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首发于【知鸦通识】公众号） 2022年初，电影《万湖会议》上映，引发广泛讨论。 电影根据当时的会议记录，完整再现了1942年1月20日纳粹德国的万湖会议。 会议上，纳粹德国的各部门讨论如何对欧洲上千万犹太人进行有计划的种族灭绝。 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纳粹官员在讨论这一计划的过程中，完全没有任何道德上的障碍，只是把它当作最正常的技术性工作来商讨，就像讨论开一场运动会或修一座桥一样自然。  ◎ 电影《万湖会议》剧照。参会的15人决定了数百万犹太人的命运。图片来源：ND 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震惊世界，80年来引发全人类的讨论与反思。 可是，就在今天，几乎同样规模的种族灭绝正在埃塞俄比亚发生。 几年来，埃塞俄比亚经历着战争、瘟疫、蝗灾、饥荒，那里的人也在经历着杀戮、逃亡、强奸、酷刑。 如今，他们还有可能面临更为残酷的事情：种族灭绝。 这个非洲人口第二大国已经成为人间炼狱。 / 01 /正被灭绝的提格雷人2020年11月，埃塞俄比亚开始爆发「内战」。 战斗双方是提格雷地区的提格雷国防军（TDF）与埃塞俄比亚国防军（ENDF），其中邻国厄立特里亚还帮助了埃塞俄比亚国防军。  战争双方在一年半的时间里都犯下了恶劣的战争罪行，令人触目惊心。 早在2020年，种族灭绝观察组织就将埃塞俄比亚发生的罪行升级为第九阶段，也就是真正的「灭绝」。 在这个分级系统里，描述了种族灭绝的过程，从分化、歧视、去人性化，到迫害、灭绝等等，共分十个级别。第十个级别是指灭绝之后对罪行的否认。 而如今，埃塞俄比亚早就走完了整个过程，交战双方都已拒绝承认罪行。 战争初期，多是提格雷人对其他种族的灭绝行为。 2020年末，提格雷武装人员和民兵就对埃塞俄比亚边境的平民进行大规模袭击，造成了600至1000人死亡，被称为「迈卡德拉大屠杀」。  ◎ 2021年6月，提格雷士兵在检查飞机残骸。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单这一次屠杀而言，其规模就和俄乌战争中发生的「布查大屠杀」相当。 而这种令人震惊的屠杀，在埃塞俄比亚却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提格雷国防军在战争中的主要罪行除了杀戮平民，还有大量的性暴力。 因此，埃塞俄比亚政府已将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TPLF）定义为恐怖组织。 然而，随着战争的发展，关于埃塞俄比亚政府军的罪行报道也逐渐浮出水面。 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提格雷一样恶劣。 罪行主要由阿姆哈拉地区的安全部队犯下，而政府军则默许或参与。 根据《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的报道，一年多来，种族清洗一直在进行中。许多提格雷当地平民被运送到拘留场所，在那里死于饥饿、疾病和酷刑。阿姆哈拉部队对平民的屠杀不分男女老幼，且涵盖了所有可能的暴行。 他们掠夺提格雷人的牲畜，抢掠他们的房屋，强奸提格雷妇女。 当地的一位女性店主称，她被六名士兵强奸，那些士兵声称提格雷人应该在当地消失，并说「你们是邪恶的，我们正在净化你们的血液」（指强奸）。 埃塞俄比亚政府在此期间，主要做两件事。 其一，限制提格雷地区的粮食供应，迫使提格雷国防军投降； 第二，切断提格雷地区和外界的联系，包括手机网络服务和银行服务，以及阻碍人权调查和人道主义救援。 这些手段都超出了战争的正常范围，尤其对当地平民造成毁灭性打击。 2021年一年，埃塞俄比亚创造了世界纪录，一年中有510万人流离失所，成为难民。其中，被迫离开居住地但没有跨越边界的境内流离失所者约为400万人。 此前，最高纪录是叙利亚2013年的难民数字350万。  ◎ 埃塞俄比亚难民前往苏丹的路上。图片来源：Global Citizen 这些人不只是提格雷人，也有其他族群。 他们之所以成为难民，一部分原因是战争，更主要的则是政府对提格雷地区的粮食封锁。 他们陷入了极度贫困，面临着最严重的饥荒。 能够逃出去的人，主要都逃往邻国苏丹。逃不出的就只能留在当地，经历屠杀、酷刑、疾病、饥饿，最终走向死亡。 当地政府完全封锁了当地对外的联系，国际组织无法对当地有足够的了解，无法及时救助，使那里产生一轮又一轮的次生灾害。 2022年3月，埃塞俄比亚政府名义上宣布停战。 但根据联合国的评估，那里正在实施「事实上的人道主义封锁」。 提格雷地区有520万人需要粮食救助，已有40万人陷入饥荒，而国际组织目前向提格雷进行的援助，还不到预估的10%。  ◎ 提格雷地区的一些居民在接受联合国粮食计划署的粮食援助。图片来源：UN News 如果考虑到全球正在经历的饥荒，以及埃塞俄比亚过去几年的干旱、蝗灾和疫情，提格雷地区正在走入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 那里可能将产生21世纪以来最大的人道主义灾难。 600多万提格雷人将在暴力、酷刑、疾病、饥荒之下走向灭绝。这一规模或与纳粹德国所屠杀的犹太人数字相当。 那么，埃塞俄比亚这个非洲大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 02 /假宗教之名埃塞俄比亚政府对提格雷地区进行的种族清洗，目前是通过为数不多的各项调查拼凑起来的。 其真正规模和意图还有待进一步确定。 表面上看，阿姆哈拉部队对提格雷人的清洗，是因为战争开始时提格雷先屠杀了许多阿姆哈拉人（Amhara people，或译安哈拉人），属于一种报复行为。 但显然，这不能解释为何埃塞俄比亚政府要对当地进行系统封锁，以及政府对当地安全部队采取的默许和支持的态度。 事实上，目前看来，对提格雷人的屠杀是系统性的，而非当地某个部落临时起义的报复性行为。 表层的种族清洗下，有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宗教。 埃塞俄比亚是非洲一个相当特殊的国家。该国是非洲极少数没有被殖民的国家，其人种与犹太人有一定渊源，且信仰东正教。 在非洲，有基督宗教信仰的国家极少。 这也解释了其在殖民过程中的独立性，以及其与周边穆斯林国家关系不睦的原因。 
在埃塞俄比亚，信仰东正教的人口占40%以上，如果加上信仰天主教、新教和犹太教的人口，则超过60%。 现在看起来，提格雷人与埃塞俄比亚其他族群在信仰上本没有不同，大多数都信仰东正教。 但在历史上，却是另一回事。 目前，埃塞俄比亚人口中有30%以上是奥罗莫人，27%是阿姆哈拉人，提格雷人的人数只有6%。 可过去，提格雷人曾统治埃塞俄比亚近三十年。 更重要的是，当年在埃塞俄比亚掌权的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是一个世俗组织，最初信奉马克思主义。 1974年以前，埃塞俄比亚曾是君主制国家，并有漫长的王权历史和宗教历史。 1974年以后，埃塞俄比亚受苏联影响开始走社会主义路线。 此后，提格雷青年强化了自己的民族身份认同，反对当时的门格斯图（Mengistu Haile Mariam）政权，与政府进行内战并取得胜利。 此后，提格雷领导的组织建立了新的政府。 在门格斯图时期，宗教信仰被打压、破坏，并将宗教当作使国家落后的元凶。 提格雷建立政府之后，放开了宗教信仰，新教势力逐渐扩大，从极少数人扩展至几千万人。本来放开宗教信仰是一种现代制度的体现，但这对于埃塞俄比亚已经压抑很久的东正教民众来说却成为另一种打压。 广泛的东正教教徒对其他宗教的蓬勃发展极度不满，于是进行各类抗议，结果却被视为反政府行为，并遭到镇压 正因如此，占据人口少数的提格雷政权失势，阿比上台。 2018年，阿比（Abiy Ahmed）在上台以后结束了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的领土纠纷，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但是，他也是一个基督教民族主义者，是一个新教福音派。 基督宗教这些年重新崛起，变得愈发排他。无论东正教、天主教和新教中都是如此。并且这些派别在宗教派系斗争上的矛盾并不明显，反而是与政治交融，成为一种广泛的基督教帝国主义。 阿比曾说，宪法要求政教分离，但二者仍可「一起工作」，还说自己想要的并非更强大的教会，而是更大的「神的国度」。 他试图消弭基督宗教间的矛盾，从而团结大多数，结果日益使埃塞俄比亚滋生极端民族主义思想。结果，首先在基督宗教间产生了种族清洗。  ◎ 阿比在2022年6月的一次讲话，他谴责暴力和非法处决，但并未给出任何细节。图片来源：The Guardian 提格雷地区实际上是最为笃信东正教的，但却遭到最严重的清洗，内战被极端宗教分子描述为一种上帝的安排。因此，必须清除提格雷人。 这样的思想渐渐流行。提格雷人被描述为「鬣狗」「癌症」和「杂草」，需要被「净化」和消除。 以宗教的名义，埃塞俄比亚将敌人妖魔化、非人化，加强了民族认同感，做起了帝国崛起梦。 恢复往日帝国的想象是极端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一个特征，一旦产生这种思想，人们就会努力把过去描述得强大和美好，不管事实是否如此。纳粹德国就是依靠这样的集体想象煽动起种族仇恨的。 在非洲，这样的幽灵也阴魂不散，埃及和埃塞俄比亚这些在古代有过灿烂历史的地区则尤为显著。 阿比的偶像是埃塞俄比亚历史上的皇帝，称孟尼利克二世为「伟大的领导人」，提出「让埃塞俄比亚再次伟大」的口号，将战争美化为一种思想解放和复兴的必要手段。 于是，埃塞俄比亚修建复兴大坝，强化军队，与埃及、苏丹等国交恶。另一边，该国又在国家内部清除异己，屠戮和驱赶提格雷人，日益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显然，对提格雷人的种族清洗，实际上离不开宗教民族主义的支配作用。 但归根结底，埃塞俄比亚所出现的问题，还是一个政治现代化的问题。 / 03 /没有出路的悲剧埃塞俄比亚过去100年历史中，受到了欧洲现代文明的多轮冲击。 虽然没有遭遇直接殖民，但殖民文化的冲击，为埃塞俄比亚带来了民族认同、民族独立的思想。 他们要推翻君主制，他们也做到了，却并未因此而完成现代转型。 苏联为他们带来了社会主义思想，埃塞俄比亚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革，结果并没有得到一个民主、自由、法治的国家，反而造成了饥荒和战争。 苏联解体后，民主化浪潮再次波及埃塞俄比亚，社会主义制度瓦解，建立了新的联邦共和国，有了多党制和议会。 然而，这同样不彻底，带来的还是战争与饥荒。  ◎ 1991年埃塞俄比亚军事政权被推翻后的民众与倒塌的列宁像。图片来源：The Conversation 阿比的繁荣党进行改革以后，本希望走向一个更为宽容、自由的社会，结果还是事与愿违，重新回到战争与饥荒。 更糟糕的是，埃塞俄比亚日趋走向极端宗教民族主义，借复兴古代基督教国家的荣光之名，进行种族屠杀。 在追赶现代社会的步伐之时，埃塞俄比亚每一步都出了问题。最终结果，是酿成一次又一次的悲剧。 100年来，埃塞俄比亚人经历着世界上最极端的暴力、战争、饥荒、疾病、种族灭绝。可这一切，还远远没有完结的迹象。 其实，埃塞俄比亚的问题也是多数非洲国家所面临的问题。 这些非洲国家不论改换多少种制度，改革多少次，发生多少悲剧，似乎都不会变得更好。而且，不论是复兴过去，还是学习现代文明，是封闭还是开放，似乎都无济于事。 那些过去是部落，后来被殖民的国家，一旦有强大的政府就会发生屠杀和饥荒，而一旦民主改革，又会回到部族之间无止境的暴力； 而那些过去曾是王朝的国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它们多半用欧洲的思想打扮自己，却走向了更为混乱和暴力的境地。 酿成这一切的原因很复杂，也许是历史上殖民统治所带来的创痛；也许是这里自古以来就始终是族群林立，缺乏国家建构；也许是因为在国际格局中，非洲始终是其他国家博弈的牺牲品。 诚然，世界上所有国家从过往的农业社会走向工业化的现代社会都需要经历阵痛，但非洲各国所面临的痛苦还是显得太长，也太强烈。 在这里，种族清洗几乎司空见惯。 况且，不论以什么名义——是民族主义、社会主义、宗教，还是其他任何名义，最终总会倒向族群间的相互杀戮和消灭。 1994年，卢旺达内战期间，就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卢旺达大屠杀。 在100天里，全副武装的胡图族军人屠戮了少数民族图西族以及其他种族，甚至屠杀了较为温和的同族人，有至少50万人被杀死。该屠杀也被认为是20世纪最严重的种族灭绝事件之一。  ◎ 卢旺达大屠杀后难民营中的儿童，这些儿童的父母大多已经在屠杀中死去。图片来源：The Washington Post 而现在埃塞俄比亚发生的种族清洗，与卢旺达大屠杀几乎无异。 令人更担忧的是，埃塞俄比亚的人口是卢旺达的10倍以上，提格雷人的人口也远大于图西族人口。 如果埃塞俄比亚种族屠杀继续进行下去，其规模可能会超越卢旺达大屠杀，逼近纳粹屠杀犹太人的规模。而这，注定是21世纪的一场大悲剧。 对于普通的提格雷人来说，他们正经受着这些，他们不知原因为何，看不到未来，也没人能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 埃塞俄比亚的悲剧也许提醒我们，想要拥有一个良好的秩序，依靠的不是某一个领袖，不是某一个制度，不是某一种思想和主义，也不是某一个宗教和文化。 这些事物的轮换并不会一夜之间使地狱变为天堂。 我们更需要的，是对极端思想的警惕，对每一个人作为人的权利的认识与捍卫，是思想的启蒙，也是脚踏实地的法治。 没有捷径，也没有灵丹妙药。 只是，这在埃塞俄比亚，还相当困难而遥远。■ 参考资料 Ethiopia’s Invisible Ethnic Cleansing. Foreign Affairs. 2022-06-02.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