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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昧无知(上)|蔡畅

 宛丘文学 2022-07-06 发布于河南

“你做不做”

“这么简单的题你不会吗?”

“你一天都在干些什么,我要死要活给人家做服务员,去给人按脚捏背,供你吃供你穿,我图什么?”

“说话呀!!!你说话!”

  狭窄的档房过道里继续传来刺耳的谩骂声,这是这个月第五次了,薄薄的一堵砖墙挡不住张秀尖利指责的声音,石老师紧闭着房门躲在被子里,捂着耳朵,陈姐贴着墙根盘算着这个月就要破纪录了,私下里偷偷窃笑

  张秀扯着儿子的衣服,尽管他保持缄默,但这让张秀的情绪更加崩溃,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通房里,是藏不住任何隐私的,晾挂着的男孩的内裤和女人的胸罩就这样横在张秀头顶上,她几近崩溃,窗外洁白的光线只照出她干瘪的嘴唇,没有血色的脸和泛红的眼白。

“你是不是觉得你妈赚钱很容易?你看看你的衣服,你看看”

  张秀委屈地指着儿子身上的衣服,用力拉扯自己身上那件退了色的红色衬衣

“你要名牌,妈妈咬着牙给你买,要手机,我支工资给你换,要你读书就不行,考不上好高中,你这辈子怎么办?!啊?”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儿子脸上,声音清脆有力,吓得听角的陈姐都往后退了一步

  儿子李茂皱紧眉头,眼睛盯着地板上洗不干净的污渍,张秀一掌接着一拳砸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无话可说,觉得她什么都不懂,于是心里填满了愤怒和疼,就应该是这样,大家站在对立面,对对方充满了指责,从互相依偎的母子变成了互不理睬的路人,这是规律。

  湿热的潮气烘烤得房间如同沼泽一样,张秀的咯吱窝湿了一大块,儿子的脸上的浮青也被热汗浸泡,终于闹不动了,于是结束了这长久以来漫漫斗争里的一段插曲,张秀背起布包急忙忙赶着去饭馆打工,回头看一下书桌上沉默的儿子李茂

晚饭前给你搁这儿了,记得吃饭…………我走了

  总是有什么肉麻体己话是不能在这时说的,显得极不体面

“欸,阿秀啊,我,我出门买菜来着,你看这赶巧就碰上了,哈哈”

  被撞破的陈姐吓得佯装买菜去,张秀遮掩着红眼,匆忙出门了

……

  她的老公死了快十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留给她,她寂寞

  现在陈姐已经四十岁,老公留给她这套一百来方的旧房,这在深圳是一笔财富,足够人艳羡,可她不是个上进打拼的人,没法养活自己,于是她把房子隔成了几间,相继租出去了,一家是外地来的张秀,一个是机构教书的石老师,一个就是她自己

“阿胜啊,你就这么狠心,我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哟”

  说完陈姐就要哭,每个独自消遣的晚上,她就这样抱着老公的遗照自怨自艾,时间长了,她开始对租客们有了心思,记得那一年,她闹不住寂寞呀,勾引自己的男租客上了床,结过过了一周男租客耍了女朋友,离开了,走之前闹不愉快说陈姐是站街女,气的陈姐要轻生,可怜最后站在桥边没了胆子,在桥上哭了一夜

  现在她四十了,老了些,和楼下麻将馆里抽着烟满嘴腌臜泼才的地道市井们,一样,时间磨平了她

  最近陈姐要卖房,她要搬回老家去,深圳她不想呆了,可张秀和石老师的租约签了两年,她盘算着怎么让他们走人

……

  这是深圳极其普通的三百六十五天里的一天,街上奶茶店里的打工的学生呼着哈欠,昂贵的车辆在步行街上穿梭,国贸大厦或者中州金融中心的楼下聚满了人流,人和人的攀谈重叠变成棉里的细针,刺耳,地铁线口叫卖虾饺的老汉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注意城管的脚步,城市就是一根时刻充血的动脉,人都是随流的红细胞,最后会累死在奔跑的重点,然后由下一代接棒奔向死亡

  一.

  疲倦的感觉像榔锤叩打着张秀的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重心一头咂进滚烫的热油里,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照例她要打扫完餐厅厨房所有的油锅,客人故意积满的泔水桶和永远拖不干净的潮湿油腻的大理石地板,黑暗随着一盏盏熄灭的灯光迅速蔓延,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秀还是背着那个褪色的小包,离开了商场。

  这里离儿子李茂的学校很近,她只需要走上二十分钟就能回到出租屋,至于为什么不愿意在工资更高的商圈餐厅工作,这个问题她反复思考过,每个肚独自步行穿过寂静小巷的夜晚,她都在想这个问题,看着自己在洗碗池里泡得发白膨胀的双手,她就会想到儿子李茂和四川老家那个已经分居两年的,没有出息没有理想的丈夫,她想: 这都是为了儿子,他不能像我一样老死在农村里,那里的鸡鸭鹅比不上书本上看不见的财富,我的儿子要出人头地,那个咸鱼一样的丈夫一辈子被关在鸡舍里,没有资格谈理想,但是我的儿子可以,只要有一丝机会,我就要让他成才,将来赚钱了让大家都无话可说,人人都会艳羡我这样一个妈,因为我教了一个好儿子。

  一想到这些,张秀又强打起精神,大步流星地往家的方向走。

“阿秀啊,你看你怎么这么客气,给茂茂留着,我不用”

“哎哟,今天刚好买多了,我是吃不完的,给你放冰箱!”

  张秀把手里满满一袋的车厘子强硬塞进陈姐手里,陈姐不好意思地推脱,手却自觉地接过东西,已然攥在了手心里,张秀心里十分感激陈姐,在这个繁华的商圈里是租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的,所以她会时不时给陈姐买些小东西,有时也会偷拿餐厅里的饭菜回家来热给陈姐吃,从这一点上来看,张秀是个好女人。

  狭小的客厅里,张秀和陈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吃着果子,张嘴咒骂没有良心的男人和感慨没有营养的家常

“那个,阿秀啊,我想跟你说点事情,你看我现在年纪也大了,身体吃不消,想回……”

  这事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打断了陈姐的话

“喂?是是是,我是李茂的妈妈……你说什么,我儿子和人打起来了”

“好,好好,我马上来学校”

“陈姐,我有点事要去一下学校”

“阿秀你等等”

  陈姐立马装了一小袋车厘子塞进张秀的手里

“给孩子带过去”

  张秀愣了一下,连声道谢后消失在楼道里,陈姐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发了会儿呆,准备关上门时,见石老师回来了

“阿石回来啦,今天又加班啊,你们机构真不是人”

  石老师的脸色难看极了,像遗照里的人没有血色的样子,陈姐想今晚不是说退租的好时候,大家今天似乎都不太好过

  每个人都各怀鬼胎,在自己的怪圈里走不出来,陈姐生气自己不够狠心说出来,原也不是什么赶尽杀绝的事情,怎么就那么难开口;张秀坐在出租车上双眼惊慌地看着窗外,想着儿子要是被退学,那就是要了她的命,断了她的财;石老师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公文包里露出来被解雇通知书的一角,现在他是个失了业的三十岁三无人士,生活无谓已经跌到了谷底,感觉自己的胸口燃烧着却又找不到发泄的理由;手上破了皮的皮肤和空气摩擦着隐隐作痛,看着面前被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男生,李茂的心里开心极了,他想:这下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嘲笑他妈是个给人洗盘子按脚的下等货了。

  折腾了一晚上,天终于亮了

  校长办公室里,张秀终于见到了李茂,她先看见那个被打得脸色青黄不接的男生和他那位穿着时髦贵气的妈,一见到张秀,班主任立马站起来,严肃地看着她,那个中年女人也站了起来,张秀的自卑像涨潮的水一样顷刻淹没了心脏,她不敢和那个妈妈说话,更不要说争吵,于是张秀看见了低头不语的儿子,班主任要张口说什么,张秀害怕极了,她不敢听,于是走过去,抓起李茂的头发,往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声音响得盖住了窗外的上课铃声

“茂茂妈,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们坐下来好好沟通别打孩子啊”

  班主任吓坏了

  那个女人斜着眼表现出对穷酸相的鄙夷,张秀看懂了,她在鄙视张秀在做戏,于是再看着李茂,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泪顺着眼角往下灌,那个猩红的手印印得很完整,张秀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一巴掌甩在儿子的脸上

  这把那个女人吓坏了,看着张秀不停对李茂下狠手,心里害怕起来

“让你打同学,我让你打!打!……”

  于是那个女人拉起自己的儿子径直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不可置信地说:“一家人都是疯子!”

  李茂忍住剧烈的疼痛,一把把张秀推倒在地,火辣的疼让他睁不开眼睛

“你爱我吗,妈?你爱我吗?”

  张秀从疯魔中回过神来,看着离席的那个家长,先是松了口气,于是冲着儿子和班主任哭了起来,那个无能为力的班主任老师,也只是看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李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走出了校门

……

  海边的风声特别小,老人们说,当海上即将发生大风暴时,海面总是格外的平静,李茂在滨海大道上慢慢踱步,夜晚的长礁在远处像攀附在海面的巨龙的脊背,看着让人发怵,也许是因为灯火暗淡,所以没有人发现李茂,和他脸上不合时宜的猩红,李茂沿着海滩一直走,一眼望着不见边角的大海,耳里出现父亲在家喝五喝六的声音,鸡鸭在每个挂着晨露的早上兴致盎然的叫声,大山里特有的缠人的蚊虫,现在就想走马灯一样成了似乎是上辈子的事

  他什么也不想,他觉得累极了,甚至连刺骨的海水扑腾到脚面上也没法使他清醒,他想:为什么要出人头地,为什么要遭受蔑视,为什么好好的一家人会闹得四分五裂,哦,对了,是为了别人的人生,那我呢

  而此时正焦急地穿梭在街道巷尾的张秀拖着疲惫的身体,扒拉着每个背对身体的路人,希望找到李茂的身影,川流的街市上人流攒动,张秀耳里听不见吵闹的街头音乐,眼里看不见各色的小吃摊口悬浮上升的香味集成的灰白色的气体,只有儿子脸上发光的红色手印和那句无法理解却直戳心肠的质问

  你爱我吗,妈,你爱我吗

……

  石老师从在便利店里的冷柜前驻足了很久,里面有新的巧克力口味的哈根达斯,有新鲜的保质期两天的鲜奶,为什么要看着这些东西呢,是了,看着它们是没有意义的,对眼下的困境没有任何帮助,他的眼里噙着眼泪,回忆着主管卑鄙却义正言辞的毫无悔意的嘴脸

  【“石老师,你坐你坐”

“高老师,怎么了,一会儿不是还有课吗”

“这个不着急,这个班已经交给杜老师了”

“……”

“是这样的石老师,你也知道今年行情不好,大家都不好做,公司也是没办法,这个提成,提成……可能要推迟了”

“啊……嗯,那,大概多久呢要推迟”

“……”

“这个先不谈了,你看看,这是这个月的学生投诉,是你的学生吧”

“这两个学生是我的,但是……”

“好了,是你的就是,你已经连续两个月收到学生投诉了”

……】

“所以要开除,就因为这样被开除……”

  他盯着冷柜玻璃,不自觉说了出来

  回到家后,关上自己房间的门,石进环顾着自己这个狭小的杂乱的房间,视觉上变成一阵灰暗,隔壁房间传来张秀具有穿透力的恶狠的责骂,听觉上被无情强奸,愉悦和轻松似乎不属于自己,只有太阳穴的疼痛和起伏的胸闷加上关节的不调整如影随形,强烈的迷惘笼罩在自己的头顶,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最深切的疼痛在医学知识上来讲,似乎来自于万亿细胞神经元的痛觉反馈,让大脑下意识做出反应,这时人会觉得自己剧烈地疼;在中医角度上来讲,气血的不调和会让人的精神状态下降,接下来会伴随并发症的发生,折磨,人就会死在这样的器官沉默里;从人的角度上来讲,意识深处明白了自己的未来没有了期望,身体长时间的劳作或休憩,造成了身心的疲惫,突然的一句话或者一个无可奈何的小动作或者一刻的自卑的作祟,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全盘崩塌,不如立刻死掉的假死,是鞭笞廉耻和虚荣的打不断的藤条

  他想:已经三十岁了,缺像个下岗的工人一样四处求出,当年意气风发誓要在深圳立下根子的豪情,现在成了最不愿意回忆的画面,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像条狗一样地活着

  时间闪回石老师第一次和李茂聊天

“你不是茂茂吗?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上去”

“……”

  李茂沉默不语,也不看他

  石进坐下来,两个人靠着长椅,盯着小区里密密麻麻的亮着阳台灯光的建筑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经常被我爸打”

  李茂终于抬起头看他

“他嫌我读书费钱,觉得男孩儿到了十几岁就该辍学结婚了,我死活不干,然后他就天天打我”

“那,他打你,痛吗”

“痛!怎么不痛,拿着铁铲往我脑袋上砸”

  李茂眼睛瞪大了,又马上收起表情

  于是又陷入长久的沉默,隔着肚皮的心灵沟通,是同病相怜的人

              (未完续)

作者简介:

   蔡畅,重庆人现居人士,酷爱经典文学与现代文学,虽暂无建树也望有个伊始,不敢懒怠手里作,提笔不知何时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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