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第一次进毛王庙,是来上学的。那时的毛王庙破败不堪,说是六间土墼瓦房,其实就是两大间加一个既不挡风又不遮雨的披厦。 毛王庙“教学点”唯一的一间教室,是以前的毛王庙“大殿”,高深阴暗。西墙挂着一块木制小黑板,油漆斑驳。讲桌是泥糊的,课桌也是泥糊的,小板凳是真实的,学生自带。十七八个学生,我们一年级在左,他们二年级在右。 在这群衣衫褴褛污头垢面的小学生中,也能找出几个清清丝丝雪白干净的。 一位老师,吴松应先生。上课的时候,吴老师先教二年级学生,二年级学生做作业时,吴老师再教一年级学生,教语文也教数学,所谓的复式教学。 我的大堂兄程世清先生(悔生公的长房长孙)也曾于此任教。吴先生是高中生,程先生毕业于浮山中学。两位年青的老师,都很有学问。 除了老师一个大人外,毛王庙里还常住着一个颇显苍老的大人,她就是“带发修行”的鲍大姑。 当年我很奇怪:为什么鲍大姑会住在毛王庙里?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毛王庙在“解放”前就是鲍大姑的“地盘”。 1940年前后,信奉“一贯道”的吴福贵和鲍大姑筹资重建毛王庙,并驻庙“修行”——依靠四方“道亲”的施舍,此生他们将衣食无忧。 然而世事难料,十年后,“一贯道”遭到取缔。毛王庙里所有跟宗教有关的物件,要么被毁要么分给附近村民。 “土改”时,已经沦落为普通民居的毛王庙又被一分为二,其中三间先是“土改办公室”,后是毛王庙教学点;另外三间归吴福贵和包大姑。吴福贵仙逝之后,鲍大姑独居三间陋室继续“修行”,生活极端贫困。 在我的印象中,鲍大姑终年一身黑,黑胞黑鞋,和所有的农人一样一张晒黑的脸,只是她的脸上,写满了严肃。无论是对污头垢面的孩子,还是对雪白干净的孩子,一律严肃,无分别心。 鲍大姑也有和颜悦色的一面。比如说程义星捡到一分钱交给老师;章小三摔了个嘴啃泥,李老四拉起他并用泥手帮他擦泥嘴——被鲍大姑看见,鲍大姑都会慈祥地赞扬程义星和李老四两句。 记得一个雨天,二年级的程义星被老师罚:不准回家吃午饭。 “我帮你带饭来!”我自告奋勇。 匆匆扒下两口午饭,我到义星家接过大奶奶递来的饭缸,猋向毛王庙。 “泥菩萨过河,你自身都难保,还帮别人!担心摔田沟里!”白毛大爷冲我的背影笑道。 从上坂到中坂到下坂然后再到庙坂,一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还都是泥泞小道,就是睛好天气,有时候也会失足掉进田沟,何况当时天雨路滑……我脚下一跐,一骨碌摔倒,饭缸里的饭米粒泼洒一地。 “是饭,不是粥。”——在当年,即使是在夏粮已经收获的秋季,也有不少人家三顿食粥。 发生了意外,我却不慌,捡起泥地里的饭米粒塞回饭缸,心里说:“饭里有点泥巴,也能吃。上回我们放牛时烤绿豆,绿豆上灰多厚,义星和我也吃得香!” 义星不在教室,在鲍大姑家里。 鲍大姑家里来了几个老奶奶——鲍大姑的“同道人”,农活不忙的时候,她们就来毛王庙陪鲍大姑聊天,顺便送来她们从牙缝里省出的一点香油。虽然大家的日子都很艰难,但鲍大姑更需要接济。 “我在鲍大姑家吃过了。”义星揭开饭缸说,“怎么有泥巴?” “是我故意放进去的。”我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想和义星开个玩笑,虽然我从小就不大会开玩笑——事后我很惭愧,我不应该“开玩笑”的。 义星吃饱了,无所谓;那几个老奶奶却当了真个个瞪大眼睛:“你你你!你这个小伢,你作恶啊!糟蹋皇(皇天)粮雷打头……” 我认为当时的我长着一付人见人憎的相,又说着人听人憎的话,所以那几位善良的老奶奶认定我真的做出了人见人憎的恶事。 毛王庙里充满了对我的愤怒,我一下子慌了,赶紧往外跑。 能清楚地听见鲍大姑在屋里说我:“小时候顽皮,长大后就懂事了。会好起来的……” 估计鲍大姑也认为当时的我是“恶人”,但她“不念旧恶,不憎恶人”。 程义星,是我的堂兄、同学、玩伴、工友,杳无音讯近三十年了。愿毛王庙里的菩萨和各路神仙保佑他在他的世界里快乐安康。 因为我在毛王庙里念过一年书,算是跟毛王庙有点缘分,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对毛王庙的故事很感兴趣。 毛王庙地处钱桥镇高丰村,白荡湖后梢,与浮山隔湖相望,始建于唐朝,历史悠久。老人们说:毛王庙受过“皇封”,很厉害!在我们老桐城县,什么和尚庙土地庙关帝庙尼姑庵一大批,但真正受过皇封的,没有几个。 毛王庙最初供奉的是毛王,后来做过道观也做过佛寺。 百度百科记载:桐城派的开山鼻祖之一乡贤戴名世曾到访毛王庙,写下“佛面浮峰知觉晓,旁敲锣鼓醒迷人”的诗句;又有古碑文显示:清乾隆五十六年,毛王庙再次重建。 咸丰初年,太平军放了一把大火,把好端端的毛王庙烧了个七零八落。 民国三十年(1940年)前后,吴福贵和鲍大姑把毛王庙变成“一贯道”道场。 ——多次被毁又多次被重建,生生不息。 贰 毛王庙教学点很快停办。鲍大姑在贫困中驾鹤西去后,毛王庙再次荒废。 1984年,毛王庙里来了一位“真”和尚。据说这位和尚从小出家,是苦行僧,他本可以青灯伴古佛了此一生,然而命运无常——“文革”期间,他被打出庙门强制还俗。可是这人很犟——死不开荤;好心的干部送给他一个“老婆”,但他自始至终都对“老婆”敬而远之。 和尚体弱又不谙农事,所以他在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吃尽苦头。虽然食不果腹衣不保暖还倍受欺辱,但他不改初心继续“修行”。 这个可怜的人做梦也没想到——“改革开放”后,他得以重归佛门。 和尚的到来,让毛王庙周边的一些人很是不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于是他们要求我的父亲(时任村支书)赶走这个“搞封建迷信的”和尚——那时候社会上的极左思潮虽然有所消退,但一不小心随时都会残渣泛起。 暑假的一天,忙完农活后,父亲去毛王庙,少年的我紧跟着准备参观一下我的母校。 于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和尚”。 在此之前我见到的和尚,都是假的:要么是假冒和尚“化缘”的骗子,剃光头穿僧袍,一脸的戾气;要么是电影电视里的演员,光头戒疤僧袍袈裟,个个精神得很,大多武功高强…… 毛王庙里的“真和尚”其实就是个身着黑色长袍的老年农民,只是更瘦弱。如果他不穿长袍,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注意他更不会知道他是“和尚”。 村支书登门,和尚惶惶不安,浑身颤抖着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呈”给村支书。那几张纸是“证明”,可以证明他是“和尚”并且他来毛王庙是“合规合矩”的。 和尚应该知道,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有些证明在地方上不一定管用——只有没来头的人,才需要“证明”;有来头的人,要证明干嘛? 和尚可怜巴巴地看着村支书,等候发落。 若是不高兴,村支书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动动口就能立马让远道而来的和尚卷铺盖走人,让他失去安身立命之所。 但我的父亲并没有为难和尚,说了两句“爱国爱教守法遵规”的套话后,便匆匆告辞。 成年后我外出求生,也多次面临“等候别人发落”的窘境。 其实我们的命运,常常必须等待别人发落,虽然有时候我们很不情愿,于是就有人求神拜佛——与其把自己的命运交由别人,不如交给神佛。而所谓的修行,就是为了更接近自己信仰的神佛以求得启示甚至救赎吧…… “土地承包责任制”政策地实行,让数亿农民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自己有饱饭吃了,大家也就舍得给和尚一点“香油钱”。 和尚有了钱,却不独吞,拿出来修缮、维护毛王庙……“土改”时被分给附近村民的那些匾额佛像之类的物件,又被村民送还毛王庙——时隔多年竟然物归原主,也算是个奇迹…… 于是毛王庙又变成一个正规的佛教场所,并且香火日盛。 年底的一个初一或是十五日,母亲带我到毛王庙里烧香拜佛。此时的毛王庙和我读书时的毛王庙,变化不太大。 身穿黑色加厚僧袍的和尚已经在毛王庙站稳脚跟,一脸从容,正炒“炒米”。毛王庙里弥漫着炒米的香气,但没有一丝温暖,仍然幽暗阴冷。 和尚得到了善终。圆寂后,来自九华山的同门替他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法事。 四乡八里的信男善女都来看热闹,一时间毛王庙门前人山人海。 叁 肆 第二任住持圆寂后,毛王庙一度无主,由庙坂庄的一位长者看护;府君小学老师唐尧卿先生,也常常抽空过来帮忙照看。 唐老先生学识丰富,对中医和玄学都有研究,曾任教浮山中学,后来因故调回家乡小学。他是“公办教师”,妥妥的“高收入”者,却笃信佛教,终生未婚常年吃素。 1997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路过毛王庙。唐尧卿先生看到我,招呼我进庙。 十多年后,我再次进入毛王庙的内部。 在毛王庙里,唐老先生“谈文”, 我听得有滋有味。 唐老先生博闻强记。当初在府君小学,花甲之年的老先生当着我们的面背诵《左传》,一篇接一篇,一下“不拦道”。他激情四射地“谈文”,无论是说故事还是讲道理,都能引人入胜。 那位庙坂庄长者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脸的慈祥。 当时的毛王庙虽然简陋,但整洁有序,没有硬化的地面,被庙坂庄的那位长者打扫得一尘不染。室内格外的明亮清爽,透着田野里的绿意以及花草树木的清香,让人倍感愉悦…… 突然,催我“喝酒去”的叫声响起,我赶紧作别毛王庙。 我本来就是个俗人,只染世乐,在意的是红尘中的酒色财气。我很惭愧。 当时我以为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再来毛王庙听唐老先生谈文。但事实上,接下去的二十多年里,我在外奔波忙忙碌碌,从未踏足毛王庙;仅路遇老先生一次,招呼一声便一笑而过。 变化太多又太快。 大概是2000年,毛王庙来了两位“比丘”:比丘僧释西宏、比丘尼释西平。据说他们宁愿放弃“退休工资”,也要出家修行。 僧尼共处一庙,很少有人惊讶。 毕竟时代不同了,宽容的声音占了主流。 而毛王庙本来就是个宽容之地——供奉过毛王,供奉过神仙,也供奉过菩萨,还做过学堂;住过道士道姑,住过和尚尼姑,也住过一贯道的男女“道亲”…… 再则,大家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守乡村的就那几位老弱病残,没有闲人去管毛王庙里的闲事。 通过这对僧尼的努力,加上信佛人士的自觉捐助,毛王庙平地起高楼。 2020年秋天我回老家一趟,一个午后,老夫聊发少年狂,借着酒劲在雨中骑行,去看义楼小学和毛王庙。 毛王庙旧貌换新颜;二十多年来,毛王庙周边的地形地貌也改变太多——都是我陌生的模样。何止是毛王庙,就连生我养我、我生活了二十七八年的故乡也变得陌生起来。 世间无常。然而无论怎么变化,一千多年来,毛王庙还是“毛王庙”。 虽然下着雨,但天色很好,空气清新。 我站在毛王庙门前眺望,远处浮山如画,白荡湖后梢波光点点;近处树木葱笼,大片梯田里稻穗金黄……风景优美。 疫情防控时期,毛王庙铁将军把门,不对外开放。 毛王庙周边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平时的毛王庙很是冷清,但我能想象到——春节前后,打工人返乡,毛王庙里必定香火鼎盛鞭炮轰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虽然世间无常,但人们心里的信仰一直都在。 拍了几张照片后,匆匆离开——我只是一个过客,以前是,现在也是。 来源:文乡枞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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