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后,悲从中来,原来这样逐渐枯薄的人世,除非甘心去写芥子,纵还有不世出的英雄豪杰,写来也是叫人不能懂的,只因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若果人世的深厚大若五湖四海,即若写一微微芥子也是必有可观的,如我们章回说部里的那些匹夫匹妇,如张爱玲笔下小奸小坏而我们却怜喜的人们,如我想一谈的日本作家井上靖的作品《天平之甍》。 唐招提寺的建造,在在表现其对日本宗教界、艺术界、文学界的伟大贡献。尤以唐招提寺的主要建筑物“金堂”,不仅是代表日本奈良时代建筑的第一遗构,而且其柱上的组织——MITESAKI所完成的形式,也成为后世日本建筑主流之所谓“和样”之基点。此外,鉴真弟子之对于佛像雕刻(鉴真逝世前,由其弟子所刻木像为日本现存最古的肖像)、汉学著作、梵唱之发达的贡献,以及医学知识的介绍,都有永垂不朽的功绩。 小说的开始,在日本兴福寺院内,荣睿、普照二僧于早春的阳光里讨论着是否要随遣唐使团赴唐,其时樱花含苞待放,晨风凛冽。尔后四僧在赴唐的船上,边晕船呕吐边终夜互诉大志和年轻时自己所坚信的哲学,大风大浪里未来生死尚不知。也不过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大孩子,我看了太熟悉而心痛,叫我想起在学生时代总有那么几个好朋友吧,隐隐感觉前程人世沧桑的不可抗拒不可测,因此更不甘心啊,终宵不寐地抒怀言志,一张张因认真执着而发白发亮的年轻的脸,叫我不能残忍地去想象十年后此座中竟是谁人方能经得住? 在洛阳建春门送走了托钵打扮的戒融,普照无来由的有些寂寥之感,虽然正浴在早春的阳光里,而伊水温暖,河畔的杨柳在暖风中摇曳着,李花就要绽放的季节,附近已可以看见几对游春行乐的人们了。 自此一别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两人不意在珠江口重逢,便在拥挤的码头上,随便拣了家小铺坐下叙叙这些年间的事儿。此时的普照正为第五次的渡海失败忧烦,戒融却也答道:“彼此皆为渡海辛苦!”原来他也正拟搭船去天竺,归途则打算走玄奘《大唐西域记》之路回唐。戒融热烈地谈着玄奘事迹,天竺之路以及关于旅行之类的书名。 二十年后,志趣和所认定所舍身的仍然不同……“同样是为渡海辛苦,但我的跟你的就是不一样!”普照很想这样反驳戒融,但是在这待了二十年仍觉是异国的人们群集的码头,听异国的语言,喝异国的酒,眼见异国的船只在港里来去,想归想,普照终未否定戒融的话。 四僧中的最后一人叫荣睿,是比普照又不同的另一种善心诚实男,他也是乖弟子,几番追随鉴真渡海不成,终在第五次失败后病逝于途中,鉴真因为他的死而哀励悲切万分。他在人世里这样委婉驯良地匆匆行过,很叫人为之思省叹息的。 普照是四人中唯一跟随鉴真回到日本的留学僧,他自始至终抱负和灵机似都不如其他三人,甚至只像个寻常孤僻的老单身汉。鉴真一行抵日后,便迅速地在奈良的大佛殿西赶建戒坛院,待戒坛院落成准备进行授戒时,一干以贤璟为首的日本布衣高行之僧,突又反对以鉴真的授戒作为佛道入门的正仪,而主张自誓授戒即可。争执不下的结果,双方约了来日在兴福寺维摩堂讨论,哪方辩赢便依哪方。 此辩论会实在事关重大,又且贤璟一方都是日本铮铮有名的学者,非有很强的意志力,欲辩倒对方是不可能的。鉴真弟子中有辩才者虽不少,但首先日语上的不能自如,便就弱了气势,此时一向讷于言辞的普照挺身而出。 是日,堂内爆满,群贤毕至,堂外也围满了听众。贤璟等引《占察经》据以辩论,普照以《瑜伽论》抉择分五十三卷责问对方,贤璟等无以回答,普照两次催请对方答复,贤璟等依然无法回答,瞬间堂内屏息等待。普照也没想什么,但不知为了什么,略微仰着脸坐在稍暗堂中的普照,一刹那在脑际浮起了在端州龙兴寺客死的荣睿。 会后,包括贤璟等在内的八十余名僧侣弃旧戒,于戒坛院受戒。自此之后,普照声名大起,便住东大寺维摩堂专门说开遮、讲律疏。 我屡屡惊叹释迦与其弟子当年舌战婆罗门的战况惨烈,绝非如以往印象中的谈天说地不着边际的云淡风轻,而是直如孔孟当年一样的“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释迦生生一个弟子阿难不就极似孔门子路吗?而子路死时的不忘先正正衣冠最是叫我读了泪下。当是之时,普照普照,你也可知道座中最热泪如倾却又笑得最安心的是谁吗? 除此四人外,不能不提的是另一早他们三十年到唐留学的老僧业行。我不知道史籍中可载有业行此人,又或只是井上靖文学的虚构。但我相信真实的历史里绝对存在过这个人的。 后来业行听闻普照将随鉴真返日,便托他将已抄毕的经卷先带回日本,把在唐三十年的所有心血托付给普照,只因普照答应他“万一船遇难不得不抛弃船货时,我本人愿意代替经卷入海”。 结果那次的东渡给漂流到海南岛去了,经卷保是保住,唯因一行人顾虑北上回京之路太过遥远,便将经卷全部送给当地万安州的大云寺。普照辗转回到洛阳,并找到业行已是两年后的事了。当比以前更加瘦小且不闻世事的业行乍见普照的惊愕,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因为他以为经卷早已随普照安然抵日且传扬开了。普照忙把那次船难及这两年的生活和经卷的下落,都向业行报告了,业行难得极有力气地怒责了普照一顿,普照只得答应他在等候下次船期的期间,替业行把留在大云寺的那些经卷补抄齐。 此后,普照一方面打听鉴真的消息,一方面每日执笔抄经。普照开始抄经以后,才发现那是非常花费时间与劳力的工作,从早到晚不出门地伏案抄写,一天的分量也很有限。如此的情况中,普照送走了天宝十年。但所期待渡日的便船仍未到来,其实普照无法明白判断自己是不是真正在盼望渡日的便船早日到来。 天宝十二年,终于有遣唐使团回日本了,此次也就是普照与鉴真的第六次渡海。业行在此时把能抄的经已悉数抄毕,便一道亲自护送经卷回国。此行总共有四艘船,普照鉴真在一船,业行在阿倍仲麻吕的那艘,因是大使的船,船体较大可堆经卷,有渡海经验的船夫分配得也多,安全性自然大了许多。 出发的头几日,船队仍沿着大陆行行停停,有时停泊十数日,只等顺风。业行总不跟其他人一样上岸观光游览,歇歇海上风浪之苦,只老实安分地坐在那些如山的经卷堆里,普照从岸上望着海上暮色里的业行,把那样一个人置于广阔明亮的风景之中,无情地裸露出他在唐土所受的劳苦,不似唐人,也不似日本人,只是一个弯了腰、瘦小的老人,伫立在海风中罢了。 自此一别,业行所搭的第一船便再也没消息了。普照抵日后,很久才得知他们的船遭难的消息,李白亦曾有诗吊阿倍仲麻吕: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最后一次的消息,原来他们的船是远流至安南州沿岸,大部分乘员为土人所杀或病殁,只阿倍仲麻吕和二三随员仅以身幸免,生存者之中没有业行。仲麻吕返日不成,只得再仕唐朝。这消息到日本时,又是四年后了,其间唐有安禄山之乱,玄宗蜀都蒙尘。 对于业行这样的一生真是好不难说,他在大唐的三十年,几是中国文治武功最绚丽灿烂的时候,但皆两相无涉;又且最后连三十年心血所抄经卷都全付碧海,是个悄悄走过历史一生甚至没半点功过可言的人,喜欢成败论英雄或急究现世造形如我的人,或轻易一棒就可打落掉他,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也像普照一样对他念念不忘啊!或许他们所处时代的人世背景是如此深厚,以致所思所想所怨所怒所欢悦所终身企求的,不论值与不值,皆是掷地可作金石声的有分量。我真庆幸一千两百年后,有位井上靖能懂得他们,且如此写下。 四年前,曾经一游唐招提寺,当时还不甚了解此段历史,只知道那时邓小平访美完正拟访日,表示要将鉴真和尚的灵骨接回扬州老家供奉,虽然未被接受,鉴真和尚事迹却因此而又被重新炒热。 我起先也聆训肃穆虔敬观之,久了到底暴躁起来。心想真要能知悦此庭亦只能随因缘际会,哪是如此硬生参老至死?只觉眼前此景此众殊可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风力所转,终成败坏,岂知若脱离了彼机端,即无论是与错,终皆归于败坏。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左顾无暇,右顾已老。 唉……又或者这其中“众生颠倒,迷己逐物”的其实就只我一人吧。 次日便游唐招提寺了。寺在奈良市五条町,我们在一名“西京”的小站下车,招了计程车,车穿过一片平野,随丘陵地略有起伏的田间道旁,时时可见斑驳而古朴的土垣,垣顶的覆瓦不是爬满青苔,就是有奇花异草从断垣裂壁里探头向有人烟的路端。 除此之外,另有钟楼、僧舍、戒坛、舍利殿和经藏楼等。从讲堂东侧向北,穿过一道耳门,便有一小径,向西可通鉴真和尚的庙堂和墓园。我们静静地一一看过,一时地无甚知觉,便仍回到我极喜欢的金堂檐下坐坐。 我每喜欢印度民族和佛教文化的温婉聪明,因而更不愿意正视它与汉文化相较之下总会有的欠缺之处。我是最容易对心爱的人心爱的物事下狠绝之言的,因为是自己喜爱的,实则也是责到自己身上来啊。 禅语不仁诗语险。 昔时我极喜欢“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式的分道扬镳,于今觉得虽是意气风发,然终有一些负气的烟火味。我更喜欢六祖慧能的心平气和,他说的是“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六祖言毕,徒众作礼而退。 我今便也珍惜侪辈的一颗无可取舍的净心,各自努力,随缘好去。唯也与六祖当日的徒众一般,最老实最诚心的聆听竟,深深作礼而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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