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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图洛书”:有深度解读的必要吗?

 新用户38922816 2022-06-30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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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系辞》有一句话:“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这是说,中华文明的起源是圣人效法河图洛书所开创的。这成为中国古人对于中华文明起源的根本观念,影响了一代代的华夏先民。

关于“河出图,洛出书”的详情,西汉后期的著名学者刘歆说:“虙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雒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1]说早在伏羲氏的时代里,伏羲接受了河图,仿照河图画出了八卦。而大禹治水的时候,得到了洛书,根据洛书的指示,治理了山川。后来托名孔安国所作的《尚书传》中进一步说道:“伏牺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2]“天与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至于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常道所以次叙。”[3]伏羲氏的时候,龙马从黄河之中驮出了河图,而大禹的时代,神龟从洛河之中驮出了洛书。

什么是龙马呢?在古人的观念之中,身材高大的骏马被称为龙马。《周礼》中说:“马八尺以上为龙。”[4]身高八尺以上的马被称为龙马。东汉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中说:“天子马曰龙,高七尺以上。”[5]身高七尺以上而为天子所专用的马叫龙马。不过,能从黄河之中负图而出的马,显然并非通常意义上身材高大的马。《礼记·礼运》篇说:“河出马图。”孔颖达的《疏》引用《尚书中候·握河纪》解释道:“尧时受河图,龙衔赤文,绿色。注云:龙而形象马,故云马图,是龙马负图而出。又云伏羲氏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遂法之画八卦。又龟书洛出之也。”[6]如此说来,龙马其实不是马,而是龙,只不过形状有些像马罢了。不过此说并没有被人们广泛接受。

《艺文类聚》引古纬书《瑞应图》:“龙马者,仁马,河水之精也。高八尺五寸长,颈骼上有翼,旁垂毛。鸣声九音。有明王则见。”[7]清人徐文靖《竹书统笺》引《五帝外纪》之注曰:“龙马者,天地之精。其为形也,马身而龙鳞,故谓之龙马。高八尺五寸,类骆有翼,蹈水不没。圣人在位,负图出于孟河之中焉。”[8]也有人说,龙马是龙和马交配的产物。明人谢肇淛在其《五杂俎》中说:“龙性最淫,故与豕交,则生象;与马交,则生龙马。”[9]清人杜臻《粤闽巡视纪略》引用明朝的方志还真有过龙马这种动物,就是龙与马的杂交,不过最终被人所杀:“元时有范氏养马潭边,马与龙交而生龙马。事闻于朝,诏取之。马至大义镇,念母,一驰即归。范氏为其所苦,因杀之。”[10]今天的我们实在无法想象古人心目中的龙马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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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河图所出之处,一般认为,是在河南孟津会盟镇。明清之际的大书法家王铎在其书法名品《龙马记》中说:“余儿童时,戏于河墟,父老曰:'此河中,下多石子,有声,曾出龙,相传以为怪。’余亦讶以为奇。后数十年,阅石碣所记载,知为宓羲画八卦,肇端龙马所负之图;龙马所出之河,今孟津西北,河中旋涡倒流者,即其处也。”如今孟津县会盟镇黄河岸边的龙马负图寺,据说就是当年龙马负图的所在。龙马负图寺相传始建于十六国后赵时期,其建筑主体当形成于明清时期。如今的龙马负图寺中建筑,多为改革开放以后恢复的。

再来说说神龟。在古人的观念之中,长寿的龟具有某种通灵的神性。“龟之言久,龟千岁而灵”。[11]古人重视神龟有很悠久的历史。不过,根据考古材料,尚且没有发现商王朝之前的人们有使用龟壳进行占卜的情况。目前我们所知有关龟甲最早的使用是在殷商时期,在殷墟发现的甲骨多为乌龟的腹甲,这些都是古人的占卜用具。进入西周以后,人们依然延续了对神龟的崇敬,《尚书·大诰》中还说:“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12]王樵解释道:“龟为天之介绍,以传天之意。”[13]

到了春秋时期,还有占卜者强调:“筮短龟长,不如从长。”[14]成书于战国的《周易·系辞》还说:“圣人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15]不过战国以后,人们逐渐放弃了这种占卜方法。首先是因为这种占卜方法过于繁琐,远不如筮法简单。而且,正如庄子所云,“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曵尾于涂中乎?”[16]神龟既然不能预测到自己的生死,又如何能为人世间预测吉凶呢?秦汉以后,很少有用龟甲占卜的记录了。至于驮出洛书的神龟到底长什么样子,如同孔颖达所云:“龟负洛书,经无其事。”[17]早期的文献之中,并无其文,今天我们也无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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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洛书出于何处,文献中也没有记载。今天洛阳市的洛宁县宣称该县的长水镇西长水村附近的洛河滩地就是传说中的洛出书处。其地大体相当于洛河上下游的分界线。在该地发现有两通碑,一为清雍正年间,一为唐朝以前之古碑,其碑甚古则无疑,但是其具体时间尚需进一步研究。今天在那里建有一座非常简陋的纪念性建筑。也有人认为,洛出书处应当在洛河与伊河的交汇处,或者是在伊洛河与黄河交汇处。

所谓的河图和洛书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传说中的河出图,洛出书,后人当然没人能够亲眼所见。而到了后世,关于河图洛书的记载却越来越丰富。刘歆等人明确指出,河图就是八卦,洛书就是《洪范》。南朝沈约在《宋书》中称:“燧人氏没,宓牺代之,受龙图,画八卦,所谓河出图者也……(禹)乃受舜禅,即天子之位,洛出龟书六十五字,是为洪范,此谓洛出书者也。”[18]

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者,如郑康成之义,则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感。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孔安国以为河图则八卦是也,洛书则九畴是也。”[19]如此说来,在东汉的人们认为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而到了唐初魏征《隋书·经籍志》中说:“孔子既叙六经以明天人之道,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故别立纬及谶以遗来世。其书出于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20]

根据历代文献记载,《河图》有:《河图括地象》《河图始开图》《河图挺佐辅》《河图稽耀钩》《河图帝览嬉》《河图握矩起》《河图玉版》《龙鱼河图》《河图合古篇》《河图赤伏符》《河图闿苞受》《河图叶光纪》《河图录运法》《河图帝通纪》《河图真纪钩》《河图考钩》《河图秘征》《河图说征》《河图会昌符》《河图稽命征》《河图揆命篇》《河图要元篇》《河图天灵》《河图提刘篇》《河图绛象》《河图蓍命》《河图皇参持》《河图帝视萌》《河图灵武帝篇》《河图玉英》《河图考灵曜》《河图纪命符》《河图圣治符》《河图表记》《河图期运授》《河图考曜文》《河图内元经》《河图龙文》《河图龙帝纪》《河图龙表》。《河图》总计四十种。

《洛书》有:《洛书灵准听》《洛书甄曜度》《洛书摘亡辟》《洛书宝号命》《洛书录运法》《洛书精命要》《洛书洛罪级》《洛书说征示》《洛书说禾》《洛书河洛谶》《洛书兵铃势》《洛书三光占》《洛书斗中图》。《洛书》共计十三种。另外见于文献记载的还有:《河洛内记》《老子河洛谶》等。[21]

以上所有的这些《河图》《洛书》,都已经全部散佚了。后人有辑佚本传世,如孙㲄的《古微书》、安居香山的《纬书集成》等。其内容十分驳杂,大多荒诞不经。虽说其中也保留了一些古老的传说,但从总体上看,价值不大。

现在人们一般所看到的《河图》《洛书》出现于宋代。《河图》是“一、六在后,二、七在前,三、八在左,四、九在右,五、十背中”。《洛书》是“以五为主,六八为足,二四为肩,左三右七,戴九履一”。分别代表了“天地生成之数”和“纵横十五之象”。这些据说是出于五代时期的道士陈抟,经过了刘牧、朱震等人的发展,到蔡元定大体定型。

元代吴澄认为,《河图》来自龙马身上的旋毛,他说:“河图者,羲皇画卦之前,河有龙马出,而马背之旋毛有此数也。其数,后一六,前二七,左三八,右四九,中五十。五奇五偶相配。”“洛书者,大禹治水之时,洛有神龟出,而龟甲之文有此数也。其数,后一前九,左三右七,右前二,左前四,右后六,左后八,中五。四方四隅中央,其位有九。”[22]他还试图给河图洛书的传说以合理的解释,他认为伏羲和大禹平日一直在观察和思考天地之间的道理,在看到马背上的旋毛和神龟身上的文以后,进一步受了启发,于是才有了后来的种种创制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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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宋代就有人对这些说法提出了质疑,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欧阳修。他在《易童子问》一文中明确说:“若此者,非圣人之言。”[23]进入清代,否定者就更多了。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清人胡渭的《易图明辨》和《洪范正论》。至于当代以来,号称能解读河图洛书者,多数是自说自话。这样的人,在民间所在多有,大家敬而远之可也!

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河出图,洛出书”的传说呢?作为今天的我们,实在无法相信黄河会出图,洛河会出书。但是,“河出图,洛出书”的传说到底该如何解释呢?不仅是我们,就是古人也会有这种疑问,有一次宋真宗曾经问儒生杜镐说:“古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果何事耶?”杜镐认为那不过是古人的“神道设教”而已,也就是说装神弄鬼哄骗百姓的。[24]听了杜镐的解释以后,宋真宗下定决心要效法往圣,也要用天书来构建自己的合法性。

不过,“河出图,洛出书”这个古老的传说,显然并非“神道设教”那么简单。首先,在古人的心目中,对“河出图,洛出书”深信不疑。《论语》中孔子也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25]“神道设教”往往是后世君主的有意而为,春秋之前的君主显然还不具备这样的意识。“神道设教”可以欺骗下愚,却未必可以做到欺骗所有的阶层。比如宋真宗的装神弄鬼,其实没几个人会信。其次,“河出图,洛出书”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中华文明起源的真相。我们的先民生活在河洛地区,河洛地区是中华文明诞生的最核心区域。黄河与洛河显然是对先民生活影响最大的两条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黄河与洛河塑造了我们的华夏文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未尝不可。我们的先民在史前的生产生活之中,不断积累经验,通过对自然的观察获得某种启示,从而开创了文明,这是显而易见的基本事实。而在古人的观察之中,黄河与洛河,显然是重要的观察对象。通过对黄河与洛河的观察,古人逐渐明白了很多天地宇宙的道理。他们笼统地将这些感悟称之为“河图”“洛书”。当然,古人具体都获得了哪些感悟,我们今天肯定是无法详细解读了。后世的人们,受制于他们的时代局限性,在传承的过程中,将这种自然的启示想象成了神话传说。这样的神话传说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又不断进行了丰富。龙马负图,神龟负文之类的传说就是如此而来。

总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说明了黄河与洛河对于中华文明诞生的重要性,强调了母亲河的地位。对此,没有过度诠释的必要。


[1] 班固:《汉书·五行志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15页。

[2] 《尚书注疏》卷十八。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39页。

[3] 《尚书注疏》卷十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7页。

[4] 《周礼注疏》卷三十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61页。

[5] 《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一。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99页。

[6] 《礼记注疏》卷二十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07页。

[7] 欧阳询等:《艺文类聚》卷九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14页。

[8] 《竹书统笺》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 《五杂俎》卷九。

[10] 《粤闽巡视纪略》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礼记注疏》卷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51页。

[12] 《尚书注疏》卷十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98页。

[13] 《尚书日记》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 《左传注疏》卷十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93页。

[15] 《周易注疏》卷七。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2页。

[16] 《庄子·秋水》。王先谦:《庄子集解》,《诸子集成》(第三册),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267页。

[17] 《周易注疏》卷十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7页。

[18] 沈约:《宋书》卷二十七《符瑞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60页。

[19] 《周易注疏》卷七。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2页。

[20] 魏征:《隋书》卷三十二《经籍志》。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41页。

[21] 钟肇鹏:《谶纬论略·谶纬篇目及纬书解题》,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

[22] 《易篡言外翼》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3] 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879页。

[24] 脱脱:《宋史》卷二百八十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9545页。

[25] 《论语注疏》卷九。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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