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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与乡愁

 苏迷 2022-07-02 发布于上海
《姑苏晚报》2022年06月27日 B07版

  程庆昌

  午后,和文友逛老街。刚入喉的黄酒,在身体里乱钻,很活跃。阳光落在身上,与无形的酒香一撮合,撩拨得恰到好处。微醺,步子轻快,思想也格外活跃。

  过寿仁桥,就是玄坛庙。两水相接,三步两桥,武财神赵公明安然享受人间香火。看不见的风尘,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所谓白云苍狗、黄沙浩荡,大抵如是。无形的风,散尽千年,曾经的邂逅、曾经的香火缭绕、曾经一弯明月里的钩沉,都付诸身边不趋不徐的流水。

  折向东,过小桥,目光所及,是一高大的门楼,这便是敬梓堂,当年徽商在甪直古镇的会馆。

  徽商两字,令我心中怦然一动,神色恭敬。

  朋友介绍,这敬梓堂已有一百五十余年历史。当年徽商落脚甪直古镇,相互提携,相互帮助,自成规模,在五湖六冲之泽,影响力不小,也把徽商的风采,展现得淋漓尽致。

  内心的敬仰越发浓重。再看“敬梓堂”三个大字,尽管被无情的时光参差斑驳,涵纳的一种精神、一种底蕴,依然明晰,那些在光阴过往中有过的温情种种,依然在一笔一画里,有迹可循。

  没有想到,就这样于不经意间,与一百五十余年前的安徽老乡相遇,在一个寻常午后。

  徽商曾经誉满大江南北,成就无数商界翘楚,也留下无数传奇,譬如说大名鼎鼎的红顶商人胡雪岩,还有很多一时叫不出名的精英人物,当然也不乏众多的小商人、小人物。不然,怎么会有“无徽不成镇”一说呢?

  徽商,应该说是时代的产物,“无徽不成商”这五个字,写尽了徽商的荣耀,也包括他们这些人的曲折和心酸。“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首在徽州家家户户耳熟能详的歌谣,更是把其间的种种逼仄刻画得淋漓尽致。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群体,辗转大江南北,缔造了无与伦比的商业帝国,耀眼的光芒,遮挡住了一路行走的艰辛。

  站在现如今的经济大潮中,真值得为这样一个群体鼓掌、喝彩,尽管在当时,他们中的很多人要背负世俗的压力,但就是这些忙碌的身影,为民计民生,贡献出了他们的才智,尽管注定他们的普通、平凡,未必能在青史中留下点滴记载。

  高大的门楼已然斑驳,能不能看到最初的模样,我不敢确定。“敬梓堂”这三个字,好像也落满江南烟水,但是,遒劲的笔画,依然透射出当年的风采。一百五十年前,徽人驻足甪直,开创了属于他们的商业时代,一百五十年后,我这个后来者,静静伫立在门楼前,怀想徽人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的繁华。是不是算得上一种巧遇?

  好奇的是,当年的会馆,不一而足,譬如说山西会馆、浙江会馆……都是在外的同乡聚集之地,无不用会馆这两个字。为什么这敬梓堂不用会馆之名呢?况且这“敬梓”二字,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当年的那个落拓文人,难不成这中间真的有某种关联?

  确实有人以为这“敬梓”二字,是崇尚当年的那个文人吴敬梓,仔细梳理,应该不是。吴敬梓是滁州全椒人,虽然文有盛名,但跟徽州没有什么联系。我赞同这种说法,奔波在外的徽州人,没有道理把一个没有地域关系的外人奉为圭臬。《诗经·小雅》 里写道:“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敬梓堂”中的“梓”,应该是梓里、桑梓之意,“敬梓”,就是敬重桑梓、敬仰家乡,这也是人在他乡对家乡的眷念不舍,或者说无形中的一种纽结。

  这应该就是“敬梓堂”的本意吧。

  尽管从一开始,敬梓堂就不说话,但是,在它的缄默中,寄托了远走他乡、扎根水乡的这些徽商的不泯情怀。他们如同各种各样的植物、以不同的姿态呈现各自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的心里,始终有家乡的存在,始终漫溢着故土情怀。

  “必恭敬止,不忘根本。”这就是“敬梓堂”留给世人最好的独白。不管走多远,不管多少年,漂泊在外,心里面始终有一片葳蕤的乡土,这便是人生的根本。这些徽州前辈,不管以怎样的一种姿态进入水乡古镇,也不管遭遇到多少坎坷曲折,也不管创造出多少财富,在他们的血脉里,乡情依然,乡愁依旧,那方土地上的俚语村言,时时滚烫,时时慰藉他们远在异乡的灵魂。

  一百五十年后,我这个“曾经的外乡人”,站在高高的门楼前,怀想,远眺,光阴的尘沙,似乎扑面而来。对于脚下一条长路、漂泊他乡的人而言,大概也难以躲过这三种境况:村桥原树似吾乡、直把他乡作故乡、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相信,早我一百五十年来到甪直水乡的徽州前辈,一定在这些境况里穿梭、挣扎,一如我落脚古镇时的逼仄与惶然。

  只是,直到此刻,我才开始和他们隔着时空对话。

  大抵,这也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经历。人生是一粒种,落地就要生根,也就不能一味纠结是家乡还是在他乡,不能老是放不下。

  人生,注定就是一个迁徙的过程,念念不忘的故乡,就是祖先迁徙而来的安身立命之所,后代的迁徙,更加能缔造一个家族的茂繁,俗语里的开枝散叶,大抵如是,所以每一辈人心目中的家乡,是变化着的。动态,往往就是人生的常态。这样的经历,会更加丰富人生的阅历和内容,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噬心之痛、难言之苦。

  就在我们随意说话时,走过来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气色很好,看不出实际年龄。长者向我们打听老街上原先的叶圣陶小学怎么走。

  老街里的小巷、弄堂,朋友了如指掌,非常热情地领着长者去老校址。小巷深深,三个人,一边走,一边交谈,才知道长者的舅舅家就在老学校那一带,他小时候也生活在甪直,十七岁那年,成了插队知青,去了安徽芜湖,后落户芜湖,甪直就来得少了,但古镇的样子,一直还记着,只是异乡的生活,已经磨去他的乡音。现在他六十有七,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不见了。

  听他这么讲,心中猛地一晃,再三打量,也看不出他有这么高的年纪。长者说,母亲、舅舅都已过世,亲戚之间也少有来往,就算找到了舅舅家,恐怕他的那些表亲,也未必认得出他。这次好不容易得闲来了甪直,回到老家,就想找一找,哪怕就找到大概的方位,心中有数,也好。

  时间,没有磨灭老者心中依旧丰盈的乡土情怀。确实,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不能替换的家乡或者说故乡。眼前素昧平生的长者,操着芜湖口音的普通话,零星说着过往,在老街的巷子里寻找曾经的生活情趣,这又是怎样的一种乡情?

  这就是每个人心中不会散淡的故园情怀,远与近,没有太大的关系。

  眼前的长者,虽然改换了口音,不再讲地道的甪直方言,他的家,也不再簇拥在古镇的灯火里,但是,始终泯灭不了他的故土情怀。这些年,如我一般的许多人,在老街的烟水里穿梭,把小家也安顿在古镇边上,有没有想过,某一天,走出古镇的怀抱,是不是也会生出这样的一些情愫?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古人尚且如此,今人为什么跳不出藩篱?心底始终有那一片温情的土地就好。一百五十年前的先辈,就是榜样,在他们之前,更是如此,人生,是动态的,家乡或者故乡,自然不会一成不变,先辈的异乡,终究演变成后辈的家乡,如此往复而已。

  但是,不论怎么变,心中的那份敬畏、敬仰,不会变,也不能变。“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桑梓、父母,已经衍变成一种寄托,做一个不忘根本的人,让浸透骨骸的乡愁,更加明澈,更加醇厚,更加感人,是不是很好,很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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