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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家自有麒麟阁(十九)

 沉吟先生 2022-06-30 发布于山西

文/沉吟先生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然贪写实境,毫无寄托,亦不过如窑烘花,而有色无香,纵能不浮不泛,亦难以劝以惩。故进之以悲慨。”(杨振纲《诗品解》)

“悲慨”一品,讲的是诗歌中具有悲壮慷慨特色之艺术境界。这一品较之司空其余诸品,似乎有明显的区别,因为《诗品》整体是以老庄思想为基础的,老庄思想强调的是合乎自然,超尘脱俗,而“悲慨”则主体意识十分强烈,对人生有执着的追求,看来似乎和老庄冲和淡远的精神境界很不一致。

“悲慨”这种美学特征,可以说从中国的诗歌(甚至整个文学)诞生以来,就与其创作相伴而生。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讲,诗者,吟咏情性也。中国的诗歌不像西方以叙事诗肇始,而是以抒情为主要创作目的。在人的情感中,又似乎偏向愁苦愤懑的一面,更能刺激诗人的创作灵感和欲望,所以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西方讲愤怒出诗人,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报任安书》)因为一方面困境更容易引起读者共鸣,更容易让读者与作者同频共振,另一方面,困境能适当刺激作者的创作欲望和人性中的倾诉本能。所以,具备“悲慨”、“哀婉”等等美学特征的作品,往往能给予我们心灵柔软的一击。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大风卷水,声不可闻;林木为摧,感且益慨。起手似有北风雨雪之意。”(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起首二句,满目凄风苦雨,以景喻情,烘托出“悲慨”的气氛。

适苦欲死,招憩不来。“适”为“正当”的意思,思之至苦,若欲死然,而所招憩之人乃终不肯来,中心郁结,遂成悲慨。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岁月如流,一往不回,感人生之无常。满堂富贵,转眼成空,热闹场中,如若冷灰,感盛况之难再。正如唐人所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大道日往,若为雄才。“若”即“谁”,江河日下,人心不古,谁为荷道之雄才?若说以上“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还只是为一己之愁苦愤懑引起的感慨,“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则是悲天悯人之怀,为天下之公所引发的感慨。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雄才而不得志于时,则壮士拂剑慷慨不平,亦徒增其哀而已。正如杜少陵所言: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


萧萧落叶,漏雨苍苔。萧萧落叶,何如之时?漏雨苍苔,何如之地?当有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孙联奎《诗品臆说》)此二句写景,与首二句首尾呼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尾二句语不欲尽,更觉怆然。起则“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慨当以慷,收则“萧萧落叶,漏雨苍苔”,萧瑟寂寥。故善写情者,只言景而情已无不到也,正是“寄”文化之精华所在。文心惟微,大千世界无不可入笔,古来不乏妙于生韵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所以杨振纲才讲“然贪写实境,毫无寄托,亦不过如窑烘花,而有色无香,纵能不浮不泛,亦难以劝以惩。故进之以悲慨。”

前面讲“悲慨”一品,看来似乎和老庄冲和淡远的精神境界很不一致。实则表现了老庄思想更为深沉内在的本质。老庄之所以崇尚天然,主张回归,是因为他们对人类文明发展中所产生的“异化”现象的强烈不满和反对,但又无力改变,对现实的悲观绝望使他们追求在精神层面上的解脱,所以老庄思想在本质上是带有悲剧性的。

这种风格的文学作品,很受时代发展的影响,更多产生于乱世,例如建安时期。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这种美学特征影响而生发的“悲凉之句”、“愀怆之辞”、“忧生之嗟”,就是我们常讲的“建安风骨”。

“悲慨”这种风格的文学作品,因为某种程度上迎合了人性深处与生俱来的孤独、寂寥、悲怆之情绪因子,特别能引起感情丰富之人的共鸣。而文人,大多是感性的,你看描写月亮的诗句远比描写太阳的为多,就是这个道理。

而在金庸笔下,《倚天屠龙记》中,有三招武功,特别符合“悲慨”的美学特质。

分别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崆峒派的“人鬼同途”、武当派殷梨亭所创的“天地同寿”。

我们看看原文。

原来她(赵敏)所使这一招乃是昆仑派的杀招,叫做“玉碎昆冈”,竟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


她长剑斜围,身子向妙风使扑出,倚天剑反而跟在身后。这一招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绝招,正和昆仑派的“玉碎昆冈”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输定,便和敌人拚个玉石俱焚。这等打法极其惨烈。少林、峨嵋两派的佛门武功便无此类招数。“玉碎昆冈”和“人鬼同途”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两败俱伤、同赴幽冥。

她顺着辉月使向后一拉之势,回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这一招更是壮烈,属于武当派剑招,叫做“天地同寿”,却非张三丰所创,乃是殷梨亭苦心孤诣的想了出来,本意是要和杨逍同归于尽之用。他自纪晓芙死后,心中除了杀杨逍报仇之外,更无别念,但自知武功非杨逍之敌,师父虽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于资质悟性,无法学到师父的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杀得杨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当山上想了几招拚命的打法出来。

殷梨亭暗中练剑之时,被师父见到,张三丰喟然叹息,心知此事难以劝喻,便将这招剑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思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朽,当可万古长春,实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金老爷子说了,这三招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两败俱伤、同赴幽冥之术。

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色彩,简直是为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量身打造。


“梗概而多气”的建安诗歌,很多都是这类型作品,已经自带文学自觉的时代风貌。例如曹操被称作“汉末实录”的《薤露行》、《蒿里行》,王粲的《七哀诗》等。

而悲慨之风,并非建安所独有,人性深处自带的美学特质,古今如一。
悲慨的时代,加上悲慨之士,便特别容易产出这类悲慨之作。例如岳飞的《满江红》,辛稼轩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等京口北固亭有怀》《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等。


还有张孝祥在建康留守席上所赋之《六州歌头》,激情喷涌,慷慨悲凉。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张浚听后热血沸腾,将碗筷一推,尼玛劳资不吃了,金人未灭,何以食为!

此为“悲慨”,下期谈“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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