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怨这颠倒的节气。暖冬烘烘,冬行夏令,蓝天晃眼,粒雪不落。你想想,那么多病菌魅毒在热腾腾的空气地蒸着烤着,能不变成灾病降下来么? 我开头没在意,心想打过针退了烧不会再有啥,匆忙地拿着车票下了乡。到了山里睡上热炕,心想何止感冒,一年的陈疾宿乏都会很快痊愈。所以,开头谁若说:咦,你咳嗽呢,我就笑道:就好啦,只剩一点点。 想不到这一点点拖成了一根线。 仗着对往日健康时代的印象,我自信一向连药也不吃的我,若是先锋六号七号一块用上,牛黄银翘双管齐下,采取牛刀宰鸡的治疗法,这讨厌的病一定会溜之大吉。想不到鬼缠住了我,咳嗽声常常从下午涌起,后来到夜间都咳个不停。 ——我那兄弟推开被儿坐起:“咋这么个咳嗽?不成了明天走固原上医院?” 在寺里给经学生们讲过一次课。刚刚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关于文明的内部发言”几个字,咳嗽就漾上来了。 在公路上给某位大婶子打电话。事情不过是我太忙,这回顾不上去她家浪了。但是电线的那一头,她不乐意。说鱼都预备下了,菜蔬都收拾好了。我说实在脱不开身,你老人家多包涵吧,咳咳咳……她反而愈说愈坚决,不行那不行。我的咳嗽排山倒海而来:那婶子……咔咔咔,再说个啥,啃吭吭吭、风大着、库库库库……婶子那再不说……扣扣扣扣——干脆我挂断了电话。 我一律拒绝。我怕的是那针头家什。这么多年,我虽然弄清了村规人情,但却对农村医疗一窍不通。别弄个连环感染,我说:“不吊不吊!咯咯,还是买瓶甘草片吧!” 但有一回去一个豪杰型的农户家做客,他有车,一见我咳得凶,二话不说径自开车去乡卫生院把院长给拉来了。豪杰抱着两个一千毫升的大瓶子,乐呵呵地说:“这两瓶子下去,你那咳嗽就好了!” “好药。” 那是遥远的旧事了,我病倒在吉木萨尔的县招待所里。每天挣扎着去医院打针,在小贩摊子买几只生鸡蛋磕开喝掉。黑夜的招待所空无一人,那时我感到彻骨的无助和孤单。 回忆着,我察觉到自己嘴角的微笑。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练就深入百姓的本领,你有眼无珠,没有看见吉木萨尔或者整个世界的本相。那时你只是个肤浅的小伙子,只知考古的技术和文人的语言……晶莹的水滴一颗又一颗,在我的凝视里扑簌而落。 在西海固,也许在一切的乡村都一样,吊瓶子吊罢了,病人家要自己拔针头,换新瓶子也是一样。医生护士把针扎进静脉便走了,余下的事再不帮忙。昨夜在豪杰家也是几个农民换瓶拔针,今天我们的兰州儿子正伺候着。 就在它正要滑入手背那块纱布的一瞬间,在兰州打工的儿子轻轻抽出了针头。 2002年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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