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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原创文章 疤痕女 女人脸上的疤，是她七岁时被父亲拿饭碗砸的。只一下，碗碎了，瓷片深深地划破了她的脸颊。 她不怨父亲。 父亲原本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在工厂里整日和隆隆的机器打交道，回家来，蓝色的工作服上总会沾上一层油污，散发出浓浓的机油气味。父亲有些木讷，下班后许多工友喜欢聚在一块喝个小酒打个扑克什么的，父亲从不参与。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做木匠活儿。家里的饭桌、椅子、高低柜都是他在工作之余打制的，做好后就自己动手漆成当时流行的颜色。油漆活儿他不在行，所以做工精细的家具，被油漆涂抹得深深浅浅，不大好看，有点像五官精致身材匀称的女人，穿上了一件质地粗劣的衣裳。 父亲性情大变是因为母亲。母亲相貌好，脾气好，待人好，只是命不好。那是个滴水成冰的严冬，母亲偶有风寒，咳嗽乏力。起初她并不在意，照常做饭洗衣做家务，深夜，还拿针线缝制着五颜六色的虎头鞋，以备明天可以到街上去卖。谁知一星期两星期地过去了，病情非但没有缓和的迹象，反而越来越重。母亲挺不过，到医院去看。医生是个毛头小伙子，一边和女护士嘻嘻哈哈地说话，一边对母亲说没什么大碍，开了一大堆药拿了回来。等母亲突然间咳得厉害，大口咳血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父亲为自己没照料好母亲而内疚，烦闷时，也会迁怒对女儿发无明业火。那时工厂的效益已不似往日，有时忙得加班到深夜，有时闲得半月不出门。父亲也爱上了抽烟，屋子里总弥散着劣质的烟味。一天他从工厂下班很晚到家，看到七岁的女儿正在吃水饺，他很奇怪，问谁送的？女儿说邻家大婶看她下学后没饭吃，说没妈的孩子真可怜，就送过来半碗水饺。父亲闻听大怒，觉得伤了自尊，就劈手把碗夺过，然后，然后做了一件让他后悔终生的蠢事。 疤痕又深又长，像是一把月牙儿型镰刀。上学时，同学们都会惊讶地多看她几眼。有个淘气的男孩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镰刀。 她的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和不少人一样，先是高中毕了业，后到工厂参加了工作，人们背地里都称她疤痕女。有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可往往只见过一次面，就再也没了回音。 她不怨别人。自己样子丑，别人自然看不上，如果让人家面对着一张疤痕脸过一辈子，这对人家也不公平。所以她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逢人该打个招呼就打个招呼，日子像流水，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疤痕女竟然交上了桃花运！ 那个男人姓齐，是厂里的宣传干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帅，在厂里有“第一美男子”之称。 刚进工厂的时候，他曾放言：“这辈子我找对象，要么找最漂亮的，要么找最丑的。”大家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齐干事身边的女孩子走马灯一般，貌美如花的，相处了一段，看不上他普通工人的家庭条件，就散了。小伙子再帅，也不能当饭吃，有才又如何？终究难有出人头地之日。有家庭背景好但相貌一般的女孩，小伙子又看不上，嫌弃人家俗气或是势力，就这样蹉跎了好几年。 有好事者戏言：“咱厂里不还有个疤痕女吗？这跟齐干事是绝配呀！” 没想到，齐干事不反对。 疤痕女拒绝了。疤痕女父亲一连抽了三天的烟，决定好好劝劝女儿。虽说这事有点不太靠谱，但好歹是个差不多的人家呀！闺女，是福是祸，咱认命吧！ 疤痕女和齐干事结了婚，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疤疤女并不幸福。丈夫并不爱她，那时候厂里的宣传队在省内外很有名气，常组团到外地演出，于是就有一些风言风语传过来。疤疤女呢，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日子该咋过咋过。这是命，上天给了自己没想要得到的，也会夺去本应该拥有的。 只要不离婚，这日子就一天天地捱下去。齐干事自觉亏欠妻子，回到家也就收敛许多。偶有夫妻俩带着女儿上街，周围的人见了这三口之家，不觉啧啧称奇。 但有一件事，打破了现有的宁静。 那是讲计划生育的年代。齐家公婆只有一个小孙女，不禁长吁短叹，这可咋办？下一代不就绝户了吗？于是动员疤痕女瞒着单位偷偷要个二胎，被拒。老两口就开始动起脑筋来，暗中做儿子的工作，让他离婚后另娶，这样不就有生男孩的机会了吗？ 齐干事只笑笑，并不言语。他倒不在乎传宗接代，还暗自嘀咕：绝户也是我绝户，你们老两口不是还有我嘛，你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哪想齐家老爷子由此落下了心病，每看到别户人家诞下男丁，内心就要受到一次刺激，整日里念孙心切，竟忧愤成疾，一病不起。临终前他支开老伴和儿媳，要单独跟儿子谈谈。据说他挣扎着要给儿子下跪，求他不要断了齐家的香火，否则死不暝目！齐干事只好含糊答应。 齐干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疤痕女虽说样子丑陋，但终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连岳丈去世时，他都因为有重要演出没有及时赶回来，疤痕女一手操持，并无怨言。齐母自老伴离世后，就有些神神叨叨时常犯糊涂，也是疤痕女在家照料。抚育女儿用功读书，也让他少操了很多心。这离婚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过些日子，厂里境况出现颓势，宣传队也没落解散。齐干事属于下岗人员，每日里也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街角看看老头们下下象棋。疤痕女比他早退休几年，为了生计，干脆在家门口摆了个煎饼果子摊，再熬上一锅粉浆饭，也好挣些钱过活。齐干事看下棋看烦了，也会来这里守守摊。 前两天有记者来煎饼摊采访，说要写一篇“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反映最美家庭的文章，疤痕女没有答话。她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今年女儿高考成绩不错，闺女填的最多的志愿是：医学类，皮肤专业。一抬头，天，突然落下几滴雨来。 2022年6月3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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