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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笔下的那些势利眼！ ——读《红楼梦》第24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儿女遗帕惹相思”札记 魏建宽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这四个字，如何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戴敦邦 绘） 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我的家——江宁织造府突然坍塌了。 一个诗礼簪缨之族，如黄粱一梦难再续；一片花柳繁花之地，似世外桃源无从觅；一方温柔富贵之乡，似海市蜃楼终虚幻。 一切的一切，都敌不过那一张写着“奉旨查抄”的明黄黄的纸！ “萱瑞堂”的牌匾被收回了，那可是我曹氏家门荣耀的标记、显赫的徽志啊！“萱瑞堂”的牌匾写着恩宠，康熙数次南巡，我祖父就接驾四次，为什么？康熙身为皇子之时，我的曾祖母任他的奶妈，那时天花可是难治之症啊，唯有靠精心调养或许才能逃过一劫。我曾祖母对康熙百般呵护，万般照料，才使康熙安然无恙。我祖父从小伴读康熙，与康熙亲密无间。康熙登基，我曹氏一门自然深得康熙信任与优宠。花能解语，萱草象征什么？象征着母爱。在康熙的心中，我的曾祖母就是他的母亲。“萱瑞”，寄托了什么？寄托了康熙对我曹门的希冀与祝福，他希望我曹氏家门永远祥云缭绕，瑞气充盈。正因为有了康熙大帝对我家的眷顾，所以我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与我父亲得以三代世袭江宁织造之职达五十八年之久。 江南谁不知道我曹氏家门？如果了解了江宁我曹氏家门，你就会知道什么叫钟鸣鼎食之家，什么是世代簪缨之族。 先帝的皇恩虽然浩荡，也不能使我曹门摆脱没落衰败的宿命。 雍正继位，我曹家被定以“骚扰驿站”、“亏空失职”罪，灭顶之灾就这样突然降临。 天裂了，地陷了，只转眼之间，我就由贵族公子成了罪臣余孽。 “宝玉先述了贾母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 宝玉来探望贾赦，是两重身份，一是代表贾母探视，一是自己向伯父问安，因此当宝玉转述贾母的话时，作为贾母的儿子，贾赦必须“先站起来”向宝玉回话，因为此刻转述贾母的话的宝玉就是贾母，这就犹如大臣必须跪着听太监宣旨一个道理。因此，带着双重身份来给贾赦探病的宝玉所受到的礼遇自然不同于其它子侄。 而远房的侄儿贾琮来问安呢？不但没喝上邢夫人的茶，还被邢夫人兜头喷了一盆脏水——“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贾环、贾兰小叔侄也来探病问安了，他们倒是没有挨训，邢夫人也“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但比宝玉的规格低一等，没能“上炕”，也没能与“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也无法享受邢夫人的“百般摩挲”的爱抚。 为什么？贾环虽然也是贾政之子，但贾环是庶出；贾兰虽然是贾政的嫡孙，但贾珠早逝，贾兰便成了孤儿。因此，他们叔侄在荣国府的地位自然无法与宝玉相比。 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可邢夫人就能这样当着这些子侄们的面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这样势利的区分对待，怎么不会让人难堪？也难怪贾环见了这等情景，就“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 这时，宝玉见贾环、贾兰要走，也正要想走。邢夫人却在打发贾环、贾兰走后，特意将贾宝玉留下。为什么？赐饭啊!不但赐饭，而且还留有“好玩的东西”给宝玉带回去！ 这不是势利眼，是什么眼？ 还有更令人难以置信的势利眼呢！这就是本回的第三个势利眼——贾芸的亲舅舅卜世仁！ 曹雪芹采用谐音双关的手法，给贾芸的舅舅命名，也够讽刺的，因为卜世仁即“不是人”！ 这样的命名，包含了多少鄙薄之情在其中啊！ 贾芸当然也是去给贾赦探病了的，曹雪芹没直接点明，直接写的是贾芸又一次借给贾赦探病之机到贾琏那里探听自己的求职之事有没有下文，结果是贾琏努力了，但王熙凤将管理小道士、小女姑的就业岗位给了贾芹。贾芹虽然与贾芸一样，同是贾琏的远房侄子，但贾芹的母亲周氏曾亲自“坐轿子来求见凤姐”，“凤姐因见她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周氏的请求。 贾芸见求贾琏没有希望，于是就想着撇了贾琏转求凤姐了，于是就有了向开香料铺的舅舅赊欠冰片麝香各四两准备将此作为见面礼去见凤姐的情节。 没承望这个贾芸竟在舅舅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还挨了一连串的训责！ 卜世仁先是“冷笑”着说了一串婉拒的话，然后又说外甥赊欠冰片麝香不是干正经事，是去胡闹，三是奚落外甥没有“立个主见”，没有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这明摆着就是数落贾芸穷困潦倒丢了他这个舅舅的脸啊。 什么是世道人心？什么是人情冷暖？这就是！ 不过，这个穷途来投舅舅的贾芸回答舅舅的话倒是极好，一是辨说他作为孤儿并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什么财产，以此证明自己不是败家子，二是证明自己并非“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两升豆子的人”，以此表明自己是第一次开口来求舅舅，同时表明自己绝不是在社会上胡闹的人。 这样的回答掷地有声，而且让人觉得贾芸是一个极有骨气与自尊心的男孩。按常理来说，做舅舅听了外甥的这样一番表白，该出手相助了。 可是呢！卜世仁对外甥的只有进一步的伤害，这个舅舅竟拿贾芹能求到事你为什么不能求到事来嘲笑贾芸—— “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的，就有这样的好事儿到他手里了！” 真是哪一壶不开就提哪一壶！因为贾芸希望求得的岗位就是被贾芹先抢去了的！遇见这样的舅舅，无论哪一个做外甥的恐怕也只有“起身告辞”一种选择了！  （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视频来源央视网） 回到家的贾芸，竟闭口不向母亲提及舅舅拒赊冰片麝香之事，理由是“恐他母亲生气”，这个贾芸对母亲太有孝心了！因为，不愿让母亲生她的兄弟的气，不想让母亲寒心，满肚子的闷气只想一人独自兜着。 高鹗的续书将贾芸写成与邢大舅、王仁、贾环沆瀣一气将巧姐欲卖与藩王的人，凭贾芸的这等孝心，我想那就可能不是曹雪芹的本意。 本回接下来的故事主人公，就是倪二了！ 泼皮倪二，是作为卜世仁的反衬性人物出现的！ 倪二，代表的是中国人底层的江湖生存法则——底层小圈子的互助救济法则！ 倪二，当然是地头蛇，用他的醉话来说，在他周围的“三街六巷”，他是有他的影响力的——“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倪二，之所以街坊称之为“义侠”，当然是指他能扶危济困，能仗义疏财，能急人之所急，能为人打抱不平，能一诺千金，能将义置于利之上。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能尊重他，不能将他视为泼皮！ 而贾芸做到了，当贾芸从舅舅那里赌气回来时，“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醉汉骂他“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之时，贾芸应答得多么得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 一声“老二”，唤起了醉汉倪二这个“紧邻”对贾芸的记忆；“冲撞”二字，表达了对倪二的冒犯，同时也表达了歉意！ 于是，换来了倪二的“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 于是，就有了倪二与贾芸的长长的对白，于是就有了借给贾芸十五两三钱银子而不必书写契约的下文，于是就有了贾芸给王熙凤送冰片麝香小礼盒的情节。 接下来又有势利眼出现，她又是王熙凤。王熙凤本回开头她给林黛玉送“两瓶上用新茶叶”，这是势利人的行为，接下来轮到贾芸给她送小礼物了。这个场面太有趣了！—— 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 读者千万别忘了，《红楼梦》是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呕心沥血之作，他的笔下是没有闲笔的！ 王熙凤为什么对恭恭敬敬给她请安的贾芸“正眼也不看”，她那双势利眼不正眼瞧的不仅仅是这个落魄潦倒的远房侄子贾芸，还有贾芸的母亲，所以她后面的话中才会有嗔责贾芸的母亲的话——“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读者如果读《红楼梦》读得仔细，会知道前面写过贾璜之妻曾在王熙凤的身旁“打旋磨儿”，也交代过贾芹之母周氏为儿子就业之事亲自来荣国府求王熙凤，而贾芸的母亲竟自己不出面，只让贾芸去找贾琏的门路，因此王熙凤才有这一番话里有话的话说给贾芸听! 好在贾芸极善机变，他接下去的一番话将王熙凤奉承得心花怒放，令王熙凤忍不住夸赞贾芸——“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而且当时就有让贾芸去“监种大观园的花木工程”的想法。不过，王熙凤毕竟是王熙凤，她是弄权高手，偏要延后将这件差事吩咐给贾芸，理由就是“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 这正应了第六回周瑞家的向刘姥姥评价王熙凤的那句话——“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 贾芸算是会说的了，但与王熙凤相比，的确是逊色得太多了！ 本回接下来叙写的势利眼就是怡红院的秋纹、碧痕了！ 秋纹、碧痕与林红玉不都是怡红院的丫环吗？读者可能会问秋纹与碧痕有什么资本瞧不起小红的？秋纹、碧痕啐骂小红充其量只能算是底层人之间的互撕吧？ 不！这不是一般的互撕！这仍是一种势利眼！ 因为，贾府的奴才也分等级的！ 怡红院的一等丫环是袭人，准一等丫环是晴雯，她们都是贾母派过去的，未来都有可能成为姨娘的，她们的地位决定了她们是可以贴身伺候贾宝玉的，这就是她们可以居高临下的去俯视叱骂其它丫环的资本！ 二等丫环就是秋纹、麝月、碧痕这些人了，她们是有资格在贾宝玉的书房、内室当差的。三等丫环就是小红这样的干粗使活的人，她们是不能随便进入宝玉的书房、内室的，更没有资格给宝玉递茶送水。因此，小红要接近宝玉，只能趁着秋纹、碧痕不在宝玉身边才有可能与机会。可是，好不容易接近一回，却又被秋纹、碧痕撞见了，于是就有了如下极富戏剧性的对话场景—— 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她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 可叹这个“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的小红，并没有被秋纹、碧痕的势利之语伤害至悲观的境地，反倒是激发了她渴望抓住一切机会攀得比踩踏她的人更高的志气。这个在贾宝玉眼里“俏丽干净”、在贾芸眼中“说话简便俏丽”的姑娘，后面真的得到了荣国府大当家王熙凤的赏识，至于她与贾芸的爱情故事，后面的章回还有精彩的描绘，这自然是后话！ 写到这里，作为读者，我一直在揣摩着曹雪芹创作贾芸这个人物的动机！ 我坚定地相信，曹雪芹是想将贾芸写成一个贾府的救赎者的！ “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每一个在暗夜里行过长路的读者，读到贾芸的故事，也应当会对他心生敬意的！ 2022年6月10日 初稿
（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她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 戴敦邦 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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