各有所享。许多河流都因动物起名。河西走廊东端古浪县有古浪河,“古浪”是藏语“古尔浪哇”的简称,意为黄羊。嘉峪关市有讨赖河,“讨赖”是蒙语的译音,意为兔子出没的地方。如今在这些地方,既无黄羊,也不见兔子。河流静止,许多物种也随之消失。河流枯瘦如跛足老道,空落落的河床是它不合体的宽大长衫。

我在卵石里看见一尾干鱼。它也许贪玩了一会儿,在这里风干成标本。一个脑袋从石头缝隙中探出头来,那是一只蜥蜴,它们是古老河流的原住民,它们的家族也许在这里生活了数万年。

在古河床遗址,有“史前”的感觉,那是一条河流的“创世纪”。看见过蛇蜕么?河床,犹如一具巨大的蛇蜕,生灵已经远去,留在这里的是它昔日的躯壳。河岸开阔壮观,可以想见它曾经元气充沛。此时,它残缺,静默。它已经没有了河流的英姿,留下荒凉的遗址供人凭吊。2500多年前,孔子在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从此河流与时光纠葛在一起。倘若,孔子面对的是没有流水的河床,他会作何感叹?

2013年,曾有媒体披露,中国流域面积在100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有50000多条,现尚存22909条,总数或消失一半。这数据有些嚇人,存疑,姑录于此。但河流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固然有气候变化之因,更直接的原因,还是人类疯狂的、毫无节制的攫取。中国的河流上有数不清的大坝和水电站,没有一座大坝是为了河流而修。河流被截肢,被瓜分,支流上出现一条又一条干涸的河床。

河海大学的马元颉教授在群里发图,他参与的《中国水图》即将出版。他告诉我,我国流域面积50平方公以上的河流有45203条。这位出身清华的学者讲述中国的河流和湖泊,非常迷人。这是我写作此文的缘起,既是对马教授祝贺,也表达对一条条河流的祈祷。

【作者简介】杨俊国,男,1982年1月毕业于汉中师范学院(今陕西理工大学)。任教于常州工学院人文学院。东亚汉学学会会员,常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闲来弄文,在《扬子晚报》、《常州日报》、《常州晚报》、《汉中日报》、《文化艺术报》、《最龙城》等纸媒和网络平台发表散文随笔数百篇。性喜漂泊,喝酒旅行,特别享受大山里的小客栈。

往期阅读

秋子红:杜兰的麦子

刘震云:谁是妖怪的主人

迟子建:木器时代

阎连科:一条找不到家的土著狗

黎荔:一个水晶的比喻

王朔:一起去考公务员

野水:骂街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