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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官: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读《红楼梦》第30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画蔷痴及局外”札记

 镇海中学魏建宽 2022-07-05 发布于浙江

写在前面的话:

      老魏自去年6月开通微信个人公众号,已有岁余,不离不弃地关注我的朋友也有2937位。这些朋友,有昔日的同事,有素昧平生的语文教师同仁,有已经毕业的学生,有编辑朋友,有现在的学生,还有不少家长。感谢遇见!

        暑假正式开启,老魏近日拟回江西老家度假,走走亲戚,看看长辈,看看朋友,看看山,看看水,陪陪小孙子,陪陪家人。因此本号将停更至8月底。九月开学,我仍会与各位朋友于此微信小号相遇。                                                                          

龄官: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

——读《红楼梦》第30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画蔷痴及局外”札记

魏建宽

  (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

初读《红楼梦》时,读到第30回的“龄官画蔷痴及局外”,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台湾著名诗人纪弦1952年于台北创作的诗歌《你的名字》。我当时就想,纪弦创作《你的名字》的灵感是否就是源于《红楼梦》的“龄官画蔷”?

请看纪弦的《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而梦见的是你发光的名字/如日,如星,你的名字/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在树上/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呵呵,多好,多好/你的名字也大起来/大起来了,你的名字/亮起来了,你的名字/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唤你的名字。

纪弦的诗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陷入情网与极度相思之中的人儿!思慕的对象,在相思的人的心中,“如日,如星,如灯,如钻石,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如原始森林的燃烧”;思慕的对象,在相思的人心中,是光明,是至暗时刻的照耀,是人间的至宝,是无比的绚烂,是不可遏制的思念!

这是诗歌的笔法,不点明思念的对象是谁,以含蓄蕴藉为上!

小说家又会如何描摹这种相思呢?

用莫言的话来说,小说家是讲故事的人,小说家曹雪芹以龄官画蔷这样极具现场感的故事,有情节有细节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自然主义的笔法”(胡适先生就认为《红楼梦》的价值不高,流于自然主义的表达,其实是没有读懂曹雪芹的用心),为读者展现了一幅画卷,即陷入相思的小伶童龄官以发簪写相思的人的名字、画相思的人名字的画卷——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时,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发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

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睛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

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 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话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口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躲雨。

我之所以一字不落地将这“龄官画蔷”的情节摘录出来,是觉得这样更能让我们完整地理解贾宝玉这一个人格主体的形象。

龄官画蔷,是借谁的眼睛叙写的?——是贾宝玉!

是谁能弯下身子,于“烈日当空”之下停下脚步,于“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的环境,立于“蔷薇花架”之旁,那样的有耐心、那样地沉浸式地观赏一个贾府的小女伶“画蔷”的行为?他就是这个贾府的贵族公子贾宝玉!

鲁迅先生称贾宝玉的身上有一种品质,这种品质就是“爱博而心劳”,这五个字的评语真是太准确了!

曹雪芹于本回就是借用极细腻的笔法,写出了贾宝玉的“爱博而心劳”的形象特征。

见龄官一边“悄悄地流泪”,一边抠土,贾宝玉一开始是有误解的——难道又是一个像颦儿一样的葬花的“痴丫头”?“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

这是明写龄写的“痴”,又是暗写林黛玉的的“痴”,也更是写贾宝玉的“痴”。从爱情的角度评判,因为在贾宝玉的心中,他的林妹妹才是这个世界上爱得最深情、爱的表达方式最富有诗意的人儿,如果有人仿效他的林妹妹葬花,那恐怕就是对他的林妹妹的亵渎!

正要脱口而出喊出那个女孩子“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之际,贾宝玉发现那个女孩子“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但是“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角色来”,于是他生怕伤害了这个女孩子,于是就“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这是对贾府最卑微的小戏子怎样的一份尊重啊!这样的一种“无分别心”的体恤之情,竟是由贾府的贵公子身上生发了,在那样的一个时代,又是何等的可贵!

贾宝玉进而发现这个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他的心态又是怎样的呢?贾宝玉是“不忍弃他而去”,是“只管痴爱”!细心品读《红楼梦》,我们会发现曹雪芹是将龄官当作林黛玉的“影子”来写的。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的情节中,曹雪芹就已经借王熙凤的那一句“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点出龄官就是黛玉的“影子”。如果说那一回还只是点出了龄官与林黛玉的“形似”,那么这一回就是在写龄官与林黛玉的“神似”了!

这个“神似”中的“神”,就是“痴”。

就是在这同一回,曹雪芹于“龄官画蔷”之后的情节中解释了龄官为何能得到机会单独至蔷薇架下“画蔷”,因为第二天“是端阳节”,所以“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所以他们才得以有机会被允准“进园来各处顽耍”。当“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时,龄官此刻正在干什么?正一个人偷偷地立于人迹罕至的蔷薇架旁画她的“蔷”字,这多像芒种节时群芳都在园中相聚恣意欢笑之时,林黛玉却独自肩荷花锄于沁芳桥畔葬花,并偷洒泪珠吟出她的《葬花吟》啊。

当龄官用簪子于地上画蔷时,宝玉“用眼睛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然后宝玉猜出了 “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贾宝玉于彼时彼地彼景,当然也只能联想到立于蔷薇花架旁的龄官用簪子于地上画出的“蔷”字是蔷薇花的“蔷”,殊不知龄官那时正是在借蔷薇花之“蔷”来表达她对她所暗恋的贾府的另一个公子贾蔷的思慕!这个谜底,曹雪芹是直到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那一个情节,才向读者揭开的!此刻的贾宝玉怎能想到眼前的女孩子,正陷入到一种不能自拔的相思之中。

当龄官于地上画了“有几千个'蔷’”之后,贾宝玉的反应是“不觉也看痴了”,这样的描写,这样的场面又多像贾宝玉立于山坡上听完林黛玉《葬花吟》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之后的反应——“水觉恸倒山坡之上”!

贾宝玉听林黛玉《葬花吟》,之所以会“恸倒”于山坡之上,就是因为他想到“林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这一推想,其实就是贾宝玉对生命本质与生命本色“虚无”的了悟,有了这样一个了悟的大前提,剩下的就是如何对抗“本质虚无是人生”的问题了!贾宝玉则是选择了去“爱”,去珍重去怜惜一切值得珍重与怜惜的“美”。

在贾宝玉看来,龄官画蔷就是美的,值得珍重的,值得怜惜的。于是当他看到龄官于地上画了几千个“蔷”字之后,他想到了这个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于是心生怜惜——“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于是竟生出了这样的叹息——“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于是当夏日的骤雨“唰唰的落下”之时,他“禁不住”提醒龄官赶快去避雨,而忘了自己也是一个科头立于暴雨之下的人。

何谓至情至性之人?贾宝玉就是!何谓情种?贾宝玉就是!——“爱博而心劳”的人!

《世说新语》中的王衍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说的就是以人间至真至善的情去对抗虚无的人生的人。

法国文学家司汤达自撰的墓志铭为“活过、爱过、写过”,司汤达以一生的“爱过”与创作出不朽的作品来告慰自己的一生,来对抗生命的虚无,我想曹雪芹又何尝不是如此?

贾宝玉于欢乐场中,以一曲《红豆曲》念林黛玉的名字,龄官以独自立于蔷薇架下画贾蔷的名字,他们表达“爱过”的方式各异,但他们都是在留下自己“活过”的印记。

龄官,之所以只能以蔷薇架下画蔷寄相思的方式来尽情寄托相思,这当然与她的身份有关,用赵姨娘的话来说,龄官她和她的众姊妹芳官、菂官、藕官等人在贾府是怎样的人呢?赵姨娘是这样说的——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地位那么卑微的龄官,她怎能高攀贾蔷?贾蔷的家门,尽管已经破落,但贾蔷毕竟是宁国公的嫡派玄孙。也正是隔着这样一重厚厚的障壁,龄官即使心中暗恋贾蔷的程度已经达至如纪弦诗中所吟唱的“如原始森林的燃烧”,她也只能暗暗地表达!

于是小说中就有了这样一个奇特的场景——龄官画蔷!

                              202274 初稿

(图片拍摄自上海辞书出版社1991年版《新诗鉴赏辞典》第430-432页)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住,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 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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