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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赢家(上)

 济宁文学 2022-07-03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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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赢家

(上 篇)

作者:刘现阁


1

十月的洞泾河褪去了雨季的浑浊。两岸墨绿柳丝随风轻摇着,些许已经垂入了河面,河面被撩拨起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黄的向日葵,蓝紫色的薰衣草,散生在河滩几块菜地边上。这里是上海松江工业区,节令虽已入秋,却还随处可见夏天的样子。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

一大早,河边就来了很多的垂钓者,这些垂钓者很少有上海本地人,他们是工业区的务工者,大多来自外地,于得海就是其中一个。

趟过一片齐膝深杂草的坡岸,于得海来到河堤边。水泥构筑的河堤已经坍塌,大块的水泥块,横七竖八地歪倒在水里,有些上面还露出一把把匕首似的钢筋头,显然这里不是什么好钓位。从于得海的钓具来看,他也不是常来钓鱼的人,除一条三米长的鱼竿,和鱼线上挂着的一个单钩,再无别的钓具。与对岸撑着伞,坐在钓箱上的钓友比起来,他的装备少得可怜,更谈不上专业了。说是来钓鱼,其实他是出来散心的。之所以选了这么一个钓位,就是因为这里偏僻,没人来。他想静一静,不愿被人打扰。这很符合他一贯的性情,喜欢与世无争,喜欢安静独处的环境。小时候,他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向往着,过那种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鸡犬相闻,怡然自乐的田园隐居生活,心想着,能寻一处世外桃源该多好啊!在他的心里,惬意悠然自得的精神生活,远比富足的物质生活重要得多。

可他的妻子从没想过这么多。

说起他的妻子王玉霞,和他一样,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不同的是,于得海喜欢读书,虽然只是高中毕业,可上学那阵,一直都是老师和同学眼中的优等生。当年,如果不是因为家中贫穷,他也不会主动放弃考大学,放弃高考这件事,也成为了他这些年心中挥之不去的痛。而玉霞,只是念完了小学,就开始务农了,她不喜欢学习,她觉得上学比下地干活还要累。

要说他俩的结合,还得感谢于得海的姑妈。姑妈嫁在距离七里河十多里远的王家沟。姑父是个匠人,木匠活,石匠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分田单干,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姑父带着一帮乡亲,承包七里八乡一些建桥修路打墙盖房的小工程,家里也没断过活钱,加上姑妈也是个勤快女人,姑妈家的日子过得自然不差。

反观于得海的爹,一辈子胆小,老实还窝囊,没啥手艺不说,还是个病秧子,人黑瘦得就如一只大螳螂,一个大男人,上秤一称,一百斤都挂不住秤砣,颤颤巍巍走路的样子,真担心三级风都能把他刮跑喽,浑身没有二两力气,年轻时在生产队看牛圈,经人介绍,娶了个瘸腿,也一样干不了重活的女人做老婆。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生了于得海,之后家里的日子更是捉襟见肘了,十年有八年,靠着政府救济过活。整个七里河村,没人瞧得起他这一家子,是村子里头一号的贫困户。

都迈入二十一世纪了,大伙的日子在蒸蒸日上,唯独于得海家还是一穷二白,生活看不到任何起色。

姑妈可是没少接济了这个穷娘家。

那年,姑妈回娘家,于得海的娘给姑妈诉苦:他姑啊,你看看,眼看海子过完年都二十五了,婚事还都没个着落,你说可咋整,唉,愁死个人呦!

咱海子又不憨又不笨,长得也不丑,再说还是个高中生哩,咋就没人给提个媒,拉个线啥的呢!姑妈随着一起叹息起来。

因为咱穷呗,人家看见都躲着走,唯恐沾惹上了咱家的穷气,谁还愿意把女儿往咱家送。自然没有媒婆给娃提亲,都知道提了也是白提,谁还会为咱娃白摩嘴皮子哩!

说得也是,现在都时兴自由恋爱了,这海子就没有自己谈一个么?还上了这么些年学,身边就没有遇见个中意的姑娘?

谁知道呢,这孩子是个闷葫芦,有什么话也从不和俺们说,问他也不搭腔,问多了,他就躲出去,不理会俺们。俺们也知道,娃心里不舒服,这些年是俺们把孩子拖累了。停了片刻,老人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道:听于怀民家的那个二小子国庆说,海子高中时倒是和一个女同学有过一段恋爱。海子高中毕业了,女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国庆和海子是发小,也是同学,他的话应该假不了。不过这事,我们从没听海子说过,海子自打毕业后,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讲话了。他毕业后一直在外面打工,你也知道,这两年你哥身体越来越差,一次心脏大手术,就把娃打工几年积攒的钱花了个精光,现在还要天天吃药养着,本想着把这几间土坯房翻盖翻盖,给娃娶媳妇用呢,如今只能泡汤了。唉,海子的妈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姑妈沉思了一下,说道,是啊,儿大当婚,女大当嫁,海子这么大了,别说你这当妈的看着心焦,我这个做姑姑的瞅着也是心急啊!我估摸着,村里和海子差不多大的几个娃子,都结婚生子了吧?咱这当长辈的都是一样地心情,能不急嘛。

谁说不是呢,就我刚才说的那个国庆,人家小孩都上幼儿园了。

要不,嫂子,你看这样成不成,我也知道咱家条件差,你也劝说劝说海子,让他心里放下那什么女同学吧,人家女孩现在是大学生,说不定就在城里飞黄腾达了,哪还会来咱这穷山窝窝。何况,咱这个穷家破舍的也根本配不上人家不是!我婆家那边,有个叔伯侄女,比海子小几岁,那两年,海子去我那里过,应该也认识那闺女,虽说有点胖,没上几年学,可小闺女质朴勤快,模样长得也不孬,父母都是庄户人家,头两年见海子,老两口还总夸海子长得英俊帅气,他们家有点什么做不起的活,虎子的爹没少给他们家帮忙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正好小闺女还没婆家,我回去提提这门亲,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就能成。

那敢情好,那就劳烦他姑多跑跑腿,多操操心。他姑你是娃的大恩人,谁亲没有血脉亲,关键时候还是自家人吧!这么多年,都没人来问问娃是公是母,更别说为娃操心提亲了,你能给娃成了这门亲事,不仅是娃的大恩人,更是让咱老于家的香火后继有了人,也是替俺两个老骨头,摘掉了扣在头上的这顶大愁帽啊!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俺娃也是你娃,以后定得让娃拿你当亲妈孝敬……。于得海的娘笑眼里流着泪,好话说了一箩筐,对自己的小姑子千恩万谢,就差作揖磕头了,看着她语无伦次的一番表述,让人觉得即好笑又心酸。一家被外人长久瞧不起的破落户,能有人来善待,而且是不图回报的善待和帮助,即使那人是自己的近人,那种感恩戴德的心情,也只有真正经受过贫穷和被他人藐视的人,才能体会。

一月后,于得海家破旧的院门,迎来了一对大红喜字,同时也迎进了新媳妇王玉霞。

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种过两年地,也跑过一点小生意,更多的时间是在打工,先是于得海一个人在外打,后来,玉霞把儿子大柱留给爷爷奶奶带,也跟着老公一起在外打工。

时间如流水,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虽没有大富大贵,凭着两口子一滴滴的汗水,总算衣食无忧了,不仅盖起了二层小洋房,去年年初,又花十六万多,买了一台本田小汽车。美中不足的是,两口子常年打工在外,荒废了对家中独子的教育。大柱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娇惯坏了,好吃懒做不说,还打架斗殴,初中没上完就被学校劝退,辍学在家,成了一个不学无术好逸恶劳的浪荡子。尤其是这两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没人管问,更是无法无天了,成了人见人恨,祸害乡里的一大毒瘤。几次,于得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从老家带出来,给他找了点轻松工作,想着让他在自己身边,方便加以管教管教。可每次大柱都在他妈妈宠护下,又不费吹灰之力地溜回老家。爷爷奶奶不在了,他一个人在老家,也不会做饭,农村没有外卖,就靠着零食和小饭店度日,结交了一帮社会上的狐朋狗友,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网吧打游戏。或者就是,骑个破摩托,乡里乡外的乱窜。没钱了,伸手问爸妈要,而且数额越来越大,根本就没打算找个正经营生,过着逍遥自在,小皇帝般的生活。就为儿子该怎么教育的问题,两口子可没少吵嘴,每次于得海都咬牙切齿地说,这孩子得管管了,再这样下去就废了。可玉霞都会风轻云淡地说,孩子现在还小,长大了自己就会变好!

眼看着大柱不思进取,于得海心急如焚。可王玉霞天生就是个乐天派,不仅对儿子宠溺,对家中所有的大事小情,都没放到心上过。在她心里,似乎就没有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她的心,比大海还辽阔,比天空还宽广,可在于得海看来,她这就是没心没肺。也难怪当初,姑妈那么容易就能把这门亲事说成。于得海有时候也在想,他这媳妇是娶到宝了?还是找到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婆娘?在其他事上,于得海还能接受王玉霞的没心没肺,睁只眼闭只眼的就过去了。可唯独在大柱这件事上,他不愿退步,也不敢让步,他认为孩子教育的好坏,关系孩子一生的幸福,也关系一个家的未来。教会孩子做人,能让孩子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孩子自己必定受益一生,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认为,教孩子怎样做人,就是授给孩子以“渔”。可王玉霞哪里听得进他这些大道理,她只认准了自己那一套,孩子大了自然好的说辞。她觉得大柱小的时候,把他丢下出去打工,让孩子缺失了母爱,是自己亏欠了孩子。所以,现在大柱喜欢什么,她就顺着他,儿子不愿意做的就不让他做。她又天生的心大,无论丈夫给他说啥,她只管呵呵的笑,不往心里去。但当于得海管教儿子时,她又心疼,母性大发,总会偷偷帮着大柱逃避父亲的惩罚。对于她的每次袒护,于得海都很生气,可每次争吵之后,她依然一切照旧,我行我素,一副毫不在乎,不生气也不沟通的态度。每每于得海对大柱的恨铁不成钢,和王玉霞的“长大了自然好”的理论发生碰撞,于得海都感觉,是自己的拳头打进了海水里,无论你发多大的力都无济于事,她都能化解于无形,丝毫不影响风平浪静。越是这样,于得海内心积压的怒火,就像是海底的火山,谁也不知道会在哪一天彻底喷发。

言归正传,再说说于得海钓鱼。他找了块干净点的水泥墩当凳子,脱下脚上的黑布鞋,垫在屁股底下。往河里撒了两把酒米,做了个窝子。又从小瓶里拨弄出一条早上在出租房后,乱石堆下挖得的蚯蚓,把它挂在鱼钩上,朝着打窝子的水域抛下去。接下来就姜太公一样,稳坐钓鱼台,愿者上钩了。

河面上,偶尔拂过一缕微风,给这个湿漉漉的早晨带来一丝凉意。蹲在柳树杈上的一只白鹭,和岸边的许多垂钓者一样,也正专注地盯着水面,窥探着随时可能浮上水面的小鱼。

这时,浮标轻轻颤动了一下,于得海匆忙提竿,竿被提起,鱼线下却什么都没有,鱼钩上的蚯蚓也依旧在。重新抛竿,浮标又动,再提竿,还是什么都没有,一连几次都这样。于得海本来就气不顺,现在更气了,连鱼都在和自己耍花腔?其实是他自己没钓鱼经验,这是水底下还没来大鱼,浮标抖动是一群小鱼在闹窝。

这一气,不由得又让于得海想起昨晚和玉霞闹的不愉快。大柱在老家游手好闲,弄他不出来,于得海不死心,就想着掐断他的经济来源,不再给他生活费。目的就是想要逼迫大柱出来找份工作,哪怕挣钱不多,自己能养活自己也行啊!总比他啥都不干,只啃老强吧!于得海的这个想法,也不止一次的和玉霞沟通过。两个月前,王玉霞总算同意了他的提议,答应狠下心来配合他的计划,停止对大柱的供养。自打和妻子沟通完,快一个月了,大柱果然没再向自己索要生活费。刚开始于得海还觉得很欣喜,心想自己的计划终于成功了,儿子开始幡然醒悟了吗?是不是出去找到了正经工作了,自己挣到钱了?后来他还是感觉心里不踏实。平时大柱和他爸天敌似的,话不投机,很少联系,不像和他妈一样整天煲电话粥。每次大柱打来电话无非就一个目的——爸,我没钱了!多一个字都没有。于得海想儿子了,给儿子打电话,儿子都爱答不理。于得海也只有趁大柱打电话来问自己要钱的时机,才能和他说上几句话,问问他的生活或者学习情况,大多也都是旁敲侧击,不敢说太多,怕说多了儿子不耐烦。现在大柱不上学了,也就更没有可问的话题。大柱已经二十八天,没来电话问自己要钱了,他欣喜儿子是不是懂事了?知道爸妈挣钱不易了,开始自己挣钱了?但这个欣喜的念头,只在内心停留了不到两秒钟,他就又不安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继而又开始担心,儿子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或者有什么意外发生?于是,趁着午休的空隙,他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大柱拨通了电话。

问大柱,在干嘛呢?

那边半天回了一句,网吧打游戏呢。

他热切期盼儿子变好变懂事的心情凉了半截!

他似乎还不死心,接着又问,这么长时间没要生活费,以为你找到工作了呢?

找什么工作啊找工作,没找。我妈前些天给我转过来六千块钱,还没花完,不过也没多少了,要不,爸,你再给我转一万吧,正好我要买游戏装备钱不多了,你今天转给我吧,也省得明天我再和你要了。快点啊……。

于得海恶狠狠地挂了电话,七窍都在冒烟,如果儿子在面前,他恨不得抓过来扇他两巴掌,外加踹他两脚。不过大柱那五大三粗的个子,他能不能打得过他,还得另说!

晚饭后,于得海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怒火。望着像一坨肉墩一样,盘腿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盘卤鸡爪,边啃鸡爪,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的男男女女嘿嘿嘿傻笑,沾着辣椒粉的两腮已经被鸡爪蹭的油乎乎锃亮的妻子。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最近又给大柱钱了吗?刚开始玉霞好似没听见,也就没搭理丈夫,继续看她的电视,继续啃她的鸡爪子,继续嘿嘿的傻笑。

我问你是不是又给他钱了?面对她的无动于衷,于得海变得有些焦躁,调门也提高了不少。

是给他了,他打电话向我要钱,我就给他了呀。

那你给他钱咋也不给我说一声呢?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以后断他的生活费,逼他出来找份工作干的吗?你怎么又给他钱呢?这样他什么时候才能自食其力!面对妻子的出尔反尔,于得海情绪开始激动。

你总说不给他钱,他又不上班,他手里又没有钱,你让儿子在家怎么生活?去偷去抢?去喝西北风,饿死他吗?玉霞也不示弱。

他有手有脚,为什么要饿死?都二十多岁了,你还要养他到什么时候?

二十多不也还是个孩子吗,他从小都没有干过活,不得让他慢慢来吗,我们生的,我们不养他,谁还能养他!等他长大了就好了!玉霞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每每听到玉霞这番孩子长大自然好的鬼话,于得海就气不打一处来,以前她这样说也就算了,眼下大柱都二十多了,她还这样说,他觉得妻子简直不可理喻!接下来,又是一场秀才和兵的辩论,他给妻子掰开揉碎的讲道理,举例子,说利害!从古训说到当下,从他人说到了自己,从经验讲到了教训,从今天预想到未来……!他说得口干舌燥,额头两侧的青筋都暴鼓起来了!她开始还作一两声的辩词,后来则是不作声了,用沉默表示着抵抗,这也是她一贯的作风——你说你的,我不争不辩,不作回应。她不回应,他一个人反倒越说越来气,越说情绪越激动!后来她干脆听都不听,自己跑到卧室去睡了。

五分钟后他走进卧室,发现她已经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她完全没往心里去。而于得海则是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一亮就来河边钓鱼了。

2

已经日上三竿,河面上的湿热开始升腾。不远处的桥上,行人也多了起来,那是一座类似赵州桥造型的水泥拱桥,因为常有佛教徒在桥上往河里放生小鱼田螺等,大家戏称它为放生桥。此桥只为方便行人过河,不通车辆。桥的一端是居民区,在这里居住的,大都是于得海这样的外来务工人员。桥的对岸则是一片很大的绿地公园,是人们休闲运动的好去处。

于得海坐在河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浮标,看似在全神贯注的钓鱼,但他从早上到现在,除了一次意外提竿,锚到了一条柳叶大的小鲫鱼外,再无收获。

他站起身,举着僵硬的双臂,伸了个懒腰,同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坐的太久了,感觉腰背酸疼,两腿发麻。他活动着腿脚,尽量让全身的血液疏通起来。又望了望已经变得炽热的太阳,接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点半了。

这时,只听得有人在喊:哎呀,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掉河里了,这可怎么办啊!喂……,那位大哥,那位钓鱼的大哥,我的衣服向你那个地方漂过去了,快帮我拦下它……。

于得海稳住神,顺着呼喊的方向定睛望去,只见一个女人站在桥上,跳着脚挥舞着一只胳膊,正在向着自己喊。那女人见于得海朝她看过来,又拿手指着河面:衣服,衣服,大哥快帮我拦下那件衣服……。

跟随着女人手指的方向,于得海果然看到河面上一件蓝紫色的衣服正随波向自己漂过来,起起伏伏,好似一簇薰衣草,离他的钓位已经不足十米远。他来不及多想,弯腰拿起钓竿,甩竿抛钩,他想用钓钩把衣服钩住,眼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一连试了几次,都没能钩住。眼看衣服从眼前漂过,他追着那衣服往下游走,并不断的甩竿,希望能把衣服钩上来。这时候女人也已经从桥上来到他身边,嘴里连声说着谢谢,并不住得提醒他注意脚下安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第N次甩竿后,他这个蹩脚的钓手,终于还是钓到了那件衣服。握在手里的鱼竿第一次有了下坠中鱼的感觉,这感觉是他一个上午都在期盼又不曾有过的,激动又兴奋的心情,让他有了一种必须迅猛扬竿的冲动。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由于用力过猛,他的鱼竿断成了两截。好在旁边的女人眼疾手快,抓住了系着鱼线的那一节,总算是把湿漉漉沉甸甸的衣服拉上了岸。

于得海尴笑着扭过头,这才看清楚站在身边的女人,一双乳白运动鞋,瘦高的个子,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裹着两条细长的腿,染成酒红色的长发顺顺直直地搭在她米色衬衫的双肩上,没有挎包,白皙的脸上也没有化妆,女人也正嘴角上扬,眯着眼睛对着自己笑。他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害怕和女人的目光相撞,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打量一个陌生女人,他的心不由自主的怦怦乱跳。

女人似乎也有些害羞,怯生生地说,大哥,真是谢谢你了,不然我这衣服就只能眼睁睁看它漂走了,衣服漂走还好说,关键我这衣服里还装着我的身份证,一旦丢了再补办很麻烦的,还耽误用。说着,女人果然从湿漉漉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了一个身份证。幸好还没丢,边说她边去擦拭着上面的水迹。

身份证没事吧?二代身份证应该不怕水的。于得海自问自答,又是在询问女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大哥,是这样的,早上起来,我想着趁今天休息,去查查我的社保缴费情况。带着身份证到了社保局才知道,国庆放假,社保局也不上班。于是我就回来了,回来路过绿地公园,看好多人在锻炼,我也运动了一下,热了就把上衣脱了,搭在手臂上,一直没再穿。刚才走到桥上,看到两只白鹭在河面飞舞,一时觉得这景很美,就匆忙拿手机抓拍,谁知道又忘了手臂上的衣服,结果衣服掉河里了,呵呵,我这脑子该进修理厂了……!女人一股脑说了这么多。

呵呵,于得海也被她的话逗笑了,说道,原来你也喜欢摄影啊!

啥摄影,就是瞎拍着玩。大哥,今天真是多亏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你看,还把你的鱼竿弄折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大哥,这样吧,这鱼竿多少钱,我赔给你。女人快人快语,还有点急性子。不过气氛缓和了不少,没有刚才那么尴尬了。

咳,不用不用,都怪我用力过猛,不然也不会折。再说,我钓鱼也就是纯属来消磨时间的,竿子也不值钱,赔什么赔,不用赔!

那怎么行,毕竟是因为帮我捞衣服才弄折的,你帮了我这大忙就很感激了,怎么还能再让你白白搭根竿子。

真的不用,是我操作不当,如果我慢慢拉的话竿子就不会折了,你不用太往心里去。这鱼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鱼竿,为了消磨时间,随便买的。假如我钩的不是衣服,而是钓上来一条大鱼爆竿了,我难道还要让鱼赔我竿子不成吗?于得海看女人在身上摸索着什么,样子是要掏钱,忙打趣的说道。他这番话,即是为了婉拒女人的赔付,又是为刚才自己笨拙的表现找台阶。

女人在身上摸了半天,好像才突然想起什么。有点难为情地对他说,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出门买东西我都习惯用微信或者支付宝付款,身上还真是没有带钱。

是呀,现在都没有带现金的习惯了,我也是,不过没事的,我说了不用。他微笑着附和,也算是帮女人化解囧境。

女人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那这样吧大哥,我微信转给你。说着女人就掏出了手机。我扫给你。

看着她固执又坚持的样子,反倒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既然人家这么坚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谁都不想随随便便欠别人一个人情,何况素味平生,女人这一点倒是和自己的性格很像,他也是一个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人。想到这里,他竟然理解起来女人此刻的心情,对她还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于是,他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并配合地打开微信,但他不知道怎样打开微信收款码,直接打开的是自己微信名片二维码。

这样也行,我扫你二维码名片,加好友再转红包给你,女人说。

就这样,他们加了好友,没过一会,他微信叮咚一声,他打开看是“风在飘”发来了一百元红包,原来这个女人昵称是“风在飘”。他赶紧抬头对着走远的风在飘喊:你给的太多了,我鱼竿六十块钱买的!

女人没有回头,只是高举着右手,背身对着他挥了挥。

他重新又看了一眼屏幕,笑了笑,收下了一百元红包,然后又给她转回四十元。

这时他才意识到,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香味,已经顺着他的鼻腔,温热地沁入他的心肺。他闭上眼睛,静静的品味这莫名的香,又深吸了一口,竟然被这香陶醉了!他记不起这是什么香,这难道是河对岸绿地公园的桂花开了?那早上怎么没闻到呢?是不是风向变了?不管它了,虽然没钓到鱼,鱼竿也没了,但 他是开心的,这开心不仅是因为帮助了别人,得到了别人的感谢和感激,还有这奇异的香,也助涨了他的心情舒畅。钓鱼散心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这比他真正钓到多少鱼都开心,都值得!

没了鱼竿,自然也没有了在河边继续蹲守下去的意义。

回家的路上,他两手空空,却又内心充盈,充盈着激动和兴奋。他发现路边的杂草都突然美妙可爱起来了,连行人投来的目光都是亲切友善的,这种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令他心旷神怡,简直妙不可言。此刻,他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那个充满活力与梦想的年代!

可当他脚踏进家门,愉悦的心,就又立马蒙上了一层灰尘。几双袜子和鞋随意丢在门口,一堆衣服凌乱地堆在沙发上;地上,桌子上,沙发垫上,散落着数不清的瓜子皮;茶几上放着妻子昨晚吃剩的鸡爪子骨,一群蚂蚁排着长长的队伍,正从茶几上来来回回,往墙角它们的老巢搬运鸡骨头上的残筋余肉;卧室里的床单,一半在床上,一半耷拉在地上;一只蟑螂警觉地从椅子上溜下来,又迅速地钻进床底……!望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玉霞去上班了,她在美食街“香再来”饭店做服务员。每逢节假日,餐饮行业都很忙,所以国庆节她们也不放假。这些家务只能他来收拾了。即使她不去上班,还不是一个样,说不定家里还要更乱,她不注重生活细节,收拾家务她觉得没必要,用她的话来说那就是:“收拾它干嘛,收拾完了还要乱,还不如干脆不收拾!有那功夫看看电视,睡睡觉也好”。这种做家务的事,他有空了就自己收拾,他懒得和她争辩,毕竟谁家也不希望拿着吵架过日子,不是原则上的重要事,能容忍的,他都忍着。

他决定先从卧室开始收拾,他做事一向有条理,凡事除非不做,做他就要把它做好。有人说他是个完美主义者,管他是什么主义者,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人人都有一张嘴,别人怎么说,他也没有太在乎过,何况这个完美主义者并不一定是贬义。

他们租的这间民房,三十年前建造的,不足二十平米,每月租金却要一千五百块,上海的房价高,房租自然也低不了,还不包括水电煤气费。房子从中间用石膏板一分为二,里面一间卧室,外面一间即是客厅,又是餐厅还兼厨房。

卫生间是在外面院子里,所有租户公用。这座房子上下三层,于得海他们住在二层,房东又在院子东南角和西北角分别搭建了一个简易房,也都出租出去了,整个院子上上下下住了十三户人家,全都是外地来的务工人员。这么多人住在一个院子里,这唯一一个厕所自然成了最繁忙的黄金地段,一个茅坑,男女共享,虽是全天开放,依然还是人来人往。由于蹲位紧张,每天上厕所都要算好了时间,尽可能错开高峰时段出宫。同时,准备去厕所之前,还得注意侧耳倾听,因为那个厕所的木门开关时声音很响,人在自己屋里就能听到,不同的声音暗示着你是该冲还是该等。如果听到厕所的木门咣当一声,那是有人进去了,八成是因为那人在外面排队太久,憋得实在难受,进去后迅速把门关上,抓紧解决,咣当一声代表了他急切的心情。如果是听着门吱呀一声,说明是那人解决完了,卸去负重,一身轻松,似乎那人又觉得好不容易才排到的号,这么快就出来了心有不甘,于是就懒洋洋慢吞吞地拉开门,发出一声绵长低沉,不紧不慢的吱呀声。这时候,你可要赶紧的,三步并作两步往厕所冲,不然又会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有人问房东为什么不再多建造一个卫生间呢?问这话的人肯定是不了解房东,厕所这件事上,恰恰体现了上海人的精明,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他们才不会把金钱和空间用来多建造一间厕所,如果有空间,他们只会多建造一间小小的房子租出去,这样每月他们也能多收些房租钱。

上海环境潮湿,又是这种破旧的老房子,房东还在院子里堆了好多烂木头,蟑螂特别多,这些爬来爬去的虫子,如果看不到还好,看到了就觉得心里膈应的慌。于得海把床板掀了起来,他想抓到那只钻入床下的蟑螂。听到他翻箱倒柜的响声,蟑螂早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等在那里让他抓。

没抓到蟑螂,他却在床底看到了一条女士项链,是一条白金项链!虽然他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可一条亮闪闪的金项链突然在他面前出现,还是让他眼前一亮。这会是谁的呢?老婆也没有项链啊,他也没给玉霞买过项链呀。从小苦日子过怕了,他觉得挣钱不容易,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像化妆打扮,买贵重首饰包包的行为,他很不屑,他不愿意把钱花在这些虚表的事情上,他追求内心精神的满足,对物质生活保持着务实的态度。来这个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好多年了,依然还是很难融入这里的生活方式,甚至很多地方显得格格不入。比如一次和同事一起去中央公园玩,看到大片大片的地上种着草坪,他随口说了句:这么多的土地种草太可惜了,如果都种上玉米红薯,那得收多少粮食啊!后来,他的这句话,被同事当作笑柄说了很久。这么多年了,他也没能在这里找到归属感,他也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迟早是要离开的。

于得海弯腰捡起项链,随手把它放在了床头的桌子上。心想,可能是以前的房客丢在这里的吧,如果真要是有人回来寻找,就把项链还给人家。不过他们住在这里这么久了,一直没人来找,估计也不会再有人来找了吧。如果没人来找,那就让玉霞戴吧。

今天是他们预交房租的日子。他下午给房东微信转过去一千六百八十块钱,一千五百块是预交的房租,一百八十块钱是水电煤气费。

天幕已经黑了,各个窗户里透出或明或暗的灯光,小院的凉棚弄堂和楼道里,充斥着各家烧菜做饭散发出的香辣酸甜的烟火气,南腔北调的方言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嘈杂在一起。

玉霞打来电话,说今天饭店客人多,要忙的晚一点才能回来。于得海一个人潦草地吃了点东西,就早早的爬上床,背靠着枕头,在床头看起了书。这么多年天南地北的打工,他都没有丢了这个习惯,临睡前看会书。什么书都看,文学的,科技的,种植养殖的,医学的,各种杂志小报也看。

一本《墨菲定律》看了不到一章,他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玉霞开门的声音把他吵醒。

你回来了?他对着外屋喊。

回来了。

吃饭了吗?

吃了,在店里吃的。

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晚啊?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都十一点了。她平常都八点钟下班的。

嗯,不是给你说了吗,客人多!

哦。尽管她以前从没有这么晚回过家,但他现在不想和玉霞纠结这个话题。结婚这么多年,除了在孩子教育观念认知上会有分歧以外,其他方面,他对她都还是选择迁就,宽容和信任的。再说昨晚刚因为给大柱转钱的事,两人闹得很不愉快,他不想今天再继续那种不愉快。

你看,这是什么!他想让玉霞看看他捡到的项链,给她个小惊喜,就干脆把话题转移到了项链上。

什么啊?玉霞推门进到卧室。

你看呀!于得海举着那条项链,得意的给玉霞炫耀。项链在灯光下闪着白光。

看到丈夫手中的项链,玉霞脸上先是一怔,继而又笑着说,你在哪里找到的?

找到的?你怎么知道我是找到的?我今天打扫卫生在床底下看到的啊。对于妻子的话他很是诧异,不过他还是老实地说出了项链是他在床底下捡到的事实。

玉霞说,这是我买的,不过没花多少钱,上个月去易家缘超市买东西,抽奖抽中的。我拿回家还没戴就找不到了,原来是掉到床底下了呀!

噢,于得海应了声。他也确实知道易家缘超市门口,有妻子说的那种促销活动,凭超市购物小票,消费满一百元可以在门口金银珠宝柜台抽奖一次,抽中奖品后,顾客再按照奖品打折后的价格付款就可以,通常一件金银珠宝首饰只需要付几百,甚至几十块钱就能拿走,大家都知道,这是超市促销搞得骚操作,没几个人相信那些金银珠宝是真的。

听了妻子的解释,于得海没再说什么。年轻时,家里日子过得穷,他确实也没给她买过什么贵重饰物,就连结婚时,他都没有给她买过什么首饰。她跟着自己风风雨雨这些年,今天本想给她一个意外惊喜,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看到丈夫在看自己,玉霞的脸庞比刚进来的时候红了不少,回头说了句,天不早了,睡觉吧。她随手就关上了灯。其实于得海并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反而是觉得身边的这个女人,不离不弃跟着自己吃苦受累,是自己亏欠了她。不要说只是花几百块钱,就真是花几千块钱买条金项链,他又能说什么呢!

3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把饭做好了,青椒炒菜花,大肠炖豆腐,电饭煲里熬的小米红薯粥,煎饼是从网上买的,全是家乡饭。出门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最喜欢山东农家饭的味道。他把老婆叫起来吃饭,她八点上班,已经叫了两遍了,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无奈,他只有把玉霞强行从床上拉起来。她手没洗,头也不梳,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被拖下床,脚上趿拉着的一双拖鞋也穿反了,左鞋套右脚,右鞋套左脚,摇着肥硕的屁股,扑通一下就坐到饭桌前。张开煎饼,卷上菜,一手举着煎饼,一手托起粥碗,大口大口干起饭来。

你又不洗手就吃!

不用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唉!面对这么一个妻子,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随她去吧,能忍的他都忍。

他不想看她的吃相,这吃相二十多年没变过,以后也不可能变。打开桌上的手机,他看到一条微信,同事胡军发来的,邀他一起出去玩,胡军还约了林子成,他们要去佘山森林公园玩,问于得海去不去。

胡军,林子成和于得海,都在预制构件厂工作,还是同一个班组,关系一直也不错,胡军和林子成要去玩,自然也想着叫上于得海一起去。

胡军比于得海长一岁,比林子成大了一旬。和于得海不同的是,胡军的老婆也在预制构件厂上班。说起胡军老婆陈花梅来,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点都不显老,上班时穿着肥大的工作服,和一群大老爷们一起灰头土脸的干活,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下了班她偏爱捯饬捯饬自己,虽说用的都是些劣质化妆品,化的也不伦不类。不过人常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又加上她天生一副美人胚子。下班后,换上了自己的漂亮衣服,活脱脱就像换了一个人,翘臀挺胸,圆脸细眉,小口红唇,接近一米七的身材不肥不瘦。在厂里那群除了上班干活,就是喝酒打牌的男人们看来,她简易就是一朵出水芙蓉。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摆着臀,圆润高翘的屁股让男人们吞咽着口水。娇甜的嗓子还时不时的哼出个小曲漫调。上下班的路上,她身上就像抹了万能胶,她前面走,身后总能粘住很多男人的目光,有时她还会故意回眸一笑,给身后望眼欲穿的男人抛个媚眼,弄得男人们心里像有只小手在挠,张着嘴巴垂涎欲滴,抓心挠肝啊,恨不得上前去啃上一口。没有人叫她真正的大名,大家都叫她话梅嫂,因为嗓音好听,能说会道,还有人喊她画眉嫂。又因为她的娇美撩人,大大咧咧,更有人说她是画眉骚,不管别人叫她什么,她从不生气,陈花梅天生脾气温。在工地上干过活的人都知道,都是一群大老粗,不像什么办公室白领那样拘泥小节。

怎么了伙计,咋不回话,你到底去不去啊?你老婆今天上班吗?如果不上班,叫着你老婆,我们一起去佘山玩。胡军又发来信息催问。

于得海想着今天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就给胡军回复:我老婆她上班不能去,我和你们一起去。

随后他又发过去一条:画眉去不去啊?后面还跟了个呲牙的表情。

那边马上回:那好,等下我们荣乐路汇合。别忘了开上你的车。

胡军没正面回答于得海的问话,却提醒于得海要开车,于得海看着老胡的信息,脸上笑了笑,原来这老狐狸是想搭便车啊!

于得海打发妻子上班走后,开车来到胡军和他约定的位置,老远就看到胡军和林子成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当然旁边还站着陈花梅。今天的陈花梅打扮的异常漂亮,黑色中筒袜,黑色包臀裙,修身白衬衣外面套着短装黑夹克,该鼓的鼓,该突的突,从后面看一席黑,更透着一股性感和神秘。大波浪的披肩发,额头上还架着个太阳镜,白白地脸上不知道抹了多少防晒霜,或者是什么粉底,火红晶亮的嘴唇显然是涂了口红和唇膏。胡军则像个小跟班,站在她旁边,为她撑着伞,背着包,因为个子没有老婆高,他撑伞的手高举着。

今天画眉嫂(骚)好漂亮啊,像个大明星似的!快上来吧。于得海把车门打开,招呼他们上车,还故意把嫂字说的含糊不清。

那是,必须的。陈花梅满不在乎的照单全收,说着就奔副驾位置跑去。

胡军一把拉住妻子,不让她坐前面,于得海在后视镜里看得清晰,抿嘴朝胡军说,胡哥是要坐前面吗?

不不,让小林坐前面吧,我们坐后面。说着胡军就又去拉已经在后排落座的林子成,让他去前面坐。木讷的林子成还不愿动,说着我们三个一起在后排挤挤也行。看到胡军拽着林子成的手没有打算松开的意思,于得海呵呵笑着叫林子成:小林还是上前面来坐吧,胡哥怕你!

怕我啥,我又不吃人。林子成屁股坐在了副驾座位上了,嘴里还在不解地嘟囔着。于得海没回答,笑着开动了汽车。

路上大家讨论起今天要去的佘山国家森林公园。佘山山体虽然不是很高,却是上海海拔高点了,听说西佘山山顶还建有一个大教堂。森林植被保护的很好,天然氧吧,休闲运动的好去处,因为是免费开放,很多务工人员都来这里游玩。

一向沉闷的林子成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老家河南的嵩山也很壮观,还有嵩山少林寺都很有名。小林说的正起劲,他的话却被胡军直接打断,你们中岳的景色不行,不如我们湖南衡山的景色,我们南岳山上茂竹成片,山峰林立,什么奇花香草到处可见,还有道教道观的文化底蕴等等。听他们这样夸自己的家乡好,于得海也不服气起来,你们都别争了,无论你们嵩山还是衡山,都不行,都不如我们山东泰山,泰山才是五岳之首,五岳独尊知道吗?泰山是国山,圣山,历代帝王都前来封禅祭祀,是神山,拿块泰山上的石头放家里都能驱邪镇宅,你们行吗?正当他们为自己家乡的山美,争的不可开交时,哪想到陈花梅又把话茬抢了过去,你们都别说了,我安徽人还没说话,你们争个啥!要说哪里的山最美,那还是我们老家的黄山,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你们哪个山上能比?陈花梅老家确实是安徽,年轻时在广东打工,认识了胡军,才远嫁到湖南的。不过这娘们说的一点也没错,正中了那句话: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可哪个不说自己家乡好呢,尤其是常年出门在外的游子们。

说说笑笑,没一会就到了佘山脚下。于得海让他们仨先下了车,节假日游客太多,保安告知,一号停车场已没有车位,他又把车开到二号停车场。

佘山有东西两座山峰,两山中间的一条柏油马路上,游人如织,车辆川流不息。他们先登的是东佘山,一下车陈花梅就像一只欢快的兔子,直奔东佘山而去,而且还边走边高举着手机自拍,与花合拍,与树合拍,拍人,拍山,拍景,见啥拍啥。胡军一路小跑的跟在她后面,打着伞,背着包,嘴里不停的喊着,老婆慢点,老婆慢点,别摔着!俨然一副父亲带女儿遛娃的姿态。于得海和林子成只好笑着在他们身后一路跟随。

一条宽阔的石阶路直通山顶,时陡时缓,两侧绿树成荫,不仅有常见的香樟、榆、桐等,更有大片的竹林,遮天蔽日,郁郁葱葱,数不清的花草生长在绿树、岩壁、和道路两边。空气清新如洗,崖缝渗水成泉,泉水汇流成溪,溪下聚合成潭,透过清澈的潭水可见,潭底游人祈福投下的众多硬币闪闪发着白光,一群锦鲤在水中悠闲自得的游来游去,全然不去理睬那些钱币。

他们继续拾级而上,胡军回头催促林子成快点跟上,却发现林子成正俩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老婆看呢。这段上山的石阶梯比较陡峭,林子成落在他们后面,却不是在看沿途的风景,他的目光全放在了前面花梅丰满的屁股和白花花的大腿上,花梅撅屁股往上爬时,他甚至都能看到她短裙下红艳艳的内裤。胡军赶紧后退一步,站在了老婆和林子成之间的位置上,故意挡住了林子成看过来的目光。一旁的于得海看在眼里,笑在眉梢,觉得胡军像个护食的孩子一样可爱,不知怎的,他心中突然产生一股想找个什么法子,戏耍一番胡军的念头。当然这个法子的前提得是友善的,虽然他们天天在一起工作嬉闹惯了,但也不能做的太出格。

伴随着花梅时不时要停下来拍照的节奏,好不容易大家才爬到了山顶。山顶是一大片舒缓平坦的平台,已经聚集了好多游客。不少人围着一棵火红的树拍照,原来树上被人系满了红丝带,还有人正在往上面继续系着。旁边有个售卖红丝带的摊位,陈花梅两口子买了两条,并由花梅亲手系上,因为她想系的高一点,所以没让胡军系,系完了他们又在树下自拍了一张合影。胡军怂恿林子成也买一条系上,说红丝带不仅是祈福保平安,还可以祈愿爱情的早日到来。林子成没有系,嘟囔着说:没钱没本事,没有女孩看得上,系它有啥用!

于得海笑着在一旁打趣的对胡军说,胡哥都有老婆了,那为啥还要系?

胡军说,你没看我们系的是一对吗,祝福爱情甜蜜,家庭幸福啊!

花梅又过来调侃林子成,呦,没看出来林老弟还这么会过日子啊,一条红丝带都不舍得买。要想日子过得美,光会省钱没用啊,要白天过日子,夜里日子(着)过才有用啊!这年头,哪个女人还会喜欢小气鬼的男人呢!说完她自己也捂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惹得一旁的丈夫对她白楞了一眼。

林子成被她说的有些脸红,自己嘴笨又说不过她。干脆就真的跑去买了一条红丝带系到树上。

这时树上飞来一只鸟,细长的腿,尖尖的喙,全身金黄,黑亮的眼睛在灵活的脑袋上不停的转动,好像是为了炫耀它清脆的嗓子,还叫了两声。大家都拿手机为它拍照,却都不知道它是什么鸟,最后林子成冷不丁来了句:它好漂亮啊,是画眉吧!

陈花梅回头妩媚的微笑着说,想不到你小子还是个闷骚,是不是想女人想得癔症了。

说完这话,花梅,林子成和于得海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唯独胡军在一旁阴沉着脸,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下午他们又去了西佘山,参观了地震台和天文台,还有天主教堂。在雄伟的圣母大殿外,林子成和于得海坐在长凳上休息,于得海把一路上拍的风景照片选了几张,发到了朋友圈。胡军则在忙着给老婆录视频,陈花梅摆出各种撅臀,挺胸,嘟嘴的姿态,不愧是画眉骚,她是要把拍摄的视频发一条到抖音上去。

于得海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上隐隐痛痒,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是一只蚊子在吸自己的血。虽然已到秋分节气,这里林深草密,蚊子们也会趁着中午暖和,出来寻点新鲜血液。看着手掌心里的死蚊子和鲜红的蚊子血,他刚要拿纸擦,猛又停了下来,似乎心中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一阵诡笑。

小憩片刻,他们四人也加入到下山游客的队伍中。花梅依然如一只不知疲倦的兔子走在前面。胡军做了一天打伞背包的随从,似乎也累了,也许因为现在是下山,不用再担心老婆后面会走光了吧。于是,他没再像上午那样紧紧跟在老婆屁股后面。而是懒散地,和于得海林子成三人一起并排走着,离花梅有三四步远的距离。

猛然间,于得海一个箭步冲上前,啪!一巴掌拍在陈花梅屁股上,这一巴掌拍的结结实实,清脆有声,花梅圆润滚翘的屁股颤了好几颤。这一巴掌不仅吓到了陈花梅,也惊得胡军张大了嘴巴!

于得海赶紧把手从花梅屁股上拿下来,高举着喊:蚊子,看,多大的蚊子,这蚊子真大,讨厌的蚊子……,喝人血的蚊子……。

花梅,胡军,林子成三人都把脑袋伸过来,果然看到了于得海手心里,有一只大大的死蚊子,还有一抹令人作呕的鲜红蚊子血。

花梅回头说,难怪我觉得屁股有点痒。随即又红着脸,对于得海说了声谢谢。

胡军瞪大着眼珠子,一副狐疑的表情。他心里在想,于得海这是不是学习了某电视广告上的桥段,有意想吃花梅的豆腐吧?但又望着于得海手心里确实有红红的蚊子血,还有一只死蚊子,只能是欲言又止,不情愿地合上了嘴,随着一口唾液的下咽,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没说一句话,更没像花梅那样对于得海表示感谢。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于得海扭头时,脸上出现的一丝窃喜。

4

玉霞依旧是加班。吃罢晚饭,于得海拿起手机,看到微信朋友圈有七条消息提醒,打开看,有六条是为他在佘山发的朋友圈点赞,点赞的大都是一些和自己关系不远不近,无关痛痒的同事。还有一条是评论:去佘山玩了?是“风在飘”发的。

这不正是昨天河边遇到的女人吗,没想到,她还关注评论了自己的朋友圈!出于礼貌他马上回复到:是的,是去佘山玩了。

让他更意外的是,他刚回复完,叮铃一声,信息框里又跳出一条信息,还是风在飘发来的,说明她也在看微信:怎么样,佘山好玩吗?还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还行,就是人太多。他回复到。

是啊,节假日人肯定少不了。她又秒回。

于得海这才注意到,他昨天给风在飘发回的那四十元红包,她没有接收,已经被系统退回来了。

你怎么没收下那钱啊,我的鱼竿真的是六十块钱买的。于得海问。

对方没回信息,于得海觉得自己很过意不去,非亲非故的又欠下人家四十块钱,这算哪回子事!原本昨天帮人家打捞上衣服,自己还觉得是做了件助人为乐的善事,能帮到别人,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现在被这四十块钱闹得,咋又感觉心里不美了呢!

于得海不由得对这个陌生女人产生了好奇。他点开她的微信头像,进入她的主页。头像是一个女人奔走于海滩浅水里的背影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正张开双臂似要和大海相拥,轻轻的海浪拍打在她高卷着库管的双腿上,她的衣衫迎着海风,自由地展开着。这是一个多么向往自由,渴望被包容和呵护的背影啊!个人资料上,显示是江西上饶,更神奇的是,她的个性签名“不长大该多好”,竟然和自己的微信个性签名“怀念童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凭个性签名这丁点的同理心,又驱动起他的好奇心,继续翻看了她过往的朋友圈。她朋友圈发的,很多都是名胜古迹的照片。还有一条朋友圈发的是好书推荐,说明她也是一个喜欢旅游和读书的人,和自己的兴趣爱好竟然又不谋而合。这么多志同道合的相似点,如果真是这样,知音啊,那自己岂不是遇到了知音!于得海有点兴奋了。

你也喜欢旅游啊?他迫不及待的又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追问。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她回复到:是呀,有时间的时候喜欢出去走走。

那你都去过哪里?

桂林,八达岭,普陀山,千岛湖等等吧。

你呢?她反问他。

于得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虽然也喜欢旅游,但他又确实没有专门去哪里旅游过,他不是不想去,他怕花钱!在外打工这么多年,天南地北的也确实去过不少地方,不过那都是为了打工挣钱,有时候从著名旅游景点经过,他都没舍得进去看看,今天不是因为佘山森林公园对游人免费,他还是不会去的。就连他老家的泰山,他都没有去过,泰山的雄伟壮观和风景名胜,他也是听人说,或者电视书报上看到的。

不过他还是很实在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也是因为他先天具有山东男人的秉直特性。他支支吾吾的回复到:惭愧的很,虽然我也喜欢旅游,但还真没有去过什么有名的景点。又后缀了害羞和捂脸的表情一起发过去,表达自己的无奈。

嗯嗯,看来你是个忙人,有首歌唱得好,“我想去桂林,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有了钱的时候没时间……!” 她试图化解他的囧和无奈,但她不知道的是,从小过怕穷日子的他,是因为害怕花钱,尤其是他认为能在自己身上省下来,可以不花的钱,他都不舍得去花。

随着话题的深入,他们还聊了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在哪里上班等。越聊他越发现,她和自己真的很有共同语言,甚至连学历都一样,都是高中毕业。他们的聊天很是轻松愉快。虽然只是聊天,不是喝酒,却有点酒逢知己,相见恨晚的那种感觉了呢!他们互通了姓名,于得海把自己来自山东农村,在工业区预制构件厂打工的信息先告诉了她。紧接着,她也说自己是来自江西上饶农村,在工业区的一家汽车配件厂打工三年了,她的名字叫曹秋燕。她也同样住在蓝天小区,俩人又互相打听了一下对方的房租价格等等。虽是初次聊,竟有种无话不说的亲切感。后来,曹秋燕看似不经意的问了句,你夫人在哪里上班啊?于得海把老婆王玉霞,在松东路香再来做服务员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曹秋燕。于得海顺势反问曹秋燕,你老公在哪里高就?她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他在老家!

聊天一直持续到王玉霞下班回家,然后他们互道了晚安,才没再聊了。

国庆节三天国假,根据劳动法规定,企业用人单位如果要求劳动者在此期间工作的,需要支付劳动者三倍工资。自然老板们没有那么傻,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是不会安排员工国假上班的。所以,于得海所在的预制构件厂,和曹秋燕打工的汽车配件厂,才都放三天假。

四号大家正常上班了。刚一上班,还没等于得海把机器开动起来,胡军就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对着他和林子成说,你们瞧,扎筋的那帮娘们堆里新来了一个少妇,腚大腰圆的,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真馋人!主管说让花梅带着她,认花梅当师傅。听说这娘们还是独身一人过来的,她住厂里的集体宿舍。别看胡军这小子,平时最怕别的男人对花梅垂涎靠近。可是他对别的女人,也一样喜欢评头论足。据说这是男人的本性使然。不过他说那女的是独自一人,这话应该是真的,厂里只提供集体宿舍,没有夫妻房。夫妻两口子的,如果不愿意分居,都是自己花钱在外面租房子住。就像胡军两口子一样。当然,你如果只是一个人,想要在外面租房子住,厂里也不反对,因为外面房租很贵,单身的很少选择在外租房子,为了省下那笔不菲的房租钱,只能挤在嘈杂脏乱的集体宿舍里。林子成就是一直住厂里的。

有句话说得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午饭后,大家都在休息,林子成却偷偷跑到扎筋组。一个小时的午饭时间,大家匆匆吃完,很多人都在地上铺块木板或者纸皮,胡乱歪着打个盹。林子成今天却没有睡,他装作闲逛,若无其事地溜到扎筋组。果然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的面孔,不算很胖,也不瘦,就如胡军描述的那样丰满好看。她正坐在离陈花梅不远的一块泡沫板上翻看手机。

新来的?林子成靠近了,笑眯眯地问。

嗯。女子警惕的抬头回答。

听林子成过来说话了,侧身躺在一堆纸板上的陈花梅,抬起头来一脸坏笑地说,你们是老乡,她也是河南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以后多关照关照你这个老乡妹妹哈。你们聊聊吧,我得眯一会了。

林子成听了花梅的介绍,忙转头问女人,这么巧,你也是河南的,河南哪里的?

女子答,驻马店,你哪里?

我是新乡的,我叫林子成,该怎么称呼你?

马雪莲…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俩人就攀谈起来了。

……

接下来几天,林子成干活格外有劲,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唱着陈词滥调。每天上班也比以前早了,好多工作前的准备工作,他都抢着去做,最明显的是,以前懒散邋遢的他,工装几天不带洗的,发着油光又脏又臭,最近是每天都换洗,头发也理了,看着整个人变精神了不少。一天,于得海忍不住得问,什么情况啊,小林,咋感觉你最近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林子成停下了正吹着的口哨,说到,没有啊,一直都这样呀。于得海摇着头,诧异地说,不对,你是变了。这时,一旁的胡军闻声走过来,拿胳膊碰了一下于得海,又瞟了一眼林子成,朝不远处正和陈花梅一起绑扎钢筋的马雪莲努了努嘴。于得海稍顿片刻,嘴里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都是过来人,通过胡军的指点,他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果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林子成和马雪莲的感情,又或者说是激情,迅速升温。先不说他俩是来自同一个省份,他乡遇乡音,很容易就有一种亲切感,相比其他人也就多了一份信任。更重要的是,男女青年正是精力充沛,身体欲望强烈之时,小林眼看奔四的人啦,还没尝过女人是啥滋味。这个马雪莲,虽然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三十刚出头,浑身正透着一股成熟女人的气息,就像一颗成熟的香瓜,即使你不去采,它一样也会散发出迷人的馨香。马雪莲家里两个男孩,大的九岁,小的七岁刚上小学,丈夫去赞比亚务工一年了,出国务工比国内工资多很多,但到非洲路途遥远,三年才能回来一次。丈夫不在家,自己在家也无聊,马雪莲把两个孩子让公婆带着,自己跟老乡一起来上海浦东水厂打工。结果她们干的那个水厂,由于经营管理不善,国庆节之前就停产关门了。她老乡在浦东又找了一份别的工作。她没有什么技术,在中介花三百块钱,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松江这家构件厂的工作。人生地不熟的,刚来到就遇到了林子成这个热情又热心的老乡,对她很是照顾,让她心里多少有了点依靠。

有两天下班后,林子成带她出去吃了饭,熟悉了厂周边的环境,比如买日用品哪家超市便宜,哪家老板服务态度好。又一起逛了趟庙前街,在绿地公园里散了步,等等。

想想看,一个是离家千里之外,俩眼一抹黑,孤单无助的柔弱女人。一个是单身三十多年,对女人日思夜想,内心压着一团火焰的孤独男人。他给了她亲人般的帮助和依赖,她给了他爱情般的温暖和甜蜜。生存的本能,欲望的驱使,让两个彼此需要的男女之间的情感,干柴烈火一般迅速燃烧起来。

胡军看着正在另一端浇灌混凝土的林子成,对于得海说,他俩不在厂里住了,出去租房住了。于得海笑了笑,没吱声。毕竟也是见怪不怪,远的不说,这厂里的临时夫妻还少吗!男女一起在外面租房子,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卿卿我我,恩恩爱爱,除了工资各进各的口袋 ,其他的和真实夫妻有何两样!

周四大家刚吃过午饭。老板韩富贵急匆匆来到车间,通知大家,下午放假半天。原因是接到区政府通知,下午两点钟,市环保部门要来厂检查环保措施执行情况。他让大家不要休息,抓紧把机器设备,和厂区的卫生清洁一下,该擦的擦,该洗的洗,该藏的藏,该盖的盖。总之就是,该让环保部门看到光鲜的一面,不光彩的就遮掩起来,行动要迅速,一点半之前全体员工必须撤离,给人一种今天没有生产的假象。不生产,别人就看不到机器设备运行时的脏乱差!

对每天都加班加点,辛苦工作的工人们来说,能突然得到半天的休息时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还是蓄意而为。林子成到马雪莲跟前转了一圈,俩人嘀咕了一下,回来后,他就慷慨激昂地对于得海和胡军嚷嚷着说,下午去我家喝酒啊,今天我请客。这话一出,弄得胡军和于得海还有点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这家伙平时没少去于得海家和胡军家蹭吃蹭喝,也没见他回请过谁啊!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大方起来?不仅请喝酒,而且还用了“去我家”三个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铁公鸡,今天竟然说到了“家”,还是“我家”!正当他俩满心疑惑,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林子成回头又嘱咐了一句,别忘了叫上玉霞嫂和画眉嫂。说完他就又嘘嘘着口哨去干活了,林子成今天昂首挺胸晃着膀子走路的神态,像极了一只得胜归来的大公鸡。

不管怎样,难得这家伙出一次血,这顿饭必须得去吃啊。于得海知道玉霞下班晚,肯定去不了。但花梅指定是要去的,林子成邀请了她,即使不邀请,她也会去,大家每天在一起上班,嬉嬉闹闹的,早就没有了陌生人之间才有的那种隔阂。更何况林子成和马雪莲的这份缘,说是月老也好,是王婆也好,其间指定少不了陈花梅的从中撮合,这顿饭她最有理由去吃。

蓝天小区南第二道街,有个老式住宅区,叫果子弄。相传昔日里,种有梅,桃,杏,李等大片果树,盛结果子,故而得名。如今城市扩张,那各色果子树早就没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高楼林立,现在的果子弄只还有十几户老式民宅坚守在这里。胡军夫妇和林子成都租住在这片民宅里。

下午四点多钟,于得海换了身干净点的衣服,还特意剃了剃胡须,毕竟是去做客,注重一下形象,也是对主人的尊重。他没有直接去林子成所谓的“家”。而是先去了胡军家。一是因为,他不知道林子成住哪里,而胡军知道。他要和胡军夫妇一起上门赴约,显得庄重。其次,他也想和胡军商量一下,去喝酒总要买点什么礼物才好吧。别看林子成那小子,以前来他们两家蹭吃蹭喝,都是两手空空,可他那是属于窜门,他一个光棍汉子,不注意礼节轻重,也没有人会怪罪他做事不周。可今天情况不同,他和胡军都是老大哥,都有家有口的,还是得顾及点脸面的,最重要的是,今天是林子成正式邀请他们,再说林子成屋里现在不是还有个马雪莲嘛,总不能让人家把咱看扁了是吧。

他俩嘀咕半天没决定买点什么礼物合适。一旁的陈花梅开了腔,我说你们两个大老爷们的,这点小事还用商量半天,依我看,既然说去喝酒,那我们就买酒,两瓶五粮醇,一箱青岛纯生,再来两包饮料,你们仨男人喝酒,我和雪莲喝饮料,你们看够不够喝?看着花梅爽快的拍板做决定,胡军哪敢说别的,随口就答应着,够,够!可见这家伙平时的家庭地位高低。于得海却感觉这礼物有点单薄,轻声说,光有酒了,要不再去冀盛食府买个板鸭,买二斤牛肉,熟食,走到放下就能吃,也省得做起来麻烦。咱们再买上点水果,花的所有钱我们两家平摊,怎么样?没等胡军说话,陈花梅一口回应,行,可以,就依得海兄弟说得办,我知道雪莲爱吃葡萄,咱就买上它五斤葡萄。于得海暗思量,没想到花梅还挺大气。

从胡军家走出不远,就到了林子成租的房子。这是一间临街的老屋,门口静静伫立着一棵粗大的老槐树,灰黑粗糙的老树皮,像是一张百岁老人的脸,藏满故事,写满沧桑。与这蜿蜒的老街一样,沧桑的古槐,陈旧的房子,一起见证着城市的变迁。

门口一米开外,砌了半人高一堵围墙,和街隔开,围墙内当作厨房。三人老远就看见林子成在门外厨房忙活着,马雪莲在他身边剥葱剥蒜的帮着忙。

林子成……!家里来客了也不出来迎接一下啊。陈花梅离挺远就开始喊,人未到,声先到。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提前给主人打个招呼,让主人有个心理准备,比不声不响,冒冒失失就直接窜入别人家里要强,提前活跃一下气氛不说,更是一种礼貌。

林子成听到喊声,忙放下手中的菜刀,迎了出来,笑嘻嘻地说,你们来就来吧,还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太破费了。于得海也笑着说,来喝酒,我们买点酒菜还不是应该的吗,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看到马雪莲低头含羞地站在林子成身后,花梅赶紧说,雪莲也来帮忙了啊?没等雪莲说话,林子成忙接过话茬来说,是啊,雪莲本来也是我请来的客人,她勤快,来到了就给我帮忙呢。来,来,来,大家快屋里请,今天让你们来看看我租的窝。这次他把家说成了窝。

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一团和气地走进门。一张折叠饭桌上已经摆满了荤素七八个菜,香喷喷冒着热气。和很多出租屋一样,屋子面积不是很大,但还算干净,外屋除了用来吃饭,窗下墙角还摆了一张桌子,放些厨房的调料,菜板什么的,门外炒菜,东西还是要放屋里。稍往里走,一道蓝色帘子后,一张双人床占去了屋子的一角,床上铺着猩红床单,里屋的另一角立着个衣橱,还有一个写字台。一切都很整洁,显然是专门收拾过的,不过还是能看到床底露出的一双粉红的女人棉拖。

林子成招呼大家入席,于得海赶忙把酒水拿到桌前。胡军也帮着摆上他们带过来的板鸭和牛肉,没有那么多盘子,就干脆带着塑料袋一起放桌上,这一下,桌上竟有十个菜,摆得满满当当。

林子成是主人,被大家推搡着坐在了主位。这小子还有点不太适应呢,歪歪扭扭的,屁股上好像扎了根钉子似的。倒是马雪莲很顺从地接受了大家的安排,大大方方地在林子成身边落座,虽然她脸上浮起来两片红晕,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扭捏。陪在雪莲身边的是花梅,用花梅的话说就是,我们俩女的坐一起喝饮料,你们仨男人靠一起,方便推杯换盏。

开动之前,林子成还有模有样的发了个言,大体意思就是说,我林子成在外漂泊十多年,能遇到眼前两位哥哥,拿自己当成亲兄弟看待,他内心很感激这份兄弟感情,平时也没少在两位哥哥家中蹭吃蹭喝,今天也算是一次回请。

第二杯,他又来到陈花梅面前,还把马雪莲一起拉上,俩人一起表示对花梅的感谢,感谢她在工作生活上对他们的帮助。

后面又说了一通,大体意思就是说,他嫌弃集体宿舍的又吵又乱,搬出来住了,今天也算是请大家一起来庆贺他喜迁新居!云云吧。每说一句,他都要看一眼身旁的马雪莲,马雪莲同样也会回复他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尽管他话没有明说,大家也都能看出来,他这激昂的陈词,以及和马雪莲情意绵绵的眼神互动,分明就是在向大家宣示主权:以后我也是个有家的男人了,身边这位就是我的女人!

恋爱犹如催化剂,能催人奋进,让人改变很多啊!林子成今天说的话赶上平常一个星期的多了。

席间,林子成一再介绍,这个葱扒羊肉,和翡翠鱼丝都是雪莲亲手做的,让大家好好品尝,就连他说雪莲二字的时候都温柔的发出奶声。众人一致夸马雪莲的厨艺好,林子成脸上笑开了花。马雪莲坐在那里,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只是当林子成或其他人说到她的时候,脸上会笑一笑当作回应。要说是矜持,她却又不同于一般女孩的腼腆,别人说话的时候,她那两个眼珠子咕噜咕噜地在转。

他们仨老爷们喝了好多酒,说了好多话,说到了打工这些年在外面经历的辛酸,想到了童年的趣事,谈到了老迈的父母,甚至还聊到了富贵老板,也不知道是谁,骂了一句,那就是一个王八蛋!

太阳滑下了西边的楼房,天边的红霞也慢慢隐退,城市灯火开始辉煌。三个男人被酒力驱动,说话嗓门越来越大,脚底似乎离地,软软绵绵,挥舞着不听使唤的胳膊,个个都飘飘然然了。陈花梅见状,果断喝止,不让他们再喝了。拉着胡军回家,于得海东倒西歪的也跟在了他们后面。

出门时,花梅嘱咐马雪莲,让她帮忙照顾一下林子成,自己带着两个醉汉先回去了。花梅这个聪明的女人,是在给马雪莲在此留宿找台阶,谁都知道,马雪莲和林子成早已是一对野鸳鸯,林子成刚才的酒话也已经把这一切显露无疑,但大家又碍于雪莲是有夫之妇,谁都不便明说。有花梅让雪莲留下来照顾林子成的一句话,雪莲在这里留下不走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花梅不仅人长得美,更懂得怎样成人之美。也不知道天下的姻缘,有多少就是这样被别人的嘴促成的!

出了门,胡军手搭在花梅脖子上,嘴里嘟囔着,来的时候好好的,回不去了!花梅回头看看,于得海已经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立马声色俱厉地对着胡军吼起来,给你脸了是不!给我把腰直起来,好好地走路!喝点猫尿,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能喝还强喝,逞什么能!尽给我丢人现眼!陈花梅的话仿佛是特效解酒药,胡军立马直起身,端端正正的走在花梅屁股后面,这胡军,想借着酒劲撒个娇都不行。

众人走后,马雪莲刚想收拾一下桌子上的碗筷。谁知道,背后猛然被一把抱住。林子成粗壮的胳膊,又有了酒力,勒得她气都喘不上来,同时他滚烫的嘴唇,开始吻她的头发,耳根,脖子……!

看你急得,和条公狗似的,门还没关呢!雪莲嗲骂到。

林子成踉跄着把房门关上,回头又一把抓住雪莲,弯腰抱起,直奔里屋的猩红大床。他喷着酒气的大嘴,活像喷发了的火山,雪莲被他重重压在身下,额头,鼻子,嘴唇,锁骨……被他浑厚的双唇一路占领!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更何况林子成今日借了酒兴,又有这么多人来吃饭,难免让他俩产生洞房花烛夜的错觉……(此处略去285字)他们这一夜的翻云覆雨,确实是真真切切的,估计窗外的老槐树也是第一次见闻如此激烈焦灼的场景吧。

5

于得海跌跌撞撞回到家,看到家里亮着灯,玉霞已经下班了。一进门,妻子阴沉着脸从沙发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对他喊,你一个下午都干嘛去了?电话你不接,微信你不回,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看着妻子怒吼的样子,于得海酒劲顿时醒了一大半,匆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果然有妻子打来的三个未接电话,又匆忙扫了一眼微信,玉霞六点多发来的,说家里有事,问他在哪里,赶紧回来,等等。

我和胡军去林子成那里喝酒了,手机不知道怎么挤成静音了,没听到你的电话。于得海慌忙对着妻子说,家里出什么事了?

玉霞顾不得计较电话的事,对丈夫说,下午五点多,儿子给我打电话来,说他骑摩托车把一个老头撞了!现在老头在医院,老头家属抓着大柱不依不饶,你看这如何是好!说话时玉霞都带了哭腔,她是在为儿子的安全担心。

这个逆子,又闯下大祸!提到大柱,于得海就气得浑身哆嗦!但他也是一样为儿子的安全担心,接着又问玉霞,大柱怎么样?受伤没有啊?

玉霞回答,我问他了,大柱没事,没伤到。于得海噢了一声,又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于得海知道自己喝了酒,车是不能开了。赶紧手机查询火车票,由于是晚上,高铁也停运,只好定了两张最快的,松江站到山东的火车票,两口子急匆匆打车往火车站赶。

在出租车上,他又给老板韩富贵打电话请假,韩富贵那头阴阳怪气地说,请假要提前告知主管,并且要书面请假条才行。于得海电话这边解释说,因是突发事件,请假条回来补上,随即挂了电话,对于老板的教条和死板,他没工夫和他扯咸淡。

火车在黑夜中风驰电掣般地穿行,终于在天亮时分进入山东地界。

车窗外大片光秃秃的土地,裸露在初冬的冷风里。只有零星的几块洼地上,稀稀疏疏露着些许麦绿。眼下的家乡,已经到了满目萧条的季节。

七点刚过,胡军和林子成分别发来微信,都是问他怎么没来上班,是不是昨晚醉酒,不能来上班了的话。对于他们的关切之情,于得海一一作了回复,并把儿子出事的事情也告诉了他们。

县城下了火车,他们就直接赶往儿子电话中说的康复医院。走到半道,儿子又打电话来,说他现在不在医院,而是在医院外一间小旅店里。按着大柱说的地址,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小旅店。推开门,大柱正双手抱头坐在椅子上,床边和窗户前分别站着一个男人,看样子也都二十多岁的年纪。一问才知道,他们一个是被大柱撞的老头的孙子,另一个是老头的外孙。正是他俩在看管着大柱,逼着大柱家里快点来人,解决他们爷被撞的事情。

玉霞一进门,直奔儿子跑去,两手捧起儿子的脑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确认大柱是完好无损的,提着的心才稍微放了放。于得海没有去管儿子,而是对老头的两个孙子双手递上香烟,躬身陪着笑脸,询问老人家伤势如何。两个年轻人见肇事者父母来了,赶紧给自己家大人打电话。挂了电话,高个子的青年又说,他们家里人现在都在医院,有什么话让于得海一家现在就去医院谈吧。

于是,一行五人赶往医院,大柱像只胆怯的小鸡,默默地走在爸妈身后。

康复医院属人民医院分院,120急救的诊疗都在这里。上午九点来钟,住院部医生查房的档口,各科室主治医师和值班医生带领护士长,还有一些医学院的实习生,正挨个床位询问病人身体情况,安排护士调整配比用药、输液、量体温,或者是安排手术前的注意事项,还有一些家属来换班的,来探望病人的等等。此时的住院部,人进人出,显得异常紧张繁忙。

高个子青年走在前面,只见他推开二楼外科204病房门。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布满褶子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右腿垫着石膏托,白色纱布包裹着的小腿渗着殷红的血迹,右脚肿胀得像个紫茄子,显得和瘦弱的躯干极不相称!

于得海边向病床边的两男一女点头致意着,边径直走到老人床头。关切地附下身问候老人,老人家,让你受苦了!老人痛苦地躺在病床上,眼睑低垂,骨瘦如柴。不知怎的,这让于得海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是这个年纪了,禁不住他的眼泪就浸润了眼眶。后面的玉霞放下手中的营养品,和两袋水果,也赶忙来到家属面前,一再得赔着不是,除此之外他们还能说什么呢!有个男人上前拍了一下于得海,示意他出去说话。看样子是老人的儿子。

于得海一家三口和老人的两儿一女,一起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于得海知道,他们是要找自己谈判。

果然,还没等于得海夫妇说话,老人的闺女先开了腔,你们总算来了,我们老爷子七十多岁的人了,突然被撞折了腿,遭这罪,昨晚上疼得老爷子呻吟了一夜!我们几个也守了一夜!这都是拜你们家孩子所赐啊!女人用手指着躲在玉霞身后的大柱,气愤地继续对于得海夫妇说道,你们说说,在村子里,街道本来就窄,骑车骑那么快干嘛!插上个翅膀他都能飞起来了!俺爹正在街上走着,你们这儿子,从后面猛地就撞上来了,幸亏老爷子听到后面的摩托车声,往路边侧了一下身子,不然他这条命都得葬送在你们儿子的车轮子底下。俺家这是遭的哪门子罪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事情呦……!

于得海赶紧赔礼,真是对不起,我也问过了,我这孩子也是为了躲避突然从胡洞里窜出来的一条狗,才撞到了老爷子腿上的。不过,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想逃避责任,这件事情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负责的。

负责,你们想怎么负责?女人追问。

老人先看病,等看完病,花的钱,还有你们几位的护理费,老人的营养费,我们全听(接受)着,你们看行不行?

看到于得海的态度一直很和气谦卑,伤者家属们的怒气消减了不少。

得海,还认得我吗?这时,对面一直没说话的老人的大儿子突然说话了,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于得海定睛看着对方,既然人家能直呼自己的名字,那就说明他是认识自己的。可在于得海的脑海里,怎么也想不起对方是谁来了。

一时还真不敢认您!于得海苦笑着说。

对方接着说,我是朱先旺呀,朱家岭的。

他一说朱先旺,于得海顿时如梦方醒,拍着脑门说,噢…!朱_先_旺……,想起来了,老同学,快三十年没见了吧?记得上学那会儿你还文文弱弱,现在这么高大魁梧,难怪我认不出了,你要是自己不说,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认啊!

可不是嘛,当年初中毕业我就回家种地了,你上了高中,我们就再没有见过,这一晃马上就三十年了。不过,你倒是没怎么变,不显老!昨天问你的儿子他爸爸是谁,他说他是七里河村的,他爸爸叫于得海。当时我心里还咯噔一下,想着这个于得海是不是当年的老同学啊?今天一见,果然还真是!昨天看你儿子被这件事吓得够呛,他也不怎么说话,我们也担心他再出什么事,就让我儿子和外甥在旅店陪他住了一晚上,等着你们今天回来。

明明大柱是被他们软禁,却把话说得这么漂亮!于得海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硬生生地逼出自己的笑容,一点都不情愿地,违心地说道,哦哦,那还得感谢老同学照顾他,真是让你们费心了!

朱先旺摆着手,意思是让于得海不要再提孩子这事了。继而,他又转头对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说,你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既然是这样,老爷子这事就依照得海刚才说得办吧!你们看行不行?弟妹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大哥的决定。朱先旺回头瞟了一眼于得海夫妇,继续和弟弟妹妹说道,早上医生查房说过了,说今天给老爷子腿消消肿,考虑明天给做手术,下髓内钉,我们今天必须先想办法把明天的手术费筹上才行啊!

听老同学这样说,于得海心想,这分明不就是在向自己要钱吗!为了应付一些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他身上是带了些钱来的。至于朱老爷子的医药费,原本他打算等病人把病看完了,最后再一次性和他们算清。现在既然攀谈上了同学,大家就都互相给点面子吧。于是,他插话说,先旺,现在我卡里有三万块钱,要不我先去交上吧,接下来的费用你们先想办法垫上,等老爷子出院后,我再一次性把剩余的钱付给你们,你们看怎么样?

朱先旺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嗯,好吧,既然大家都认识,我也信任老同学,我看也可以。随即,他又看了一眼弟弟妹妹,见他们也没有什么异议,这件事姑且就这样定了下来。

于得海和朱先旺互相留下了对方的微信及电话号码,方便联系。

然后,一家三口从医院出来,直奔国道上的城乡公交车站点,从县城到家还有三十多公里,好在现在通了公交,由于通往他们镇子上的只有一趟307路公交车,常常车上都是人满为患,但对比过去没开通公交的时候,出行还是方便了不少。

于得海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他听身后的大柱在向他妈诉苦,说自己从昨天中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了。玉霞赶紧跑到医院门口,给儿子买了菜煎饼夹脆果子,玉霞给自己和丈夫每人也买了一份。玉霞递早点给丈夫,于得海没有接,说了句,我不饿,你们吃吧。此刻,于得海的心里百感交集,心疼刚刚拿出去的三万块钱,这些钱得是他两口子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积攒的辛苦钱!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不知道是流了多少滴汗水,忍了多少句屈辱才换来的!可这只是刚刚开始,接下来朱老汉的医药费还不知道再花多少钱,无论花多少,他都得伸着脖颈子咽下去,这也是他刚给朱家人承诺的,自己儿子惹的祸,不接受又能怎么办!比起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大把大把地往医院这个水坑里扔,于得海更气,更恨的是儿子的不争气,这才是一个真正看不到底的无底洞!此刻,他内心被各种坏情绪充填得满满当当,哪里还能再吃得下去东西。

上了公交,他一直发呆。车开出城,驶到了城乡公路上,他把目光移到窗外,看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原野。

高高的山冈被灰蒙蒙的苍穹笼罩着,隐约可见山顶的那几簇松柏。没人知道它们经了几场风,又历了几场雨,依旧顽强地抓附在崖壁上,默默守望着脚下静静的山村。一个放羊的老汉,头戴遮耳帽,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大棉袄,正歪靠在堰坝跟,一边躲避着寒风,一边看着他那十多只白山羊,在山脚下自由地觅食秋收后被农人遗落在田间地头的红薯秧梗。山风吹过,荒草丛里露出几块青灰色的岩石……。

于得海望着眼前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却没有了年轻时候回老家的那种欣喜和激动。那时候是多美好啊!年轻,身上感觉有使不完的劲。在外打工,每当说起回家都归心似箭,家里有他日思夜想的爹娘;有玉霞温柔的期盼;有儿子稚嫩的叫爸爸的奶声奶气;有他挚爱的河流山川!那时候的故乡,天空是那样得蓝,河水是那样得清,鸟儿是那样得灵动,泥土是那样得芳香,乡音是那样得亲切……! 那种感觉今天都跑哪里去了呢?怎么现在看不到,闻不到,找不见了呢!于得海怎么也想不明白,是自己变了?还是故乡变了?又或者是都变了?百思不得其解。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大柱和玉霞,一路上他们只管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好像没事人一样!心真大!

公交车在村口停了下来,由于回来的匆忙,他们也没带什么行李,行动起来很方便。

村子南是蜿蜒的河水,公路穿行在河水和村子之间。河水穿过这段平坦的谷地有七里路程,这段河水和村子也就因此得名。

下车后,于得海还是一直走在前头,入了村子,他始终不敢抬头,现在他和故乡,像是有了一层巨大的隔阂。他怕见到熟人,好像自己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而被人遣送回家的囚徒!路边杨树上,两只老鸹呼扇着翅膀,呱呱叫着离开树梢,朝着村后的山坡飞去,同时又拍打掉了树上仅剩的几片黄叶,有一片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于得海心里在想,这该死的鸟是不是也在嘲笑自己?一股旋风把地上的枯叶卷起两三丈高,在空中快速的打着转。冷不丁窜出来一只花猫,又快速地从眼前溜走,逃也似的钻进旁边的树林里。好在入冬后的街上并没有什么人,村里没谁注意到他们回来了。

终于,又看见了自己家紫黑色的铁院门,快一年没回家,多处油漆脱落,已是锈迹斑斑,像极了父亲晚年时的脸。走进院门,于得海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庭院里,枯草丛生,草丛里夹杂着方便面桶、塑料袋,和被风吹到院子里擦过屁股的卫生纸……!不成人的大柱,却在偌大的院子里搞出了个“人”字,这人字还是用脚写下的,从堂屋门口出来,一撇通向院西南角的厕所,一捺通往院东南角的大门口。除了这一撇一捺的一脚道,还可以勉强下得去脚之外,院子里其他地方,都被枯草和垃圾占领。门口台阶上的土有一指厚。窗户上挂着两张蜘蛛搭建的天罗地网。自来水龙头被锈穿,藕断丝连地向一边耷拉着。下面的一个塑料水桶,被风吹日晒得只剩下一个泛着白色的圆桶底……。这哪里还是个家,简直就是荒野废墟。

于得海手指着眼前的景象,嘴唇哆嗦着对身后的娘俩说,你们看看,看看,这哪里还像个有人住的地方……!大柱,你天天在家,就不知道收拾收拾吗?让你在外打工吧,你怕吃苦,你怕累,你偷着跑回来,你说说你天天在家都干了些啥?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咋就不想想自己的未来,现在就混吃等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养头猪都要比你强!于得海瞅着面前的一切,越说越气,积压的坏情绪彻底爆发。

玉霞见丈夫发火骂儿子,又出来袒护,行了,刚进家就找不痛快,儿子这两天也没吃好没睡好,你光知道发火,也不知道关心一下孩子受没受委屈,摊上你这样的爹也是够够的了!

他没吃好没睡好能怨谁呢?他都多大了,成年人啦!都是被你惯的,你就惯着他吧!人家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上大学的上大学,闯事业的闯事业,而他就天天吃饱了窝里蹲。我看你还能管他多久,养他多久!

不得慢慢来吗,有口饭吃就行了,你还想让他去当联合国主席啊!

还有口饭吃就行了,就他这懒样,我看他讨饭都赶不上门!

他讨饭赶不上门,只要我活着也不会让他饿死。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这么逼他,还要不要人活了?

妻子的这一通胡搅蛮缠,憋得于得海差点背过气去。不过,他还是不想放弃,要再努力给妻子讲讲道理,同时也是要说给儿子听。于是他继续对着老婆说,现在社会不是光吃饭这么简单,你也在上海呆这么久了,应该看到了,如今社会竞争有多激烈,不努力,不奋发图强,分分钟就会被社会淘汰的。你也知道,现在房价有多高?男孩子娶媳妇有多难?即使你有车有房有彩礼,如果男孩子自己不够优秀,那都很难讨到老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你们如果还是坚持这种态度,再过几年后悔都来不及,你们咋就不懂呢!

好了,你也别说了,我看你就是因为大柱这次撞人,花了你点钱,你心疼了!

是,我心疼了,难道你就不心疼吗?这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如果他能找个工作好好干,而不是总在家里游手好闲,还能出这档子事……!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料,在医院时还一言不发,乖顺得如同一只小鸡雏的大柱,这时,突然大吼起来,好了,你们都别争了!别在吵了!我没本事,我不会挣钱,我选择躺平,我不娶媳妇,不买房,不吃饭,行了吧!

听了儿子竟然有要躺平的想法,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两口子都不再说话,院子里立即静了下来。只是于得海的脸色更加难看,从一开始的发红,变青,直到后来发紫变黑。

6

邻村的贾瘸子在街口吆喝着卖豆腐,于得海买了二斤。又到烧饼房买了三斤烧饼,一家人好歹吃了点东西。玉霞提出要去王家沟娘家走一遭。于得海也打算和妻子一起去,岳父前两年去世了,还有一个老岳母,身体也不太好,除了去看看岳母,他还想顺道看望一下自己七十多岁的姑妈。

正当二人要出发,大柱又闹起来,他也要跟爸妈一起去外婆家,而且他还执拗地要求,摩托由他来骑。无奈,于得海只好去发小国庆家,借了一辆电动车自己骑。看着大柱骑摩托带着他妈扬长而去,于得海在后面大喊:大柱,你骑车慢点,可得要注意安全啦!玉霞,你到村口超市,给他姥姥买点可口的东西带上。大柱没回话,玉霞回了一句:知道了,还用你提醒!

去往王家沟的路要上两个大坡,还要过两座桥,其中有一半的路是在山坳里穿过。年轻时,于得海这条路可是没少走,寒暑假来姑妈家走亲戚,说是走亲戚,每次爹把他领来,吃过下午饭,姑妈把爹一个人送到村口外,爹就自己走了。留下他独自在姑妈家,一住就是个把月。在这里,有小他两岁的表弟王虎陪他一起玩,没人要求他下地干活,也不用薅草喂羊。更主要的是,在姑妈家有可口的饭菜,姑妈还时不时地给他加个小灶,此间乐,不思蜀!每次不是因为要开学了,他都不舍得离开呢。

和玉霞结婚后,这条路,他更是常来常往。有一次,给岳父家帮忙收庄稼,晚饭吃得晚了些,他陪岳父喝完酒,天已大黑,一路借着微弱的星光,又是坡又是坑的,他蹬了踉跄骑自行车往家回。岳母给他包袱里拿的饺子,他愣是一个不剩地播撒了一路,到了家才发现,包袱皮被自行车轮子磨破了一个大窟窿,外婆给大柱带的肉馅饺子全掉路上了!为这事,他被玉霞好一顿嘟囔,害得在家没能吃上饺子的大柱,还哇哇大哭了一场。

时过境迁,现如今,这条路早不是当年的土路,全都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而且也宽了很多。两边的山包被山楂、樱桃、苹果、柿子、大枣、板栗、桃等等各色果树覆盖,再不是那穷山恶水的旧模样。可现在于得海并没有心情观望山乡的改变。

一段上坡路,他手机叮铃响了一声。停下来看,竟是曹秋燕发来微信:在干嘛啊?

他急着赶路,就随手拍下了眼前的山路,发过去。

你这是在哪里?她秒回。

他说:老家。

你回老家了啊?

嗯。

回老家有事吗?

嗯,有事。

她回了个微笑的表情,他收了手机继续赶路。

当他赶到王家沟,在大舅哥家见到岳母,玉霞和大柱已经在陪老人说话了。老人坐在椅子上,面黄肌瘦的,不到一年的光景,又衰老了不少。看自己的女婿来了,老人奋力地想站起来,于得海赶紧上前,一把纂住岳母的手,没让老人起身,而是自己蹲在老人面前,叫了一声:娘,你老人家最近身体可还好?于得海望着眼前的岳母,正是这个一辈子善良朴素的老人,当初没有嫌弃自己穷,把女儿嫁给自己,才让他有了一个家,于得海对岳父岳母始终怀揣一颗感恩之心。如今岳父去世了,他和玉霞为了生计在外打工,也没能好好照顾岳母大人,又让他内心平添了不少愧疚。老人现在跟着玉霞的两个哥哥生活,两个儿子每家一个月,轮流照顾老人,这个月轮到了大哥家。玉霞两个哥哥也都是务农为生,生活条件一般。老人说,自己身体也还好,都是老毛病了,血压高,就是这腿不知道怎么的,天一冷就疼,不敢站,站一会就疼的不行,腿脚一年不抵一年啦!接着,岳母又问于得海,你们在外面干活还行吗?我看你们都没有去年胖了,是不是活累?你们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还有一个月才过年呢,回家来有事?没等女婿回答,他接着又说,大柱这孩子不上学了,你们在上海给他找个轻松点的活干不行吗,你哥给我说,他好几次在外面看到大柱骑个摩托车瞎逛荡,叫他上家来,他也不来……!老人好像有好多话要说,于得海知道老人的心思,无论多大岁数,哪个父母不都是盼望着自己的子孙,日子过得平安幸福。但于得海又不能把这次回来,是因为大柱撞了人的实情告诉老人,那样只会让老人更加担心。老人这样问,看样子玉霞也没有告诉她大柱出事的事情。于是,他瞟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玉霞和大柱,对老人说道,没事,娘,我们最近在上海活不忙,所以抽空回家来看看的,我们过完年就带着大柱一起去上海,你老不用担心,都挺好的,没事的。接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握到老人手里,说道,娘,这钱你拿着,我们不在身边,你老人家想吃啥,就自己买点。老人连忙缩回手,侧着身子,扭着头,连连说,不要,不要,你们在外头风里雨里的打工,挣个钱不容易,攒着钱给大柱娶媳妇,我一个老太太,天天蹲在家里,跟着你哥哥们,不缺我吃,不缺我穿的,我花不着什么钱,我要钱做什么,我不要。老人固执地不要女婿的钱,于得海只好把钱交给玉霞,让玉霞偷偷把钱藏老人枕头底下,并小声叮嘱妻子,临走的时候再告诉老人。

于得海陪岳母拉了会家常,说要去姑妈那里看看。岳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说女婿是该去看看她这个老嫂子的,老姊妹两个串门子拉呱时,老嫂子也总念叨海子,现在于得海的爹娘都不在了,就剩海子这条娘家根。侄子回来了,去看看姑妈是对的。岳母还让于得海把玉霞刚买过来的一箱牛奶,和一袋饼干给他姑妈带上,省得女婿再花钱买了。于得海没拿。

于得海出了门,下了一段斜坡路,右转,眼前一块石坝砌筑的平台,平台堰根,一棵粗大的苦楝树,这树和于得海岁数差不多大。小时候来姑妈家过,他和表弟就常在这树下玩,那时它才有碗口粗,如今,恐怕他都抱不过来它了。现在已经过了冬至,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净,连叶柄都不剩了,留下一嘟噜一嘟噜金黄的苦楝豆,挂在枝丫上,随着寒风在一直摇晃,不知道是不是在召唤今冬的第一场雪快点到来。树杈上蹲着几只麻雀,被风吹的羽毛凌乱,东张西望地转动着它们的小脑袋,花椒仁似的黑眼珠,瞅着树下碾台上的碎粮食。碾台上,一个妇女正在推碾子轧着棒子面。碾盘旁的石凳上,还坐着另外一胖一瘦两个女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面前的柳条簸箕里分别放了些花生饼和红薯干,看样子也是在等着轧碾。虽然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很多山村依然还有石碾子,这并不是落后,而是一种民俗文化,喂鸡饲狗的一些小饲料,人们不值当得去花钱粉碎。山里人,不逛超市,不跳广场舞,不按时上下班,当然也不过什么双休日礼拜天,手机电脑她们也玩不来。地里活忙完了,农闲了,一些有点岁数的妇女,喜欢聚到一起,拿点鸡零狗碎的粮食,到碾台轱辘几圈碾子,碾碎了粮食,还能东家长西家短地扯一会闲篇,过过嘴瘾。

过了碾盘不多远,就看见姑妈家的院门,青砖到顶,上为挑檐屋脊,每面十二沓青色小瓦,门楣上青砖刻字“紫气东来”,并用朱红漆勾描。枣木的门框和门槛,还有两扇榆木门扇,都刷着锃亮的黑漆,门框上刻着两道牙边,同样用红漆勾描,两扇厚重的木门扇上,分别置着一个黄澄澄的铜环。一对青石做的长条门墩,一直延伸到门台。这座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门楼,现在看来还是很气派,这乃是当年姑父亲手所建,也正彰显了姑父当年作为能工巧匠的好手艺。如今,表弟一家,搬到镇上住楼房了,留下这座老宅,姑父姑妈坚守着,不愿离开。

于得海推开院门,看到姑妈正坐在院子里的水龙头边,清洗一大堆的芥菜疙瘩。他叫了一声:姑…。老人缓慢地抬起头,木讷地看着于得海,好像在观察一个陌生的人,同时又在脑海里搜寻这个人的印象。于得海走近了,又叫了一声,姑。老人站起身,定神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于得海。迟疑了片刻,她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紧缩的眉纹也跟着舒展开来,咦,是海呀,我儿,你咋来了!你看看我,老了,老了,眼花耳背,脑子也迟钝了,俺海子来到跟前了,我还没认出来,唉,真是不中用了!老人自责着自己,双手抓着侄儿的手往屋里拉,来,海儿,快上屋里来,这么冷的天,我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上海打工的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于得海一手攥着姑妈被水泡得冰凉的手,一手搀扶着老人的胳膊,说,我们今天早上回来的……。娘俩边说话,边一起走进屋。

于得海眼望着过了古稀之年的姑妈,满头银发,岁月刻下的皱纹爬满了脸颊。同时姑妈也看着他,说,海儿,你头发怎么也白了这么多了!娘俩对望的片刻,于得海分明看到,姑妈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饱含泪花。姑妈问于得海渴不渴,饿不饿,忙着要给他倒水,拿点心,完全还是一副小时候来姑妈家的场景。于得海笑着说,姑,你别忙活了,我不渴,也不饿,如果渴了我会自己倒水喝的,你老人家快坐下歇歇吧,咱娘俩拉拉呱。接着他又说,姑,我今天来得匆忙,也没有给您和姑父买东西,这一千块钱你拿着,是侄儿的一点心意。说着,他拿出一千块钱放到八仙桌上。他来王家沟路过镇上银行,特意取了两千块钱现金,一千给岳母,一千给姑妈。没想到姑妈和岳母一样执拗,说什么也不要侄子的钱,就连拒收的理由都和岳母差不多,我又不花钱,给钱干嘛,虎子给我的钱我都替他攒着呢!你能来看看我,就比什么都好!钱我不要,你留着,你们年轻人花钱的地方多。

无奈,钱又被姑妈强行塞回于得海手里,看姑妈僵持着不要,他也害怕再继续拉扯下去伤到老人,索性就把钱暂且纂自己手里。岔开话题问姑妈:姑,院里怎么弄这么多芥菜疙瘩啊?我摸着你的手洗菜洗得好凉啊,天冷了,您多穿点衣服!姑妈说,这些芥菜疙瘩,都是你姑父在自己菜园种的,你姑父说要变天,害怕下雪埋地里喽,今天都要拔回家来,说是园里还有一筐,他去背了,我把它们洗洗腌咸菜。于得海说,还是在黑土窝那个菜园种的吗?我去帮姑父背回来吧。于得海说着就要起身去背,姑妈忙一把拉住他,说,你快坐这歇歇吧,不是黑土窝那个菜园,你姑父在西沟又开垦了块菜地,在西沟种的。你不知道那地方,别去,你姑父去了一会了,也快该回来了。你这样,你快给虎子打电话,他在镇上,就说你来家里了,叫他快回来!那北墙年画上有记的他电话号码。

于得海也有两年没见到表弟王虎了,上次过完年来给姑妈拜年,赶巧王虎不在家,没碰上面。这次因为大柱撞人而从上海回家来,自己也是压了满腹的窝心事无人可诉,正好也想和表弟唠唠。于是他说,姑,我手机上也有虎子的电话号码,我打给他就是,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时间回来。姑妈说,你告诉他,有没有时间他都得回来,你们表兄弟两个都多久没见面了,难不成等我死了,他还能把姥娘家在哪里忘喽吗!

娘俩又唠了会家常,于得海趁搀扶姑妈的时候,把一千块钱偷偷塞到了姑妈笼袄的挎兜里。

他刚帮姑妈把院子里的芥菜疙瘩洗完。姑父和王虎前后脚就都回来了。王虎还从镇上带回来了酒菜,有荤有素,说是兄弟俩难得一聚,表哥今天也没开车,一定要好好喝几杯。姑父把自家的老公鸡杀了。姑妈亲自下厨,公鸡炖蘑菇,还给他们爷仨炒了盘花生米下酒,又把王虎买回来的六个菜上蒸笼馏了馏,八个菜热腾腾地摆了一桌。王虎开了瓶天之蓝,给表哥和自己的杯子里分别斟满,因为父母年龄大了,他给两位老人倒了小半杯。姑妈提议,让于得海快打电话,叫玉霞娘俩一起过来吃饭。于得海打了,玉霞说他们在娘家吃了,吃完再过来看姑妈。

几杯酒下肚,于得海把这次回家的原委,大柱是如何不争气,玉霞又是如何护短,娘俩还沆瀣一气,自己在家越来越没有话语权,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子不教父之过,想管教,又无从下手,感觉自己像个上了岸的气蛤蟆——干憋肚,等等。一肚子苦水,全在饭桌上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自从爹娘去世后,好多话他都憋在心里,找不到人可以诉说。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敢说自己家的糟心事,说了也没人会真正同情自己,只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今天在姑妈家,当着表弟,姑父姑妈这些至亲的面,他彻底放松下来,竹筒倒豆子!说着说着,竟委屈地流下了泪滴,姑妈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

听着侄子的痛心事,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一家人又无不替他担心,姑父姑妈也赞同侄子的观点,大柱二十大多了,不是小孩子了,是该好好管教一下,给他找个正经营生,总这样游荡下去怎么能行。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凝重。这时,姑妈突然说了一句,大柱如果不愿跟你们去上海,就让虎子在他厂里给大柱找个活干吧,你们觉得行不行?王虎忙说,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那是个小服装厂,总共不到三十个人,工资每月才两三千块钱。厂里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刚下学,出远门家长不放心。说白了就是图离家近,在我们那厂混日子的,挣不到多少钱的。再说厂里要不要人,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还要和徐总商量。听儿子王虎这样说,姑妈把本已拿起的筷子,又啪一声放到了桌子上,说道,工资低一点就低一点喽,总比让大柱天天游荡,什么都不干强啊!小闺女多怕啥,小闺女能干的活大柱也能干呀!你现在就给徐胖子打电话,问问他,让大柱去上班行不行!我就不信,你一个副总,往厂里安排个把人,他徐胖子还能不给你这个脸。王虎被他娘一半商量一半强求的话,弄得不再吱声。

于得海也知道,表弟这两年和他同学徐斌,一起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厂,承接加工一些工厂里劳动服的活,生意也是刚刚起步。不过他还从来没有去过表弟的厂。刚听了姑妈的建议,他如同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脸上也有了笑容。接着姑妈的话茬对表弟说,好,好,如果大柱能进虎子的厂上班,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我也是愁昏了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救星就在眼前,我却蒙了眼!见自己的娘和表哥都这样说了,王虎也不好再说别的,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随后他和表哥一同举起了酒杯,又同时一饮而尽。

酒还没喝完,玉霞领着大柱来了。于得海就把刚才大家谈的,让大柱去王虎服装厂上班的事,说给玉霞和大柱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还是忐忑的,他知道儿子的懒惰,也知道玉霞的溺爱,他怕他们不同意,也怕自己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再一次破灭。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听完他介绍的情况后,大柱和玉霞竟然都没有反对。加上姑奶奶和表叔也在苦口婆心的开导,大柱低着头不做声,算是默认了去服装厂上班的事。这时,王虎又趁热打铁,对表嫂和大柱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柱子办张农行卡,带两张身份证复印件,照三张一寸照片,后天就去厂里报名吧!

7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的玉霞鼾声如雷,于得海翻来覆去睡不着。大柱默认了去服装厂上班的态度,以及玉霞这次也没有跳出来横加阻拦,着实让他有点意外。大柱态度的转变,于得海在心里猜测,难道是因为这次撞人事件,让儿子内心有了触动和改变?如果真是这样,他甚至觉得这次事故还值了!

他实在没有心情再看书。浏览了一遍手机,看到有两条微信消息,都是曹秋燕发来的,一条中午发的“你老家的树都不绿呀!”还有一条是下午发的“回老家有什么事啊?”他白天在王家沟一直没有看手机,现在看到了,就回复到:

我老家这边和上海那边不一样,四季分明,现在进入冬季,树都落叶子了,草木凋零,看不到绿的。

很快,曹秋燕回:嗯嗯,没去过北方,原来是这样。她似乎一直在线等他的消息一样。

那头,她的好奇心很重,接着又问:现在不放假不过年的,你回家啥事啊?跟着又是一个调皮的表情。显然她很关心他为什么回家。

既然她对自己这么感兴趣,于得海索性把儿子骑摩托车撞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了。谁知她听后,反而更加来了兴致,除了对于得海表示同情理解外,她还开始为他出谋划策,说到了走法律程序,别让被撞老头家属讹人。还说事发时为什么不报警处理。又提议让他现在去调取大柱撞人时的监控视频,看看老头有没有责任。还说要追查一下当时从胡洞里突然窜出来的那条狗,找到狗主人,狗的主人没把自家狗拴好,负有连带责任等等!

于得海明白手机那头的曹秋燕是一片好心,可曹秋燕不知道的是,这里是农村,农村有农村墨守成规的办事方法。农村人把情分和面子看得胜过法律,再说很多人也不懂法律,只按照乡间的老规矩办事,都习以为常了。大城市的那一套并不一定适合农村,首先于得海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再说村里的街道上也没有像城市那样,随处都安装有监控摄像头。还有,农村的狗很多都是不拴绳,说不定还有不少流浪狗,狗跑了也就跑了,狗在外面惹了事,即使狗被你抓住,狗的主人也不会承认账。曹秋燕说的那些,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都没有什么用。不过,她能这么的热心为自己分忧,这一点着实让他很感动。在这个看似热烈,实则冰冷的世界上,除了爹娘,还有今天姑妈一家,又有谁愿意这样设身处地的为他去想过呢?一个一面之缘的女人,能这样设身处地的为他出主意想办法,能理性又睿智的考虑问题,他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说不清,很新奇,爱慕,感动,又肃然起敬的情感。这种感觉让他开始激动和兴奋。他甚至都觉得自己身边就缺少这样一个聪明伶俐,能为自己分忧解难,遇事能有商有量的人。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自己的玉霞如果也能像曹秋燕这样该有多好啊!

伴随着话题的深入,他干脆把儿子的不听话,老婆的愚昧,还有自己心中的苦楚,一股脑又说给了曹秋燕。他说得用情,她那边回应得用心,还时不时发来温暖的慰藉。从她暖心的话语里,他已经能明显的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喜欢,尽管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抛开世俗的观念,个体对个体的喜爱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原由。

就这样,来来回回的信息,把两个相距千里的人,两颗本来不太熟悉的心灵,隔着时空,拉得越来越近,心逢知己,话遇知音,时间好像都显得不够用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凌晨三点钟,俩人方才意犹未尽地互道了晚安。

第二天,天空阴沉的更厉害了,风也停了。于得海想去给爹娘上坟。按照老家风俗,阴天不宜上坟扫墓的,说是没有经过阳光映照的纸钱是“假钱”,到了阴间市场也没法流通。但清明节和十一节,他都没有回家,也都没有给爹娘烧纸送钱,也不知道爹娘在那边日子过得怎么样,还有没有钱花?既然现在回家来了,他不管怎么说,也要给爹娘坟前多烧些纸钱,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个世界的爹娘生活得好一点,能减轻自己的愧疚一样!

吃过早饭,大柱去镇上照相和复印身份证。玉霞也非要陪儿子一起去,说要给儿子买两件过冬的衣服,顺便给她上海的同事邮寄一点家乡的特产过去,寄什么?给谁寄?于得海也没有多问。而他则是一个人到村里超市,买了两大兜子冥币,和祭祀用的金山、银山、元宝等。他执意要去给爹娘烧纸送钱,这些东西都是硬货,不经过阳光映照,到阴曹地府也一样假不了吧!他心里这样想着。

山半腰,四块大石托举起来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巨石上站着两只喜鹊,灰黑色的羽毛和岩石一个色。黑溜溜四只眼睛,盯着慢慢靠近的于得海。大石前,一片齐腰深杂草里隐着一座坟冢。

于得海来到近前,望着爹娘坟上的荒草,内心说不出的凄凉。自己这个不孝儿——他自责自己不是个好儿子!爹娘活着时,他没能让他们享福,死了后,坟上还长满荒草。再看看现在的自己,在儿子眼里,也不是个好爸爸了,在老婆看来,自己也不能算个好丈夫。他感觉自己活得好失败,对爹娘不能再尽孝道,对孩子没能教育好,对老婆没能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对自己来说,更没能事业有成!他含着伤感的泪花,奋力拔完坟上的杂草,甚至手上被荆棘拉出两条血口子,都没有感觉到疼。又把在超市买的果品点心摆到坟头。他跪坐坟前,开始一件件焚烧纸钱、冥币、金山、银山、还有元宝。腾空而起的烟火,吓飞了巨石上的一对喜鹊。橘红的火苗里,他分明又看到了爹正弯着腰在田里劳作,母亲慈祥地笑着,在灶台上忙活的身影。他甚至还听到灶台下,干柴噼里啪啦的炸裂声,通红的灶火映照在娘的脸上,娘的脸红得像个秋天的大苹果。在地里劳作的爹,望见从自己家冒出的袅袅炊烟,好像已经闻到了娘蒸熟的红薯扑鼻的香味,爹拍拍身上的尘土,直了直佝偻的腰,又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日头,然后扛起镢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该回家吃饭喽……。于得海跪在坟前,他还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也是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爹娘在地里劳作,还是幼儿的自己,在旁边野地里捕捉蚂蚱,耳边时常传来娘提醒海儿不要走远的喊声,自己的身影也始终没有逃脱过爹的视线。农忙时节,爹娘要劳作到夕阳西下才回家,晚上,煤油灯下,家里的小饭桌上,飘散出油炸蚂蚱的香气……!

于得海边冥想着小时候和爹娘生活在一起的幸福场景,边拨弄着坟前的火纸堆,让它们燃得更透彻一些。四野里空无一人,山间枯草丛中,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野鸡的啼鸣。一只野兔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冷不丁冒出在大石旁,看到坟冢前的于得海,又飞快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逃窜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脖颈窝里凉凉的,摸了一把,原来是雪粒,落到领口里很快就融化了。

开始下雪了。家乡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还是来了,竟和自己不期而遇。

于得海告别爹娘的坟,起身往家走,刚到山下,口袋里手机响起,同学朱先旺打来的。于得海赶紧询问了朱老爷子手术的情况,朱先旺说,手术很顺利。于得海松了口气,手机那头的朱先旺又叹起了气,唉……!欲言又止的样子。于得海的心又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上,问,怎么了,不是说手术很顺利吗?朱先旺吞吞吐吐说,顺利是顺利,今天老爷子手术完,护士又来催款,说昨天交的三万块钱已经所剩不多,预计到出院还需再准备五万。一下子还要再交五万,弟弟妹妹有些怨言,觉得先垫付医药费这件事,他这个大哥不该大包大揽,就连他的老婆也开始抱怨,明明肇事者在,为什么还要自己花钱给老爷子治疗,等等!于得海听着同学的喋喋不休,意图很明显,就是又来问自己要钱了呗!

他怒火中烧,又碍于同学的情面不能发作,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喃喃说道,我们昨天在医院不是都已经说好了的吗,老爷子治疗的钱,你们先垫付,等病好了,我再一次性给付你们,当时你弟弟妹妹也都在场的,他们也没有发出不同的声音!朱先旺自知这样出尔反尔,有些难为情,于是,不好意思地说,这么多年的老同学,我肯定信得过你呀,只是弟弟妹妹他们想不通,今天打电话,主要还是告诉你一声老爷子手术很顺利,弟弟妹妹那边的工作,我再去和他们慢慢说,有什么事我们再联系,先这样吧。没等于得海再说话,那边就把电话挂了。

接完朱先旺的电话,于得海心里七上八下。长这么大,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欠别人的人情,更别说让别人跟在屁股后面要债了。爹娘活着的时候亦是如此,别看爹瘦弱,娘腿瘸,家里日子过得很清苦,但活得有志气,人穷志不穷!从不轻易求人,如果是别人帮了自己,那也必定是双倍十倍的还于别人。娘常说,无论多穷,都要做个善良的人,娘坚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做人要昂首挺胸,伤害别人的事亏心的事不能做,做堂堂正正有志气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让人背后戳咱的脊梁骨!这个传统不仅爹娘奉行,自己从小耳濡目染,也一直坚守。万万没想到,到了儿子这一辈再也难以传承。如今,大柱惹下这摊子祸事,已经不是要偿还别人多少钱医药费那么简单,把人家一条好端端的腿撞断了,让人家一家人都跟着一起遭罪。欠债好还,欠情难还啊,欠下的这份人情债,才是真正的让自己寝食难安!将心比心,自己的心情和伤者家属一样的难受,现在自己想不矮人三分都不行了。唉,家门不幸!到底谁之错,又错在哪里?他的思想一时想不通,又走进了死胡同。他内心责怪完儿子,又开始想到朱先旺,这个同学朱先旺也真是的,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这个熊样!一点情面都不讲?还是老同学呢,难道你朱先旺就不知道,我于得海一直都是一个一言九鼎,说到做到的人吗?现在的人怎么了?人与人之间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吗?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太天真了?还在坚守什么面子和信义!他有一刻,又觉得曹秋燕昨晚给他说的话是对的,这件事,也许一开始就该走法律程序,就不应该私了,更不应该顾及什么人情!他觉得自己缺少得就是曹秋燕所具有的这种理智,理性,和果敢。他愈发觉得身边需要一个能这样时刻提醒自己,帮助自己,并理解自己的人。

雪下的还不大,零零星星的在飘洒。他回到家,慌着薅满院的枯草,毕竟自己在家不能久呆,处理完家事还要赶回上海挣钱,也不知道这雪能下多大。如果他走了,留下大柱来收拾这满院的狼藉和荒凉,那根本不可能,但凡儿子是那种勤快的人,也就不会有眼前这样的景象了!

晚上,于得海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在犹豫要不要明天再给朱先旺送点钱过去。他推醒了身边的玉霞,对她说了朱先旺打来电话的事,想听听妻子对这事的想法。玉霞睡眼惺忪,又很不耐烦地说,连个安生觉都不让人睡,有什么事就不能等明天再说吗!最后又抛出一句,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做决定吧,不用给我说。然后拉被子把头蒙上,继续呼呼睡去。

外面的雪开始下大了,雪粒敲打在玻璃窗子上,发出淅淅簌簌的声响。他虽然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家中还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但他感觉自己正被无边的孤独包围。这种无助的感觉,就像有块巨大且无形的帷幔,正从外太空慢慢罩向地球,罩向村子,罩向院子,罩向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紧,裹得自己都要透不过气来了……。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沉寂,只有于得海撑开的耳朵,张大的瞳孔,和打开着的每一个毛囊,还在全身心地感受着这个寒冷又死寂的世界,努力地接收着那窗外微弱的声响,以此来证明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一丁点的生机,证明自己还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万物都将隐于这个寒冷世界的时候,他却非要挣扎着伸开双臂,去拥抱,去独享,去与这个冰冷的,洁白的天地抗争!

又是一夜没睡好。清晨,于得海还是很早就起来了。雪也已经从细小的颗粒,变成了臃肿的棉朵,如春夏之交的杨絮一样,在白蒙蒙的天空三三两两地飞舞着。他把满院的积雪在院中堆起了两个雪堆,想起大柱小时候,为他在院中堆雪人,用红辣椒和胡萝卜装饰成雪人眼睛和嘴巴,引得大柱在一旁拍着小手欢欣雀跃的场景。可今天的大柱还撅着屁股在楼上大睡,再也不可能会有当年的那种情景。他庆幸自己昨天把院中的杂草薅掉了,不然今天的积雪可就难以清扫了,感叹做什么事都是时不我待!可惜儿子想不到这一点。

这时玉霞也起来了,开始生炉子做饭。今天是大柱第一天去上班,去的太晚不合适。

虽然起来的挺早,可紧忙慢忙的,等吃过饭,一家三口去送大柱上班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地表还是有些余温,黑色的柏油路吸收了更多的太阳光热,公路上的积雪已经化的差不多。来来往往的汽车轮子碾压着融化了的雪水,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如同是在无情地撕扯着大地的肌肤!公路两旁的原野,乡村和农舍,依旧还是白雪皑皑。蜿蜒在雪野中的公路,就像是一条黑色的蜈蚣爬行在白纸上,这样天气下的农人,如果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一般是不会出门的,路上除了过往的汽车,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于得海一家三口,正顺着这条蜈蚣指引的方向奔赴镇上,去到王虎的服装厂。

知道表哥今天要来,王虎在办公室早为他们沏好了茶水。于得海也不是喜欢喝茶的人,更没有品茶的品位,多年在外打工,早养成了喝白开水的习惯。不过今天,他还是呷了一口表弟为他递过来的茶,假装很懂的样子,说了一句,嗯,好茶!王虎笑了,看出表哥的拿捏,又不便多说。于是提议,要带他们参观一下自己的厂子。

厂区不大,一进大门靠南院墙是办公室和职工饮水间,靠西院墙是一溜车棚,东边是原料和成品仓库,正北一个大的厂房就是生产车间了,里面分三排平行摆放着二十多台缝纫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老板来了,还是原本都很敬业,一群工人在全神贯注的埋头工作,全然看不到他们进来似的,也正如王虎所说,大都是一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王虎把大柱交给一个叫红琴的仓库主管,并叮嘱红琴让大柱先从库管做起,主要就是负责上班前给车间分发下原料,下班前再帮忙把成品收集整理入库。王虎还不忘回头问表哥表嫂,对他这样的安排有没有什么意见?于得海呵呵傻笑着,又忙不迭地说,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有意见呢!就连一旁的玉霞也一反常态地说,你是他叔,大柱跟着你,我们一百个放心,这孩子毛病多,我们不在身边,你管也管得,骂也骂得,以后要让你费心了。王虎扬了一下手臂,示意他们不要这样客气,自己人,这样说话太见外了。随后又问表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于得海说,现在大柱在你这里上班了,我们也放心了。我定了明天晚上的火车票,准备明天再去医院看望一下朱老爷子,然后就直接回上海。王虎说,也好,你们把病人家属那边的事情协商好就行,如果说赔偿的钱不够,可以从我这里拿些。大柱跟着我,你们就放心吧,如果有什么事,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于得海说,好,我现在手里有些钱,如果真需要了,我再从你这里拿。

两口子从服装厂出来,于得海不由自主地又回头望了一眼。看着表弟的事业有模有样,除了替他欣喜,还有一点羡慕呢。又想想自己,奔忙半生,无非就是换着不同的老板,看着不同人的脸色给人打工。有段时间于得海也为自己翻盖了房子,买了车,还攒下了几十万的存款而沾沾自喜,可回家仔细瞧才发现,自己拥有的这点东西,和同龄事业有成的人比起来都不算什么,甚至说是差远了,听说表弟这个和同学同开的厂子,光表弟自己的投资就有二百多万。再看看现在的房价,上海那边普普通通的一套房子就二三百万,即使是在老家济宁市里为孩子买套婚房,那也要一百多万。虽然自己也一直在为生活疲于奔命,可直到今天还是被一个穷字压得喘不过气来,更别谈什么事业有成了!一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懊恼和自卑,又从心底的缝隙中钻冒出来!想想少年时的自己,何尝不是意气风发,怀揣梦想,也曾坚定地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人定胜天。日子真是不禁过,二三十年转瞬即逝。岁月增添了鬓角的白发,也磨去了年少轻狂,现在的他,除了感觉自己力不从心,也晓得了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也有很多东西不是自己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的。正如先贤老乡孟老夫子所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成事!活了半辈子了,人生的快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雾霾,究竟是要继续做生活的主宰,还是要顺势而为,沦落成生活的奴隶,他自己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虽然内心如同这大雪后的天地一样迷茫,但他还是决定,绕道到镇上的农商银行,把去年存的两万块钱,三年定期变成活期,取了出来。信仰与道德,和穷富无关。他选择坚守自己的良知。

8

次日,天空放晴。俗话说,下雪暖,化雪寒。路面出现结冰,307路公交车像一只瓢虫,在雪野中的乡间公路上缓慢爬行。雪地上反射起的阳光,如无数把匕首,携带着冷嗖嗖的寒光,透过车窗映射进人的眼睛。于得海感觉眼睛被刺得生疼,他干脆闭上了眼,不去看。

因为来之前打过电话,于得海夫妇到达医院的时候,朱先旺已经在病房走廊里等候,看样子朱也是很想见他们一面。

于得海夫妇和朱先旺,一边寒暄着,一边往204病房走。走到病房门外时,于得海清楚地听到病房里,朱小妹在催促朱老汉赶紧躺下的急切声音!他没有管顾这些,径直推开病房的门。床头柜子上摆着两个保温桶,一个桶里面是馄饨,一个桶里是羊肉汤,都在冒着热气,旁边还有喝了半瓶的五粮醇,和一包敞着口的五香花生米。

玉霞把拎来的水果刚放到窗台下的凳子上,朱小妹就又开始了对他们诉苦,先是说老爷子受了天大的罪,至今不能起身不能动弹。又说自己还要上班,还要接送孩子上学,还要跑医院照顾父亲,多么多么的忙,多么多么的累。接着又说到自己和两个哥哥家都很困难, 日子过得都紧巴,给老爷子治腿实在也都拿不出钱来……等等。于得海和玉霞,伸脖颈吞咽着唾沫,无力搭话,更无力辩驳,像俩犯错的孩子,听凭着她的怨诉。朱先旺则是双手环抱在胸前,默不作声地站旁边,咬着嘴唇,放纵着妹妹连珠炮似的絮絮叨叨!

于得海望了一眼病床上黝黑瘦弱的朱老汉,然后抬起手,无奈地把床头柜子上的花生米,和朱先旺喝半瓶的酒往里推了推,在柜子一角留出一块地方来。又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包着的两万块钱,当着朱老汉和朱先旺兄妹的面,把钱放在柜角上。同时说道,这是两万块钱,你们先用着。他话音未落,朱小妹又嚷起来,这也不够啊,两万,两万块钱够干什么的,再有两万也不够啊!于得海说,我目前手里只有这些,不够没事,等我到了上海,把工资结了,再找朋友周转点,我转给你们就是,我和先旺是同学,我有家有院,有名有姓的,你们放心,我跑不了的,更不会赖账!于得海说的这些都是真话,说起来他还是有些存款的,他之所以没有再多取一些带过来,一则是,他也不知道接下来朱老爷子医药费具体还要多少钱,他想等老人把伤看好了,再一次性给他们付清。其次是,他的那几笔定期马上要到期了,现在变活期会损失不少利息。再者说,他心里有数,自己上海还有一个月的工资,再等上一个月。到时,自己两个月的工资,加上玉霞工资卡上的钱,赔付朱老爷子的医药费应该也够了。他之所以话里有些生气,是嫌朱小妹逼债似的信不过自己。

听同学话里带了情绪,朱先旺才出来打圆场说,你看得海说的这叫啥话,先不说我们是同学,还乡里乡亲的,我还能信不过你吗,咱们同学中你混的不错,这些年走南闯北,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更是个爱脸面,讲信誉的人,眼看你儿子大柱也到了找对象结婚的年纪,谁家还不图个好名声,你说是不是,怎么会跑了呢?更不可能赖账,不会,我断定你做不出来那种事来,说笑了,呵呵!

面对朱先旺又是奉承,又是绑架的一番话,于得海只好就坡下驴,也随他一起苦逼地呵呵笑道,是啊,我能往哪跑,我的家在这里。放心吧,接下来花多少钱,你把所有的花销单据,以及你们的陪护费用,拍照发给我。到时候,我微信给你转账。看他这么诚恳,朱家人也感觉吃了颗定心丸,都没再说什么。他们也知道,假如这个时候,大家撕破了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离开医院,在火车站候车。于得海感觉时间停滞了一般,每过一分钟都是煎熬,他曾经是那样地热爱脚下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现在他却只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可到哪里又能有他的快乐之地呢?上海,有吗?在那片富饶的地方呆了那么久,可他从来没有找到过归属感!家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安置不了灵魂,有家的地方找不到养家糊口的路,找到养家糊口的路又丢了家!他心情糟透了,就连呼啸而过的火车,发出的剧烈哐啷声,他都觉得那是隐于黑暗中的魔怪在哈哈大笑地嘲弄自己。踏上月台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无根的浮萍,断线的风筝。

火车清早六点一刻准时到了上海松江站,于得海坐了一夜的硬座车,下车后,只是回出租屋里草草地洗了把脸,就又马不停蹄的去厂里上班了。不是他财迷,而是他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只有钱才是他最大的安全感。

上海的冬天,即使是在早上,也要比山东暖许多。路两旁的香樟悬挂着碧绿的叶子,绿化带里,还能看到紫色黄色等等花儿的影子。仿佛是火车一夜之间带他从寒冷的冬天,穿越到了温暖的春天!

预制件厂门口,工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厂,门卫室里的两个保安老倪和小肖,正面无表情的盯着窗外每个进厂的工人。他们并不关心谁有几天没来上班了,他们看到于得海时的表情,和看别人时并无两样,都是一样的木然,他们只关心谁没佩戴厂牌。同事们也是一样的木然,即使同时上下班,除非是和自己关系要好的,不然谁都不会主动去理谁,一个厂里工作好几年了,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大有人在。不过这样也好,大家都挺忙的,谁有功夫去闲扯那些虚虚假假的客套。对于得海来说,胡军和林子成例外,毕竟他们在一个班组干活,哪能不沟通。今天于得海和他俩前后脚到厂里,他俩自然少不了问询一下他回家的情况,他也大概地给他们说了一下。机器开起来,大家就忙着干活了。

中午吃饭,于得海发现林子成不见了,以前吃午饭,都是三人坐一张桌子上吃。今天于得海和胡军已经开吃了,还看不见林子成的人影。餐厅里排队打饭的工人,如两条长龙。见于得海目光在长龙里扫视,胡军边往嘴里扒拉着饭边说,别找了,他不来吃了,人家吃好的去了。于得海很诧异,吃好的去了?吃什么好的去了?胡军继续说,你这两天回家了,你是不知道,这个马雪莲嘴刁的很呦,说是吃不惯厂里的米饭,吃完米饭胃反酸。你说说,我们这么多人,也没听说谁吃了米饭胃反酸的吧!我看她就是矫情。看着老胡义愤填膺的表情,于得海微笑着说,你也不要这样讲,你是湖南人,自然吃习惯了米饭,人家小马是河南人,吃面食习惯了,可能真就不喜欢吃米饭呢。见于得海这样说,胡军赶忙说道,对对对,让你说对了,她也是这样说的,喜欢吃面食,可咱这食堂里,历来只有米饭,不提供面食啊。这不,林子成就每天点外卖,面条、馒头、包子、手抓饼,换着样的点,听花梅说,他们要的外卖菜还很好呢,排骨、肉、鸡、鱼,每天不重样。马雪莲什么事都给花梅说的,甚至林子成一夜和她做了几次都说,从不瞒花梅,嘿嘿!这个胡军脸上挂着坏笑,像个娘们似的继续八卦,你说说这个林子成,以前抠搜地要命,是个手指头抠完屁眼子,还要再放回嘴里咂巴两口的主!怎么现在就变得这么大方了呢?放着食堂里免费的饭菜不吃,每天花五六十块钱点两份外卖!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面对胡军的不解,于得海答道,老胡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五六十块钱算什么,你信不信,这个时候马雪莲要小林子的脑袋,小林子都能毫不吝惜的摘给她。你看不惯也没用啊,人家花自己的钱,吃到他们自己的肚子里,只要他们自己开心就好了。于得海埋头往嘴里衔了一口米饭,没有下咽,抬头又看着胡军说,你说说你,咱们好好的吃着饭,你又是屁眼子,又是咂手指头的,恶不恶心啊,这饭让人怎么再吃得下去!说完,他俩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从餐厅出来,大家又都在车间找各自的老窝眯一会。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这几天在老家没有睡好,顷刻间于得海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他还做了个梦,梦到夏日的早晨,一个不知名的山野,清澈的溪水,顺着山谷潺潺流淌,溪水旁,野花烂漫。清晨的薄雾中,两间茅屋时隐时现,山谷间充满着鸟鸣声,和新鲜的青草味。自己正扛着锄头,从山腰的苹果园走下来。一个穿着朴素,身姿窈窕的女子,蹲在溪水潭边大石上,漂洗着粗布衣裳,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和他在高中一直要好的那个女同学小莹,他走近了,小莹昂起红红的脸庞,笑盈盈地对着他说,你回来了,饭做好了,我们回家吃饭吧,然后她站起身,他和她搭着一盆湿漉漉的衣服,俩人一起说说笑笑向着茅屋走去。茅屋旁的两棵大树间栓了根绳子,小莹去晾晒衣服,可当她再转过身来,小莹竟变成了曹秋燕的模样……!

嘿!醒醒,醒醒!该起来干活了。梦正香甜,被叫醒。于得海睁开眼,看到旁边的胡军正一脸诡异,边笑边对着自己问,又做美梦了吧?瞧你那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于得海赶紧拿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果然有哈喇子,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呢?好在胡军也起来干活去了,没再追问下去。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刘现阁,网名:凤凰山农夫,山东省邹城市人,汉族,农民工。如果说人活着就要有点什么爱好,我选择文学。也借文学表达我对人生的感悟和对于生活的理解,竟时有小作和读者见面,心中倍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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