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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爱花与疗疾》

 明日大雪飘 2022-07-03 发布于上海
张承志:《爱花与疗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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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爱花说》
 
一般说来,城市没有情调,生活没有情趣,是我们当今的两大悲剧。
在持久的沉重生活的压力下,随着官商市井的强大,世间在嘈杂中渐渐地以下贱为新俗。我们疲于奔命,常常失去平和的心境,没有几个人能有心有闲顾及赏心悦目的逸行。
比如风花雪月的概念,其实是中国总结出的;但爱花与赏美,却与中国的形象相旷日久了。
赏花甚至爱花如痴的形象,渐渐地为洋人所篡。东有日本,西有荷兰,成了世界上的花国。
日本有樱花,春四月举国举城地看花,从樱花的花期迅疾而品尝美的短促激烈;荷兰则有郁金香,无垠的原野上种满这种高昂的花,进而使花成了极其重要的商品。
随着资本主义的兴盛,花的种植销售,以及对花的宣传强调都大大膨胀发展,花变成了一种不是地域的而是时代的文化。
我不愿对这种现实屈服。我总觉得,花还应当有更深的本质。
但是我无法不缄默。曾经有这样一个现代派艺术家:他从荷兰买来成卡车的红郁金香,然后榨汁压烂,把浓浓的鲜红郁金香汁液喷洒在白纸上。然后,再把大团的榨烂的红郁金香啪啪地摔在那白纸上——造成鲜血横流、花肉泥泞,然后去展览。
这个现代派花道艺术家,藉此疯狂的行为批判了荷兰郁金香种植业。同时,我想他更多的是宣泄了一种富人的欲望。使我缄默的是,那“作品”无论怎样仗着钱大欲满而使我反感,但它确实是震慑人心的。我们——生于祖国的我们没有这样的余裕,因此这种“富贵艺术”从开始便与我们无缘了。
旁观日本人的“花见”(Hanami)也一样。那水泄不通的人群拥在樱树下,看着怒放的樱花痛饮;最讲究的是让飘零的花瓣落入酒杯里,醉眼迷蒙,连酒带花,一口吞下。人在樱花启示下痛感人生迅急,立志要使生命如花一般只求怒放不惜短暂——这一切,几乎成了日本人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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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知这是相当风俗化了的一种赏花。事物一旦风俗化,就未必再如同初衷,也未必真实了。但是我仍然只能缄默。风俗化,不能被指责成虚伪。我们也应当有这类风俗。比如河南,为什么不见大街小巷千树万树都是牡丹,不见一片牡丹花海中千万人头攒动,以赏牡丹为衣食的风俗呢?
所以,应该数出我们这艰难母国的若干花乡,让它们扬名。
 
首位当数伊犁。在伊犁城乡,人们虽然还仅仅过着泥屋土坯的生活,但早就是种花成俗。
伊犁城乡,庭院种花的特点是百花齐放不拘一种。花奇迹般地开得火爆饱满,红黄金蓝,充斥满院。那些花比樱花姿质丰富得多,漂亮得多;虽然没有郁金香那贵族气派,但是于鲜艳中寓有朴素。
伊犁的花不可能变成商品。尽管缺乏了一份刺激而使它们仅仅长于庭院,但事实上家家种花,也就不会有买花主顾。伊犁各族真是懂美的人,他们于风土中点缀,借自然惠予的条件,使几近原始的生活中满是鲜花。住在伊犁时,谁都会惊叹满目的鲜花。那大朵大朵紧挨着怒放的金黄大红,谁也带不走,它们只属于普普通通的农民——我想,这是日本人荷兰人望尘莫及的。
还可以数出青海东部。在湟水、大通河流域,也就是青海东部的种麦区,沿河的各个庄子里,农民们种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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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这种美女象征一般的纯浪漫主义花儿,在这儿不可思议地呈现了它纯概念的和纯实用的两面价值。
我在一个日暮时分,从乐都县走向柳湾。走得累了,就向一个庄户讨水喝。庄院里有一个憨厚的老汉在打土坯,见我进来,听了来意后,匆匆喊小闺女倒茶。穷乡僻壤,茶是加盐的白开水,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喝惯了。
小闺女是孙女,生得非常漂亮。不知为什么,移民一旦定居一代以上,体质就发生变化。比如移居西域的甘肃回民,常常生养酷似中亚味儿的丫头;从皮肤到眼皮,都与父母判若两界。这湟水畔的小闺女也一样:完全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姿质。同时有一种西域的妩媚、藏地的豪迈兼生在她的秀气里。小闺女擦净了小桌凳,把碗盏摆开时,老农端来一盘馍。
这白面馍里,星星点点掺杂着一些红紫的斑点。细看时,觉得那红很深,那紫又很亮。老农笑了,说:是玫瑰花瓣,晒干了搓碎,掺在面里蒸馍。一听玫瑰二字,我惊异不已,掰开一块,更仔细地看时,闻见了一种深藏的幽香,一种似甜似咸,潜伏在那些深红淡紫的一颗颗碎块之中的香味,混合着新麦的香味隐约袭来。我一时哑口无言了,不仅失了辞语,连心里的感受也噤住了。
玫瑰与人原来还有这样的关系!
黄水滔滔地夺路冲腾。大峡小峡,青黑的石头山脉遮断视线。河谷一级级的台地上,泥屋旁养活着一丛丛玫瑰。
极限的贫穷中,确实共生着极限的美——我信服了这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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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有过《爱莲说》,有过陶渊明、黄巢的咏菊和陆游、毛泽东的咏梅;今天更应当有关于民间花道的轰轰烈烈宣传。今日知识分子以科学技术主义衡量一切,这是短浅之见更是危险的观点。因为,失美的民族将不可拯救,这曾是历史规律。
真盼望,以后会出现花的运动,花的热潮和风俗。中国一旦有了大规模的花风俗,那影响和震动,就将不是荷兰和日本所能比拟的了。
 
2. 《吊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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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间散布开来的这一场感冒,如一次世纪末的瘟疫。离开与归回北京,各见一位熟识的老者被感冒击倒后辞世;进村和告别之间,先是我弟兄两口子加一个闺女,后来闺女打针好了,男人身板硬抗过去了,抱着娃回娘家来看我的那大女子却母女病了一对。全家只剩了一个儿子没病,临走前一天,他也咳嗽开了。
    全怨这颠倒的节气。暖冬烘烘,冬行夏令,蓝天晃眼,粒雪不落。你想想,那么多病菌魅毒在热腾腾的空气地蒸着烤着,能不变成灾病降下来么?
    我开头没在意,心想打过针退了烧不会再有啥,匆忙地拿着车票下了乡。到了山里睡上热炕,心想何止感冒,一年的陈疾宿乏都会很快痊愈。所以,开头谁若说:咦,你咳嗽呢,我就笑道:就好啦,只剩一点点。
    想不到这一点点拖成了一根线。
    仗着对往日健康时代的印象,我自信一向连药也不吃的我,若是先锋六号七号一块用上,牛黄银翘双管齐下,采取牛刀宰鸡的治疗法,这讨厌的病一定会溜之大吉。想不到鬼缠住了我,咳嗽声常常从下午涌起,后来到夜间都咳个不停。
    ——我那兄弟推开被儿坐起:“咋这么个咳嗽?不成了明天走固原上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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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不用,谁走那烂脏固原!咳咳咳,咔咔咔……”我在炕上咳嗽成一团。
    半晌这阵咳过去了,觉得不好意思,再对志文开个玩笑:“我咋不心慌?你这屋赛过疗养院!”
    在寺里给经学生们讲过一次课。刚刚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关于文明的内部发言”几个字,咳嗽就漾上来了。
     一群最用功的娃娃正围着我,个个端着复读机。我死命压着咳,竭力想把精彩些的句子录进去,但是偏偏不争气,咯咯咯、吭吭吭……水泄不通地挤满教室的学生们盯着我,表情比我还要着急。
    在公路上给某位大婶子打电话。事情不过是我太忙,这回顾不上去她家浪了。但是电线的那一头,她不乐意。说鱼都预备下了,菜蔬都收拾好了。我说实在脱不开身,你老人家多包涵吧,咳咳咳……她反而愈说愈坚决,不行那不行。我的咳嗽排山倒海而来:那婶子……咔咔咔,再说个啥,啃吭吭吭、风大着、库库库库……婶子那再不说……扣扣扣扣——干脆我挂断了电话。
    这么着,人们开始劝我输液。日语里的这个词是拟音的“点滴”,而农民却不用术语,一律称之为吊瓶子。没有人言及瓶子里的药,只是都异口同声地推荐说:吊个两瓶子,保准咳嗽能好。
    我一律拒绝。我怕的是那针头家什。这么多年,我虽然弄清了村规人情,但却对农村医疗一窍不通。别弄个连环感染,我说:“不吊不吊!咯咯,还是买瓶甘草片吧!”
    但有一回去一个豪杰型的农户家做客,他有车,一见我咳得凶,二话不说径自开车去乡卫生院把院长给拉来了。豪杰抱着两个一千毫升的大瓶子,乐呵呵地说:“这两瓶子下去,你那咳嗽就好了!” 
    没办法,只能接受在农民家输液的新事物。我挣扎着问卫生院长:“那针,咯咯是一次性的吧?”院长睬也不睬我,似乎我是一种文化水平比农民低一级的人,我又问,他才回给一句:“唔,一次性的。”同时一把扯开塑料袋,揪出那副针头针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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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心了,躺下脱毛衣,露出胳膊。四周的农民们齐声说:“不用脱!扎手上的筋。
   ”真是比农民还土气,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院长:“咦,是啥药?”
    “好药。”
    就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农民的庄户院里吊上瓶,点着滴,输了液。两瓶子既然在豪杰家吊过了,那么再吊两瓶子也就无所谓。后两瓶,我是在自家弟兄的屋里吊的。
    娃娃们拧着塑料管上的微调纽,小心翼翼地把点滴的快慢调好。大人寻着窗棂上的钉子,又想挂稳瓶瓶又想让我躺得美。我那结识了十几年的兄弟又擦净一个梨递过来:吃上,梨儿吃上不咳嗽。最精心要数从兰州回家遇我的大儿子——他插上手以后卫生院的小护士便回了,谁比得上这高中生的细法?他静静地坐在炕沿上,甚至安慰般抚着我的手,好像我一吊上了瓶子,也就正式成了病人。
    我静躺着,环视着这间农家。吊瓶子给人确实带来奇异的感觉,我突然渴望就这么躺下去。在大山环抱的小村里,在情深义重的前世兄弟家中,吊上一个玻璃瓶,享受人间的情谊。内外的人都回避了,高房里只有兰州儿子。我看着他,渐渐倦意袭来。
    那是遥远的旧事了,我病倒在吉木萨尔的县招待所里。每天挣扎着去医院打针,在小贩摊子买几只生鸡蛋磕开喝掉。黑夜的招待所空无一人,那时我感到彻骨的无助和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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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着,我察觉到自己嘴角的微笑。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练就深入百姓的本领,你有眼无珠,没有看见吉木萨尔或者整个世界的本相。那时你只是个肤浅的小伙子,只知考古的技术和文人的语言……晶莹的水滴一颗又一颗,在我的凝视里扑簌而落。
    在西海固,也许在一切的乡村都一样,吊瓶子吊罢了,病人家要自己拔针头,换新瓶子也是一样。医生护士把针扎进静脉便走了,余下的事再不帮忙。昨夜在豪杰家也是几个农民换瓶拔针,今天我们的兰州儿子正伺候着。
    这俊娃娃长大了,浓眉大眼间一股自信的神情。我索性一语不发。注视着那滴下的药液,体味着身体里的感觉。最后的药水在瓶底集成一个浅浅的半圆盅形。我瞧瞧兰州儿子,他聪明地使个眼色,意思是不慌。手背上的胶布已被他一条条揭开,只剩下盖着针头的纱布块,被他轻轻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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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盅形的液体渗漏光了。透明的管子里,出现了一个下移的小小水平面。它轻柔地一分分下滑,无声无息,像是一支纯净的歌。它流过几个弯曲,流向我的手背。
    就在它正要滑入手背那块纱布的一瞬间,在兰州打工的儿子轻轻抽出了针头。
                        
 200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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