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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月刊》选评小辑(2016年)

 老鄧子 2022-07-03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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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后:留白——解读“周实杂文”

为什么把“周实杂文”加上引号?因为周实君说他的杂文没有“杂文面孔”。我奇了:杂文既然“杂”字当头,什么牛的、鬼的、蛇的、神的模样不可以作为它的面孔,还要有副固定的脸谱吗?转而一想,长期以来(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杂文似乎真有副“面孔”,最常见的是:先引一段陈年史料,联系一下现实,粘上几句不痛不痒评语,加个诸如“某某某可以休矣”、“从某某某说开去”之类的标题,成了。涉及国际题材有点“洋气”的,常常会用一句“让帝国主义发抖吧!”来结尾,一股子苏联《真理报》腔调。这就是在下一度不喜欢杂文的原因。

杂文(还有随笔)跌跌撞撞复兴,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近年来杂文陷于困境,但也不乏佳作频呈。诗人周实也在繁忙之余把他的思想闪光和心绪灵动注向了“杂文”。大概由于周实是诗人,而且是先锋派诗人(我把自己看不懂和看不大懂的作品都一概归入“先锋”),他的杂文,就具有了一种诗化的独特色彩,反映出他的独特个性。去年8月以来,他连续发表在《杂文月刊》上的杂文,我都喜欢。但到底喜欢在什么地方?一时又回答不清。就像看到一朵花,你喜欢就是了,哪能一下子理性地说清楚喜欢在哪里!

写这则并非刻意要写的文字的触机是:某夜读周实的《做个好人(外二则)》(《杂文月刊》201511月上),觉得很好,就发了个短信给他:“实君好:说不清主题是什么的小说不一定是好小说。但好小说的主题往往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杂文似乎不在此例。杂文被习惯性地称为投枪、匕首,唐·吉诃德似的往前直冲。读实君之《做个好人》,我感到杂文也像小说样可以主题多样,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人说图穷匕见,你图穷匕偏不见,可谓绵里藏针!而且连自己都一股脑儿骂了进去,还叫对手怎样呢?可谓'恶毒’至极!读来颇有回味,而且那么简短……”周实立马回信:“你的评论比我的文章好呀! 有新见解!”

这话使我激灵一下:“新见解”,真的吗?于是把《做个好人》重读了一遍,连同上三期月刊刊载的周文都重读了,终于悟出周文让我觉得好的缘由,是两个字:留白。

留白,是中国画故意在画面上留出的空白,让看客有发挥想象的余地。摆到文章里,就是话不说尽。不说尽有三种情况:一是吞吞吐吐欲说又止,有难言之隐也;二是“卖关子”,故弄玄虚;三是真人指点,不明言,让你自己去想——自己悟出来的印象才深。周文属于第三者。另一 种“白”则是“言他”。

《做个好人》共三则:做个好人;咳嗽;痰。第一则说,“我”做了许许多多好事,但, “怎么我都不是雷锋”。什么意思?自个儿琢磨去。“咳嗽”与“痰”,则是作者用“歹毒” 的调侃来表达对“积重难返”的社会弊病的愤怒。

《不(外一篇)》(201510月上)也有两则。《不》:一个“不会说'不’”的人其实熟人知道他日常生活中说了许多“不”。但“我”觉得“心里还有很多'不’根本没有说出来呀”!如果“一个一个大声地扯着喉咙说出来”,将会“把自己吓坏啦”!

这“空白”留得太到位了。聪明的(准确地说有正义同感的)读者不喻自明,这位可以变换人称的“你、我、他”(这不隐喻着大众吗)将会喊出什么样的“不”来。可作者终究没有说出来。你老兄即使怒目而视,想抓他“辫子”也抓不牢呀,呵呵!

《病》的留白同样精彩:先说“我”有病,因为很多事情,旁人看来无动于衷,“我却总是激动万分”。领导背后 说此人有病。于是,“我”有病 吗?“你的病可以治的”,“会慢慢好起来的”,“治好了会是怎么样呢?”问题反复提出。读者诸君想一想就明白 了:到底谁有病?有病好还是没病好?病治好了到底好不好?哈哈,你想通了?赞!

这就是“周实杂文”的风格。周实这家伙是个个性鲜明的主儿。其实他是习惯于说“不”的人。这,有他的长篇纪实新作《老先生》作证。

我欣赏激情澎湃的、犀利尖锐的文字一篇篇是檄文。而周实君的,像一块冰,不动声色,与世无争,喃喃自语。可水在冰下流。仔细倾听,那潺潺流水声煞是清晰。

《看房》(20165月上),我一时不懂,经点拨,噢,那位房产中介得知欲购房的“他”是个作家,就热心建议写小说“要有些色情,还要有暴力”。一句话,映照出市场经济社会一切向“钱”看的思潮对文化的世俗、粗鄙的要求,引发出作者的担忧。

有时周文借“反讽”(这个词,我觉得用杭州方言 “藤”来解释兴许更传神:比如说“你真聪明”,其实是“你真笨”)来行文。《很正常》(201512月上)对一连串社会阴暗现象都说“很正常”就是“藤”。试着就这600字短文延伸开去,那就是,萨达姆拥有一两百亿的“私产”和 39座豪华别墅,很正常;斯大林大清洗、波尔布特大屠杀,很正常。于此,读者听到了那对社会不公和独裁者罪行的强烈抗议之声。说到底,反讽,也可说是另一种“留白” 吧。

有时,周实不着“批评”一字,仅以“客观”叙述“自己”的经历来表达他的社会批评。如《自己、榜样和面具》(《随笔》2012年第3期)中说,读小学时响应老师号召学雷锋,做了好事写日记等表扬。但不能每天都“扶老人过马路”,怎么办?只好把捏造出来的好事写进日记,老师又大大表扬,惹得被同学揭发自己造假。一怒之下转身也揭露同学造假,弄得全校混乱一片。老师只好收场这类活动。

《一次论证会》(20167月上)这则软橡皮钉似的精短文字则不“不尽言”也不“言他”,倒是直截了当直击要害:论证会上无反对意见,私底下却异议纷纷。这是第一层批评。不够,来了第二层揭露,“我”耐不住发言提出不同意见一二三四五六七 ……紧接着说出了该文最含蓄、最关键的一句:“从此,我便再无资格莅临此类的论证会了。”为什么呢?让读者自己去回答。又留了白,不过留得不怎么白。末了,不忘加一句:“后来,我听人说,那个项目没有投。”给大家聊作安慰。

可我最喜欢的,还是他那种“秀才碰见兵”式的、在怎样解释都互相矛盾的事实面前手足无措、万般尴尬的文字表述。最典型的莫过于那篇《我的政治面貌是……》(《中国当代杂文二百家》P792),填表时要填“政治面貌”,“我”填了“群众”。那么,什么叫群众……于是缠过来绕过去,怎样也说不清楚,窘态百出!解放后,任何人都不止一次填过这种表,大家(特别是我辈曾经的“次等公民”)深有体会。周实将它浓缩起来“示众”,堪称“灰色幽默”之最,比好兵帅克还好兵帅克……

到了《过马路》(20164月上),步行的“我”耐不住斯文地调侃了,竟赤膊上阵,冲将出去,在车流中横冲直撞,折腾得“被摊平,压扁,轧烂”,在一片“这么老了,还出来干什么”的斥骂声中,又猛然站起来吼:“这么老了怎么啦?”喝叫车流让道。又有人感叹:“真是个蠢老头呀!被撞倒了都不晓得躺在地上不动!”——当然这只是则微型荒诞小说,作者借它表达了 唯“物”的市场经济社会对弱势人群应有之人性关怀缺失的愤怒和谴责。

凭借荒诞手法说事,其实也是一种“留白”。他那本引人瞩目的小说《刀俎》,倒不是荒诞而是写实的。小说将封建王朝历代中国文人遭受皇权酷刑后残杀的种种惨状,血淋淋搬到读者眼前。他所彰显的,哪里仅仅是一系列酷刑的展示,而是自古至不久前的“今”,中国知识者的宿命。这层意思同样隐蔽 在“留白”里了。当年我曾以《丑恶也是一种力量》为题发过读后感,可忘了是否曾对此有所点明。

还是以周实君刚写就的一则短文《一次有关写作的对话》解释他自己的“留白”吧——

“你写的都是真实的 吗?”朋友问。

我说:“那当然。比真实的还真实。”

“那为什么看起来,感觉乱七八糟的,根本看不懂!”

“看得懂的才真实?”

“你所写的这些人事你真的都经历过?”

“你说呢?”

“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那你凭什么非要这样写?”

“凭心里的感受呀!”

“你没感受的,你就不写了,就不存在了?”

“你要这样说,那我只能说,对于一个写作者,当然就不存在了,除非他把它好好写下来,或者像你说我的,乱七八糟写下来。”

“那些没写的就被忽视了,就不重要了?”

“有的可能更重要。有时可能更重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有些时候,有些没有说出来的比说了的更重要。”

“为什么?”

“至少有两点:一是我想说却又不能说,无法说出来。二是我想把它放在心里,一个人,珍藏着,不足以与外人道也。”

末了加一句已经说过的话:周实文中有些语句是可以作为名言铭记的,比如《选择》(20163月上)结尾所言:“选择越多,自由度也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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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偷的自述

很多年前,我曾经听过一个小偷的慷慨激昂的自白,那是一个有思想的能说会道的小偷,他所说的那番话,我一辈子忘不了:

“……我们习惯每天欣赏趾高气扬的欺世大盗,整个世界也都为他们的富足所倾倒。我们只要稍微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的一生是漫长的不间断的在犯罪。可是,正是这些人,不但有权,而且有势,尽情地享受荣华富贵。有史以来,不论多久,即使追溯到远古的远古,我们都能清楚地看到所有轻微的小偷小摸,偷点东西吃,偷件衣服穿,必然遭受极大的耻辱,遭到团体的完全唾弃,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一辈子都名誉扫地,你想洗也洗不干净。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其实只有两个:一是因为小偷小摸几乎全是穷苦人,而穷苦这本身也就清楚地标示着你无能你下贱。二是因为小偷小摸多为一种个体行为,这种个体实施的行为,本身也就包含着对团体的默然谴责。这种谴责是天生的、怀恨的、报复的。所以,无论什么环境,对于小偷小摸的镇压,都是十分严厉的。这种镇压不仅是保护社会的一种手段,而且是要告诫人们,也就是所有的穷苦人,你应当——也必须——安分守己,听天由命,悠然自得,高高兴兴,接受穷苦,直到死亡。我这样说并非说小偷小摸就没错就没罪,我只是想说一说小偷与大盗的这点差别……”

一个小偷怎么能把话说得这样清楚?难道他也看书吗?难道他还偷书看?我只能是这样解释,否则,我就想不通了。

一个公务员的自述

这辈子,我一直在有效地浪费时间,我根本不在乎时间。

大学毕业后,我先是经商,可是,结果,却没成功,也就只好公务员了。

一个好的公务员相比一个坏的而言或者不称职的而言,在我看来差别仅是好的那个在炒股后或者在玩电游后还能完成本职工作,而这可怜的本职工作真的非常非常简单,那就是听上级指令,而上级则多半根本没有什么指令。

没指令,不要紧,正好我对历史着迷,历史大多似是而非,我就喜欢似是而非,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至少以前我曾是),我能看出其间的悖谬,还历史以本来面貌。

再其次,那就是,作为一个公务员,我爱所有的公务员(我不喜欢明争暗斗),尤其是女的公务员——“我们应该相亲相爱,才对得起这个时代”——这话是我的经典语录。

我不爱说的,是我的叔叔在省里的组织部门,这有利于我的升迁,这点——我的心里有数,我叔叔也心里有数,我们两个心照不宣,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

由是,我极敬重“组织”,喜欢“组织”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意味着我身边有一班人,身后还有一个集体。

当然,作为一个纪录者,我要特别指出的是我所纪录的这个自述只是“这一个”的自述,他的话只代表他自己,不代表别的公务员。

一个算命先生的自述

我测字,我看相,我算命,专门诊治那些难以把握自己命运的人,那些丢失了自我的人,那些缺乏自信的人,我把自己自命为“认识自我治疗师”。在西方,这工作,好像是归哲学家的。在中国,就没人相信什么哲学家了。在中国,一般人相信的是我的工作,我也觉得我自己有必要也能够担当这份神圣的责任。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你争我夺的激烈竞争使得人人精神紧张,有的甚至濒临崩溃,越来越多的男女老少在金钱的重压之下,扭曲变形,头昏脑胀,不但不认识亲友了,也搞不清自己了,不认识自己是谁了。于是,一股算命之风,重新认识自我之风,随着时代,应运而来,你想躲都无法躲开。算命虽然不是新事(太阳底下有新事吗),兴旺却是社会所需。于是,我觉得我自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为世人服务。

这是我的与时俱进,是我跟上了时代步伐。我的经验告诉我,随大流比独立好。冒尖,出头,反潮流,虽然能够红极一时却也可能要人性命。鹤立鸡群,惹人讨厌,同流合污,皆大欢喜,就是生存的大原则。我不敢说我做得好,但是有股自然的力量时时刻刻在推着我,让我贴近时代的自然,贴近社会发展的自然,却是自自然然的。

唯一难堪的就是去聚会,偶尔有人会问我:“你到底做什么的?”每逢这时候,我就很尴尬,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才算得是最为恰当。“帮助人们认识自我。”有时,我是这样回答。“协助他人掌握命运。”有时,我又这样回答。问我的人听了之后,多半都会显得茫然,于是,我会顺势反问:“帮助人们找回自信,你说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一个两可的话题,于是,话题就转开了,向着更深的方向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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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房

他已经带着他还有他的女朋友看过好几次房子了,有时候一上午,有时候一下午。

他知道他是个作家。

“我是不拿工资的。”他向他解释。

“就是说是业余的?”

他摇头,他的意思有两个:一是他靠写作维生,二是作品可不业余。

他聪明,反应快:“那就是自由作家了。”由此可见他平时也是翻刊看报的。

他笑了:“独立两字要好些”。

“那就是独立作家了。”他也笑,改正道。

下一次,再看房,快要结束时,他向他问道:“最近写什么?”

他说无非是些男女。

他向他建议:“要有些色情,还要有暴力。”

显然,他是已读过他所写的某本书了,而且知道并不畅销,而且找出了问题所在,所以才向他建议。

事实上,他的书多少还是能赚点的,只是不是很多罢了,不能使他一出手就把房子买下来,手里还能有余钱。他还不敢保证自己能在不长的时间里写出更多钱。他需要积累。他需要时间。“赚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好似水推沙”,父母曾经这样告诫,他也觉得很有道理。

返回出租屋的路上,他和女朋友,互相逗着嘴:

“你还需要更多色情!”

“还要暴力!”

“还有血腥!”

到底是新的还是旧的

又是夏天了,天刚刚透亮,太阳的酷热就逼到了床前,他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么两句话,一句是太阳每天照旧升起,一句是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句“新”,一句“旧”,表现了两种人生态度。

然而,前不久,他得了肺炎,住了一次院,都是空调给害的,使他对这“新”与“旧”有了更为切实的感受。

那是在半夜,他突然醒来,听见那位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的邻床正在一个人自言自语:“重点是什么,啊,重点是什么?”

“活着,每天都是一样,吃喝拉撒,都是重点!”他打断了他的梦话。

“对我来说可不是,我是一天坏过一天。”那人竟然回过话来,一反白天的无声无息,“我的肺,每一天,都在变小又变小。”他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正在锯,“医生说我的肺活量正在迅速地下降,好像我是一个工厂,产量每天都在减少。”他俩躺在黑暗之中,互相之间,无法看到。“我要死了,我快死了,”邻床虽然气喘吁吁,还在继续费力说着,“我的肺里有一个大洞,呼吸一天比一天困难,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觉到。”

“我的肺也不好,又咳嗽,又发烧。”

“你可不像我,你会好起来。”

“你也是,也一样,你也能够好起来的。”

“千万别抽烟……都是香烟给害的……每天两包……有个洞……就像玻璃渣在扎……”他的呼吸跟不上了,声音飘过来,若断若续的,“弄不好……一口气……上不来……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明天有雾霾,天气预报说。”

“有雾霾也有太阳,雾霾后面有太阳,太阳明天照旧升起。”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他接着强调道。

“是啊,是啊,是新的,但它也是旧的呀!到底是新的还是旧的呢?”邻床反问道。

他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还真没这样想过。他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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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好人

做个好人,做个好人,我时常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做个好人。

进出商店时,我会为老人,为妇女,为推婴儿车的母亲,或者任何人,所有随我而进的或者迎面而来的,扶着门,不让随人而动的门一不小心撞着人。

做个好人,做个好人,我时常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做个好人。

每当看到电视里播出世界各地的不幸,我都感到悲哀伤心。

我为所有生活在战争中的人担忧。

我为那些可怜的妇女,还有那些可怜的儿童,被拐卖,被虐待,而担忧。

我为受苦的人们担忧,即使我无驰援的能力。

我为过街的猫犬担忧,怕它们被车轮碾着。

我为被人抽取胆汁并被囚禁的黑熊担忧。

我为素食者走进餐馆里找不到适合的菜谱担忧。

我为肉食者可能得不到合理的要求而担忧。

还有那些吸烟者,我为他们的肺部担忧。

还有那些乘车者,我帮他们提拿重物。

排队时,我注意礼貌。

行车时,我不忘礼让。

我就这样努力做着,做个好人,大致如此,但我心里也很明白,怎么我都不是雷锋。

咳嗽

一想那些官们的吃相,那般大吃公款的样子,我就想起猪的样子,我就笑得不停地咳。

还有大肚子,那些大肚子,大得就像十月怀胎,也让我笑,笑得直咳。

我不能再笑,我一笑就咳,咳得迅雷不及掩耳,吓得流浪狗也狂咳。

孟姜女是哭倒长城,我一咳能咳倒长城。

我感觉到自己的肺里缠着乱七八糟的铁丝。

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带着烂响嘶嘶嘶嘶。

每当我一咳得失控,我想忍也无法忍住,口水就从齿间喷出,溅得就像乱飞的雨滴。

我不能再笑,也不敢再咳,我不知道再咳下去,会咳出个什么奇迹?

咳出一头猪?一头老母猪!想想都恶心。

我若这样咳下去,必定难捞一桶金,只会满嘴尽血腥!

我感觉到自己的内脏正在起泡和糜烂。

我想应该转回家去,要咳也应关起门咳,不要咳得人家惊骇。

在家里可痛快大咳,在家里可尽情猛咳——河马一样,唾沫横飞——狮子一样,放声咆哮——咳得骨头咔嚓作响,咳得鼻涕眼泪双流——咳得体内的陈腐垃圾一层一层翻腾上来,涌到嘴里,吐进马桶,然后放水,哗啦冲走,里里外外,干干净净。

“爱国卫生(运动)?爱自己吧!”我想。

“自己的卫生都不爱,会爱国家的卫生吗?”我想。

“就会瞎喊,乱喊口号!”我的心里这样结论。

走在发黑的人行道上,时不时地可以看见,要不就是可以听见——人们啪啪啪地吐痰。

我自己也吐,吐得很方便,吐得很痛快,吐得很高兴。

身处随地吐痰的环境,你一个人坚持不吐,或者拿出手帕来吐,或者拿出纸巾来吐,那就是你不正常了,你就是个神经病了。

我是正常人,因此我也吐。

我非神经病,所以我要吐。

痰在明亮的太阳下钱币般的闪闪发光。

有的痰发黄——那就是金币,有的痰泛白——那就是银币,只是你别弯腰去捡,而且还要小心避开。

若是看见粘粘的绿痰,我也不会感到恶心,因为我已很习惯了。

令人恶心的绿痰太多,人们都已麻木了。

在街上走路,在路上吐痰,在这卫生文明的城市是很自自然然的事情。

义务

不论什么人,只要你活着,你就有义务。

活得好,你有义务。活得不太好,你也有义务。活得很不好,你仍有义务。只要你不死,你就有义务。

可是,有一天,我病了。病得非常重,病得几乎要死了却又还没死,处在死与活的之间,也就是不死不活的状态。然而,就是这样的境地,你仍有义务,仍有这样那样的义务。

比如有人来探望,你总要有点表示吧。就算你已说不出话,也应点点头,抬抬手,或者动动嘴唇吧。那个微微颤抖的嘴唇,就是你表示感谢的意思,就是你该尽的义务。

只要你活着,你就有义务,即使你活得很可怜,活得极孤独,只要你还想继续活,你就有义务,就会欠着别人的,不是欠着这个的,就是欠着那个的。如果你是个成功者,那你欠的就更多。你身边的所有人,不管你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会觉得他们的不幸,他们的失败,他们的倒霉和一般,都是因为你的成功。即使事情并非如此,根本与你毫无关系,他们也会这样认为,也会在办公室,街道边,或者某条小巷里,交流诋毁你的信息,直到你也完全失败,变得也和他们一样,他们才会再找一个能使他们团结的敌人,然后,展开新的交流新的诽谤和诋毁。

可是,现在,你病了,既不死,又不活,他们怎么办?所以,你现在的义务就是:要不尽快好起来,要不马上就咽气,而这确又非你想做就能做到的。你因此而左右为难,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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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每个人都有一颗心,这个谁都没有异议,因为我们有B超有CTX光能够看见它,它就在我们的胸腔里,怦怦怦地一跳一跳。

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灵,这个事就难说了。你凭什么说它是一个而非一片呢?它是圆的还是方的或者不圆不方的或者平行四边形的,恐怕谁都说不好,因为我们看不见。即使我们有B超有CTX光,我们还是看不见。我们只能感受它,感受它的隐约存在。

每个人的心不同,心灵自然也不同吧。这事虽然也难说,但我还是这样说,因为我是这样感觉。如果用比喻,比如用房子(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房地产仍然是最为保险的投资方式),那就是有些人住别墅,有些人住公寓,有些人住楼房,有些人住棚屋。入住者也各种各样: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强,有的弱,有的富,有的穷,有的恶,有的善,有的好,有的坏,有的你永远看不清,你只看见八面玲珑。

心既能有灵,也就有魂吧,合起来就叫灵魂。不管这样说,是对或不对,这是我的逻辑推定。这些灵魂就像平日常常被人忽视的影子,你只须定睛就能看得见。匈牙利的作家贝拉就曾写过一个女孩在她居住的公寓楼顶看到一些死去的邻居所显露的可怕影子。那些影子焦虑不安,时而闪现,时而隐藏,仿佛总是怀着愤怒,埋伏,布阵,相互攻击。为了能够长期占据某个小小的缝隙角落,他们时刻保持警惕,一动不动,紧盯对方。这是一场持续性的随时可能爆发的群殴。他们相互撕咬耳朵,拳打脚踢,凶狠扯拽,就像一群受伤的野兽。他们总是想将对方从楼顶的边沿推出,让他们都朝下坠落,砸到地上,彻底消失。他们从楼顶的犄角旮旯鼓足勇气猛冲出来,竭尽全力,扑向彼此。他们的脑袋相互猛撞,可是你却听不见声音,顶多只在空气里面留下一点咔嚓的碎响,就像一根落到地面遇热即化的冰椎一样。然而,即便就是如此,他们的打斗却无结果,最终只能枉然长叹。死者的影子无路可去,既不能下地狱,也无法上天堂。他们只能待在那里,在那肮脏恶臭的楼顶,永无止境地混战搏斗。

贝拉写得非常好。不是吗?真的是。他们死了仍然如此,活着时又会是怎样,不说也可想而知了。贝拉写出了善良的人们所厌恶的自私自利,所鄙视的残忍贪婪,以及由此而生发的令人颤栗的内心恐惧。我犹忘不了那个女孩,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退出顶楼,随手带上铁门的情景。她将他们永远关在那个灰尘起落的楼顶,挨那无情的风刀霜剑,熬那没有出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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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马路

作为一个老人来说,上街,我最怕过马路,特别是过双车道的丁字路口十字路口。对面的绿灯亮了起来,你可以过马路了,右转的车仍川流不息,你根本就无法过去,要过就只能不怕丢命,麻起胆子,冒险前进。这种情况,各个路口,虽然多少有点差异,但绝不会相差很多。

每当我在这些路口,等着能过马路的时候,我的耳里就充满了各种汽车奔驰的声音。这些声音从我耳中进入我的身体里面并在里面安顿下来,启动了我的脏腑的齿轮。于是,慢慢,我就觉得我也变成了一辆汽车,一辆尚可的二手车。

我的皮肤在逐渐变硬,发出了金属的铿锵声。我的肌体的最深处,有一个装置在运转,向左,向右,一些像是活塞的东西十分踊跃地突凸起来,带着连杆开始转动。于是,一股有力的气流轰地一下熊熊燃烧,某种像是汽缸的东西不歇气地上下颤动。我这样说对不对呢?合不合符机械原理?一台汽车发动之后是不是这样运转的呢?我不知道,不能肯定,但我是这样感觉的。

于是,我开始过马路,被机械化驱动着,被自动化运转着,迷失在令人眼花缭乱汽车构成的迷宫之中。我撞上了保险杠,镀铬的,被车前灯的光束击倒,一对又一对的车轮从我身上碾了过去。我被摊平,压扁,轧烂,皮肤上印下了轮胎的花纹。我拼命地挣扎着,我不停地爬行着,在一辆辆汽车之间。一些标志闪现出来,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雷诺、雪铁龙、福特、丰田、尼桑、三菱、马自达、宝马、奥迪、别克、长城、奇瑞、BYD、吉利、长安,等等。我紧紧地贴着地面,就像一只流浪猫,或者一只流浪狗,绕过这些美丽的轮廓,绕过挡泥板,绕过一块块挡风玻璃,绕过一个个后备箱,从一辆车下爬出来,后背擦过传动轴,置身于这洋溢汽油和润滑油的气味之中。我看见在我的身后,一大片车停了下来,黑的、蓝的、灰的、红的、绿的、白的,等等,等等。整个一条大马路成了一个停车场。我看见有人打开车门,骂骂咧咧,钻了出来,男的,女的,穿红衣的,还有绿的蓝的黄的。我听见有人在说话:

“出事了!”

“一个老人!”

“这下倒了血霉了!”

“老了就应该呆在家里!”

“是呀,这么老了,还出来干什么!”

这时,我只想坐起来,站起来,而且真的就站了起来!而且还点燃一支烟,卯足劲地吸了一口。然后,我扯开我的嗓门,用那汽车喇叭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应他们:

“这么老了怎么啦?”

“很多国家的领导人都是我这般年纪呢!”

“开辆车算什么?有什么可神气的!”

“走吧,走吧,快点走吧!让点路都不会让!还开什么车!”

随之就有一辆小车从我身边窜了过去,随风飘来一声感叹:

“真是一个蠢老头呀!被撞倒了都不晓得应该躺在地上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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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

出身

在我生长的那个年代,有一句专门为那些出身不好的孩子们特别准备的格言: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当时的我这样想(当然不敢说):

如果出生在猪圈里呢?如果出生在牛棚里呢?如果出生在马厩里呢?你能告诉我选择做什么?

做猪——猪八戒,做牛——牛魔王,做耶稣——也就是神的儿子了。出生不由己,选择就可由己了?

一个人出生怎么样,是高贵,是低贱,是贫穷,是富有,生活在一个什么环境,对他做出怎样的选择,以及他要走的道路,多少都是有影响的,机遇绝对是不同的。

有些话,说起来,听起来,很简单,也正确,但生活的实际情况,总比说要复杂得多。

过节

我不喜欢过节,但有什么办法,节日总是按时而来。

所有人都往菜场跑,所有人都往商店跑,所有人都要兴高采烈,所有人都要欢腾雀跃。有些人甚至耗尽钱财甚至负债来使自己显得与别人没有两样。

吃一样的菜,喝一样的酒,抽一样的烟,说一样的粗俗笑话,被酒精和香烟熏得想呕,晕晕乎乎。这时,你若想独自一人,就说明你是个蠢人,是这世上最差的人。

这时,节日成了义务,你必须融入众人之中。否则,就会为家庭不容,被朋友们小瞧抛弃。要不,你就挖一个洞,钻进去,躲起来,一直到那节日过去。除此,再无别的选择,或者什么更好的选择。

问答

那天,某人认真问我:“你对自由如何理解?”

我说:“选择。”

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一直都认为一个人的自由多少表现为他的选择多少。你的选择权越多,自由度也就越大。反过来,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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