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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庆伟 | 明态品咂:沉着豪迈 力拔千钧——董其昌《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赏读

 食古斋 2022-07-01 发布于甘肃

很难忘记2019年春天,去上海博物馆观看“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特展”的情景。日常所见的董其昌书画作品,大多是印刷品。现在的印刷技术日新月异,已能达到逼似原作的效果,特别是一些小尺幅的书画,印刷品上的细节与原作的精微程度几乎不相上下。但一些大尺幅的作品,印刷品与原作的直观感受就大不一样了。比如,那次在展厅里见到的董其昌《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日常所见董其昌书法,多为小字行书,董氏的大字书作并不太多见,即使见过,如果缩小了印在书册上,与小字的观感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那次在展厅里见到董其昌的《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大字原作,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其跃出纸面而散发出勃勃的豪迈气息,那奔放的节奏,使人过目不忘。这大概也是借助了颜鲁公书法本身的恢宏气度吧!坦诚地讲,在此之前,我对董其昌的大字并不看好,而这一次真实的晤对,给我的触动却很大。这件作品,是上博的藏品,绫本,纵52.5厘米、横643厘米,属于高头大卷,大字行书以颜体为法,在董氏传世作品中仅见。董氏临作内容与颜真卿所作稍异。“庚午”为崇祯三年(1630),作者时年76岁,应是人书俱老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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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

既然是临作,我们还要先来了解一下原作《裴将军诗帖》。有人曾质疑此帖非颜真卿所书,朱关田先生断定说:“但观《忠义堂帖》所收该书,其大气磅礴正非鲁公莫属。”颜真卿的行草书,《祭侄文稿》《争座位》二帖,可谓双峰并峙,于当下影响之巨,无须多言。但《裴将军诗帖》,被关注的程度肯定稍逊于前者。对于其艺术风格的认定,我们不妨看一下前人的评论。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说:“颜鲁公《送裴将军诗》多感慨踔厉……书兼正行体,有若篆籀者,其笔势雄强劲逸,有一掣万钧之力,拙古处几若不可识。然所谓印印泥、锥画沙、折钗股、屋漏痕者,盖兼得之矣。”这是对此帖整体的评述。与《争座位帖》比较,有这样一条评论,很值得玩味。王澍《虚舟题跋》说:“此书诡异飞动出《论座》外,盖自右军来未开此境,其心目中不复欲存右军一笔,所谓善学柳下惠,莫如鲁男子者也。然非有一段忠义郁勃之气发于笔墨之外,末由臻此。”

前人的评述备矣!我以为颜真卿此帖的美学价值首先表现在力度上,这就是评论当中所讲的“篆籀”气。与“二王”一路的妍美不同,颜体书法用笔的质感如锥画沙、屋漏痕,力量感十足,厚重雄强。其次是这件作品的创作方法是楷草相杂。有意思的是,这里的楷书并未脱去楷法,如折笔、捺笔以及字形的方正,依然是楷书——端正厚实、憨态可掬的颜楷。草书依然是草书,用笔飞动宛转。草书的流转打破了楷书的凝重,楷书的厚朴又牵制了草书的飘散,如交响曲的浑厚重音而铿锵有力。楷破草,草破楷,这就是一种“破体”的表现吧。这种表现方式,与《祭侄文稿》和《争座位帖》显然是不同的,应是鲁公存世行草作品中仅见的,特立独行,风格迥异。这种刻意将两种书体,即静态的楷书、动态的草书两种字体放在一起的书写方式,在书法史上也是不多见的。这种创作方式,会引发后人诸多遐想。

董其昌是继赵孟頫之后,又一个在诗、书、画及理论上多方面影响深远的大家。赵孟頫在书法上的所谓复古,主要是传承“二王”一脉的正统。董其昌正是以赵为追赶目标,终生追慕并期许超越。赵在书法上,一心追慕王,心无旁骛,一直不把颜真卿放在眼里。大概在赵的心目中,颜真卿的书法是一个另类吧!而董其昌在书法的取径上,颜真卿可谓他的起点。他自述道:“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钟、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与一般人的想象不同,虽同样追慕“二王”帖学,董氏更加包罗万象。颜真卿楷书结字的内松外紧与方正圆融,给董氏书法以终身的影响。通观他的书作,无论楷书,还是行草,都写得从容自信、宽绰雍容、恣肆洒脱,绝找不到那种紧巴巴的拘束感。

把董氏的临作与鲁公的原作相对照,明显出入很大,只能算是意临。首先,董氏改变了原作的章法。原作每行的字数不等,三字、四字、二字,根据书写节奏,楷草互换,时而沉稳厚重,时而又飞扬恣肆,章法上有冲突、有起伏。再看临作的章法,每行字数除了“剑舞”“画麟”二行外,都是每行三字,字距、行距显得比较疏朗。其次,原作楷草二体的对比非常强烈,楷字的稳实与草书的飞扬多变,恰与裴将军的勇武与恢宏气度互为表里,苍劲与阳刚气息是颜体书法留给人不变的审美体验。董氏的临作,似乎对鲁公这种两体并用的表达方式“视而不见”。我也曾读到过一些文章,其中谈到当下书者对待《裴将军诗卷》往往喜欢在形式上做文章,寻求视觉上的感官刺激——楷更楷,愈厚愈拙;草更草,写得愈发飞扬。似乎只有这种夸张,才更过瘾,更抢眼,更有味道。董氏的临作显然是对这种对比关系的弱化,楷草之间的距离感没有了。楷书变得轻松活泼,草书也控制得有了节制,楷草之间的隔阂被冲淡了,两者汇成一个整体,变成了一件很“正常”的行草作品。是于视觉上的再度夸张,还是如董氏的消解,两者孰优孰劣?每个人也许都有自己的判断。董其昌的临帖,没有强调一点一画的逼真再现,处处体现了自己的想法。他的临作不是一种表面上的“抄写”,而是一种“借题发挥”,处处有我,又处处留意古人。离合之间,便是对自我的寻找。这种方法,没有把临写和创作截然分开,而是临中有创,创中有临。可以说,董氏的这件《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是临作,更是创作,这里一定有董氏的思量,故显得卓尔不群。

《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给我们的启示很多。第一是用笔。我见过董其昌临写的鲁公的《多宝塔》,自然灵秀,有很强的书写性,毕竟这是鲁公的早期作品,颜体风格还不突出。在这件《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里,颜体风格却是突出明显的。董氏的表达在用笔和结字上,朴厚方正,劲练清刚,却不呆滞,见不到对颜字的夸张与扭曲。对于颜真卿的用笔,董其昌见解独到:“颜平原,屋漏痕,折钗股,谓欲藏锋。后人遂以墨猪当之,皆成偃笔,痴人前不得说梦。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也。”大字笔画,能入纸,行笔又要留得住,在疾涩的把控中字势鲜活而不僵。颜体浑厚的质感和气象沉雄的原帖风貌把握到位,故原帖的总体风格不失。第二,一般人们会认为,写行草书最重要的是处理好各种对比关系,而董氏这件作品却十分注重单字的处理,骨格盎然处,似有千钧之力。细审每个字,都是以颜楷的中正浑厚为主,辅之以行草书的节奏,挥洒之间,气定神闲。每笔都厚实坚定,楷书灵动,草字精准,以收为主,稍作放纵。比如,“制”是颜楷的结字,字正,笔势连贯,丝丝入扣,虽断却连,变得活泼了;“猛”字,虽是方正的颜体,笔势却飞动起来,“犭”旁的翻转用笔有了飞白,产生了张力,与“孟”部的厚实有反差,平中有了险劲。即使是草书,如第六行,“若”取行,“龙”“虎”用草,“若”字重,“龙”“虎”一轻一重,一字一顿,不连属,有呼应。当然,时而的放纵可以打破沉闷的定势。第十一行“何壮”二字的自然连接、第十二行的“剑舞”,一收一放,特别是“舞”字,摇曳环绕后放开的长竖,是全篇的神来之笔。第十五行,“入”字的应小反大的展开,都是亮点。后半段,显然连属增多,“高望”笔断意连,“正崔”二字的实连、“如不敢”三个草字的连用,都是节奏虚实的调节。这些用笔节奏的变化,都因势相生,绝无人为的刻意安排。这种一个字一个字的处理方法,似笨实巧,让作品的整体显得庄重大方。过多的牵丝缠绕,或字势的左倾倒,往往会削弱作品的庄重感和力量感。在书写的过程中自然生发,见招拆招,游刃有余,董氏深谙此道。通观此卷,行距并没有所谓的时紧时松,字距行距基本保持了前后一致的状态,平稳萧散。这种散漫式的感觉,是董其昌惯用的一种章法,更是对书者控笔能力、单字锤炼、结字布势等方面的一种考验。有书法创作体验的读者一定会知道,越是平淡的东西如能深刻打动人,背后必然越是要有超凡驾驭笔墨的本领作为支撑。

去年,书法圈的一些同人曾就书法的“破体”问题进行了一番讨论。在一件书法作品中,打破一种书体的局限,如行中带草,草书中偶尔出现楷书,这都是一种“破”;在书体演变中,隶中有篆,或者楷中存隶,这也是一种“破”。我无法断定,颜真卿的《裴将军诗帖》算不算破体书法的典型作品,这件作品的创作方式是否也受到了王献之书法的启发,抑或是他突发奇想的一种尝试。董其昌的临作,可以算作是对鲁公《裴将军诗帖》的一种解读,至于是得是失,就像那次讨论一样,无论对错,不必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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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裴将军诗帖》(拓片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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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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