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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家林冠夫为什么会“扬黛抑钗”?——与《红楼梦》相遇的N种方法(第13辑)

 镇海中学魏建宽 2022-07-05 发布于浙江

红学家林冠夫为什么会“扬黛抑钗”?

     ——与《红楼梦》相遇的N种方法(第13辑)

浙江省宁波市镇海中学  魏建宽

(林冠夫作品集《红楼梦纵横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 

《红楼梦》的读者,面对书中的林黛玉与薛宝钗,肯定会各有偏爱。据此,读者也就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更偏爱林黛玉,一类更喜爱薛宝钗。

我常想:假如非得要二选一,要让我在现实人生中做选择——是愿意与偏爱林黛玉的读者做朋友,还是愿意与偏爱薛宝钗的读者做朋友,我会怎么选择?

我是毫不犹豫地会选择前者的!

理由极多!

今天我只想借红学家林冠夫的“文”与“事”,从某一角度来解释这个选择。

林冠夫生于1936年,复旦大学读本科,读研究生,刘大杰、朱东润是他的导师,也算是出身名校,师出名门。他1965年走出复旦校门,前十年林先生于中国影协、国务院文化组工作,1975年开始任职于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今天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前身),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林冠夫后来也曾当选为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这个“学术职务”的重量是不轻的,至少在红学圈。可是林冠夫先生不曾利用这样的身份,于社会上过多地出镜,这曾让我感到不解。

待到读完他的《红楼梦纵横谈》,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朋友们先请看选自《红楼梦纵横谈》中的《林黛玉与李清照》一文,林冠夫鲜明地表明了他“扬黛抑钗”的情感。

读毕,朋友们如果仅从《林黛玉与李清照》这一篇文章,是无法理解林冠夫为何会更欣赏林黛玉的人格的。

但是如果阅读了著名美学家、红学家王朝闻先生为林冠夫的《红楼梦纵横谈》所写的序言,再读完林冠夫写的这本书的《后记》,就会明白林冠夫为什么会是“拥黛派”,而非“拥钗派”!

我只想说补充说一点:一个人的人生阅历对一个人的审美趣味、人格塑造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在一个污浊的世界里,选择做林黛玉是更艰难的,但有人却偏偏愿意做林黛玉,为什么?林冠夫先生有他的回答!

下面就为朋友们奉上林冠夫的《林黛玉与李清照》全文,另奉上王朝闻先生的《<红楼梦纵横谈>序言》的几个片断,最后是林冠夫先生的《后记》的几个片断。

                                         2021年8月21日初稿

附一:

林黛玉与李清照

元春归宁,在《红楼梦)全书的情节发展中,可以说是“大过节,大关键”。而描写这次归宁的每一个局部,则又各具精彩。其中,面考宝玉的一段文字,波澜迭起,更是绝妙之笔。

当元春进入专门为她这次归宁而建造的大观园后,听说有的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心中十分高兴。于是召见了这位弱弟还要命题作诗面考一下。试题就是为“潇湘馆”蘅芜院”“红院”和“浣葛山庄”四处,各作五言律诗一首葛山庄”的《杏帘在望》,被评为四首之冠,以诗中有“十里稻花香”之句,改“浣葛山庄”为“稻香村”。恰巧,这首《杏帘在望》是林黛玉的“枪替”之作。他们像皮学生对付老师那样,蒙了“试官”下。这位“试官”竟也被蒙“果然进益了”但她又没有完全被蒙过去,指出《杏帘在望为四首之冠

读到这段文字,我们感到字里行间意趣盎然。同时,也不禁联想起元代伊世珍《嫏嬛记》(卷中)的一则关于李清照《醉花阴》词的记载。说: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

李清照(易安居士)的《醉花阴》,不仅是有宋词苑中的一代佳作,而且结尾三句,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罕有其匹的名句。也许,这位赵明诚也有那么一点大男子主义,老婆比他高明,叹赏之余,还感到有点“那个”,总要胜过她,这才心中踏实。不过,他的词写不过李清照却是客观事实。他的那位友人陆德夫,眼光也着实厉害,在五十首词作中,“玩之再三”后,居然能够辨出绝佳的三句,恰好是出于李清照之手。这段故事,主要是说明李清照的绝世才华,说明她的《醉花阴》词结尾确实精妙绝伦。但同时也反映出陆德夫作为评论者,确实眼力不凡。《红楼梦》中面考宝玉的描写,也是既表现了林黛玉的诗才超群,也由此显示出元春不寻常的鉴赏水平。

曹雪芹构思这个情节时,有没有参考过《嫏嬛记》,无文献足征,不敢臆断。不过,林黛玉为贾宝玉代作《杏帘在望》的故事,与《嫏嬛记》中关于李清照《醉花阴》的记载,有某些相似之处,引起读者的联想,却是事实。以曹雪芹的古典文学修养,读过《嫏嬛记》,并由此得到启发而形成《红楼梦》的情节,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一个作家的创作,对文化遗产的继承是多方面的。吸收并融化古代典籍中的某些材料,作为构成作品情节的基础,也应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在这里,主要的问题是在继承中是否有所创新。如果说,《红楼梦》中面试宝玉的一段文字,确是从李清照《醉花阴》故事中得到启发而形成的,那么,曹雪芹在具体的处理上,是相当高明的。他没有生吞活剥地照搬,而是按照自己作品中人物性格本身的发展逻辑,按照情节发展的特定情境和气氛,构成相应的曲折和波澜,以此进一步加深人物性格的刻画。作为小说的艺术处理,这对我们今天的创作,还是有可资借鉴之处的

在《红楼梦》中,元春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她的命运,直接关联着,或者说是标志着贾家荣宁两府的兴衰。小说的某些情节安排,都是与这个人物的意志或境遇有关。作者写她,很少是正面着笔。

这次,她奉旨归宁,对自幼受过她启蒙教育的弱弟,“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当听说他已能作诗题对,心中很高兴,要面考他一下,这正是在情理之中。这样的情节,如果到一位平庸的作家手中,单打一的写贾宝玉的诗做得如何出色,元春很满意,也就算完事大吉了。曹雪芹毕竟是大手笔,他写贾宝玉应这番特殊形式的考试,组织了一些意趣横生的小穿插。不仅使文情更为旖旎绚丽、摇曳多姿,而且对薛宝钗、林黛玉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刻画,各加了很精彩的一笔。

贾宝玉正作他的“试帖诗”的时候,首先是薛宝钗过来。宝玉的活动,金锁的主人总是很关切,不能不过来的。她一过来,就发现贾宝玉诗中的“绿玉”典不妥,建议改为“绿蜡”。这里,薛宝钗的语言行动,不折不扣恰是薛宝钗的,只有洞明世事、善于体察权势者好恶的薛宝钗,方能及时地发现“绿玉”一典用得不合时宜,只有她才特别注意过那位“穿黄袍”的姐姐曾发过撤换“红香绿玉”匾额的命令。于是,这位博古通今的薛宝钗,建议易之以“绿蜡”才妥帖。

不过,这里不要被作者瞒过,如果把句中“春犹卷”与“绿蜡”连起来,就可看到曹雪芹的原意就是用钱珝《未展芭蕉》的典故。钱作的前两句是:“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贾宝玉照薛宝钗的意思改成的“绿腊春犹卷”,正是钱珝这两句诗的意境。这里先写成“绿玉”,略作跌垫,不过是给薛宝钗过来的这个小穿插留下回旋余地,从而,为薛宝钗这一艺术形象的描绘,着了酣畅的一笔。这一笔之所以取得如许的艺术效果,这是因为它与薛宝钗形象的整个基调,是相一致的。就是她对元春的态度,前后也是有所照应的。这次,薛宝钗本人的应制之作《凝晖钟瑞》,其中“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之句,为了吹捧这位贵妃娘娘,把自己摆在那样个卑屈的地位。元春的那首幸大观园诗,其实不高明。薛宝钗心中,也不见得真的看作是“睿藻仙才盈彩笔”,但马屁她还是照拍。第二十二回元春送灯谜来的时候,薛宝钗对元春的态度,与这首马屁诗是完全一致的。那次,她心中也明知元春的灯谜“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应制诗中的马屁,这番猜灯谜的做作,与诗中更易用典的建议,恰好形成了前后的照应。这一切,既是以薛宝钗的性格特点为依据,反过来,又进一步深化了这一艺术形象的刻画。

面试贾宝玉的情节中,另一个穿插就是林黛玉过来,为贾宝玉代作《杏帘在望》严格说,这才是主要的穿插,关于薛宝钗的这一穿插,不过是为了使之起某种映衬作用而组织的。贾宝玉生活中的任何重大活动,林黛玉都不可能是袖手旁观的。这次面试中,林黛玉想到的是展其诗才,是如何“省他(按指宝玉)些精神不到之处”。而薛宝钗只是关心什么样的诗句才使那位作为“试官”的贵妃娘娘中意和看来顺眼。她们都过来,形式虽同,内容却大异。当然,林黛玉代作的《杏帘在望》,以及她本人奉命而作的《世外仙源》,也都带着相当浓厚的颂圣色彩。那是应制诗的特殊要求,在当时的具体环境下,只能如此。但是,她的这些诗,都是只说大观园:这与薛宝钗的颂圣,把自己摆进去,说什么“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卑屈地逢迎,又是迥然不可同日而语的

更主要还不仅仅在此。看那个场合,什么都带着皇家的威严,即如作为父亲的贾政,对这位做贵妃娘娘的女儿说话,恭敬得像个蹩脚的话剧演员念台词,当时的气氛可想而知。

在这样的场合,贵妃娘娘要面试一下弟弟的诗才,薛宝钗又是那样的态度,而林黛玉却敢于“投递”。对元春开了这么个小玩笑,胡弄她一下。上起“纲”来,这可是不得了的事,起码是一种不恭。可是,林黛玉对这些却根本不予理会,她只是一心在贾宝玉身上。这正是林黛玉性格的特殊之点

经过这两个小穿插之后,面试揭晓,作了有趣的收结:贾宝玉“果然进益了”,《杏帘在望》一首,为诸诗之冠。正像陆德夫指出“只三句绝佳”一样,压卷之作恰好是出于林黛玉之手。

作者组织这两个小穿插,看起来仿佛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其实,这正是曹雪芹独运匠心的杰构。妙处是钗黛二人过来都很合情合理,没有任何勉强之处。而且,她们的所作所为,都与她们各自的性格特点相一致。如果没有这样两处穿插,贾宝玉领下题作诗,其他人都在一旁拭目作壁上观,最后试毕交卷,那样就何其单调和沉闷。现在,通过这种穿插,不仅使情节发展增添了色彩,而且也表现了人们之间的诸种复杂关系,这正是曹雪芹笔力不凡之处。

(选自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林冠夫作品集《红楼梦纵横谈》第230-234页)

附二:

王朝闻盛赞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中的《林黛玉与李清照》

王朝闻说:“论者不只以文献资料作为根据,论证了虚构人物林黛玉与实有其人的李清照在艺术才能方面的优越性的联系,不只论证了这两个女诗人的作品在读者影响中的共性,而且论证了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应试诗与人物个性的关系尽管比较喜欢宝钗的读者未必乐于接受这种论证但这种论证至少可以表明,论者对于传统诗词的特殊兴趣,怎样形成了论点的特殊意义。

王朝闻然后以林冠夫的论文的上述特点为例,提出了一个关于《红楼梦》的“阅读个性”包括《红楼梦》的研究,只有充分发挥研究个性,提得出前人或同时代人所没有提出与写作《红楼梦》论文的“创作个性”的观点——

研究的个性和独创性与研究的科学性当然不能划等号,但科学性不能脱离研究的个性和独创性。过的论点,《红楼梦》这一研究对象对于研究者来说才是常新的,才有可能引起自己的研究兴趣和热情,也才可能给读者提供崭新的阅读对象。

附三:

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修订版后记》(节选):

古人曾有“悔其少作”之说。揣想其因由,大约不外乎二:其一,时代前进了,如果当年随潮逐浪,写的是应时之作,事隔多年之后,不免过时背时。写这种著作,有悔,倒也是情在理中。其二,作者本身后来长进了,自己看出年少时著作的肤浅不足甚至毛病。由此而生悔意,也是有的。不过,生这种悔意,大可不必。

我写这部著作时,已年过不惑,并非年少,不能算是少作了。如今虽然“鬓已星星也”,却没有什么长进。重翻旧作看看,诸如学术见解肤浅,论述或偏颇或不充分,等等,都在所不免。然而,我没有产生何种悔意,权作穿开裆裤时的旧照看。但有一点我自以为还聊可自慰的,就是当年没有投时好之意,没有作何种文章之外的文章。此即尚乐于翻腾旧作的缘由也。

这几十年来,我的读书、写作和生活,几乎都卷在《红楼梦》之中,自“《红楼梦》校注组”成立,到发展为“《红楼梦》研究所”,我一直在这里领一份口粮,说得冠冕一点,就是从事《红楼梦》研究。不过,于我个人,其实只是“误入红楼”,仿佛刘姥姥不识路径,误打误撞,进入了大观园。

像我这种性格,不思进取,一切都随遇而安。孜孜矻矻,不惜一切去寻找实现计划的途径,不是我的处事方式。

初稿完成后,请王朝闻先生看过部分稿子。说起来,我与王老先生在《红楼梦》上有一段特殊的文字缘。那是在团泊洼“五七”干校期间,后期有一小段时日,狂风暴雨的斗争稍见和缓,管理者每天例行训话的破口大骂,稍有收敛。“五七战士”分了组,以示区别,便于管理。王先生和我都分配在劳动组,天天都在独流减河大堤上劳动。每当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们便找个背风处坐下来,两手拢在老棉袄的袖管里,各自怀抱铁锨,悄悄谈《红楼梦》。这时,王先生正开始写他的《论凤姐》。

我们不能不悄悄地谈。因为有那么几位,虽然没有“资格”进称之为“斗争小分队”一组,也分在劳动组,但他们都是“三忠于”“四无限”“一颗红心永向”的人物,立场稳,觉悟高,斗争弦绷得紧,当然也有立点小功以改变处境的愿望,如果这类人物听到我们的话题,去向管理者“如实汇报”“新动向”,后果是个什么,那是绝对难以塑料的。

后来,我们都回到研究院。这时,王先生已是我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了。也许是我们都还记得大堤边谈“红”的日子,他在盛暑中为我看《红楼梦纵横谈》的部分稿子,还写了篇序,鼓励有加,并提到一个我自己在研究和写作中没有意识到的问题。王老先生在《序》中说:

我虽只读到其中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给我的印象,是著者不只熟悉这部小说,也比较熟悉传统的诗词。这种主观条件的特殊性,给他的论断提供了独特的论据。

《红楼梦》是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教师,能否成为那位寻找钥匙的人?——感谢同学们用文字为我留下了教学《林黛玉进贾府》的美好记忆!


亲近《林黛玉进贾府》, 敬重《红楼梦》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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