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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中学的“死亡诗社”

 吕杨鹏 2022-06-30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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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躬身入局,我将永远滚烫。世俗不曾将我扑灭,更不会将我扑灭。先生授我以诗书,我为先生传薪火。” 

高考之后,衡水中学的学生王珂在给语文老师的信中如此写到。那时,她的高考成绩名列全省第四,不顾家人和老师劝阻,报考了北大中文系。

而她的同桌娜娜,也曾受到语文老师的影响,立志考进北大中文。但不幸中途患上抑郁症,几欲自杀。休学后,她时而幻想,“如果他一直是我的班主任,我肯定不会得抑郁症。”

这位语文老师是谁?在最初看到娜娜的故事时,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短片结尾有吟诵版《归去来兮辞》

文:高一凡 初子靖
编辑:杜强 王天挺

短片导演:陈玮曦 危凯

1

很久之后学生们才回想起,他们见证过王德宸受病折磨的一幕,但那时还没有人察觉。

在那堂寻常的语文课上,王德宸踱着步子穿过朗读声,偶尔透出的疲惫也许已经被学生看在眼里,也许没有,但他身体的异样是确凿的。

这是王德宸成为衡水中学语文老师的第8年。他一米八上下,方脸,小麦色皮肤,戴个方框眼镜,因为特立独行的教学风格,他受到学生们的追捧,甚至可以说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当一个学生说“我的语文老师是王德宸”,其他人十有八九得投来羡慕的眼神和一声感叹,没被他教过的学生也要在毕业后送他丛书。虽然所带班级的成绩忽上忽下,但王德宸还是成为了学科主任,18年高考他曾经押中一道新题型,一时成了衡中的奇闻佳话。

这堂语文课上,学生们正捧着课本、学案和衡中特色的“活页”大声朗读着,王德宸却突然捂了一下耳朵,脸上也露出一丝痛苦。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学生王珂抬头看见王德宸,发现他正站在过道中间,微微发愣。这不是学生们熟悉的王老师。

在以往早读时,他总是挤在学生中间,用脑袋晃着节奏,好像“小鸡啄米一样”,跟着节奏大声读诗。最骇人的是他的大嗓门——几十个学生盖不过他一个人的声音,有的男孩蓄足了力气要盖过他,结果声音一出口就劈了叉。他的言谈举止中总带着令学生们震撼的激情。在他的课前分享,有同学讲解《好汉歌》,欲唱又止。王德宸不管这些,提高了嗓门,带着全班一起唱起“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王老师突然病了。同学之间开始有一些传闻,有人听妈妈讲,是因为耳朵生病。还有人听说,是王德宸耳朵后面长了瘤子。等再次见到王德宸,他已经做了手术,瘦了不少,气色不太好,脑袋也剃了平头。

再后来,没过几个月,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王德宸从语文课上消失了。听新老师说,王老师离开了衡中。

没人知道王德宸为什么离开。学生们只知道,他一走,和语文相关的一切都变了味道。高考考纲成为语文课的圣经,讲课挖到高考的层次就停止,《长恨歌》被划出高考考纲,新老师只讲了五分钟。学语文不再是件高兴事。在以前,学生每年都要抢着去观澜学社听王德宸聊诗,现在半个班都在学社补数理英。

学生想念王德宸,有回大课间,学生王珂听说楼下停了王德宸的白色轿车,抛下没补完的作业就跑去找他,但转遍了整栋楼的办公室,也没见着他的影子。每节语文课,王德宸的学生娜娜都会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是王老师,他会怎么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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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宸在诗社

2

娜娜见王德宸第一眼,就决定要做他的课代表。

那场教师见面会上,娜娜刚结束军训,她从河北北边的小县城考来衡中,对这所学校几乎一无所知。王德宸很快就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他穿白衬衫、戴金丝眼镜,说话时抑扬顿挫、用词雅致,像个诗人。娜娜记下,这就是她在衡中的第一个语文老师。

据说,王德宸是全年级公认最好的语文老师,年纪轻轻就当上主任。他开的选修课观澜学社每年爆满,得抢着进,有人进学社就为了听他讲语文。别的语文老师提起王德宸也多是肯定,说只有他教的是语文的美,其他人教的只是高考和知识。

娜娜最初体会到这种语文的美,是从听王德宸背《大学》开始的。

那是刚开学没多久的时候。高考不考《大学》,但因为这是四书经典,王德宸每年都教,也让学生背。那堂语文课上,他边拍手打节拍,边用一种奇怪的节奏背起诗文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叫歌诀乐读,一种大声诵读方式,强弱轻重都有讲究,背古文时尤其好用。娜娜觉得朗朗上口,背诗从一项任务变成乐趣;同桌王珂头一回听,觉得像在唱Rap,又中二又羞耻,后来越拍桌子越带劲,《大学》前几段她背得烂熟。

往后每篇诗文,王德宸都给套上节奏或者曲调,学生得先会唱,才会品。全校远足,他教的班不知道谁起了头,几十号人一块吟诵起《琵琶行》。前面的班不会唱,总有学生回头看,他们就吟唱得越来越起劲。

王德宸最喜欢给学生吟诵《橘颂》,尤其那两句:“苏世独立,横而不流。”他的语文课就是如此。一贯讲的套路、模版,王德宸全部一笔带过,留下和语文有关的一切。他八卦李商隐的情史,批评余秋雨的古板,模仿竹林七贤里刘伶纵酒的“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他谈论新闻,讲知识分子的精神使命,引用林斤澜的话,告诉学生知识分子的天职就是说话,不论用嘴还是用笔——“若一声不吭,是失职;若作假,是渎职。”

他还喜欢问些不大好答的问题,《锦瑟》是爱情诗还是官宦诗?(他坦白,自己也读不懂)《孔雀东南飞》的爱情悲剧到底是谁的错?《再别康桥》里柳树怎么就成了夕阳中的新娘?问题总能钓起意料之外的联想。他讲《归去来兮辞》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让娜娜想起屈原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他问起徐志摩“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的意境,王珂答说,好像唐珙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王德宸说:“我想把课上得比较美,比较有思想性一点,想要给他们考试之外的东西。有一句话说得好,等到学生毕业了,把所有东西都忘掉,那些没有忘掉的东西才是真正教给他们的东西。”

在他的课上,学生是自由的。上课前他们轮流分享语文相关的内容,可以是情诗、影评、随笔或是生活琐事,原定时间是五分钟,后来被延长到十分钟、二十分钟。有一回,班里的体育委员讲自己在跑操时模仿王德宸的语录——“命运,是个无情的婊子!”——结果被班主任踹了一脚的故事,王德宸听完,像哥们一样上台拍了拍体委的肩膀。那年所有课前分享都被学生记录下来,前后写了几十万字。学生们离开王德宸后,语文的课前分享变得严格,内容要和高考相关,时间也被缩短成四分钟、两分钟、一分钟。

有次月考,娜娜考了129,文科实验班第一。王德宸把她叫到办公室,送了她两篇古文,印在A4纸上,顶头用黑笔写着:“赠娜娜——爱之有法,学无定法。”她把这张纸留到现在,放书桌边上,伸手就能够到。

对成绩不错或者有进步的同学,王德宸给奖品。别的老师给棒棒糖,他送书、赠诗。有买来的名著、朋友的诗集,也有淘来的旧书,比如鲁迅文集、李白诗选,书的封面还盖一个他自己的红戳。

学生柳迪收到过一本王德宸自己的诗集,用A4纸订成的厚厚一本,装订粗糙,让人想起他爱用的那些粗犷又强烈的意象:烈马吞下落日、绿毛布满山坡。有了儿子之后,王德宸变得温柔,开始把人比作“一头受孕的小母牛”,柳迪也觉得写得好。

他的学生童紫正相反,王德宸还是“毛头小子”时的每首诗她都会背,但她受不了他做爸爸后的转型。有一回,童紫上着自习课,被王德宸叫到二楼的天台聊文章,顺便看那首他写给刚出生的儿子的诗——“那个皱巴巴的小老头儿/我是一寸一寸描得丰满的”。童紫看得憋屈,直接批评说:“你怎么这么矫情?”在语文里,他们是平等的。

童紫写的诗也不少被王德宸批评。她仿徐志摩写《水墨青花》,被说“太过时”;仿郭沫若写蓝天、白云、鲜花、闪电,又被批评“太low”。但她擅长写生活小品,王德宸教她后,她买了个小本子揣在兜里,随看随记,不到一年,写了两本生活杂记。有次考试班里名次掉了二十名,班主任让她必须把精力往别的课上放放,她说不行,不让她写的话,就会憋得喘不过来气。

娜娜以前在县城读书,从没见过王德宸这样的老师。刚开学时,她一度以为,衡中的老师都像他一样,课上得好,人也浪漫。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语文没什么要收的练习题,只是每节课后要有百字感想,内容不限,文体自由——但其他科的老师有。班主任教英语,要求课代表每天查英语作业,不仅要查写没写,还要查阅读题有没有标记、完形填空的空里有没有填上英语单词。假期本是她用来读王德宸提到的书的时候——她记得,有《游荡者说》、《科学:什么是科学》,但卷子摞了三四十套,班主任把“弯道超车”挂在嘴边,她写不完作业,没空读书。

那些日子里,每次周四下午的观澜学社变成了娜娜逃离现实的出口。每当王德宸讲到现代诗、古诗文,她就感觉自己逃脱了衡中,看到了点儿美和生活。每次学社快结束的时候,没过几分钟,娜娜就要看一次表,生怕一不注意下课铃就响了,她就又要回到写不完的作业里,回到扎捆成摞的卷子中。

再后来,王德宸离开了衡中,学社停办了,新换的语文老师也开始每天收作业。娜娜逐渐把《琵琶行》的曲调忘得干净,背诵诗文也只能挤在跑操前后、吃饭时间。她的光熄灭了,再没人那样教她古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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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宸在衡水中学时讲授《大学》

3

学生孙勇冲出教室门口拦住王德宸的时候,后者刚结束了在新班级里的考试讲评,正在教室外休息。王德宸听到面前的学生说:“老师,我语文不需要(您负责)了。”他愣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子,他说,好。孙勇告诉他,作业也不会交了。他说,好。但他告诉孙勇,如果想交,他还是会跟其他同学的作业一样正常去看。

这是2014年的夏天,王德宸带的文科普通班即将进入暑假,在上两次的考试里全班的语文成绩都很一般。学校的其他老师也会听他讲教学创新,在遇到他教的学生时说:“你的语文老师是王德宸?大才子啊!”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有些与众不同。这里的大多数老师显然有着另一种共识。比如娜娜高一下学期的班主任,第一次班会时,她把投影幕布降下来,打开一名英国留学生记录日常的视频,那人每天睡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在学习。她让同学们拿来自己的全家福,安排他们依序走到教室右手的墙边,贴上,在旁边写上下次考试要达到的成绩和名次, “成绩就是你的尊严!你的面子!你没有成绩就没有尊严,你走路的时候不要抬着头!”她每天下课站在班级门口,瞪着起身要上厕所的人——平均每次课间只有一个人,从他们离开座位,一直瞪到回班、坐下。

还有的老师以身作则,比如娜娜的历史老师——一位年轻漂亮但胃不好的姑娘——有时上着课就出门吐一会,吐完回来接着讲课。生气的时候,她喜欢用19年河北文科状元举例子:“人家每天12:35才吃饭,你就差那一顿饭吗?你还想考清北呢?你连浙大都考不上。”

但王德宸很少留作业,他会在元旦前的语文课上说:“我们这节课的任务是自助(作业),但没什么可讲的,课代表下课把答案发了,OK,我讲完了。”然后那天他讲了诗。他最常讲的是老师陈超的诗,其中之一是《秋日郊外散步》:

秋天深了
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钩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他告诉同学们这首诗创作的原理和背后的故事。他说,这首诗写在陈超与家庭不幸的斗争过程中,在他一次难得的和夫人散步放松后。于是秋景便不仅是安谧的、纯美的,更包含了无涯的苦痛,蕴藏在字背,在诗人的鼻息里。课程是在屈原的《橘颂》里结束的:“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娜娜在诗里看到一种客观的、沉静的美,像是“打开了一扇门缝,外面的光从中透出来。”后来她因为“午睡时抬手”而被抓了违纪,她和“用校服蹭胳膊”的同学一起挨了骂。班主任骂他们,你把这里当班级了吗?把班级当成家了吗?你有集体荣誉感吗?

阅读是奢侈的,每周唯一可以用来读书的阅读课,也在王德宸离开后变成了语文资料阅读课。课外阅读被视作“看闲书”,即便《红楼梦》是衡中学生必读书目之一,在自习课上看《红楼梦》也一样会被年级通报。

写作就更加难得。王德宸还教他们的时候,柳迪写诗,只能省去吃饭的时间,作业写得囫囵吞枣,每天中午剩下十几分钟的时间去思考如何精确地描绘一个春天。童紫写文章,早晨定下4:30的闹钟,起床跑去厕所沿上,垫张卫生纸,借厕所的灯光写,一直写到5:50打起床铃。离开王德宸后,童紫被学校叫去写公众号,比如校领导上十九大、学长学姐上清华。写着写着,灵气没了,她不再早起一个半小时写作,再后来,除了考场作文,她不再动笔。

新学期开始了,孙勇还是像其他所有同学那样交了作业。几个月后,孙勇成了全班读书最勤快的学生之一。半年后,他又走进王德宸的办公室,说:“老师我现在一天不读书作文都下不了笔。”孙勇高考时去了南方,念的是中文系,他给王德宸发短信:将来想做一名语文老师。

“我的教学方法是放长线钓大鱼。”王德宸说。到高三后半段,他这条“大鱼”已经探了个头:他带的普通班语文成绩直追实验班,年级前十名经常会有他们普通班的人。

最后,在那一年的高考中,孙勇这个班上有六个人高考语文过了130分,全年级的普通班里几乎再没有第七个人。后来他就成为了备课组长,再后来转去教了实验班——但带的班级再也没考得那么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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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宸

4

王德宸是大二那年认识陈超的,陈超除了教研究生,只上一门选修课,叫《现代诗研究》。

刚转到中文系的王德宸摸着名声来听这门课,不久前他还是物理系学生,留了一头长发;再往前推一点,他还是甘肃小村子里的野娃娃。但他有个在北大读化学的二叔,这让他一下有了和其他野娃娃不一样的“资本”——书。二叔去北京后在老家留下一柜子书,每到假期,王德宸就趴在书柜前面读老舍和路遥。从那时起,王德宸决定,以后要做个语文老师。

陈超一米八几的个子,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皱纹紧绷绷地扒在脸上,穿风衣、围围巾,爱骑辆破烂电动车,像上世纪初的知识分子。他人长得不拘小节,诗讲得粗犷又温柔,王德宸挤在座无虚席的阶梯教室里,感觉陈超每念一首诗,他就被强烈的感情撞击一次。

王德宸意识到,这就是自己一直期待的,对这个世界说话的方式。

他就这样掉进诗歌里了。那是2008年,他上大二,在现代文学课上偷偷读诗,去图书馆也只看现代诗批评研究。他把爱和苦闷全部塞进诗里,每写一首就发去陈超的邮箱,有时在选修课前后找陈超。选修课结束后,陈超留给王德宸自己的书房电话,王德宸写了新诗就打过来,毕业后也没断了联系。

到衡水中学后王德宸越来越忙,又从备课组长晋升为语文学科主任、年级教学主任,他作为领导要听物理课、化学课、青年教师的课,给出指导意见;他要作为领导开调度会,还要作为主任主导复习备考会;高三的复习备考会是最紧张的,副校长来听,开不好要重开,王德宸在办公室加班到了凌晨两点,简单睡一会,继续上早课。他有一天在课堂上向学生道歉:“前一段时间因为人多事杂,课堂准备得并不怎么充分,今后不论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再干扰课堂的质量。”

王德宸意识到自己想做一个对学生有用的老师。真正有用的东西只有在毕业后,知识开始淡漠遗忘的时候,才会渐渐浮现出来。

他在课上讲李亚伟的《中文系》、纪弦的《雕刻家》,又开了观澜学社,在学社里讲得更天马行空。讲的最多的还是陈超的诗,一讲就要讲三四首。后来,王德宸的学生背起陈超的《风车》,在考场作文里用起陈超的诗句。

有一段时间,王德宸住学校旁边,每天骑捷安特的山地车去上课,从出门就开始背诗,一直背到办公室。他背海子、西川、顾城,但还是陈超的诗背得最熟。有次兴致来了,他在语文课上给学生背起自己最喜欢的现代诗之一——陈超的《停电之夜》。

柳迪写春天的那首诗被王德宸收录进衡中诗选,前后改了两三版,花了一两周。最终版确定的时候,柳迪正在楼道里拖地,王德宸跑来班里找他,手上拿着他写的终稿,左边是诗稿的打印版,右边是王德宸密密麻麻的评语,大多是夸赞:“这句真绝!”两个人聊起来诗就没停。

曾经,王德宸把衡中的老师学生们写的诗结成集发给了陈超,采访了他,并托他为衡中的学生赠句,陈超说:“诗歌是心灵的放电。”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2014年的秋天,王德宸接到电话:“陈超老师跳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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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时的诗人陈超(图自网络)
5

王德宸在衡中写诗一直写到2017年。那一年,他兼任学科主任和年级副主任,生活中只剩下两件事情:上课和开会。语文以外的一切争先恐后地来消耗他的时间。会议接踵而至,王德宸每天除了要开40分钟的语文教研会,还要开各种调度会、备考会,最夸张的一周,他除了每天的教研会之外,大大小小开了6个会。有时,只备会,他就能加班到凌晨两点。

被消耗掉的不仅是时间,还有成绩。会议挤掉了备课的时间,王德宸的语文课上得不“纯粹”,成绩也就不太好看。他“放长线钓大鱼”的教学方式几乎只在15年那届文科普通班上起了作用,其他时候,班级成绩大多处在年级中游。有时学生离开他之后,语文成绩反而蹭蹭上涨。童紫高二离开王德宸后,作文成绩突飞猛进,但她觉得是因为王德宸给她打好的底子,他教她时,她生活到处都变成了语文。

在衡中,成绩和老师的各项评判标准都挂钩,老师也是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成绩不好,除了奖金被压到最低,还要无薪加班。王德宸在衡中见过很多有才华的老师,也和其中几位很能聊得来,但他们无一不被困在系统中,有的也随后离开了这里——大约没人能躲开密密麻麻的考核,单纯讲解诗和春天。

王德宸也曾在大考中岌岌可危。做主任时,每次考完试,他都觉得全年级的老师都虎视眈眈,盯着他那点可怜的分数,嘲笑没摆在面上,但被王德宸念在心里。

王德宸就这样被卡在了语文和成绩之间。刚来衡中时,他二十出头,认可成绩至上论,信奉老师的权威。他跟着老教师学讲课,教书像走直线,考试怎么考,他就怎么教。有次他看见学生在课前喝水,以上课不能喝水为由骂了他一通,男孩故意看了眼表,意思是没到上课时间,结果他急了,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罚男孩写了千字检查。讲这件事时他说,自己欠这孩子一句道歉。

后来,他反应过来,这种忠诚的服从几乎和语文教育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驰。一个因为没有好好值日就被骂不把班级当家的孩子是不会喜欢语文的,写文章也只会扣大帽子。他教书开始走曲线,每天琢磨怎么把高考之外的东西顺进语文课里。暑假,为了研究歌诀乐读怎么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15天。他谈班级工作,开始讲鲁迅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但这一切尝试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再后来,他发现,在衡中,语文和成绩不是跷跷板,而是互斥的单选题,原本就不存在平衡点。

在衡中,对成绩的渴求被切分进每一周、每一天。每天有小测,每周有周考,排名靠后意味着接下来一周的危机和紧张。在铺天盖地的试卷和习题当中,王德宸没空讲语文。他每周至少需要从六节课中抽出两节课的时间讲卷子和习题,不讲跟不上进度——整个年级的学科进度需要齐头并进,一个学期的教学内容被切成一周一周的教学计划。每个老师的教学内容也应该大差不差,每月按照月考进度赶齐,在哪个班多讲一点都不“公平”。

优秀是不够的,卓越才是这里的校训。每逢高考,衡中的成绩好坏都按照和衡水二中的差距来评判,哪一科平均分比衡二高不超过3分,学科老师就要大会小会地挨批——可是语文永远比不上数学,差不出那该死的3分。所以几乎每年高考,语文组的奖金分配都最低。18年,王德宸又带高三,全国一卷改了两道新题型,王德宸和语文教研组的其他同事押中了其中一道。高考考完语文,学生一片振奋,消息涌进王德宸的微信,有学生一边在楼道里跑一边喊他的名字。后来高考成绩出来,学科评奖机制一如既往,语文老师单人奖金依然和别人差好几万。无力感沾满了王德宸,他自嘲说:“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语文。”

虽然他一直相信,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并不是两码事,他的学生在高考里语文成绩不会差,只要给他时间——但话又绕回来,在衡中,他和学生一样,最缺少的都是时间。

最后,王德宸跳过了这道单选题。2019年夏天,他举家搬去了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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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宸与富阳中学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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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市富阳中学背靠鹳山,出东门就是富春江,向南走几百米就到了郁达夫故居。江边,有女人在洗衣服,游泳的男人站了一排,清一色的黑色泳裤。公园里人很少,零星走过一两个人,满世界只剩下江上货船发出的沉闷而厚重的长啸。刚来富中时,王德宸下课没事,总会跑去富春江对岸读书。有时周末或者放假,他就和妻儿来公园里野餐,在草坪上吟诵古诗。

王德宸到富中第一年就带起实验班。这里的学生大多是小康家庭出身,在江南长大,崇尚自由,对清北没那么大渴望,有人听说新来的班主任以前在衡中教书,第一反应是要转班。学生们读萨特、柏拉图,喜欢维特根斯坦的也不在少数,每张课桌上都摞着五六本杂书。

在富中,王德宸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开展了自己的教学实验。他不按课文顺序讲课,把课本内容糅成几大专题,上来就讲了现代诗,后来又讲科举制和伤痕文学。他几乎不留习题当作业,日常作业留些论述题目,周末作业留阅读和作文。他开始负责富中的达夫文学社,选了11个社员,帮助他们每个人确定写作计划。一年下来,有学生的小说写到了三万字,最初想转班的学生开始写组诗。

王德宸离开衡中两年多,最常打交道的还是从前教过的学生。最近一次联系是和王珂,她考上了北大中文系,写了一封给王德宸的长信。她从遇到王德宸开始就想考北大中文,高考考得不错,历史组全省第四名,除了北大光华之外随便选。家里人拐着弯问她能不能报法律或者金融,她咬咬牙,坚持选了中文。在给王德宸的长信末尾,她写下这样选择的原因:“我将躬身入局,我将永远滚烫。世俗不曾将我扑灭,更不会将我扑灭。先生授我以诗书,我为先生传薪火。”

童紫兼职做语文老师已经有两年。她初中想做律师,遇见王德宸后,想教语文。她考去北师大读汉语言文学,入校后不久,就开始教高一、高二的学生语文。每遇到一个学生,童紫就和他们说自己有个语文老师叫王德宸,“我很崇拜他,很喜欢他,非常想让很多人都知道他”。那些在王德宸办公室里读到的书,她一一推荐给自己的小孩,然后在兴高采烈地跑来找她说读完一本书的学生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真正读了文学后,童紫才发现很多中学老师教的知识都是错的。专业课上,老师问起“日照香炉生紫烟”的“紫”是什么意思,多数同学按照中学知识答:“紫”是说日光折射。只有童紫清楚,“紫”是一种美好的象征,有道教意味,她记得王德宸提到过这点。课后,童紫和大学老师聊天,提起高中时曾有过这样一个老师,他不觉得语文是咬文嚼字,而是教了许多语文的美。大学老师惊叹于她的幸运,能够在高中这个三观建立的重要时期,遇到这么一个人。

早些时候,童紫读过一篇文章,叫《木车上的激情》,写的是孔子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坐在木车上周游列国讲学的故事。她读的时候,觉得自己看到了王德宸,看到了他在不见硝烟的高考战场上,执拗地守着自己的三寸讲台,企图用一己之力向十几岁的孩子描摹出真正的语文。

高中毕业后,柳迪还在写诗。他加入了大学里的经典吟诵团,偶然发现,团里谱写的《岳阳楼记》,就是王德宸当年爱唱的那一版。大四时他在北京实习,每天通勤几十分钟,就在地铁上看书、写诗,一周最少看一本。

只有娜娜没能离开衡中。她加入了衡中大本营。每天出宿舍,看到那条“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的红色横幅,她尝试让自己备受鼓励;操场开大会,学生代表在站台上大喊“我命由我不由天”,她跟着喊。她有种近乎自我惩罚的严苛:两周刷一次牙,三周洗一次澡,一天上厕所的次数不超过三次,来月经时只用最长的卫生巾,一天换一次。

讲台上,班主任在讲“成绩就是你的尊严”,娜娜坐在下面,先是打了一阵寒颤——怎么成绩就成了我的尊严了?紧接着,她想起北大中文系,又看了看自己的成绩——除了第一次考试是班里第一,其他都在班里第10到第15,最差还考过第22名。这样下去,只能考个普通的985,甚至是211。自我厌恶涌进她的脑袋:“我其实就是没有尊严的吧?”

王德宸走后,娜娜和他联系过两回。一回是说自己办了休学——就是从王德宸离开的那个夏天起,娜娜开始持续性头疼、胃痛、眩晕。她在宿舍的枕头底下藏了一把裁纸用的美工刀,中午抱着必刷题回宿舍,在被子里拿刀划自己的胳膊,再用舌头把血舔干净。八个月后,她尝试吞药自杀,被洗胃救活,确诊重度抑郁,请了半年假,又休了一年学。

另外一回是突如其来的想念。她喝多了,给王德宸发微信说,老师在衡中的时候给了她很多光明。休学后,她偶尔会幻想一件事情:“如果德宸老师一直是我的班主任,我肯定不会得抑郁症。”

休学一年后,她只想赶快高考,离开这座城市。她想,最好有机会能去日本,去京都看看川端康成笔下的冬天。在那里,全世界或许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她不再需要清晨5:40起床去街道上喊“我要上北大”,不再需要伴着春节鞭炮声写76套试卷,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看雪,看一场川端康成的雪。

后记

今年高考后,王德宸告诉我两个消息:一个是他在杭州富中带出的第一届毕业生语文考得很不错,120分以上的有11个,全体均分116,比另一所从前几乎“仰望”的学校均分还高,“打个比方,在衡中时语文比衡水二中总'差不出那该死的三分’,现在相当于我是衡水二中,但语文比衡中高了3分”。

富中学社学生们的写作计划也并未随毕业搁置。高考后不久,王德宸组织了一次关于“高中生的纪实文学写作”的研讨会,说“那些成长中的鲜活的心、跳动的想法不应在正确统一的话语统治下销声匿迹,我们应该挖掘、记录、展示出来”。学生自愿参加,于是十几个学社同学来了八个,还有一个要远程视频。会后,学社同学发朋友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携手共进,在文学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另一个消息关于娜娜。休学一年后,她在去年回到培训机构上课,接着回到衡中参加高考。出分后,她联系到王德宸,说要报考杭州的学校,学中文。在长达四年的时间后,娜娜终于也离开了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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