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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清平乐》

 我是一瀛 2022-07-04 发布于北京




《清平乐》

▲ 一瀛


从外头回来的平辉,几个大的黑斑横跨一整张灰脸。平辉曾是镇上数得出的美男子——俊挺的身高,宽阔的肩膀,眉目开展,鼻梁尖稍微往回一收。他总像是含着的一朵花骨头,拿不出来见人似的,也就不太出来见人。岁月磨砺他一切灵气的眼神。

我一愣,一时不知拣起什么样的话,胡乱塞了一句话,平辉望了我一眼,飘浮的一眼,仿佛含着无限的忧伤,又礼貌性的点了头,一闪,钻进屋里去了。不知为什么,那一眼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像是日迫黄昏,紧接着无限的黑暗。

巧珍见我过来,把我迎进去,裘皮大衣上的毛领几乎掩住了我的脸。她拉我坐在长板凳上,桌子上一壶刚沏好的茶,巧珍热情往茶盏中倒茶水,递给我,笑着介绍这是老板送的礼物。我往嘴边送茶水,喝毕,“这是上等的岩茶。”巧珍听到茶好,热情地埋怨这家中只她一人喝,其他人哪有这样的福分。巧珍的话里总觉得有刀似的,听得让人触目惊心。

这时,谁家的孩子大声地哭着,揪心地嚎叫,听着让人震心。有一种无形的似乎是悲剧的东西笼罩过来。巧珍坐在对面,身穿当季流行的大衣,紧扣腰线。脸色有一种异样的红润。我不禁联想,她若与灰白的平辉若并列,红的更红,灰的更灰,更往着极端,一种惨烈。

不知怎么话题滑到平辉身上,顿失神色,又气又怒,“我管他,是的,我也管他,可命是自己的,叫他不要喝酒,他听吗?谁管我呢,为了这个家,我哪天不是起早贪黑,能多挣一分是一分。每天夜里腰酸背痛,谁能给我揉一揉。”说到痛处,以为是眼泪要滑落,她扭过头,再扭回头,装上一个猝不及防的笑容就像装假肢似的有了经验。这时平辉恰好出来,听到巧珍说道这番话,嘴里嚼着什么东西忽然骇住了,眼睛望着巧珍,充满颤抖式的怯弱,像是悬崖上的最后一棵野草,疾风吹拂着。只见站着的平辉继续嚼着嘴里的食物,嚼着,喉管起伏了一下又平滑下去,一个囫囵吞下,最后他转身回房了。

像是给针扎了一下,巧珍很快坠到平静中,一个极小的波纹被清风微微一吹,巧珍寒暄着说些家里家外。眼下这腊月之尾,有没有空陪她去镇上的集市添置一点年货——芝麻饼、年糕、炒好的花生和煮熟的西瓜子已在铁桶当中,听说最近有些丰城人临时搭了一个米糖铺子,丰城人比咱们做得就是好吃,听说是上等糯米饭做成冻米干饭,再用清茶油煎泡,使得干饭变成爆米花,再用上等的饴糖黏住,待凉透了再切成薄片。巧珍绘声绘色描绘一翻,好像她正做好一屉,满手的油正往围裙上揩。巧珍有一种红彤彤的烟火气,兴兴头头地往生活的热闹处钻营。

房顶上到处各种食料累累地挂下来,一颗颗翠绿的大白菜捆绑着,长长的腊肉被熏得黝黑,最多的是芥菜帮子,晒干之后又称“梅菜”,与块状鲜肉一齐下锅,端出来就是一道上等菜。这些都是巧珍张罗,难怪巧珍巧珍,名字里头都含着“巧”。

平辉这些年灌酒灌得凶狠,巧珍的“巧”就像神龛发出金子般的光,平辉不出去也能应付着生活。维持潦草的生活并不需要太多,就这样被巧珍远远甩在后头,离得越来越远。

平辉他娘有好几次拎着平辉的耳朵,尖声教训着平辉,两人约定好似的演给外人看,巧珍也习惯了这种状势。有谁不知,这平辉的好吃懒做不都是老太太惯着的,也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家,全照着富人家的生活养。老太太知道自家的儿子照面子也是一表人才,也只远观,近看扒开——肚子里尽是平庸。老太太有着自己的算盘——为平辉找个勤快的处处听话,就好像要把抱在手心里的平辉递给下一个人抱着。

巧珍是平辉第九个相亲者。据说前面那八个,各种样式的喜欢着平辉,明争暗斗地,无一个不想嫁给平辉。

从前的他也出去做点事,但总像节约着做点别的,只用三分力气。亲人们为了照顾他,但凡有这样的活便唤他来做事,做到后来,仍会请人最后返工重新做一遍。所以一日三顿也是饿不着的,每天他都小鸟般快活地生活。

巧珍当年十六岁,满脸的粉气,暗自爱慕着平辉。有一天庙里把心愿告诉了菩萨,菩萨通灵似的把巧珍送到了平辉跟前。

起初几年的婚姻,巧珍看平辉看不厌似的,视若珍宝,供着宝似的把平辉供起来。平辉像撒了欢,与镇上的无所事事的男人赌博斗酒,直到有一天巧珍无法忍受回家倒床就睡的平辉——巧珍越看越像一滩被酒浸透的尸孩。

可是来不及了,一个下坠的身体颓下去,没人有力气拉得回来——为此,巧珍闹过。老太太出来主持公道,有谁不护着自己的犊子?不得理,也不饶人。巧珍用肉身顶过去。平辉娘大门口跺脚,大骂——“你这扫把星,也不嫌丢人,丢人都丢到巷口去了。”巧珍一怒之下回到娘家,扬言一了百了,可娘家不断摧毁她的意志力,她爹咬着烟头,闷闷地一声:“当年阻扰你嫁到他家,你当初是如何咬着牙说——就算讨饭,也要跟着他。现在还没到讨饭的程度,你有手有脚,就撑不起那个家?”

巧珍哭着离开娘家——那回家的路是遥远漫长——一个女人啊,一旦离开娘家,有几人回得去。处处都是荆棘,荆棘上滚着血泪。

还是巧珍娘出来,小步地紧跟着巧珍,叹了一口气:“巧珍啊,你也别怪你爹说的话难听。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了,我算是活明白了——嫁给谁不是嫁,这女人啊,得靠自个,靠任何人啊都靠不住。”

巧珍也就断了娘家的路——回不去了——只能咬牙往前走。路上的芦苇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虚虚的,像是人影子。巧珍双手搂紧自己,快步往前走。还有大半的路,天色已晚。这时有个男人骑了自行车跟在后面。

巧珍步子更加快而紧密,身后的男人像是丈量好似的,始终维持他们之间的一个长度。

男人忽然落定在巧珍前面,“来吧,上来,我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这个男人,后来成为巧珍的老板。

婚后,第一个对巧珍额外照顾的男人,是她的老板。照说一个关在婚姻中的女人,对于丈夫之外的男人投递过来任何的好意都应该远离,这是中国式的家庭教育。

巧珍在老板的厂子从底层做起,倚靠着“巧”,一步步升迁,人也越发红润,加上巧珍当了干部,在穿着上也处处用着心。巧珍一心扑到工作上。人们却误传巧珍一心扑到老板上。

听到风言风语,平辉赌气地把命也堵上,掉入酒窖中。平辉被酒精紧拽,越来越往下坠。浮肿、咳嗽,整个人像是被灰色的画笔涂满了。他的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朋友一见他就找借口溜走,好像躲瘟疫一般。他终于不再出去酗酒,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一个冬天。

春天了,自己关在房里太久了。他的病是好不了的。

老太太急得茶饭不思,平辉的姑舅们齐聚一堂,巧珍被叫了来,就像是审犯人似的,把巧珍逼了一通——要给他瞧病,巧珍顿时什么委屈都往头上涌,这些年来她起早摸黑,为平辉治病没少花钱。所有人原本想劝一劝,又忽然觉得自己无理似的,闷着不吭声了,好像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就在这停顿之间,只见她自顾自地又倒出来一篮子的话——“病也是瞧过了,大夫交代不要喝酒,可他听吗?以为我出去做事了就不知道似的,偷出去买酒,把那没有喝完的酒瓶藏在箱子里、衣服里、床底下...这辈子如果可以重来,我绝不会嫁个酒鬼,没用鬼。没本事挣钱,我也就认命了,还不自个要自个的命。我上辈子是造的什么孽...”

巧珍抽泣着,说到动情处,控制不住痛苦的蔓延,整个人都陷在痛苦淤泥,越陷越深,最后失声痛哭起来。在旁听着的人不得不泛着点泪花作为陪衬,仿佛是在哭给她看,是怜惜、是慈悲、还是某种程度上的感同身受,连旁听的人也说不清楚。平辉的姑舅们见势一个个溜走。

有一天,巧珍的姊妹来到家中。听说百来公里外的仙霞镇有个出名的刘半仙,看起人的时运来那是一字不差。她的姐妹们都没读过多少书,在社会磨砺里艰难生存着,一时找不到什么样的信仰来支持,不少钱都交给刘半仙,希望刘半仙能改改命。

“能改命咯...”平辉娘在门外偷听着这话,第二天辗转来到刘半仙家。刘半仙的屋里来了各地求算的女人们,女人们也自发地排着序,就好像是个戏台,戏台上是她们的爱恨情仇,等着解密的女人听刘半仙正在解密的女人,津津有味,实在挤得人多了,前来求算的人都进不来,刘半仙的老婆就会赶着那些早已算过的人。终于轮到平辉娘,刘半仙把身体挪向着她,平辉娘先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刘半仙沉思一会,那沉思一会就好像一世那样长。

刘半仙顿了一顿,清了清嗓子,“老太太,你生在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属鸡...怕是这辈子贫穷困苦过...你这人就吃亏在心太直,受人欺……”

平辉娘果然点头不迭,用鼓励的口吻说:“系,唔...系的...”

刘半仙继续:“家有独子一个,原本有三个孩子,没带活...一个在两岁,一个七岁...眼下这个...”

平辉娘等待着,就好像等待一种审判,平辉娘语气变得极弱,弱的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眼下这个,她的儿子命不远矣。

“种下了什么因,便结什么果。”

一切在这话里,连争辩与抗争的勇气都顿失。

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出来,所有在场的女人替平辉娘也耽着难过几分钟,很快又进入到另一个人的生命戏剧当中。是谁搭出的帷幕,谁是幕后黑手?人们都以为是命啊,命是一切的主宰。

回来的夜里,老太太受了风,第二天也躺在床上,她感到寒风在一点点往身体里灌,寒风吹着热身体。她是血肉之躯的人,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巧珍刚被老板送回来。她见家中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好像都是人鬼子来抓她。巧珍头皮一紧,来不及与老板告别,钻进家中。

巧珍的老板望着那个燕扫般轻盈的身体,全身一阵发热。


// 文字节选自已出版上市的小说集《月娥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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