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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死,我不敢看

 青青河边草603 2022-06-28 发布于河南
公元1664年,康熙三年,九月初七,杭州。

瑟瑟秋风中,雷峰塔巍然耸立,钱塘江奔流不息,斜阳逐渐隐没于凤凰山头。一名头戴方巾,身穿葛布长衫的中年男人,在众兵勇的押送下,来到了弼教坊。

“好山色!”他凄然一笑。

有明一朝,弼教坊一直都是浙江按察使的办公驻地。因其堂前宽阔,明亡后,清廷将其改造为刑场,数十年间,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染血于此。

据说每逢阴雨天,场上的青石板间隐约渗出斑斑血迹,呜咽之声依稀可辨。

男人转过身,看到的是一众拖着金钱鼠尾的看客,而他还是一派大明儒生的装束。
时光荏苒,一切恍如隔世。

时辰已至,监斩官问他:“你可有遗言?”

他随口吟诵道:“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随后,刀光一闪,一道殷红的的弧线划过。几天后,华夏大地上都在流传着一句悲壮的口号:“煌言死而明亡!”。


他叫张煌言,号苍水,一介著述颇丰的传统文人,一名搅动了半壁江山的斗士,一个忠贞不屈的硬汉。

帝国没了,他还坚持战斗了19年,这样的悲情英雄,永远值得被铭记。

01

时光回到二十年前,即公元1644年。

这一年对于全天下的人而言,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惊天变局。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挥师入京,崇祯帝自缢煤山,宁远总兵吴三桂献关请降,八旗铁骑入主中原,大明王朝276年的国祚就此终结。


摆在天下人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做大明的忠臣?连皇帝都没了,如何效忠?做大清的顺民?那岂不是认贼作父?投靠大顺军?算了,那还不如做顺民!

几个月后,明朝遗臣拥立了宗室朱由崧在南京登基,改元弘光。这让无数心系故国的百姓,看到了新的希望。

这其中就包括满腔热血的张煌言。

其实,早在两年前,张煌言就预感到了危机将至。那一年,22岁的张煌言在南京参加乡试时,发现试卷上多出来一道时局策论题目。如果不是局势危急,以崇祯帝的偏执,怎么能容许儒生议论时政呢?

事实上,大明这艘破船确实已经到了千疮百孔的境地。

关内,李自成横行各地一呼百应,关外,锦州失陷,蓟辽总督洪承畴兵败被俘,朝廷上下急得焦头烂额,这才临时抱佛脚,企图借助此次科考选拔几个文武全才。

这样的科目,自然难不倒从小就是军事发烧友的张煌言,他不仅在策论时下笔千言,更是在骑射科目时,以三箭全中靶心的优异成绩,赢得全场的一致点赞。

可惜的是,还没等张煌言大放异彩,帝国这艘破船就沉没了。

1645年,清军大举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攻陷南京俘虏弘光帝,用血腥手段推行剃发易服的政策。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

百万冤魂游荡于江南上空,处处弥漫着惨烈的气息,避居家乡宁波的张煌言突然意识到,该自己出场了。


尽管此时的他,只是个普通的举人,但只要他剃发降清,以他的学识在新朝登科及第,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但为了历任先祖为之效忠的大明,为了那些惨遭清军屠戮的无辜百姓,他都必须站出来。

既是为国,也是为家。

25岁的张煌言,告别了年迈的父亲和新婚的妻子,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这一去,便是永远。


02

1645年六月,杭州陷落。以刑部员外郎钱肃乐为首的义士们,举起了反清的大旗,一时声势浩大。

前来投奔的张煌言向钱肃乐等人建议:“我等要反清复明,必须要拥立一位明朝皇室子弟,如此才能名正言顺。”

众人深以为然,一番商议后,他们找到了天台县的鲁王朱以海,将其奉为监国,定都绍兴。


鲁以海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十世孙,有了这块金字招牌,江浙一带的抗清义士纷纷来投。

然而,由于明朝宗室的繁衍能力太强,各地的藩王多如牛毛。就在鲁王政权班底初见雏形时,东南沿海一带的的海盗头子郑芝龙拥护唐王朱聿键为帝,定都福州,改元隆武。

算起来,鲁王与唐王都属于宗室的旁系远支,双方却因互相争夺正统大打出手。与此同时,清军大将博洛也率数万大军从钱塘江对鲁王政权发起猛攻。

天意弄人,一向水深浪急的钱塘江,在此时却遭遇了数十年未遇的大旱,鲁王麾下这支未经集训的民间武装,一经交战便被清军打得满地找牙。

兵荒马乱之际,张煌言只得护送鲁王前往舟山一带避难。安顿好鲁王后,张煌言重返浙东,积极招募义军,重新聚拢了一支兵马。

这期间,他回了一趟老家,见到了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儿子张万祺。

临别时,看着泪眼婆娑的妻子以及她怀里嗷嗷待哺的儿子,张煌言心一横,转身登上了前往舟山的航船。

自此,他们再也没有相见过。即便几年后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他都没有回家奔丧。如果忠孝注定不能两全,他只能选择前者。

此后的八年里,张煌言亲率五六百艘战舰,创下了“三入长江”的惊人战绩。尤其是1653年,张煌言率大军围困崇明岛长达八个月,打退了清军的数次增援,同时明军在崇明岛沿江滩涂种粮捕鱼,收获颇丰。


清军因此哀叹:“筑圩耕种,近城十里之外,贼众充斥。百姓菜色相望,饥馑难支。为我用者恹恹待毙,为贼用者欣欣向荣。”,“崇明产米之乡皆在平洋山前东、西阜沙,今被贼踞。”

就在张煌言与清军战得难分难解时,另一路清军顺江而下,逼近鲁王政权的根据地--舟山。闻知此讯的张煌言,将所获粮草辎重付之一炬,火速增援舟山。

不久后,舟山沦陷,张煌言只得护送鲁王和残军前往福建沿海的厦门和金门,那里有一支实力强劲的抗清武装,为首者有个闪闪发光的名字--郑成功。


03

郑成功的威名,张煌言早有耳闻。

当初拥护唐王登基的郑芝龙,有意挟持唐王作筹码,愤恨不已的唐王御驾亲征,兵败被俘后也惨遭清军杀害,郑芝龙随后降清,却因没能招降郑成功而被清廷软禁。

身负国恨家仇的郑成功,在厦门金门操练水军,发誓与清廷不共戴天。


唐王殉国后,鲁王势单力薄,西南边陲的桂王朱由榔在一众遗臣的拥护下,接过抗清的大旗,被各路人马奉为明室正统。

而张煌言为了抗清大业,也愿意放下成见,选择与郑成功联手。此后的数年间,两人一度创下了抗清最好的局面。

1659年,根据张煌言的规划,大军兵分两路,由他率义军攻占舟山再拿下崇明岛,然后逆流而上,与郑成功在南京汇合,双方再合兵一处攻取南京。

南京是明朝的开国首都,若是拿下这里,政治影响不言而喻。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这边张煌言率三千水军一路攻城略地,先后攻占了4府、3州、24县,苏南皖南等地的百姓纷纷杀猪宰羊酬谢王师,众多投靠清廷的前明官员,也看到了复国的希望,无不剪去发辫伏地请罪。

形势一片大好,清廷朝野震惊,顺治皇帝扬言要御驾亲征,甚至还有人建议迁都避其锋芒。

可另一边,郑成功的表现,却太打脸了。

终其一生,郑成功的抗清意志都没有动摇过,但不能否认的是,也正是因为他的自私自大,数次将来之不易的战果化作泡影。

看着张煌言在前线一路高歌猛进,郑成功被这大好局面迷失了心智,他亲率十余万大军,却对南京城内的数千守军围了半个多月,试图玩“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煌言写信请他出兵,也被郑成功搪塞了回去。

清廷这边可不会坐以待毙,两天后,趁着郑成功放松警惕,数十万援军顺江而下,将郑成功打得溃不成军。

危急之下,郑成功来不及通知还在芜湖与清军对峙的张煌言,直接率领数万残军退回福建。

得知郑成功兵败的消息后,张煌言立即写了封信让一老僧渡江转交给郑成功,请他务必稳住,事情还有转机。

可等老僧赶往南京时,看到的是,却是江面上漂浮着的,数以万计的明军尸体。


因为郑成功的失误,张煌言创下的大好局面犹如昙花一现,他所率的水军在长江遭到清军的两头围堵。

无奈之下,张煌言只得下令众人弃船登岸分头撤退,溃散之中,数千人或战死或被俘,而张煌言也在数月里没了音讯。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04

经过数次残酷的战斗后,张煌言身边就剩下一个随从陪他突围了出来。

两人辗转于在祁门、建德等地的深山里,期间张煌言患上了严重的疟疾。所幸在百姓的掩护下,张煌言一路向东,绕行两千余里,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回到了浙江沿海地区。

闻知张煌言生还的消息后,心中有愧的郑成功将所属兵力拨出一部分归他统辖。


可经此一败,不少人心灰意冷,此后无论是张煌言还是郑成功,都难以再对清廷发起有力攻击。

1661年,清廷为了肃清东南沿海的抗清力量,颁布了“迁海令”,强令沿海百姓往内陆迁徙,以断绝郑成功的军粮补给。

郑成功眼见复国无望,便率两万五千水师攻取被荷兰人占据多年的台湾,以作为最后的抗清基地。张煌言闻知后写信劝说郑成功不要放弃经营大陆,但遭到郑成功的拒绝。

自此,大陆地区与清廷死磕到底的,只有浙东的张煌言和西南地区的永历政权了。

可一系列的噩耗接踵而至,1662年的四月,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绞杀于昆明,五月,郑成功突然在台湾暴病身亡,十一月,张煌言为之效忠了十余年的鲁王朱以海,也在金门病故。

郑成功的存在,让张煌言认为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永历帝和鲁王的存在,让张煌言认为大明王朝的皇根还在。

可当他们一个个离世后,张煌言所拥有的,只有眼前这数千残军和远方故国的落日。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仿徨,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又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尽鸱夷。

绝望之下,张煌言解散了这支队伍,告诉他们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回到故土安心过日子,清廷可以征服他们的肉体,却永远无法征服他们的灵魂。


随后,他带着不肯散去的几十人,隐居到了舟山的一处孤岛上。


05

山穷水尽,时局变幻,不变的,是张煌言的初心。

面对清廷的诱降,他声称自己是大明孤臣唯死而已,他身穿大明衣冠,使用大明历法,始终不肯向清廷低头。

这期间,还有随从将战死将领陈木叔的女儿献给张煌言,被他严词拒绝:“这姑娘是忠诚之后,怎么遭受如此对待?何况我的妻子此时还身处牢狱,我岂能如此无行?”


得知张煌言在舟山避难的消息后,浙江总督郎廷佐派人拘禁了张煌言的妻子董氏和独子张万祺,企图用人质逼迫张煌言投降。

面对威胁,张煌言沉默良久,最后感叹道:“亲人可以怀念,但不能成为谈判的筹码。”

为应对不测,张煌言还在床头悬挂一把利剑,床边安置一副棺材。

1664年,七月二十,趁着夜色一队清军摸到张煌言隐居的小岛,俘虏了他的部将罗子木、侍僮杨冠玉等人。

张煌言伸手抓起床头的剑,却被蚊帐挂倒,随即被破门而入的清军抓获。

张煌言被押解到杭州后,郎廷佐对其百般礼遇,并召来他此前的旧部对他进行劝降,张煌言却说:“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在监狱里,张煌言以绝食抗争,后来因为体恤狱卒因为他绝食而被处罚,这才勉强以水果维持生命。

杭州的百姓得知大名鼎鼎的张煌言来到了杭州,纷纷买通狱卒,以能求得张煌言的题诗为荣。

那个弃笔从戎的英雄,重新做回了诗人,逼仄龌龊的大狱里,他尽情地挥洒着余生的才气,“恨不用尽西湖水,写尽亡国万古愁”。

正如他写诗明志:

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
到来晚节同松柏,辞去清风笑翠微。
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州归。
叠山返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甚至在生命进入倒计时前,他还写诗讽刺清廷蛮夷不知廉耻:

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盈门;
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躬逢太后婚。

孝庄太后为了让儿子福临继承皇位,下嫁给摄政王多尔衮的绯闻,就是源自张煌言的这首诗。

九月初七,张煌言在杭州弼教坊慷慨赴死,临刑前,他面南盘坐坚持不跪,从容就义。他的妻儿,已经于三天前在南京被处死了。

据说清军抓住张煌言时,找了个船夫载着张煌言从海岛回大陆。

当船夫听闻被捕的是张煌言之后,便和清军说:“既然送的是张煌言,那我就应该一送到底!我愿跟着他回杭州一起赴死,在奈何桥边也得送义士一程!”

张煌言的遗骸,被安葬于葬于杭州南屏山北麓荔枝峰下,成为与岳飞、于谦一同埋葬在杭州的第三位英雄,后人称之为“西湖三杰”。


英雄从不寂寞,因为他们的精魂,早已与山河日月融为一体。正如他生前在大狱中写的《正气歌》那样:

余之浩气兮,化为风霆,
余之精魂兮,变为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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