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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鹏|毛王庙里的修行人

 文乡枞阳 2022-07-05 发布于安徽

我第一次进毛王庙,是来上学的。那时的毛王庙破败不堪,说是六间土墼瓦房,其实就是两大间加一个既不挡风又不遮雨的披厦。

毛王庙“教学点”唯一的一间教室,是以前的毛王庙“大殿”,高深阴暗。西墙挂着一块木制小黑板,油漆斑驳。讲桌是泥糊的,课桌也是泥糊的,小板凳是真实的,学生自带。十七八个学生,我们一年级在左,他们二年级在右。

在这群衣衫褴褛污头垢面的小学生中,也能找出几个清清丝丝雪白干净的。

一位老师,吴松应先生。上课的时候,吴老师先教二年级学生,二年级学生做作业时,吴老师再教一年级学生,教语文也教数学,所谓的复式教学。

我的大堂兄程世清先生(悔生公的长房长孙)也曾于此任教。吴先生是高中生,程先生毕业于浮山中学。两位年青的老师,都很有学问。

除了老师一个大人外,毛王庙里还常住着一个颇显苍老的大人,她就是“带发修行”的鲍大姑。

当年我很奇怪:为什么鲍大姑会住在毛王庙里?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毛王庙在“解放”前就是鲍大姑的“地盘”。

1940年前后,信奉“一贯道”的吴福贵和鲍大姑筹资重建毛王庙,并驻庙“修行”——依靠四方“道亲”的施舍,此生他们将衣食无忧。

然而世事难料,十年后,“一贯道”遭到取缔。毛王庙里所有跟宗教有关的物件,要么被毁要么分给附近村民。

“土改”时,已经沦落为普通民居的毛王庙又被一分为二,其中三间先是“土改办公室”,后是毛王庙教学点;另外三间归吴福贵和包大姑。吴福贵仙逝之后,鲍大姑独居三间陋室继续“修行”,生活极端贫困。

在我的印象中,鲍大姑终年一身黑,黑胞黑鞋,和所有的农人一样一张晒黑的脸,只是她的脸上,写满了严肃。无论是对污头垢面的孩子,还是对雪白干净的孩子,一律严肃,无分别心。

鲍大姑也有和颜悦色的一面。比如说程义星捡到一分钱交给老师;章小三摔了个嘴啃泥,李老四拉起他并用泥手帮他擦泥嘴——被鲍大姑看见,鲍大姑都会慈祥地赞扬程义星和李老四两句。

记得一个雨天,二年级的程义星被老师罚:不准回家吃午饭。

“我帮你带饭来!”我自告奋勇。

匆匆扒下两口午饭,我到义星家接过大奶奶递来的饭缸,猋向毛王庙。

“泥菩萨过河,你自身都难保,还帮别人!担心摔田沟里!”白毛大爷冲我的背影笑道。

从上坂到中坂到下坂然后再到庙坂,一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还都是泥泞小道,就是睛好天气,有时候也会失足掉进田沟,何况当时天雨路滑……我脚下一跐,一骨碌摔倒,饭缸里的饭米粒泼洒一地。

“是饭,不是粥。”——在当年,即使是在夏粮已经收获的秋季,也有不少人家三顿食粥。

发生了意外,我却不慌,捡起泥地里的饭米粒塞回饭缸,心里说:“饭里有点泥巴,也能吃。上回我们放牛时烤绿豆,绿豆上灰多厚,义星和我也吃得香!”

义星不在教室,在鲍大姑家里。

鲍大姑家里来了几个老奶奶——鲍大姑的“同道人”,农活不忙的时候,她们就来毛王庙陪鲍大姑聊天,顺便送来她们从牙缝里省出的一点香油。虽然大家的日子都很艰难,但鲍大姑更需要接济。

“我在鲍大姑家吃过了。”义星揭开饭缸说,“怎么有泥巴?”

“是我故意放进去的。”我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想和义星开个玩笑,虽然我从小就不大会开玩笑——事后我很惭愧,我不应该“开玩笑”的。

义星吃饱了,无所谓;那几个老奶奶却当了真个个瞪大眼睛:“你你你!你这个小伢,你作恶啊!糟蹋皇(皇天)粮雷打头……”

我认为当时的我长着一付人见人憎的相,又说着人听人憎的话,所以那几位善良的老奶奶认定我真的做出了人见人憎的恶事。

毛王庙里充满了对我的愤怒,我一下子慌了,赶紧往外跑。

能清楚地听见鲍大姑在屋里说我:“小时候顽皮,长大后就懂事了。会好起来的……”

估计鲍大姑也认为当时的我是“恶人”,但她“不念旧恶,不憎恶人”。

程义星,是我的堂兄、同学、玩伴、工友,杳无音讯近三十年了。愿毛王庙里的菩萨和各路神仙保佑他在他的世界里快乐安康。

因为我在毛王庙里念过一年书,算是跟毛王庙有点缘分,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对毛王庙的故事很感兴趣。

毛王庙地处钱桥镇高丰村,白荡湖后梢,与浮山隔湖相望,始建于唐朝,历史悠久。老人们说:毛王庙受过“皇封”,很厉害!在我们老桐城县,什么和尚庙土地庙关帝庙尼姑庵一大批,但真正受过皇封的,没有几个。

毛王庙最初供奉的是毛王,后来做过道观也做过佛寺。

百度百科记载:桐城派的开山鼻祖之一乡贤戴名世曾到访毛王庙,写下“佛面浮峰知觉晓,旁敲锣鼓醒迷人”的诗句;又有古碑文显示:清乾隆五十六年,毛王庙再次重建。

咸丰初年,太平军放了一把大火,把好端端的毛王庙烧了个七零八落。

民国三十年(1940年)前后,吴福贵和鲍大姑把毛王庙变成“一贯道”道场。

——多次被毁又多次被重建,生生不息。

毛王庙教学点很快停办。鲍大姑在贫困中驾鹤西去后,毛王庙再次荒废。

1984年,毛王庙里来了一位“真”和尚。据说这位和尚从小出家,是苦行僧,他本可以青灯伴古佛了此一生,然而命运无常——“文革”期间,他被打出庙门强制还俗。可是这人很犟——死不开荤;好心的干部送给他一个“老婆”,但他自始至终都对“老婆”敬而远之。

和尚体弱又不谙农事,所以他在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吃尽苦头。虽然食不果腹衣不保暖还倍受欺辱,但他不改初心继续“修行”。

这个可怜的人做梦也没想到——“改革开放”后,他得以重归佛门。

和尚的到来,让毛王庙周边的一些人很是不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于是他们要求我的父亲(时任村支书)赶走这个“搞封建迷信的”和尚——那时候社会上的极左思潮虽然有所消退,但一不小心随时都会残渣泛起。

暑假的一天,忙完农活后,父亲去毛王庙,少年的我紧跟着准备参观一下我的母校。

于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和尚”。

在此之前我见到的和尚,都是假的:要么是假冒和尚“化缘”的骗子,剃光头穿僧袍,一脸的戾气;要么是电影电视里的演员,光头戒疤僧袍袈裟,个个精神得很,大多武功高强……

毛王庙里的“真和尚”其实就是个身着黑色长袍的老年农民,只是更瘦弱。如果他不穿长袍,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注意他更不会知道他是“和尚”。

村支书登门,和尚惶惶不安,浑身颤抖着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呈”给村支书。那几张纸是“证明”,可以证明他是“和尚”并且他来毛王庙是“合规合矩”的。

和尚应该知道,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有些证明在地方上不一定管用——只有没来头的人,才需要“证明”;有来头的人,要证明干嘛?

和尚可怜巴巴地看着村支书,等候发落。

若是不高兴,村支书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动动口就能立马让远道而来的和尚卷铺盖走人,让他失去安身立命之所。

但我的父亲并没有为难和尚,说了两句“爱国爱教守法遵规”的套话后,便匆匆告辞。

成年后我外出求生,也多次面临“等候别人发落”的窘境。

其实我们的命运,常常必须等待别人发落,虽然有时候我们很不情愿,于是就有人求神拜佛——与其把自己的命运交由别人,不如交给神佛。而所谓的修行,就是为了更接近自己信仰的神佛以求得启示甚至救赎吧……

“土地承包责任制”政策地实行,让数亿农民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自己有饱饭吃了,大家也就舍得给和尚一点“香油钱”。

和尚有了钱,却不独吞,拿出来修缮、维护毛王庙……“土改”时被分给附近村民的那些匾额佛像之类的物件,又被村民送还毛王庙——时隔多年竟然物归原主,也算是个奇迹……

于是毛王庙又变成一个正规的佛教场所,并且香火日盛。

年底的一个初一或是十五日,母亲带我到毛王庙里烧香拜佛。此时的毛王庙和我读书时的毛王庙,变化不太大。

身穿黑色加厚僧袍的和尚已经在毛王庙站稳脚跟,一脸从容,正炒“炒米”。毛王庙里弥漫着炒米的香气,但没有一丝温暖,仍然幽暗阴冷。

和尚得到了善终。圆寂后,来自九华山的同门替他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法事。

四乡八里的信男善女都来看热闹,一时间毛王庙门前人山人海。

毛王庙的第二任住持,人称老谢。

老谢是前任住持的徒弟,半路出家,前半生在尘世里平平淡淡,后半生皈依佛门倒是有些作为。

老谢的日子过得比前任宽裕。毛王庙香火兴旺,收入的香火钱自然不少。老谢的口袋肯定比普通老百姓的口袋殷实。

不管老谢愿不愿意,他都是地方上的公众人物之一。而他又是个“有钱人”,所以他一直被关注,也受觊觎。

不少人想把老谢从毛王庙里赶走,取而代之——你老谢何德何能?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黄汗淌黑汗流辛辛苦苦地种田受累,呆在毛王庙里安安稳稳轻轻松松的就能成为“有钱人”。你行,我比你更行!

老谢应该知道他的命运随时都会被改写——或许下一刻,他就会被赶出毛王庙,回到原点继续当一个一无所有的农民。但他无所谓,该干嘛干嘛一如既往。


来毛王庙的,除了香客游客,还有闲人。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是闲人。

有些闲人喜欢在毛王庙里高谈阔论——

无神论者认为应该拆庙毁佛因为菩萨就是骗子:你保佑好人无可厚非,但你为什么要保佑坏人?保佑哪些“搞银器”的骗子?就因为那些“搞银器”的骗子出手宽绰多给你香火钱了?

也有信神的,他们说菩萨狗屁不通,不能自圆其说;也有信佛的,他们直指老谢不懂佛法而他们自己才是正宗的佛教传人……

老谢大可明哲保身置之不理,但他选择直面理论。他天真烂漫地以为自己能用佛法“教化一切”——想得挺美。

先是理论,接着抬扛,然后争吵……

最后老谢喝斥:毛王庙乃是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等肆意妄为任性亵渎……

那些喝了十分酒却还有八分余力的闲人,要请老谢吃几记皮拳让老谢头疱卵肿;那些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家伙,要搞二斤猪肉来喂给老谢吃或是找两个“小姐”来和老谢共度春宵,总之是要让老谢“破戒”……


1990年前后,老谢重建毛王庙,方圆十里的村民自觉前去帮忙,“免费帮忙”——那时候,外出打工的人还不是太多,乡村里还有不少青壮年“劳力”。

母亲让我去毛王庙做几天“小工”。那时候我十九二十岁,有一身蛮力,所以欣然应诺。

但很快就有人传话来:毛王庙不要“小工”了,更不要“年青”的小工。因为那些年青的男女“小工”,喜欢在毛王庙工地上口无遮拦打情骂俏,扰乱佛门清净……

毛王庙人气旺,不缺无私奉献的“小工”,紧缺木匠、砖匠等“大工”。

其实讲荤段子的都是“大工”,但老谢不敢得罪他们——佛门中人也讲实用主义。

当时我做不了“大工”。我很惭愧,到底没有为母校添砖加瓦。

大殿建成,毛王庙升级——老谢功德无量。关于老谢“藏私”的流言,也不攻自破。


老谢做住持的时候,我没有“进”过毛王庙。母亲在毛王庙里为我求过几回签,无论是功名签,还是婚姻签,毛王庙里的菩萨都给了我“安慰奖”。


老谢上西天极乐世界去见佛祖了,他的肉身遗体停放毛王庙等待火化仪式的举行。

正值人间五月天,气温高湿度大。两天过后,没有经过任何防腐处理的遗体被乱风一吹,好家伙,腐朽的气味便传遍四乡的每一个角落。

人不过是一付臭皮囊。大家都心知肚明。

闻到气味的人,立马把眼光投向毛王庙的方向——老谢很幽默,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让人不得不想起毛王庙,如今的弘扬佛法之所。

第二任住持圆寂后,毛王庙一度无主,由庙坂庄的一位长者看护;府君小学老师唐尧卿先生,也常常抽空过来帮忙照看。

唐老先生学识丰富,对中医和玄学都有研究,曾任教浮山中学,后来因故调回家乡小学。他是“公办教师”,妥妥的“高收入”者,却笃信佛教,终生未婚常年吃素。

1997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路过毛王庙。唐尧卿先生看到我,招呼我进庙。

十多年后,我再次进入毛王庙的内部。

在毛王庙里,唐老先生“谈文”, 我听得有滋有味。

唐老先生博闻强记。当初在府君小学,花甲之年的老先生当着我们的面背诵《左传》,一篇接一篇,一下“不拦道”。他激情四射地“谈文”,无论是说故事还是讲道理,都能引人入胜。

那位庙坂庄长者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脸的慈祥。

当时的毛王庙虽然简陋,但整洁有序,没有硬化的地面,被庙坂庄的那位长者打扫得一尘不染。室内格外的明亮清爽,透着田野里的绿意以及花草树木的清香,让人倍感愉悦……

突然,催我“喝酒去”的叫声响起,我赶紧作别毛王庙。

我本来就是个俗人,只染世乐,在意的是红尘中的酒色财气。我很惭愧。

当时我以为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再来毛王庙听唐老先生谈文。但事实上,接下去的二十多年里,我在外奔波忙忙碌碌,从未踏足毛王庙;仅路遇老先生一次,招呼一声便一笑而过。

变化太多又太快。

大概是2000年,毛王庙来了两位“比丘”:比丘僧释西宏、比丘尼释西平。据说他们宁愿放弃“退休工资”,也要出家修行。

僧尼共处一庙,很少有人惊讶。

毕竟时代不同了,宽容的声音占了主流。

而毛王庙本来就是个宽容之地——供奉过毛王,供奉过神仙,也供奉过菩萨,还做过学堂;住过道士道姑,住过和尚尼姑,也住过一贯道的男女“道亲”……

再则,大家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守乡村的就那几位老弱病残,没有闲人去管毛王庙里的闲事。

通过这对僧尼的努力,加上信佛人士的自觉捐助,毛王庙平地起高楼。

2020年秋天我回老家一趟,一个午后,老夫聊发少年狂,借着酒劲在雨中骑行,去看义楼小学和毛王庙。

毛王庙旧貌换新颜;二十多年来,毛王庙周边的地形地貌也改变太多——都是我陌生的模样。何止是毛王庙,就连生我养我、我生活了二十七八年的故乡也变得陌生起来。

世间无常。然而无论怎么变化,一千多年来,毛王庙还是“毛王庙”。

虽然下着雨,但天色很好,空气清新。

我站在毛王庙门前眺望,远处浮山如画,白荡湖后梢波光点点;近处树木葱笼,大片梯田里稻穗金黄……风景优美。

疫情防控时期,毛王庙铁将军把门,不对外开放。

毛王庙周边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平时的毛王庙很是冷清,但我能想象到——春节前后,打工人返乡,毛王庙里必定香火鼎盛鞭炮轰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虽然世间无常,但人们心里的信仰一直都在。

拍了几张照片后,匆匆离开——我只是一个过客,以前是,现在也是。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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