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国文读《红楼梦》,是在读历史,读人性,读社会!——与《红楼梦》相遇的N种方法(第3辑)

 镇海中学魏建宽 2022-07-05 发布于浙江

李国文读《红楼梦》,是在读历史,读人性,读社会!

     ——与《红楼梦》相遇的N种方法(第3辑)

浙江省宁波市镇海中学  魏建宽

(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李国文《李国文楼外说红楼》)

人们喜欢阅读《红楼梦》,各自有各自的理由!

人间自是有“红痴”,李国文就是众多的痴爱《红楼梦》的读者之一。

他的读法不是王国维式的,哲学高度的!

他的读法也不是胡适、俞平伯式的,有考证癖的、学术研究的!

作为一位著名作家,他固然会以一位作家的眼光,从文学的角度去读《红楼梦》,但我通读了他的散文集,准确地说是杂文集——《李国文楼外说红楼》之后,我的阅读感受是:李国文读《红楼梦》,不仅是读文学作品《红楼梦》,更是借《红楼梦》在读历史,读人性,读社会!

且以他的《红楼非梦》(此文附于本文之后)为例!

在那个非人的时代,你的“肉体”与“精神”都必须接受隔离式改造的时代,人们远离了亲情,也没有真正的友情,因为在一个天天“揭发批斗”的年代,人人都在对他人设防。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还有什么可以慰藉自己孤独而又近乎绝望的心灵呢?

李国文先生这个时候与《红楼梦》相拥得更紧了!

他这样写在牛棚读《红楼梦》的“珍贵而甜蜜”的时光——

对于书籍,对于各式各样能够到我手中的书籍,给我带来的愉悦,是心存感激的。在二十多年含垢忍辱的日子里,给我留下最多的阅读愉悦,当数曹雪芹的《红楼梦》了。每本书,都是一个独特的天地,但《红楼梦》以一个用文字建造起来的五彩缤纷的万花筒式的美学世界,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看,无论你以什么心情去看,都会给你以惊奇,以赞叹,以感慨,以陶醉,以温馨,以诗意,以及心灵的震颤,幻想的神驰。

李国文说《红楼梦》是“万花筒式的美学世界”,固然包含了文学的审美因素。

李国文说“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能给人以“感慨”“陶醉”“温馨”“诗意”“幻想”,则不限于“文学的审美”因素。

李国文感慨那个“限制阅读”的年代几乎无书可读,只有《红楼梦》可读,这里还必须补充一点,那个年代还可以读《鲁迅全集》,读马恩列斯毛。可李国文在牛棚选择的是《红楼梦》!

可《红楼梦》之所以在那个年代不被视为“封资修”这一类大毒草,还是拜伟大领袖所赐,而伟大领袖之所以允准全国人民包括李国文这等右派、这等牛鬼蛇神阅读,是因为这部书可以将它当作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来读,是因为人们通过阅读《红楼梦》可以更好地认识封建社会。因一人之喜好,一本书得以不被禁绝,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正因为这样,李国文先生才会将这等事称为“阴差阳错”,也正因为这等“阴差阳错”,他又才得以于牛棚改造期间还能够光明正大地阅读《红楼梦》。

李国文先生回首那段荒诞的历史时,这样写那种“阴差阳错”——

也许是一种阴差阳错,《红楼梦》这部书,甚至在最革命文化的极左年代里,也不曾被禁绝过。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一位领袖人物说过,这书至少要看上五次,他就看了不知多少次。这句从未见诸文字的“最高指示”的定性,竟使得《红楼梦)一书,从来是各方都能接受,都允放行的文学读物。应该说,中国的读书人,这些年来,大致都经历过,一,无书可读的禁绝时代;二,只有一种样式,一种体系,一种规格,一种思想的书,而无其它书可读的设限时代;三,今天这种基本上什么书都有可能读到的逐步放开的时代。

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当然可以见出,李国文是在读历史!

他为历史的荒诞而感慨,也为历史的进步而庆幸!

同时,在那个非人的年代,李国文读《红楼梦》,也是在读人性!

你看下面两段文字——

记得在劳动改造期间,管你的那些人物,角色不大,坏水颇多,可能出于人类是从低等生物进化而来的缘故,原始的残忍心发作起来,唯以作践施虐我等可怜虫为快。重活、累活、脏活、别人不乐意干的活,都派到你的头上,有时,别人放工了,你还回不来。所以,能摆平在铺板上,真是连动都不想动。幸运的是,我拥有的这套《石头记》,不是大部头的。是每册的重量,不足百克,持在手中,可谓不费吹灰之カ。

书不重,只二两,举起来读上几行,能使我走进书里去,而忘记眼前一切的羞辱、苦痛、折磨、煎熬。否则,真不知怎么度过那漫长的无尽期的阴霾岁月?《红楼梦》,就像不沉的湖那样,你只要跳进去,便只有你和红楼中人溶合一起,别人休想介人的境界。此时此刻,人间的狗脸生霜,世道的客走茶凉,窗外的凄风苦雨,命运的坎坷无常,都他妈的置之度外了。哪怕只有一分钟的自由遐思,那一分钟便是你自己作为上帝在主宰着的天地。

从这两段文字中,我们读到了李国文先生的喟叹:人性是有其阴暗一面的,在极端的环境如极端的政治环境中会纤毫毕现。李国文先生写人性的卑劣,竟用上了“狗脸生霜”写人的冷酷、写人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用上了“客走茶凉”写世道人心的势利冷漠,用上了“凄风苦雨”写不测的人心组成的社会,用上了“坎坷无常”写人置身于非人的时代的任人摆布与人的尊严的荡然无存!

但李国文读《红楼梦》时,其心境却犹如莎士比亚的人物所道出的——“即使将我关在一个核桃壳里,我也拥有一个世界”,为什么李国文先生能这样?因为,这个《红楼梦》的世界,有对“美”有憧憬,有“丑”有鞭挞;有对“人的尊严”的讴歌,有对“人性的卑怯”的悲悯!

这就是在“读社会”!

李国文先生从《红楼梦》中读出了世间万相,品出了人生百态,悟出了社会总会有朝着人该前行的方向前行的那一刻。

    正因为如此,李国文先生于《红楼非梦》的篇尾会如此书写——

曹雪芹,他是昨天的,但也是今天的。

这也是《红楼梦》永远能够具有青春活力的最根本的原因。

他,和他的书,将与我们同这个现实中进展的世界,一路同行地走下去。

           2021811日初稿

附:李国文《红楼非梦》全文

红楼非梦

李国文

      阅读,并不都愉悦。有愉悦的阅读,也有不是那么愉悦的阅读。

人的一生,其实阅读的最大一本书,是生活,是现实,是社会,是命运。年过古稀的我,这本大书,读了快一辈子了,差不多也该读完了,总结起来,无非碰过钉子,翻过跟头,无非挨过板子,打过屁股,从来也不曾阅读出来什么愉悦。不过,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不值得提起,也不必提起。

对于书籍,对于各式各样能够到我手中的书籍,给我带来的愉悦,是心存感激的。在二十多年含垢忍辱的日子里,给我留下最多的阅读愉悦,当数曹雪芹的《红楼梦》了。每本书,都是一个独特的天地,但《红楼梦》以一个用文字建造起来的五彩缤纷的万花筒式的美学世界,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看,无论你以什么心情去看,都会给你以惊奇,以赞叹,以感慨,以陶醉,以温馨,以诗意,以及心灵的震颤,幻想的神驰。

这时候,你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到的,被打板子也罢,被踢屁股也罢,钉子碰得七荤八素也罢,跟头跌得头晕眼花也罢,乃至于像家常便饭似的,低人一等的歧视也罢,画地为牢的禁闭也罢,人皆白眼的排斥也罢,摘了帽也还是右派的不屑也罢,都会在这部不朽的史诗中忘怀,久而久之,捧起这部《红楼梦》,就是对于身外一切纷扰的遁逃

也许是一种阴差阳错,《红楼梦》这部书,甚至在最革命文化的极左年代里,也不曾被禁绝过。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一位领袖人物说过,这书至少要看上五次,他就看了不知多少次。这句从未见诸文字的“最高指示”的定性,竟使得《红楼梦)一书,从来是各方都能接受,都允放行的文学读物。应该说,中国的读书人,这些年来,大致都经历过,一,无书可读的禁绝时代;二,只有一种样式,一种体系,一种规格,一种思想的书,而无其它书可读的设限时代;三,今天这种基本上什么书都有可能读到的逐步放开的时代。

我不甚害怕那些岁月里的熬煎,那是无法逃脱的,也可以逆来而顺受之。只是害怕无书可读,那种孤独,才是真正无法排解的。每当碰到这个阅读的空白期,我就会在工地的那数十人聚居的工棚里,就着自制的墨水瓶煤油灯,读我那一本本薄薄的《石头记》。

鲁迅说过:“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由此可见,求知和求生,是同样的道理。因此,春华秋实,你付出得多,你收获得也多,只要读书,就有收获。书籍,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多读一本书,多一分智慧的光亮。

于是,我就会想起一个忘了出处,但总是砥砺着我的读书故事。

那应该是一本革命回忆录,应该是一位革命前辈的亲身经历。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国民党统治的白色恐怖时期,从事地下工作的他,被抓进苏州反省院里。在关他的单人牢房的墙夹缝里,挖出来一部未被狱卒发现的,已很零散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论》。显然,这是前一位关在这间牢房里的难友,有意留存下来的。他在那几年的关押反省期间,这部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乏味的哲学书籍,是他唯一可读的书。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中国共产党把他营救出来,嗣后,他竟然成为一位研究《反杜林论》的哲学专家。

我由此推想过,若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我将会携带本什么书籍,走进班房呢?这虽是荒谬的假设,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常会发生,应该发生的事情却偏偏不发生,如果,这个假设万一成真,给我只能拥有一本书的选择自由,根据我个人从1957年开始,直到1979年为止,长达二十二年的阅读经历,一种处于基本上相似班房状态下的阅读经验,我相信给我这个机会,那么陪伴我的,将是曹雪芹的《红楼梦》。

这是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从十几岁时读起,一直读到今天,七十多岁了,仍时不时要翻开这部书中的某一回、某一节,像孔夫子所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那样,追求这个“悦”。

为什么我要挑选《红楼梦》进班房呢?因为,有些艰深的书籍,是毫无疑义的好书,但啃起来十分吃力,在唯可面壁的孤独中,除那位革命家可以啃下《反杜林论》外,我想一般人都缺乏那种攻坚的毅力。有些精彩的书籍,既能引起阅读兴趣,也能产生阅读快感,然而,多读几遍以后,也就素然无味,俨然鸡肋。

唯有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永远读不完,也是永远读不厌的书。是能够得到求知的满足,也是能够饱享消闲的愉快的书。最初读时,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留连忘返,美不胜收。后来读时,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恢宏堂奥,气象万千,学无止境。老实说,曹雪芹笔下的世界,离我们很远,然而,我们却有如同身在金陵那条街上的亲切感觉。他所描写的那些人物,与现实生活已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总能在心灵深处得到呼应、共鸣。所以说,《红楼梦》不是梦,而是昨天和今天,今天乃至明天的存在,历史和现实、当今以及未来的延伸。

因此,《红楼梦》给我所带来的阅读愉悦:一,不论从哪一页翻开来阅读,不论从头往后读,还是从后往前读,都能很快进入角色;二,不论读过多少遍以后,再捧起来读下去,都能找到与前不同的,常读常新的体会,三,不论时间和空间发生什么样的变革、变迁、变化,甚至变异,这部书籍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永远有话好说的强大生命力上。

在那二十二年里,总是与我的行李、背囊、吃饭的搪瓷盆、粮票、菜金在一起的,就是这部解放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万有文库》本《增评补图石头记》(悼红轩原本,东洞庭护花主人评,蛟川大某山民加评,海角居士校正的百廿回本),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我看来,这在我心目中认为是最好的一种版本,包括那些评语,那些插图,曾经给我留下多大的想象空间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部众家评点的《石头记》,解放后未见流通,也未见介绍和推荐。如今谈红,无不捧脂,其实,真正就文学论文学来读这部小说,三十年代商务出的这部书,是很不错的版本;相反,甚嚣尘上的脂砚斋评《石头记》,倒是钻进去很难摆脱的迷宫,如今,许多掉了魂的红学家,像得了魔症似的沉醉于脂评之中,与小说和文学的正道,不知偏离到什么地方去了?

记得在劳动改造期间,管你的那些人物,角色不大,坏水颇多,可能出于人类是从低等生物进化而来的缘故,原始的残忍心发作起来,唯以作践施虐我等可怜虫为快。重活、累活、脏活、别人不乐意干的活,都派到你的头上,有时,别人放工了,你还回不来。所以,能摆平在铺板上,真是连动都不想动。幸运的是,我拥有的这套《石头记》,不是大部头的。是每册的重量,不足百克,持在手中,可谓不费吹灰之カ。

也许良知尚未完全绝望,也许灵魂还没有彻底一蹶不振,也许曹雪芹家族的命运,说明世界也许不会一成不变。作为一个读书人,若不想死,若还有明天,能一天到晚不与汉字打交道吗?于是,就得找随便什么的汉字的书籍报纸来看,尤其当你累得浑身上下酸痛不已时,拿起这一薄册百看不厌的《石头记》,便是一次苦难中的精神大餐了。

书不重,只二两,举起来读上几行,能使我走进书里去,而忘记眼前一切的羞辱、苦痛、折磨、煎熬。否则,真不知怎么度过那漫长的无尽期的阴霾岁月?《红楼梦》,就像不沉的湖那样,你只要跳进去,便只有你和红楼中人溶合一起,别人休想介人的境界。此时此刻,人间的狗脸生霜,世道的客走茶凉,窗外的凄风苦雨,命运的坎坷无常,都他妈的置之度外了。哪怕只有一分钟的自由遐思,那一分钟便是你自己作为上帝在主宰着的天地

数十年后,回想起那时大山深处的建筑工地,工棚里通常要住四十个或五十个工人,在如此喧嚣的、嘈杂的、混乱的、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心里面连这么一小块净土,也不保持的话,那岂不是完完全全的行尸走肉了吗?我一直这样认为,也这样行事的,不管怎样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然我活着,我就忘不了营造那个属于自己的梦。因为,一个人,什么都有可能失去,梦却是谁也夺不走的。告密者也无可奈何,他估计得出来你一定在做着“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梦,他从你眼睛里看得出你在等待“雄鸡一唱天下白”的那一天,而且似乎听到你在心灵深处鞭挞他这种狗样的人,和人样的狗。然而,他抓不住把柄,无计可施。

但对我来讲,有梦,也就意味着还有希望,还有未来。而有希望、有未来,自然也就有了生存下去的信心。这就是这部须臾不离的《石头记》,在那些年里,曾经给过我的启示。

人人都应该有珍藏的、心爱的、时刻捧读的、陪伴入梦的一部书。

读书,是文人的职业使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是古往今来的作家们的自我期许。但实际上,一个人,终其一生,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者,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里,说实在的,也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而已。但有一条,几乎绝大多数作家,都有他特别心仪的一个作家,都有他格外钟情的一部作品,是他进行文学创作时,能起到磁场作用、坐标作用校准作用、激发作用的重要参考物

不管如何,《红楼梦》这部不朽之作,是值得每个人认真一读的。这部书的伟大之处,便是你投入多少功夫,也必将获得多少教益,不会落空的。

我是赞成不必抱着太高远的目的,去读这部不朽之作。当然,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读,从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教科书角度读,从追求人性、爱情和自由的角度读,从护官符、四大家族,贵族与奴隶的阶级斗争角度读,从“红学”诸家考证的角度读,也不是不可以。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读,我倒偏向晋代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阅读方式。像《红楼梦》这样的不朽之作,只有不断地读,经常地读,オ能自然而然地熟悉它、了解它,然后,再读,而且多读,积累到一定程度,可能有更深入的体味,也许对于自己的历练、见识、理解、感悟,当然也包括写作,一定是有所助益的。中国有句俗话,叫做:“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这是很有道理的。有志文学的年轻朋友,不妨这样试试。

尤其,当你,当我,当他,在人生路程上,碰到了碧落黄泉的反差时刻,碰到了迂回曲折的艰难关头,碰到了悲欢离合的感情波澜,碰到了意兴阑珊的怅惘一刹,这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书,那些你再熟悉不过的人物、面孔、性格、遭遇、情节、故事,也许会从正面、反面给你一些启示,一些教益,一些道理,一些思考,而豁然开朗,而幡然彻悟。

曹雪芹,他是昨天的,但也是今天的。

这也是《红楼梦》永远能够具有青春活力的最根本的原因。

他,和他的书,将与我们同这个现实中进展的世界,一路同行地走下去。

(选自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李国文楼外说红楼》第326-334页)

与《红楼梦》相遇的N种方法(第1辑)—— 刘再复:为安顿漂泊的灵魂而与《红楼梦》相遇


周汝昌是不是容易“上当的红学家”?——与《红楼梦》相遇的N种方法(第2辑)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