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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最后的宰相

 老大姐嗨 2022-07-06 发布于山东

大明宰相,权倾朝野。徇私枉法,贪贿卖爵为子孙;欺上瞒下,阻谏塞听害百姓。白家祖坟,龙潭虎穴,装神弄鬼匿阴谋;仗义侠女,武功超群,舍命救君脱凶险;朝廷命官,智勇双全,绝处逢生破要案。呜呼,道通则天下昌,政明则百姓乐。

洪武十三年(1380年),南京,大明皇宫。朱元璋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弹劾宰相胡惟庸,而且弹劾的奏章措词是如此激烈,直斥胡惟庸把持中书省大权,擅自决定官员的升迁任免,独断专行,任人唯亲,贪污纳贿,罪大难赦!

呈递奏章的是明朝开国第一位状元、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

此举也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在人们眼里,胡相爷向来是一位严谨正直的长者。虽然态度严厉一些,却处处维护皇帝的权威和朝廷的利益,夜以继日为国事操劳,公而忘私,鞠躬尽瘁。说他贪贿更是天大的笑话,不要说别人,就连对官员品行挑剔得近乎尖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韩宜可,也绝对不相信。

听了吴伯宗的奏章,众朝臣立即骚乱起来,纷纷指责吴伯宗妄言乱语,恶毒污蔑胡相爷。吉安侯陆仲亨走到胡相爷跟前,说声失敬,随手强行解开胡惟庸那件洗得已经褪色的朝服,露出一身摞满补丁的中衣,两眼喷火怒视着吴伯宗道:“姓吴的,做人要讲良心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相爷一贯清廉自律,生活俭朴。就这么一件中衣,他整整穿了十年。十年哪!吴伯宗,相爷跟随皇上打天下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你入朝为官才几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你还是个人吗?”

朱元璋看见胡惟庸的中衣,也不无感慨地说道:“多少年来,胡爱卿可没少吃苦啊。当年攻打这南京城,他负责督运粮草,一路上以野菜充饥,险些病饿而死,愣是没舍得吃一粒军粮哪!”

话音刚落,众人又纷纷喝骂起吴伯宗。胡相爷缓缓摇了摇手,哽咽着说道:“各位同僚不必如此,既然吴大人弹劾本官,自有他的道理。”又冲朱元璋深鞠一躬道,“皇上,按照大明规制,但凡有弹劾举报之类的案件,理应由都察院立案审查。臣请皇上宣旨,依律查处微臣。”说完自己慢慢摘下乌纱帽,颤巍巍地跪下。尽管胡相爷低垂着头,人们还是发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滚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韩宜可不由得想起一个成语:忍辱负重。案子很自然到了都察院,韩宜可特地让不讲情面的左副都御使周观政,和细致得近乎繁琐的左佥都御史周忱共同办理此案。他们秘密将胡惟庸从宫内直接带到都察院进行审问,又火速对相府进行搜查。

相府还是那副老样子。两扇红漆大门已剥蚀得面目全非,屋檐上长了一些毛茸茸的细草。一处厢房出现了轻微倾斜,为防止倒塌,侧面用一根粗大的木杠顶着。再看看主子们的穿着和饮食。宰相夫人杨氏穿了一件半旧的绸缎衣衫,除了头上那支常见的银簪之外,浑身上下再没有任何首饰,反而显得简洁大方。公子小姐们也都朴实无华,彬彬有礼。唯有孙子、孙女们打扮得鲜艳一些,可他们都还是五六岁的孩子,理应如此。饭桌上全是家常小菜、米饭、稀粥之类,没有大鱼大肉,更没有山珍海味,甚至连酒都没有预备。这个生活情形跟寻常的百姓之家没多大区别。

周忱等人花费几天时间,把偌大个相府翻了个底朝天,连房梁上、床底下、水井里都搜过了,凡是一切可能隐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逃过周忱的眼睛,最终一无所获。

韩宜可又审问吴伯宗,要他拿出胡惟庸贪赃纳贿的证据。吴伯宗说没有,消息是从路边行人的议论中得来的。韩宜可忍不住喝道:“荒唐!捕风捉影之事,岂能作为弹劾官员的证据?”吴伯宗不服气地说道:“韩大人,本官可没胡说。前南阳知府涂节是个有名的小人,竟能在一夜之间由从四品跃升为正三品御史大夫,若非采取了不正当手段,怎么能一步登天?前鸿胪寺少卿邹介兢兢业业有口皆碑,要不是得罪了胡惟庸,怎么会被贬为泸州知县?种种迹象表明,胡惟庸确实有滥用职权贪赃枉法的行为。韩大人,可要明察呀!”

韩宜可看着吴伯宗振振有词的样子被气笑了,挖苦道:“吴伯宗,亏你是大明朝第一位状元郎,原来是个书呆子。你说的这些不过是妄加推测,怎可拿来当证据呢?再说朝中官员的升降任免,自有中书省各位官员根据朝廷需要和各人的能力商议裁定。这是尽人皆知的典章规制,胡相爷哪有那么大的权力,一个人说了算的?!”

吴伯宗补充道:“这胡惟庸说不定正是利用中书省的裁定大权从中作梗,排除异己,任人唯亲。”

韩宜可忍不住笑出了声,呵斥道:“凭空臆造,一派胡言!”

吴伯宗还要继续纠缠。此时,周观政从外疾步进来附在韩宜可耳边说道:“大人,刚才得到密报,有人检举吴伯宗曾经收受巨额贿赂。”

韩宜可斜了吴伯宗一眼,命周忱等人速往吴府搜查。周忱去了不久,捧着两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回来了,说是从吴伯宗的卧榻下挖出的。

吴伯宗大惊失色,大呼冤枉,哭诉道:“这是有人恶意栽赃陷害呀。”

韩宜可冷笑道:“栽赃?吴大人,你可看好了,这夜明珠是从你卧房内的地底下刨出来的。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把它埋在那里?”

吴伯宗理屈词穷。

韩宜可喝道:“吴伯宗,本官命你老实交代,这夜明珠到底是从何而来?另外,这诬告相爷的罪责你是非得担待不可了。”

吴伯宗高呼道:“冤屈至极呀,大人!本官不曾收受贿赂,也没有诬告任何人!”

韩宜可怒道:“大胆狗官,事实摆在眼前,还敢狡辩!来人呀,用刑!”

两旁的监察御史将吴伯宗按倒在地,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板子。不一会儿,吴伯宗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韩宜可命拿冷水将他泼醒,继续审问。

吴伯宗强忍剧痛说道:“天地良心,本官胸怀坦荡,光明磊落,没什么可招的。”

韩宜可骂道:“死不悔改的狗官!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呀,大刑伺候!”

众人将吴伯宗拖下去,拶指、烙铁、夹棍轮番施威,将吴伯宗折腾得死去活来。各种酷刑都用尽了,吴伯宗还是咬紧牙关,没说一句软话。

韩宜可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心里细细琢磨着:从目前掌握的证据看,吴伯宗弹劾胡相爷的说辞是彻头彻尾的诬陷,而他自己收受贿赂才是真的。可是他为何又如此顽固,都用过几遍刑了,还是不肯认罪。照这样下去,就算是把人打死,也审不出结果的。难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时,监察御史余敏跑来禀告,发现新科状元蔡克中拉着一大车金银,沿驿道往北去了。

韩宜可扭头望着余敏,纳闷地问道:“这天都黑了,他一个新科状元不在府里呆着,跑到城外做什么?”

余敏答道:“蔡克中与吴伯宗是同乡,莫非此事与吴伯宗有关?”

韩宜可顿悟似的点点头,心想也许吴伯宗另有大批赃物,托蔡克中运走藏匿。要这样的话,只要抓住蔡克中,就会真相大白。于是发话道:“周瞎子,赶快准备一下,我们立即出城!”

周观政天生的近视眼,“周瞎子”这个绰号是朱元璋给起的。

余敏又说道:“刚才在北城门,我还看见御史大夫涂节也带着箱子上了驿道。”

韩宜可愣了愣,生气地说道:“岂有此理!身为衙门中人,半夜里出城搞什么名堂!回头问问他,如果看不上我们都察院,可以另谋高就。”

出城上了驿道,韩宜可一边走着,一边问余敏:“你是怎么发现蔡克中的?”

余敏道:“下午我和吴讷路过布衣巷,忽然看见一辆马车上洒落些金银,而赶马车的竟是蔡克中。蔡克中一身粗布衣裳。我们纳闷了,蔡克中身为状元郎,怎么会是布衣打扮,还拉了这么多金银财宝,我们怀疑他要去行贿什么官员,就悄悄尾随。可是,跟来跟去竟到了城外,眼见他登船过了长江,沿着驿道向北疾驶而去。”

韩宜可又问道:“你发现涂节又是什么时候?”

余敏道:“我们商量了一下,留下吴讷继续跟踪蔡克中,由我返回都察院报信。我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走到北城门时,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几匹马相撞。为首之人喝骂了我几句,我一听是涂节的声音。他和几个随从都骑着马,马背上各挂着两个木箱,看上去沉甸甸的。我心中疑惑,便回身跟踪了一段,不想涂节也过了长江,上了驿道向北去了。”

韩宜可闷闷地说道:“莫名其妙。”又问道,“你和吴讷约定了联系方式没有?这条路中途有好多个分岔,当心误入歧途。”

余敏道:“大人放心,我们约好以'戊’字为号。每到一个岔路口,吴讷都会在路边树身上刻一个'戊’字标记,只要顺着这个标记就能跟上他。”

韩宜可在黑暗中点点头,不再说话,加紧催马赶路。周观政没能喝到酒,心里不痛快,赌气似的也不出声。余敏见两位高官不言语,自己也不好开腔,只得在后边紧紧跟着。旷野中万籁俱寂,只听见清晰的马蹄声。

日上三竿时,三人也走得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可是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下一个驿站尚有百里之遥。正在东张西望,忽听余敏说道:“前边好像出现了岔路,我去看看有没有吴讷留下的标记。”说着朝前紧跑一段,来到一个转弯处,下了马,先到左侧路口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便转身来到右侧路口的杨树上挨个儿搜寻。

“有了,在这里。”余敏指着树上,对赶过来的韩宜可和周观政道。二人抬头一看,果然刻着个“戊”字。韩宜可点点头道:“好,我们沿着这条路追下去。”刚要移步,却见周观政指着旁边的一棵大树道:“那是什么?”韩宜可回头望过去,只见那棵树上清清楚楚刻着一个“茂”字。余敏道:“可能是谁随便刻着玩的。”

韩宜可微微一笑,摇头道:“这个字刻得跟吴讷留下的标记一样工整,不可能是闲玩。依本官之见,应该是别人的联络记号。驿道上过往客商甚多,难免需要相互联系。这个法子我们能想到,就不许别人想到?”

周观政在一旁焦躁地说:“我们自己走不错就得了,何必管别人的事。我这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赶紧找个地方吃饭去吧。”

韩宜可正打算到前边找找有没有野店,偶一扭头,发现左侧不远处有户人家,便说道:“我们去那里好歹讨点儿吃的,吃饱了继续赶路。涂节那厮跑得真快,追了这么久,也不见他的影子。”

周观政道:“你带我们匆匆忙忙出来,到底是为了追蔡克中还是追涂节?”

韩宜可若有深意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涂节、吴讷和蔡克中走的是一条路,我们最终要和他们三人碰在一起。”

周观政不解地问道:“有什么根据?”韩宜可笑道:“此时还不能说。”

周观政鼻子一歪道:“阴阳怪气的。我不管那么多,当务之急是填饱肚皮。”

三人赶到那座茅屋近前,将马放在屋后路沟里啃草,信步转过去走到前边。刚要叫门,忽见稀疏的篱笆墙外有个六七岁的小男童,正趴在那堆发黑的甘薯蔓上翻找什么。韩宜可觉得那个小身影甚是可爱,便走过去笑问道:“小娃娃,你在找什么呀?”

小孩眨巴着一双秀气的眼睛瞅瞅几个生人,举起小手答道:“甘薯。”

韩宜可看看他的手里,原来是一截筷子粗细的甘薯根,不禁笑道:“这是甘薯根,不是甘薯,怎么能吃呢?”

周观政和余敏看着小孩的天真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就是甘薯嘛,比饭好吃多了,不信你尝尝。”小孩说着,把甘薯根送到了韩宜可嘴边。

韩宜可摇头笑道:“你喜欢吃,就自己留着吧。我可不好吃你的点心哟。”说着在小孩后脑上轻轻拍了拍。

小孩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可舍不得吃,这是给爹爹吃的,爹爹有病。”说完继续在甘薯蔓下翻找。

正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豆,在和谁说话呀?”

叫小豆的小孩思索了片刻,一时想不出“陌生客人”这个称谓,便回答道:“爹爹,门外来了几个野汉子。”

三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周观政眼泪都笑出来了。

韩宜可忍住笑喊道:“我们是过路的,请问大哥能不能给口水喝?”

只听屋里喊道:“进来吧。这孩子,净胡说。”

三人走进篱笆门,发现这是个贫穷的农家小院。一溜三间土坯房,房顶上覆盖的茅草已有几处脱落,露出下边的椽子苇箔泥土。窗棂黑乎乎的,糊的窗纸残缺不全。窗口一侧挂着两串落满尘土的干辣椒,墙根歪斜着几个老南瓜。脏兮兮的门板裂开了几道缝,一对门扇一高一低对不齐。

韩宜可正纳闷主人为何不出来招呼,屋内又传来一声:“进来吧。”

三人低头钻进低矮的屋门。由于房顶透着光亮,屋里倒是不暗。韩宜可一眼就看见土炕上那堆烂被褥中,躺着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那人歪过头来,满脸忠厚地笑道:“在下腿脚不好,恕不能起身接待。外边伙房里有锅有柴,你们自己烧水喝吧。”

韩宜可这才知道主人身有残疾,忙说道:“大哥不必客气。我们是做生意的,路过此地,饥渴难耐,打扰您了,请多担待。”

主人又笑道:“原来如此。既然你们饿了,屋角那个瓮里有米,外边有南瓜,你们熬南瓜粥就是了。”

余敏听了,便主动去烧火做饭。韩宜可在杂乱不堪的地上找个地方坐下,和主人拉家常。原来此处是滁州府来安县小赵村,主人叫赵谷雨。见小豆从外面跑回来,韩宜可指着他问道:“孩子的娘亲可好?”

赵谷雨伸出手爱抚着儿子的头,答道:“很好。我媳妇岳氏一早到县衙支取工钱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要是她在家,定不会让先生自己动手的。”

余敏进来去瓮里取米,忽然说道:“怎么就这么一点点儿,请问大哥还有没有?”

赵谷雨不好意思地笑道:“实不相瞒,就这点儿也是招待客人才肯吃,我们平时都是清煮南瓜。即便是南瓜,也只剩门外那几个了,往后只能吃野菜了。”

韩宜可心里一凉,怪不得小豆拿甘薯根当美食,原来是这么回事。想了一下,接着问道:“近年来五谷丰登,怎么会出现饥馑之事呢?”

赵谷雨解释道:“主要是官员皂吏们太可恶,总是来要黑钱。今日说你夜不归宿了,罚钱。明日说有人举报你不孝顺老人了,罚钱。要是遇上和人发生点儿纠纷就更惨了,双方肯定会被罚得倾家荡产。说实话,朝廷的赋税并不高,老百姓都是被官吏们这种零敲碎打的事情搞穷的。”

韩宜可道:“这是贪赃枉法,你们可以找知县检举呀。”

赵谷雨笑道:“倒是有人找过知县大人,你猜怎样?那知县大人说他治下风清气正,不会有这种事,那告状的人被诬陷为刁民。结果挨了一顿板子不说,还坐了半月班房。要不是出钱打点,还不知道啥时候可以出来呢。谁还敢去告呀?!”

韩宜可沉默了片刻,又问赵谷雨的腿伤怎么回事,赵谷雨说是被县衙的人打的。前年县衙扩建房屋,招募苦力,说好工钱是每天宝钞三贯。赵谷雨觉得这是个大肥差,便和一班农夫欣然前往。他们苦干了八个月才把所有活做完。末了结算工钱时,县衙负责工程的赵师爷说眼下没有钱,要大家耐心等待。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去讨要,赵师爷还是说没有。又过了一年多,也就是今年三月,再次去讨要,赵师爷仍说还没有。他们不耐烦了,跟赵师爷理论。不料赵师爷拿出当初立下的契约,指着上面的条目让大家看,说这里明明写着,等到有了钱的时候才兑付工钱。现在县衙没钱,所以不能给付。百姓们都不识字,当初只想县衙肯定不会欺骗治下的百姓,根本没看契约内容,便摁了手印。听赵师爷说出这番话,大家都火了。照这么说县衙一百年没钱,就一百年不给,这不是坑人么?一怒之下,他们大吵大闹起来,扬言要进京告御状。这时知县何添观领着李师爷、张师爷、王师爷、马师爷和上百名皂吏蜂拥而出,双方发生了冲突。皂吏们抡着水火棍乱劈乱打,好多人都被打伤了。赵谷雨两腿也被打折了。

韩宜可早已愤懑不已,正要发作,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周观政开口道:“简直无法无天,来安县衙净是些什么东西,待我去把他们全抓了!”

韩宜可冲周观政摇摇头,强压怒火,接着问道:“刚才听你说起这个师爷那个师爷,你们县衙到底有多少个师爷呀?”

赵谷雨答道:“听说师爷共有十几个,皂吏大概有二百多人。”

这时,余敏已经煮好南瓜粥,给三人每人盛了一碗。韩宜可见小豆眼巴巴望着,便不顾赵谷雨的劝阻,给孩子分了一小碗。小豆捧住碗自己不吃,径直端到爹爹头边,拿起勺子要喂爹爹。直到爹爹说自己刚才吃过了,小豆才将信将疑犹豫了片刻,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三人愣神望着小豆,心里酸酸的。

韩宜可接着刚才的话茬说:“按照规制,衙门是不准聘请师爷的,皂吏也不得超过二十人,县衙怎么会养那么多闲人?”

赵谷雨笑道:“这是官家的事情,我们小百姓怎么知道。反正那些师爷、皂吏都是有来头的,一般老百姓还轮不上呢!”

韩宜可听了不再作声。暗想,看来这来安县混乱至极,必须狠狠整治一番。

几个人胡乱地吃喝完毕,都觉得没有吃饱,不过也只好如此了。刚要出门,忽听外边一阵吵闹声,接着就见一个年轻妇人跑进院来,惊恐万状地喊道:“孩子他爹,快来救我!”

韩宜可还没反应过来,又冲进来七八名皂吏,不由分说薅住妇人的头发摔倒在地,拳打脚踢。妇人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双臂护着脑袋,哭喊着苦苦求饶。

小豆看见娘亲被打,哭喊着冲过去,扑在岳氏身上。

赵谷雨听见,不顾腿伤,从炕上滚下来,爬到屋门口喊道:“孩子他娘,到底怎么回事?顾捕头,有话和我说,何必跟妇人一般见识?求您高抬贵手吧。”后面的话是冲着那个满脸横肉的黑大汉,名叫顾英的捕头说的。

顾英回过脸,怒道:“赵谷雨,你养的好媳妇,原来是个贼!刚才她在县衙想偷何知县的黄金镇纸,被何知县当场捉住,却不料她还打伤了知县大人。我要抓她回县衙问罪!”

岳氏哭喊道:“孩子他爹,别听他胡说。是那何知县居心不良,哄骗我去县衙取工钱,到了那里却要强暴我。我拼命挣扎,慌乱中抓伤了他,逃了出来。他便诬赖我偷他的东西,让这群恶吏来捉我。”

顾英挖苦道:“啊呸!你当自己是什么天仙美女?知县大人是何等尊贵之人,能看上你这乡野村妇?少啰嗦,马上给我带回去!”说着命手下去拖岳氏。小豆死死抓住娘亲的衣服不放,没命地哭叫着。

韩宜可出来冲顾英拱拱手道:“顾捕头,请听在下一言。赵谷雨双腿残疾,孩子幼小,即便是岳氏犯了罪,也该给她时间,让她把家里安顿一下再跟你去,没必要这么死拉硬拽的。”

顾英斜眼瞅瞅韩宜可,恶狠狠地说:“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教训大爷?”

周观政和余敏正要发作,韩宜可一摆手,又说道:“在下只是个过路客商,因见这家人可怜,才说几句公道话。难道在下说的没道理吗?”

顾英不耐烦地说道:“少他妈在这里狗拿耗子,滚到一边去。来人,把这贼婆娘给我抓走!”

几个皂吏又猛扑过来,有的拖岳氏,有的去掰小豆的手指。突然,小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众人吃惊地望过去,只见小豆的两根手指翻转过来,贴在了手背上,原来是被撅断了。韩宜可忙命余敏过去救护小豆。余敏还没来得及挪步,小豆已经哭喊着扑倒那名皂吏,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皂吏疼得龇牙咧嘴号叫起来。此时顾英正好站在旁边,见此情景,抬起一条粗壮的大腿,狠狠朝小豆踢去。余敏大叫一声“不好”,飞身冲上去营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脆弱的小身体早已飞了起来,直撞向那道丫丫杈杈的篱笆墙。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好几根锋利的竹条刺穿了小豆的身躯。那个可怜的小身子抽动了几下,便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这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树梢的寒风发出阵阵凄惨的呜咽。

猝然间,赵谷雨发疯般狂叫了一声:“孩子!—”接着不顾一切地爬了过去。

岳氏还没来得及叫喊,早已昏倒在地。这时,又听顾英喝道:“立即带上岳氏回衙。”他的话音明显缺少了底气,听上去干瘪瘪的。

听了这话,韩宜可才清醒过来,厉声骂道:“姓顾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给我住手!”

余敏也反应过来,怒吼一声,“嗖”地射出一支袖箭,直奔顾英致命处。顾英惊慌中一缩脑袋,那支箭硬生生地插进了他的左眼。只听一声惨叫,顾英踉跄几步跌倒在地。皂吏们赶忙围了过去,有那手狠的替他拔下箭镞,包扎了伤口,反过来指着余敏骂道:“大胆贼人,竟敢伤害公差,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说着一齐来围攻余敏。

余敏余怒未消,杀心顿起,接连射出几支袖箭。皂吏负伤数人,再不敢上前。

韩宜可止住余敏,看着地上的顾英喝道:“姓顾的,杀人偿命,你还不束手就擒!”

顾英哼啊唉的呻吟了一会儿,渐渐缓过神来。听了韩宜可的话,贼眼一转,用独眼冲皂吏们使了个眼色,狡诈地说道:“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撞在篱笆墙上死的,怎么反倒诬赖我?你们谁看见我杀人了?”

皂吏们心领神会,七嘴八舌地说道:“没看见,是他自己不小心被刺死的。”

赵谷雨在周观政和余敏的帮助下,把小豆的尸体抬下来,安放在地上。听见皂吏们昧着良心说话,赵谷雨哭骂道:“你们这帮伤天害理的畜生,我跟你们拼了!”说着从地上抓起一根棍子,拼了命地爬了过去。皂吏们纷纷躲闪。

岳氏好不容易醒过来,扑在小豆尸体上号啕大哭起来。

韩宜可怒视着众皂吏道:“你们身为衙门中人,却公然袒护凶手,职责何在?良心何在?”

皂吏们低下了头。

顾英有点儿慌了,又说道:“各位,这个孩子不是自己死的,而是被这几个不明身份之人害死的。我们负责维护地方平安,理应将他们抓去问罪。谁敢袒护他们,就是私通匪寇!”说着拔出腰刀,直奔赵谷雨和岳氏。余敏急忙挥剑拦住顾英,二人拼杀起来。周观政也拔剑在手,准备逼住其他皂吏。

顾英边打边喝道:“你们还不动手,莫非想私通匪寇吗?”

皂吏们立马挥刀舞剑,扑向周观政。周观政见他们人多,担心不能取胜,情急之下大喝道:“住手!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这位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韩宜可!”众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韩宜可。

韩宜可威严地说道:“本官在此,还不给我捉拿杀人凶手!”

皂吏们望望韩宜可,又望望顾英,不知如何是好。

顾英忽然大笑道:“弟兄们,别听他的,他们是在冒名唬人。大家看看他们的模样,这个大宽脸跟杀猪的差不多。那个年轻的满脸烟灰,八成是个厨子。而这个所谓的韩大人尖嘴猴腮,倒像是个剃头匠。啊呸!你要是韩宜可,我就是韩宜可他爹!”

皂吏们哄然大笑,再次举起刀剑逼了过来。周观政无奈,只好和余敏挥剑相迎,奋力拼杀。一打才知道这伙人全是酒囊饭袋,除了顾英还能抵挡一阵,其他人眨眼就趴下好几个。剩下的争先恐后退到篱笆门外,在那里咋咋呼呼。顾英身负重伤,独斗二人谈何容易,被迫跳了出去,用刀指着二人道:“好,算你们有本事,是条汉子在这里等着别跑。”边说边抱头鼠窜去了。

韩宜可好不容易劝住赵谷雨夫妇。赵谷雨悲戚地问道:“你们真是都察院的大人吗?”

韩宜可凄然地点点头。赵谷雨急忙拉着岳氏跪下道:“韩大人,今天的事情您都看见了,您可得给我们作主啊。”说着夫妻又痛哭起来。

韩宜可又点点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放心,本官定将那些恶人绳之以法,为小豆申冤。”又长叹一声哽咽道,“唉,雪上加霜,于心何忍哪?”说着命岳氏站起身,众人一起将小豆的尸体小心地擦拭干净,换了一身像样的小衣裳,弄个小棺材成殓了,临时掩埋在院子里,以作日后诉讼的证据。又将赵谷雨扶回炕上躺下。韩宜可询问岳氏这件事的起因。

这岳翠娥二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小圆脸,虽然因风吹日晒有些暗淡,却掩盖不住天生的白嫩与妩媚。据她所讲,昨日吃晚饭时,村里正白大郎来通知赵谷雨,说是工钱已经到了,让他明日带上出工账单去县衙领钱。次日,岳翠娥担心领钱的人多,便早早起来匆匆去了县衙。正在门前等候,角门里忽然出来一个皂吏,招呼她进去。

进了角门,跟着皂吏七弯八拐走到一个小院前,皂吏站住,让她自己进去。岳翠娥谢过皂吏,小心迈进院门,见里边好几个房间,正不知道进哪间房,忽听东边有人屋里喊,岳翠娥循声进去,见屋里只有知县何添观一个人,便掏出出工账单要钱。何知县接过账单放在桌子上,却暂不提工钱的事,两只眼贪婪地看着岳翠娥。岳翠娥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便催要工钱。不料何添观猛地抱住了岳翠娥的纤腰,一双大手伸进她的胸口不停地揉搓。岳翠娥挣脱不开,慌乱之中,抄起旁边桌上那个黄金镇纸,往何添观身上狠砸。何添观受不了疼痛,被迫松开手,岳翠娥趁机逃了出来,接着就发生了刚才这一幕。

周观政和余敏气愤不已,建议韩宜可现在就去整治何添观。韩宜可摇摇头道:“此时吴讷下落不明,说不定已经身陷险境,我们必须赶过去。等查明蔡克中和涂节之事,定要将何添观一伙革职查办。这些败类,简直死有余辜!”说着便告辞出来。

赵谷雨在炕上哭求道:“大人哪,求您一定要给小儿申冤啊!”

刚走出家门,三人就傻眼了。只见顾英带领一大群皂吏,个个手持弓箭,早已将整个宅院团团围住。韩宜可厉声喝道:“大胆贼吏,你们当真敢挟持本官?!”

顾英冷笑道:“剃头匠,你少在这里咋呼。”又随手掏出一份缉捕文书喊道,“我们奉知县大人之命,前来捉拿冒充朝廷命官的匪寇。来呀,将这个剃头匠和那屠夫、厨子全都给我绑了!”

众皂吏一拥而上,五花大绑,把三人捆了起来。岳翠娥也被抓了带走,只剩下赵谷雨在屋里呼天抢地。

到了县衙,韩宜可三人才发现坐堂问案的竟是几名师爷。这些家伙不懂办案规矩不说,居然还公然索贿。周观政气得当堂破口大骂。师爷们一声令下,两旁的皂吏上来就对三人一顿毒打。主簿杨域出来阻拦,师爷皂吏们根本不予理睬。

正在用刑之际,知县何添观忽然进来了。等看清了韩宜可的面容,何添观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迭道:“韩大、大人,你怎么会、会在这里呀。来人,快给韩大人松绑!”

韩宜可怒道:“何添观,你干的好事!”何添观爬起来,又是安排食宿,又是请郎中。过了几天,三人伤口逐渐愈合。这何添观惮于韩宜可在府内,开始朝九晚五在衙门里处理公务,并安排主簿杨城在韩宜可身边照顾。每天处理完公务后,都会来到厢房毕恭毕敬地给韩宜可问安。而韩宜可此时也另有打算。那岳翠娥也被无罪释放,还得到一笔不薄的抚恤金。

这日吃过早饭,何添观来到韩宜可厢房。这次他没像往常那样站在地下躬身问安,而是心不在焉地问候了一句,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盯着韩宜可。

韩宜可不动声色地问道:“何知县有何见教?”

何添观干咳一声叹道:“韩大人哪,卑职即将人头落地,您可有法子救我一命呀?”

韩宜可扬起嘴角冷笑道:“何知县想怎么对付本官就直说吧,何必绕弯子呢?”

何添观一愣,干笑了两声,说道:“不瞒大人说,卑职这几天一直在苦苦思考这个问题。来安县的状况您都看到了,在您眼里,卑职肯定是个十恶不赦的赃官。无论卑职怎么努力,都弥补不了卑职的过失。以大人铁面无私的性格,卑职肯定难逃一死。”

韩宜可讽刺道:“正是,何添观,还算你聪明。你身为一方父母,竟敢坑害百姓,玷辱民妇,难道不该死吗?这些罪过不是凭区区几天的勤勉就可以抵消的。”

何添观也点头说道:“是啊,卑职把这来安县搞得乌烟瘴气,的确该死。可是,大人就不想了解事情的根由吗?”

韩宜可道:“本官洗耳恭听。”

何添观长叹一声道:“卑职也是迫不得已呀。”

韩宜可气愤地说:“做坏事的人总能找到自己的理由。”

何添观略微有些激动,站起身来,抬高嗓音道:“卑职也是被迫的。大人可曾知道,卑职是从主簿升为知县的,而在主簿的位子上一直苦熬了六年。六年来,卑职秉公执法,为民请命,为百姓也做了不少好事,可是到头来还是个最低的九品官,而那些才能不如我的人,却连连晋升为知县、知府、布政使。卑职心里苦啊。这是为什么?后来卑职明白了,光会给老百姓做点儿事情是不行的,要想升官得跑关系找门路,得舍得下本钱。大人您知道吗,就这么个小小的知县,我花了不下十万贯,十万贯哪!”

韩宜可有些意外,看着何添观道:“十万贯?你都花在什么地方了?”

何添观一拍桌子,站起身,愤愤地踱着步说道:“要钱的地方多了,府里、省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物,哪路神明跟前烧不到香都不行。府里送不到,他不举荐你。省里送不到,他不给你往吏部呈报。别的不说,就连省衙那些门吏、贴书,得不到好处,他也不给你通报。你连高官大吏的面都见不了,还办个屁事!”

韩宜可道:“你花钱买了官,就要设法捞回来,于是就在职权上做文章了。”

何添观毫不避讳地说道:“对。十万贯,我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呀,都是向亲戚朋友借来的,还借了高利贷。您让我拿什么还人家?我是读书人,不会做生意。如今当了官,除了手中权力我还能指望什么?您可能注意到我这儿师爷特别多,老实说,这些家伙都是酒囊饭袋,只会出馊主意,根本不配做师爷。可是他们有钱呀。他们都是些学识浅薄的富家子弟,当不上官,又眼馋官老爷的威风,便退而求其次,都想弄个师爷干干。我一琢磨,行啊,不就是个无职无权的虚名么,只要他们肯出钱,有几个我要几个。这不,两年不到,我手下已经堆积了近二十位师爷。他们那水平你也看到了,一群什么玩意儿。”

韩宜可忍不住骂道:“胡作非为!养这么多师爷皂吏,得多少银两呀?朝廷拨付的公帑有限,你们就靠搜刮百姓敛财。可怜来安百姓落在你们这些赃官恶吏手中,怎能不水深火热?”

何添观脸皮红都不红,冷静地说道:“所以,卑职只能杀您灭口。只要大人一死,这些丑事就不会传扬出去,卑职也就可以继续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韩宜可道:“何添观,你有几个脑袋?当真敢谋害朝廷命官?”

何添观叹口气道:“大人哪,平心而论,卑职真的不敢。可是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办法呢?你们知道这么多,倘若我不杀你们,必定是死路一条。如果神不知鬼不觉处置了你们,我也许就能躲过此劫。换了谁,也要冒险一试呀。”

韩宜可用嘲弄的眼光看着何添观,笑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那你打算怎么杀死本官?”

何添观指着后院说道:“县衙后边是一片荒野,林密草丰,人迹罕至。等会儿在那里架起一堆柴火,悄悄把你们三人烧死,烧得一点儿骨渣都不剩。反正你们是微服出巡,无人知道你们到了来安县。即便皇上发现你们失踪后派人四处寻查,最后也只能是个无头公案。请大人海涵,等你们死后,卑职会给你们立个无字牌位,日日烧香上供,你们记着来取钱就是了。”

韩宜可冷笑道:“如此说来,本官还要感谢何知县的深情厚意呢。”

何添观阴险地一笑,躬身施礼道:“大人过誉。请大人准备好,下官今晚就送您上路。”韩宜可若无其事地端起桌上的茶杯,边喝边说道:“那你就动手吧,本官在此恭候。”何添观把县衙内的所有人都召集过来,

重新把三人绑上,押到了后院密林之中。一同押来的还有赵谷雨夫妇。看样子何添观想做得不留一丝痕迹。

等堆好劈柴,何添观冲着手下人道:“弟兄们,今天我们要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这三个人不是普通人,而是都察院的高官。我们县衙的很多秘密被他们发现了,不处死他们,大家谁都活不了。也怪本官平时管教不严,任由你们胡闹。你们这些师爷皂吏,你们自己说,你们谁身上不是劣迹斑斑?

马师爷,你仗着县衙的威势,公然夺占了邻居三十亩水塘,别以为本官不知道。顾英,你身为捕头,杀害赵谷雨之子小豆不说,还以权谋私,为争夺县城麒麟街的消魂苑妓馆,不惜栽赃陷害,原店主被迫远走他乡。最可恶的是老钱头,你不过是个看门的,竟然也依靠与公差熟识的便利,替人说情办事,从中谋取好处。总而言之,大家屁股上都有擦不净的屎,只是多点儿少点儿的问题。按照大明律,贪污六十贯就要杀头。以我等所犯罪行,一个都活不成。眼下只要处死这几个人,我们就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

周观政在柴堆上骂道:“何添观,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赵谷雨夫妇只是低头啼哭。唯独韩宜可一言不发,仰头望着渺茫的天际。

众恶吏齐声道:“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何添观道:“好!既然大家意见一致,为了我们共同的目的,本官提议每人都要参与点火。谁敢不点,就是想出卖他人,就应扔进火堆与韩宜可同归于尽。”

恶吏们道:“大人说得对,谁不点火就烧死他!”

说话间,大家开始忙碌起来。不一会儿,人人手里都亮起火把,只等何添观一声令下,一起投向柴堆。

此时,周观政已经骂得口干舌燥。他望望韩宜可,忍不住气愤地说:“我说韩大人,这都啥节骨眼了,你还四平八稳的,快想想办法呀!”

韩宜可莞尔笑道:“瞎子,何添观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谁能拦得住啊。我们命该如此,安心走吧。”

周观政气得龇牙咧嘴道:“屁话!我们是何等人物,倘若死于国难也算死得其所。死在这么一群猪狗手里,我死不瞑目呀!”

这时,何添观清了一下嗓子,高声喊道:

“准备点火!”众人齐刷刷地举起了火把。

韩宜可忽然开口道:“慢!何添观,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肯改变主意,一切都还来得及。”

何添观不屑一顾道:“韩大人,别想拖延时间了,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来呀,点——”

“火”字还没出口,忽然白光一闪,何添观应声倒地。众人正在发愣,只见树林后冲出一群持刀拿剑的壮汉,眨眼间就将所有的人团团围住。

何添观被一支袖箭射中面部,痛得直哼哼,借着火光睁眼看时,才发现来者是滁州知府陈灌和府衙的皂吏们。

出乎韩宜可意料的是,锦衣卫校尉纪纲、门达和许显纯也来了。

陈灌指挥手下将县衙一干人等捆绑起来,扔进大牢,听候韩宜可发落。

韩宜可暂不发话,转头问纪纲等人因何到此。

纪纲躬身答道:“皇上知道大人出来微服暗访,担心你们的安全,特派我等前来护卫。我们离开京城一路追寻,看不见大人的影子。今天半路上刚好遇见滁州知府陈灌,您的消息是陈知府告诉我们的。”

韩宜可向南谢过圣恩,又感谢众人的及时救护。

周观政绝处逢生,高兴得手舞足蹈,问韩宜可道:“我说韩大人,我们被何添观软禁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半步,你是怎么通知陈知府他们的?”

韩宜可微微一笑,指着旁边的杨域说道:

“此事多亏杨主簿。”

杨域急忙躬身道:“都是大人调度有方,戴罪之人不敢贪功。那天大人告诉卑职,说何添观要加害几位大人,命卑职速去找陈知府。卑职趁下乡巡查的机会,向陈知府禀告了此事。”

此时何添观正捂着伤口,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听了这话,他气愤地说道:“姓杨的,原来是你出卖了本县!各位大人,你们不能让他蒙混过关,贪污作弊也有他的份儿。如果你们偏袒他,卑职至死不服!”

陈灌命人将何添观押走,众人问韩宜可道:“可是,杨主簿也是何添观的人,你怎么敢断定他一定肯为你效力?”

韩宜可感觉有些累,示意大家去屋里说话。杨域忙去点起了烛火,又吩咐伙房安排了一桌压惊酒。韩宜可和众人一边吃饭,一边解释道:“来安县衙并非铁板一块,从第一眼见到杨主簿,我就看出他和别人不同。那天他阻拦皂吏们对我们用刑,足以说明他为人正直。而从几位师爷、皂吏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在县衙是受夹板气的。上有知县压制他,下有师爷、皂吏们难为他。后来杨主簿来病榻前看望本官,与我进行了较为深入的交谈,更证明了这一点。他还主动交代了自己曾经拿过一些钱物,并表示愿意随时交出来,足以说明他确有向善之心。这样的官员,难道还不能相信吗?”

杨域面带愧色道:“卑职惭愧,身为朝廷命官,未能洁身自好,实在无脸面对世人哪。”

韩宜可笑道:“杨主簿不必过分自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那些钱物全是何添观强迫你拿的,你也是情非得已。以后注意一点儿,坚定立场也就是了。”

杨域道:“卑职曾经暗中向朝廷举报何添观,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些奏章最后又转到了何知县手中。何知县对卑职大发雷霆,发誓要将我拖下水。每次县衙私分公帑,他都命我必须拿一份,否则就给我小鞋穿。卑职实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就范。”

“韩大人,你也真够聪明,要不是你让杨主簿叫来了陈灌,我们三个此时恐怕已经化成灰了。莫非你早已料定何添观会对我们下毒手?”周观政嘴里嚼着菜说道。

韩宜可喝下一杯酒,说道:“在见到何添观之前,我们三个被皂吏殴打,当时我和你们一样绝望,心想这次死定了。后来何添观出现,我们暂时得救,我心里踏实了两天。可是接下来我又陷入了恐惧,因为凭我们掌握的证据,足以将何添观送上断头台。而能使他摆脱厄运的唯一办法,就是将我们秘密杀害。这个问题我想到了,他也一定会想到。我意识到了危险,却又虎落平阳,束手无策。直到杨主簿来到面前,我才想出了这个脱身之计。”

周观政见桌上有酒有肉,又是刚从死亡边缘过来,禁不住心花怒放,大快朵颐,此时喝得已有几分醉意。余敏面对众人举起的压惊酒,不好推辞,便一一领受,也喝得面红耳赤。

次日天刚亮,众人都收拾妥当。纪纲等人见韩宜可他们伤还没好利落,便主动提出请他们留下养伤,自己先行一步去接应吴讷。韩宜可觉得这样最好,就答应了。

韩宜可等人又将养了几天,实在坐不住了,决定马上启程。临走前,指示杨域暂时主持县衙事务。让陈灌留下一部分人手,协助杨域处理公务,包括何添观在内的一应人犯全部暂押在牢中,上报大理寺,只等批文下来再作处置。临别之时,陈灌又将一个小本子交给韩宜可,里边记录着安徽省布政使李莽与来安县知县何添观的种种劣迹。提起李莽,韩宜可心情沉重起来。

到了定远县界,韩宜可带住马缰,回头示意二人下马。

周观政道:“韩大人,吴讷的标记好像还要往前,怎么不走了?”

韩宜可边走下驿道边说:“你们去东侧那个路口看看,是不是也有标记。”

周观政和余敏跑过去,不一会儿回来说道:“往东那条路是通往定远县城的,树上是'茂’字标记,应该是别人的。”

韩宜可看着眼前树上的“戊”字标记,点点头道:“嗯,两个标记从这里分开了,一个指向东边,一个指向北边。指向北边的这个'戊’字,是吴讷留下的。可是……”

周观政催促道:“唉,我说韩大人,你别这么疑神疑鬼的好不好。吴讷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还会跟我们开玩笑,弄个假标记糊弄我们?快走吧,我们这一口气跑出三百多里,天也快黑了,不如到前边驿站歇歇脚,明早换了马再赶路如何?”

韩宜可似乎仍在苦思冥想,下意识地点点头道:“嗯,好吧。”

次日,三人早早起来,吃过早饭沿着吴讷留下的标记继续赶路。韩宜可越来越觉得奇怪,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心想这样一直往南就回到了京城,等于是兜了个上千里的大圈子。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跟着标记走。这样又走了数日,京城已经近在咫尺。

周观政见韩宜可仍旧马不停蹄,焦急地说道:“韩大人,我们转了一大圈又回来了,再不停步就到炕头上了。”

韩宜可头也不回,道:“我们上了一个大当。我要看看对方到底把我们引向哪里?”进了城门,树身上仍有“戊”字标记。绕来绕去,一直到了都察院门前,标记才算终结。这就是说,蔡克中把东西送进都察院了。

“简直荒唐透顶!”韩宜可骂了一句,“我们查来查去,查到了自己头上。”

周观政道:“很显然,标记被人篡改了,我们被人家牵着鼻子跑了一大圈。这个人八成正在暗处大笑呢。奶奶的,白跑了两个多月。”

韩宜可气呼呼地说道:“既然回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刚进门,纪纲等人迎了上来。他们的经历也是一样。韩宜可闷闷不乐地进了屋,还没落座,文案上一份近日的邸报映入眼帘。上边几条关于朝廷新近任免官员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中蔡克中荣任礼部员外郎;涂节升任中书省平章政事,掌管天下兵马。

韩宜可道:“好啊,涂节才学高深,窝在都察院太屈才了。能到中书省高就,连我们这些曾经的同僚也跟着脸上有光啊。”

众人搞不清韩宜可是在实话实说还是语带讽刺,都没有表态。周观政歪着鼻子说道:“这厮平时不务正业。这次出京一趟,回来立马高升。我看其中必有蹊跷,也不知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韩宜可道:“官员升降任免是中书省的事,休要妄加猜测。”

最后,他们发现一名叫吴伯瀚的进士被委任为工部员外郎。韩宜可闭目想了想,不知道这吴伯瀚是谁。周忱介绍说吴伯瀚就是吴伯宗的堂弟,洪武十年进士。这几年,吴伯宗一直在为弟弟谋求官职,中书省一直未作答复。有人怀疑吴伯宗正因此事才对胡相爷怀恨在心,蓄意诬告的。新近工部有位员外郎病逝,胡相爷就让吴伯瀚顶了缺,也算是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了。

韩宜可刚才其实对胡惟庸有了些成见,

觉得提拔涂节不十分妥当,甚至怀疑二人之间有了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勾当。可是听了周忱的话,这种成见很快消失了。很明显,胡相爷完全是从朝廷大局考虑,量才录用,不避亲疏。或许在胡相爷眼里,涂节的确更适合中书省的事务。而自己不过是基于个人好恶,对人家抱有偏见而已。如此看来,到底是胡相爷胸襟博大,高瞻远瞩,相比之下自己显得小肚鸡肠了。

韩宜可又询问吴伯宗近况。周忱汇报说,吴伯宗仍然一天到晚喊冤,别的没有任何交代。鉴于他伤势严重,已去掉刑具,安排在衙中治疗休养。

韩宜可点点头,这时余敏进来禀报:“安徽省布政使李莽在门外求见。”

韩宜可一愣,心想:我手里现有你滥用职权的证据,周观政他们都看见了。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登门,这不是让我为难么?可是此情此境,如果借故打发你走,未免有偏袒之嫌。底下肯定会有想法,说不定周观政当场就给自己难堪。无奈之下,只好说道:“快快有请。”

话音未落,院里已传来一个人放肆的声音:“我说臭子,你这官真是做大了,好大的架子。哈哈!”

韩宜可忙快步出来,迎过去笑道:“你个烂石头,死到哪儿去了,这么久也不来看我,是不是光顾吃牛杂碎了?”说着一手拉住李莽,一手不停地在他身上擂着。李莽开怀大笑。众人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纷纷走开。这边韩宜可与李莽携手进屋,继续互相叫着小名开玩笑。

韩宜可叹口气苦笑道:“想起以前的日子,真是叫人感慨。那时候,我们能吃口牛杂碎就觉得是世上最好的美味,巴不得天天吃。唉,可怜哪。”

李莽也感叹道:“唉,是啊。好在我们现在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出门有高头大马,居家有锦衣玉食,再不用为吃穿犯愁了。”

韩宜可眼睛看住李莽,若有寓意道:“这样的生活来之不易,我们可要珍惜呀,千万不能疏忽大意,把这好日子给弄丢了啊。”

李莽觉察出韩宜可目光中的复杂成分,收住笑容正色道:“臭子,你我弟兄之间也不必拐弯抹角。我就直说吧,我这次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听说你抓了来安县知县何添观,这不等于打我的耳刮子么?给愚兄个面子,把何添观放掉算了。”

韩宜可沉默片刻,开口道:“岂止抓了何添观,我还有你滥用职权的证据。”

李莽一愣,继而问道:“什么证据?”

韩宜可将脸转到一旁道:“滁州知府陈灌早已将你的所作所为记录在案,随便拿出一件来就足以让你丢官罢职。”

李莽变了脸色,愤愤地骂道:“这个该死的陈灌,居然敢陷害上司,真是卑鄙无耻。有朝一日,本官非要他狗命不可。”又不屑道,“我的确为别人的事向陈灌打过招呼,不过并没有贿赂他,他那些所谓的证据说穿了只是一面之词。只要我咬紧牙关死不认账,谁也拿我没办法。现在最要紧的是何添观,咱们弟兄之间我也不瞒你,我从何添观手里得过不少好处。如果你能帮我把他这边的事情摆平,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韩宜可面露难色,道:“石头哥呀,从内心里说,我真的想帮你。世人都认为我韩宜可铁面无私,其实那是不了解我。我也是人,也有私心。所谓的铁面无私,只不过是在外人面前。一旦到了自己头上,我的私心很重很重。从一开始我就替你担心,甚至还想过到了关键时刻,如何帮你逃避律法的制裁。毕竟我们是一块长大的手足兄弟啊。可是,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哪有那么容易压下去呀?”

李莽孩子般天真地说道:“这有何难,你把何添观一放不就得了,只当没这回事。”

韩宜可连连摇头道:“你知道何添观干了多少坏事么?他把来安县搞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有个六七岁的小孩,竟然当着我的面被他们活活打死了,连我这个堂堂的左都御史也险些命丧他手。放掉他,只怕民愤难平,天理难容啊。”

听了韩宜可的讲述,李莽忍不住站起来不停地踱着步子,悔恨地骂道:“这个丧尽天良的狗官,简直太不像话了。唉,都怪我平时对他过于放纵,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不过,唉,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你们要是审讯他,他肯定会把我供出来。”

韩宜可愁眉苦脸道:“事情难就难在这里,如果不是因为投鼠忌器,我现在就把他押到皇上面前了。”

李莽吓得急忙摇手道:“万万不可,那等于要我的命啊。臭子,给哥个面子,把他放了吧,以后我对他严加管教就是了。至于那些受到伤害的百姓,多给些补偿,他们也许就安静下来了。”

韩宜可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他清楚此事远非李莽想的这么简单。李莽见韩宜可沉默不语,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便开口道:“就这么着吧,你帮哥这一次,哥不会忘记你的。实不相瞒,我已经将何添观官复原职了,来这里只是给你见个话。”

韩宜可闻言大惊道:“什么?你擅自放了他?这、这、这……”说着急切地踱来踱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李莽有些尴尬地看着韩宜可,道:“我听说是你抓的他,料定你肯定会给我这个面子,就自己作主把他放了。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韩宜可心急火燎道:“这个案子在来安县早已人人皆知,你就这么放掉他,不是胡闹么?”

李莽不屑道:“没什么,那些老百姓只会瞎嚷嚷,议论几天就淡忘了。又不关他们自个儿的事,谁会把这个放在心上?”

韩宜可睁大眼睛道:“有道是众口铄金,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我淹死,怎么能说只是瞎嚷呢?何况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不止我一个,周观政、纪纲等人都亲眼目睹,你能瞒得住吗?”

李莽满不在乎道:“周观政是你的属下,还不对你唯命是从?锦衣卫那些人谁不给你这个左都御史几分面子呀?他们那里只能靠你摆平了,需要多少钱我出,不怕堵不住他们的嘴。”

韩宜可焦躁地说道:“唉,石头哥,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爱财么?像周观政、余敏、纪纲这些人,恐怕你百万黄金也难以收买。”

李莽目光中布满怀疑,笑道:“不至于吧,自古有钱能使鬼推磨,谁不喜欢钱呀。”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说道:“不信你可以试试!”

李莽抬头一看,只见周观政阔步跨了进来,对韩宜可道:“韩大人,这个李莽既然自己找上门来,可不能让他跑了啊!”

韩宜可愕然道:“周观政,你敢偷听本官谈话?!”

周观政打着哈哈道:“这个嘛,我是来向你汇报事情,偶然听到的。咱们说清楚啊,我只听见了后边几句,之前一句也没听见,我对天发誓。”

李莽见自己已身处险境,惊恐之间,可怜巴巴地望着韩宜可。

韩宜可陷入了极端的矛盾之中,又想依法办案,又想保全朋友。

过了片刻,韩宜可打破僵局对周观政介绍道:“这位李莽大人是本官的发小。”

周观政道:“这个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

李莽见状急忙哀求道:“周大人,下官如今犯在你们手里,还望您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放下官一马。下官定当知恩图报,重谢大人。”

周观政微微冷笑道:“好说,李大人有多少钱尽管拿出来吧,有钱啥事都好说。”

李莽大喜,迫不及待道:“周大人可以随便开个价,这里都不是外人,下官保证除了我们三个再无人知道。”

韩宜可狠狠瞪了李莽一眼,怪他病急乱投医,竟然没听出周观政话中有话。

周观政见李莽尴尬地闭了嘴,便看着韩宜可道:“韩大人,你也不必给他使眼色,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是抓捕李莽,我现在就动手。如果你想放掉他,我立马就去见皇上。请发话吧。”

韩宜可有些生气道:“周观政,你想威胁本官?!”

周观政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忙躬身道:“卑职不敢,我只是实话实说。”

韩宜可道:“难道本官与故人叙叙旧,也要你来横加干涉?”

周观政又一躬身道:“那是你们的私事,卑职无权干涉。”

韩宜可呵斥道:“既然如此,还不给我出去!”

周观政直起身子道:“卑职遵命。不过,我会带人在门外待命,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立即捉拿贪官。”

李莽听了周观政的话不由得怒火中烧,忍不住怒斥道:“姓周的,你说谁是贪官?!”

周观政抬起双目,指着他的鼻子道:“就是你,安徽省布政使—李莽!”

李莽反唇相讥:“说我是贪官,你有何凭据?我还说你是贪官呢!”

周观政冷笑道:“现有滁州知府陈灌的证词,你还想抵赖?”

李莽道:“那是陈灌的一面之词,他对本官有成见,居心叵测,想诬陷本官!”

周观政一拍脑门说道:“你不说这个我倒忘了,现在是还没有物证。”又看着韩宜可道,“韩大人,依照程序,应该立即派人去李莽家搜查。吴伯宗家不是搜出了夜明珠么?胡相爷家不也搜过了么?”

李莽一听傻了眼,口气软下来,支吾道:

“本官一不贪污二不受贿,有必要搜查吗?”

周观政语带讽刺笑道:“那好啊,既然李大人是个清官,正好调查一番还你个清白,陈灌的栽赃之词不也就不攻自破了?”

李莽语塞。

韩宜可心里这个后悔呀,刚才堵住李莽的嘴多好。如果周观政不提搜查一事,自己决不先提出来。那样的话,起码可以给李莽争取转移赃物的时间,事情也许会好办一些。现在可好,自己被周观政逼上了绝路。

见韩宜可不吱声,周观政催促道:“怎么样,韩大人,派谁去搜查呢?”

韩宜可支支吾吾道:“还是派……派周忱他们去吧。”

周观政叫声好,大步流星地安排去了。韩宜可无奈地望着李莽。

李莽顿时汗如雨下,身子像散了架似的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韩宜可忍不住垂泪道:“事到如今,我只能审讯你了。真的抱歉,石头哥,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李莽忽然鼓起眼珠子发狠道:“我就给他来个死不认账,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韩宜可微微摇头道:“酷刑之下,有几个能挺过来呀?”

李莽再次瘫软下去。

周忱带人从李莽家搜出了大量金银财宝,外加两处豪宅。对此李莽抵赖说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自己并没收过任何贿赂。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有动刑了。也别说,李莽还真长了一身硬骨头。周观政等人轮番审讯,连换了几种刑具,李莽硬是挺了过来,死不改口。

说起来众人到底还是给了韩宜可几分面子,没上求速死,否则李莽未必能顽抗到底。韩宜可一来想给李莽喘口气的机会,二来担忧吴讷的安危,下令暂时中止对李莽的审讯,抓紧去寻找吴讷。周观政清楚韩宜可被自己逼进了死角,不会擅自放掉李莽,便答应了。于是众人又连夜出了京城,二次踏上驿道。

周观政在马上问道:“韩大人,我们到哪里寻找吴讷呀?”

韩宜可头也不回答道:“定远。”

周观政“哦”了一声,问道:“你确定吴讷在定远么?”

韩宜可边抽打着坐骑边答道:“只是猜测。”

纪纲在一旁问道:“定远是胡相爷的故乡,莫非大人怀疑蔡克中和涂节把赃物送到了胡惟庸的老家?”

韩宜可喝道:“不许胡说!”

纪纲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住了嘴。

周观政道:“可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胡相爷是个清廉如水、德高望重的好官。打死我都不相信他老人家能贪图贿赂。”

余敏、门达、许显纯等人也随声附和。韩宜可不便表态,只是默默地朝前赶路。

一行人狂奔数日,来到定远县。在路边打听清楚胡家村的方向,又抓紧赶到了胡惟庸的老宅。可是,这里早已成为一处废宅子,两扇木门破烂不堪,门上那把铁锁已经锈死。东倒西歪的几段土墙长满了荒草。隔着土墙望进去,只见满院都是积年的败叶和青苔,看样子已多年无人进出。

周观政斜睨韩宜可一眼,自鸣得意道:“看看,我就说胡相爷不会做出苟且之事,怎么样?这种地方鬼都不来,难道还能藏污纳垢?”

其余人怕韩宜可尴尬,都不敢出声,但心里无不在暗笑,这个韩大人有点儿过分了,居然这么偷袭胡相爷。

众人上了马,顺着原路往定远县城方向赶。走出约摸百十里路,天色已晚。大家望望前边似乎有个酒幌子,走到近前,是个名叫望柳居的乡村野店。大家奔波了这两日,也都人困马乏。韩宜可心里挂念着吴讷,苦于一时不知道去何处寻找,只好决定在此休整一夜,明天再作打算。

众人下了马,店家牵过马匹,安顿好客房,又上来几样酒菜。周观政看见酒肉,早已滴下口水,迫不及待落了座。一边吃着,韩宜可一边向店家打听一些本地的风俗人情,得知此地名叫隐柳镇。店家又炫耀似的讲起一件奇闻,说本镇白家祖坟是神灵之地,经常会给过红白事的百姓提供桌椅碗筷之类。韩宜可笑道:“这种事只在书里看到过,那都是虚构的故事。世界上哪有什么鬼神,老板讲得也太玄乎了吧!”

店家隔着柜台急眉瞪眼道:“我这么一把年纪还糊弄你咋的?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嘛。”

韩宜可道:“我家又不办婚丧事?去借桌椅做什么。”

店家定要韩宜可心服口服,一拍柜台道:“这好办,我们村的李家刚好要办喜事,今晚去白家祖坟求借,你跟着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韩宜可道:“那好,麻烦你老哥给李家招呼一声,带在下去见识见识。”

店家一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这里是去白家祖坟的必经之路。等李家人抬着香烛供品过来,你悄悄跟在后边就是了。你看完人家烧香上供就立马跟着回来,第二天再验证结果。可千万不可留在那里,要是看见了鬼的模样,那会死人的。以前有几个年轻人仗着胆大去偷看,没过多久就相继死了。死得那个惨哪,有病死的,有淹死的,还有一个被厉鬼撕成了碎片。最近又听说朝廷来的一位官员独自夜闯白家祖坟,结果被恶鬼摄去了魂魄,变成了行尸走肉。”

韩宜可脑子里闪过吴讷的影子,暗自想探个究竟。

不一会儿吃罢晚饭,大家各自回屋休息。周观政喝得醉醺醺的,眨眼就睡死过去。到了三更时分,店家忽然在门外轻声喊道:“韩客官,快起来,李家的人上坟去了。”

韩宜可急忙翻身下床,来到门外,纪纲已在那里等候。二人出了店门,店家指了指前边,只见两个人提着灯笼,正忽闪忽闪地往南边的荒野里走,便悄悄尾随在后边。走出约摸半里地,进入一片高过人头的蒿草地。出了蒿草,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横七竖八的阡陌小路。西天边一钩下玄月发着惨白的光,黑暗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再向右转过一个山嘴,前边出现一片黑魆魆的东西。像是山脉,走近了才辨出是一大片阴森森的古柏。韩宜可见前边两个人在一座大墓前停住了脚步,忙拉纪纲一把,隐身在草丛后边。那两人放下灯笼,从食盒里拿出几样供品依次摆放在墓前,然后点着香烛,焚化纸钱,跪下来默默祷告着什么。不一会儿祷告完毕,重新挑上食盒,提起灯笼,忽闪忽闪地返了回来。韩宜可捏了纪纲一把,暗示他别动弹。等二人从身边过去,走远了,纪纲才问道:“怎么不见他们带出碗筷桌椅?”

韩宜可目视着前边道:“据店家所讲,明日一早东西才会出现。”

纪纲试探地说道:“既然这样,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去,等明天早上再来?”

韩宜可回过头微笑道:“我想在这里看个究竟,你是不是害怕了?”

纪纲挠挠头发,不好意思笑道:“老实说,杀人我不怕,可是这里的气氛真够瘆人的。再者,人们常说,看见鬼会死的。”

韩宜可安慰道:“别怕,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神,全都是人们虚构出来自己吓自己的。”

正说着,大墓那边忽然有了动静,二人忙缩下身子仔细观望。只见墓后隐约出现了一个白影,从轮廓分辨像是一头牛。紧接着又出现一个,这个好像一头白虎。不一会儿听见桌椅碗筷的响动。那头牛刚走,又来了一匹白马和一只高大的白羊。折腾了好一会儿,那些动物才相继转到墓后边去了。

韩宜可见没了动静,轻轻直起身子,要往那边走。纪纲慌忙拉住他道:“大人想干什么?”

韩宜可道:“我要去看个究竟。”

纪纲声音打颤地说道:“大人千万别过去!刚才那些牛马,明明就是墓地里常见的石马石牛变的,哪有牛马会自个搬运东西的,不是鬼怪又是什么?我早吓得腿都软了,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天明呢?您别冒这个险了吧。”韩宜可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读书人哪信这个?你放开我。”

纪纲死活不肯松手。韩宜可有点儿生气,奋力一挣,居然快从这个武林高手的手里挣脱了。可见纪纲真的快吓破了胆,没有什么力气了。

韩宜可独自朝前小心翼翼走过去,来到墓旁,地上果然摆了许多桌椅碗筷。绕到墓后,发现还有好几座大墓。朝前望了望,只见大墓一座连一座,看不到边际。墓地里长满了阴森狰狞的古柏,似乎隐藏着无数的鬼魂。原来这是一片巨大的墓地。

寻找那些牛羊时,哪有一点儿踪迹?或许是钻入柏林中了,也或许是钻入地下了。

韩宜可想再朝里搜寻一段,又担心遇见狼虫虎豹,就这么离开又不死心。正犹豫不决,他猛然看见一座坟下冒出个白影。韩宜可急忙蹲身躲藏,不料脚下的乱草发出了声响。那影子听见响动,朝这边望了望,突然又缩了下去,眨眼间就无影无踪。韩宜可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头发都竖起来了,莫非真的有鬼?!

他壮起胆子,想过去探个究竟,冷不防旁边又闪过一个白影。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凭空提起来,飞快地朝外驰去。

飞了一段,那个白影停住身,把韩宜可放下道:“韩大人受惊了。”

韩宜可惊魂甫定,尚未辨出对方面目,已经听出了声音,惊喜交加道:“来者可是白姑娘?”

白姑娘摘下面纱道:“正是民女白如雪。”白如雪是一位行踪不定的游侠,武功卓绝,专好打抱不平,立志杀尽天下恶人。她原是张士诚手下的宣城守备白桂之女。当年白桂带领属下投降朱元璋,不想大将永嘉侯朱亮祖瞒着朱元璋对降兵大开杀戒,将白桂等四千多名降兵降将全部残杀。白如雪发誓报仇雪恨,后配合韩宜可破获了朱亮祖贪腐大案,并一举剿灭企图谋反的朱亮祖父子。因为这个缘故,白如雪与韩宜可等人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韩宜可隔着黑暗望着对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如雪还没答话,只见纪纲气喘吁吁追了上来,毫无底气地喝道:“大胆恶、恶鬼,竟敢掳掠朝、朝廷命官,还不束手就、就擒。”

韩宜可埋怨道:“我说纪校尉,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你来看看这是不是鬼怪?”

纪纲斗胆走到跟前,忽然惊讶道:“白如雪,白小姐?”

白如雪笑道:“亏你还是锦衣卫,至于吓成这样吗?”

纪纲羞赧地笑道:“这、这,我还以为大人被女鬼掳走了呢。”

韩宜可道:“我早就说过,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全是唬人的。”

不料白如雪正色道:“大人快别这么说,鬼怪的确是存在的。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

韩宜可奇怪地问道:“白姑娘何出此言?”白如雪道:“前些日子,我偶然路过此地,

听说了白家祖坟之事,出于好奇,想来探个究竟。那晚我独自来到这里,还没靠近柏林,突然发现有个人在和一个巨大的怪物打斗。那怪物青面獠牙,一条舌头就有丈把长,身上像蜈蚣一样长着好多手臂,拿着数不清的兵器,乱纷纷朝那人乱打。那个人不是对手,没几招就被打倒在地。眼看怪物要置他于死地,情急之下我打出几枚柳叶镖相救。不料怪物只是愣了愣,就朝我猛扑过来。我的飞镖平时连岩石也能打进去,想不到打在它身上毫无效果。我与它斗了十几招,它渐渐落了下风。谁承想那怪物猝然间'噗’的一声喷出一口烈火,我毫无防备,面纱被烧着了。要不是面纱遮挡,我准定被毁了容。我也不敢恋战,慌忙扛起那个人逃了出来。等到了安全之处,我放下那个人一看,有些面熟,仔细回忆片刻,才想起这不是都察院的吴讷么?……”

“吴讷?!”韩宜可和纪纲同时脱口而出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白如雪继续讲道:“他现在很安全。你们先听我把来龙去脉说清。当时吴讷正处于昏迷中,双腿都断了。我认识一位在南岳山修行多年的老道姑,她擅长医治断骨,就带着吴讷去了百里之外的南岳山。这位老道姑道号一清。她不但会治病,据说还会降妖除魔。在她的照料下,吴讷腿伤恢复得很快。刚能动弹,他就迫不及待要离开,说是有紧要公务。大师不允,说自己的药有奇效,能保证病人百日内康复如初。但有一样,一个月内不可剧烈运动,否则便会致残。就这样,我们在道观里耽搁下来。一个月后,吴讷腿脚恢复了大半,执意要离开。我劝不住他,这才向一清大师辞行。临走时我专门讨了几道降妖灵符,打算收降白家祖坟的怪物。这不今晚刚赶到这里,就遇见你们。刚才要不是我出手快,大人怕是已经遭了怪物的毒手。”

听完后,韩宜可就急着要见到吴讷,便催促白如雪离开这里。白如雪回头望望白家祖坟,看样子她还想回去降妖。

韩宜可道:“又不急于一时,我看来日多带些人马过来为好,万一妖怪众多,你一个人不好应付。我们还是快去见吴讷吧。”

白如雪想想也是,便和他们一块回到了三棵柳酒家。吴讷见到韩宜可和纪纲,大喜过望。众人少不得嘘寒问暖,细说近况。据吴讷讲,那天和余敏分手后,他尾随蔡克中一伙辗转奔波,最后来到这隐柳镇外边的一个道观里。当天夜间,他发现有人推着银车从道观出来,但领头的不是蔡克中。可是那个小小的道观中再无别人,蔡克中能跑到哪里呢?他怀疑蔡克中为掩人耳目已经乔装打扮,便追了上去。见蔡克中直奔荒野而去,他感到大惑不解。等出了那片蒿草,忽然不见了那伙人。再看前边,却出现了几个白影,推着一辆白车正往前走。吴讷一惊,四处望望并无人迹,便猜测蔡克中这是在装神弄鬼,于是就继续跟踪。等跟到白家祖坟,吴讷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大半夜推着金银来这荒野凶坟里做什么?

正当困惑之际,忽见前边又出现两三个白影。蔡克中和那几个白影交谈了几句,就领着白车进去了。吴讷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也许前边那个人根本不是蔡克中,而是魑魅魍魉。又一想不禁哑然失笑,这世上哪有鬼呀。为弄个明白,也悄悄进了白家祖坟。刚进去没几步,冷不丁地下又冒出一个白影,吓得他毛骨悚然。再一细看,白影又缩回了地下。由于看见蔡克中能进去,吴讷并不太担心遇见鬼怪,仍旧壮起胆子朝前走。就在这时,柏树下突然冲出来一个高大的怪物,吊着长舌朝他扑来。也看不清那怪物长了多少手臂,拿了多少家伙,只觉得那样子甚是恐怖。

慌乱之下,吴讷急忙拔剑招架。可是那怪物实在厉害,数不清的刀剑棍棒在他周围乱砍乱打,简直应接不暇。混战中他猛然觉得双腿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紧接着身上又重重挨了几下子,昏了过去。以后的事情就与白如雪所讲接上了茬。

韩宜可皱起眉头思索一会儿,问吴讷道:

“你敢肯定蔡克中进了白家祖坟吗?”

吴讷点点头。

白如雪摇头道:“这个事吴讷对我讲过,我总怀疑是他看走了眼,把蔡克中跟丢了,进入白家祖坟的很可能是鬼怪。如果是蔡克中的话,为何只见他进去却不见出来呢?”

吴讷斜睨白如雪一眼,莞尔一笑,满脸疑惑道:“我也为这一点伤脑筋。据白姑娘所讲,没见任何人从白家祖坟方向出来。如果那人真是蔡克中,那他呆在荒坟里做什么。可是如果说不是蔡克中,那他去了哪里?”

听了吴讷所讲,纪纲开始对鬼神之说有了怀疑,推测道:“蔡克中是不是从另一条路上走了?”

吴讷道:“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昨天白日里我在附近暗查了一大圈,并没发现白家祖坟有别的出路。”

韩宜可问道:“你见到涂节没有?”

吴讷抬眼望着韩宜可道:“涂节?他也来定远了?”

韩宜可将事情简要复述了一遍。

吴讷侧头回想道:“没见过,我只看见蔡克中了。”

白如雪插话道:“那夜我救了吴讷正往外奔逃,冷眼瞥见几个白影,好像也进了白家祖坟。”

韩宜可眼皮一撩,继而又猜测道:“莫非那是涂节一伙?可是,他们到荒坟里到底想干什么呀?”

众人一时都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白如雪开口道:“依我看,我们就联手先降服那怪物再说。等抓住怪物,白家祖坟的秘密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韩宜可点头道:“目前也只能这么办了。”吴讷提起自己留下的标记一事,当听说已全被人篡改后,不禁张口结舌。自己是秘密出京,秘密跟踪蔡克中。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又一个不落地篡改了标记呢?大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韩宜可退了望柳居的客房,全搬到了三棵柳酒家。当晚夜深人静之后,众人准备停当,要再次夜闯白家祖坟。吴讷执意要一块儿去,被韩宜可强行留在客店。韩宜可嘱咐众人道:“怪物厉害,大家见机行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千万不可恋战。”

周观政道:“韩大人,我看你也别去了。这里就你一个人不会武功,去了反倒成了累赘。”

韩宜可笑道:“我只在外围悄悄躲起来观战就是了,不会被发现。我要看看这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观政道:“妖怪就是妖怪,有什么好看的。万一它能夜视,看见你就麻烦了。”

韩宜可摇头道:“没这个道理。”

说话间出了客店,不一会儿过了蒿草地,渐渐靠近白家祖坟。韩宜可悄声命令道:“按照事前安排,白姑娘速去引出怪物,其他人作好应战准备。”

大家刚在草丛中埋伏好,只见白如雪娇躯轻提,一道白影进了坟地。众人紧张地注视着前方,攥紧宝剑,随时准备出击。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里边毫无动静。又过了片刻,白如雪回来说:“奇怪,今天里边风平浪静,根本没有怪物的影子。”

众人松了一口气。韩宜可问道:“白姑娘在里边看到了什么?”

白如雪道:“除了坟墓就是柏树,别的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

韩宜可纳闷道:“这就怪了。从上次的情况看,这个白家祖坟好像是一片禁地,一进去就会被发现。今天是怎么了,难不成那怪物已经搬走了?”

周观政大大咧咧道:“别管它那么多,我们进去看看再说吧。”说着直起身子就要挪步。

韩宜可急忙摆手道:“慢!”

周观政扭头望着韩宜可,不知道他想怎样。

韩宜可道:“我们分成两班,一班人进去打探情况,另一班在外接应。”

众人觉得还是韩宜可考虑周到,这样能避免被一网打尽。

遵照韩宜可的吩咐,白如雪、余敏、门达和许显纯去了里边。纪纲一到这鬼地方就感觉心里发毛,身上老打激灵,所以和韩宜可、周观政留在了外边。

四人刚进去,就听见一阵恐怖的怪叫,紧接着从坟墓里、柏树后跳出几个浑身煞白、垂着长舌的怪物,将四人团团围住。四人大惊,急忙挥剑护住身体。那些怪物形状各异,其中两个恶鬼比常人略高一些;另外一个高达丈余,像直立起来的蜈蚣,长着三颗脑袋,无数只手臂。手中兵器五花八门,乱糟糟杀过来。

那边韩宜可担心四人寡不敌众,忙命周观政等人过去接应。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也传来一片叽里哇啦的刺耳尖叫。回头看时,只见数不清的鬼怪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韩宜可大惊,急忙下令突围。

周观政、纪纲护住韩宜可,挥剑与众鬼厮杀。韩宜可也握了一把宝剑自卫。

可怕的是,正像白如雪所说,刀剑砍在鬼怪身上立即被反弹回来,根本伤不了它们。周观政大怒,号叫一声,向近前一鬼咽喉刺去,忽然惊叫道:“邪门了,这怪物居然没有血!”众人看时,只见那鬼已然倒地毙命,果然不见流出点滴血来,可见必是真鬼无疑。

不管怎样,大家以为总算找到了鬼怪的弱点,便专门刺它们的咽喉。众鬼接二连三倒地身亡。

众人无不欢欣鼓舞。不过,这种兴奋很快被打消了。他们发现,那些倒地的鬼怪并没有死去,转眼间又都活了过来,更加凶恶地朝他们猛扑。

这下众人都傻了眼:杀不死的东西,你拿它有何办法。

鬼怪人多势众,三人渐渐体力不支。此时韩宜可真的成了累赘,有心跳出来任凭鬼怪杀死。周观政誓死不允,二人越发紧密地将韩宜可护住。

那边白如雪等人与怪物厮杀片刻,一时难以取胜,忙掏出降妖灵符掷了出去。两个稍矮的恶鬼倒下了,那个蜈蚣却毫不在意。白如雪怀疑这怪物高大威猛,一张灵符压不住它的邪气,便接连打出几张。但直到使完最后一张灵符,那怪物还是凶猛异常。白如雪无计可施,只好和众人且战且退,朝韩宜可那边靠拢。大家聚到一起,战斗力是提高了,可包围圈越来越小。他们已经被鬼怪围得密不透风,再无突围的可能。

韩宜可忽然叫道:“白姑娘,你不必管我们,赶快冲出去吧。”

以白如雪的绝世轻功,要独自逃命应该不成问题,可她不忍心将众人撇下。

猝然间,白如雪身形一晃,飞起一丈多高,拔剑去刺蜈蚣的眼睛。还没刺着,又突然惊叫一声,旋身飞落下来。就在她飞身起来时,后边一群恶鬼乘隙猛扑过来,意在趁她落地时将她杀死。可是白如雪并没有朝原地降落,而是闪身斜射了出去,跳到圈外。这样一来,与蜈蚣正对面的就成了众鬼,而不是白如雪。就在这刹那之间,蜈蚣一条手臂中呼地喷出一股火焰来,直射到近前两个鬼怪的头上。二鬼登时全身起火,“哇哇”惨叫着乱跑乱撞,转眼间引燃了好几个同类。众鬼纷纷躲避,顿时一片慌乱惊呼。

韩宜可等人正在愣神,白如雪高喊道:

“大家还不快逃!”

众人如梦初醒,急忙趁乱杀了出来,落荒而逃。回头窥望时,那群鬼怪竟在眨眼间无影无踪了。

来到镇上,安排余敏和许显纯在路边隐藏望哨,其余人回了三棵柳酒家。喘息片刻,开始商讨对策。吴讷一直在焦急地等候,此时闻声赶了过来。

纪纲喝完一碗水,清清嗓子说道:“看来我们破不了白家祖坟,这真是一群厉鬼,我们凡人拿它有什么办法。”

白如雪洗漱一番过来,听见这话,不以为然道:“怎么说没办法?目前至少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多请些降妖灵符来,一个是用火攻。很明显,那些鬼怪是怕火的。”

周观政道:“好,那就采用火攻,不信烧不死那群孽畜!”

门达摇头道:“别说是鬼怪,就算是人也怕火烧。问题在于,刚才纯粹是鬼怪一时大意,才被同伙烧着,我们才侥幸逃出。否则,那鬼怪如有准备,怎会轻易被烧?”

纪纲点头道:“是啊,那鬼怪又不是柴草,听任我们去一把火点燃。那里是他们的地盘,地形比我们还熟悉,只有人家烧我们的份,岂能中我们的圈套?”

周观政不客气道:“我说纪校尉,亏你还是锦衣卫,往常也像个英雄人物,怎么遇见鬼怪就这么胆怯,老想打退堂鼓啊!”

纪纲被点到痛处,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再说话。他打心里害怕那种阴森森的气氛。

一直没有开口的韩宜可见众人争执不休,插话笑道:“各位不必争了,本官已有了降妖捉鬼的良策。”

众人闻言都住了口,看着韩宜可。

韩宜可微笑道:“其实,那些东西根本不是什么鬼怪,全都是有人装神弄鬼。大家不必害怕。”

众人一听都泄了劲,这话分明是用来安抚人心嘛!

周观政不耐烦地说道:“韩大人你说点儿有用的好不好?刚才我明明刺中了鬼怪的咽喉,可是不见一滴血。要是人装的,还能不见血?再者,那东西害怕白姑娘的灵符,人会怕这个吗?还有,我们刚杀出重围,那些鬼怪就像蒸发了一般踪迹全无,人岂能做到这一点?”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白如雪肯定地说道:“那东西是鬼不会错的,只不过总有对付的办法。大不了我去请些和尚道士巫婆神汉,定能降住它们。”

韩宜可呵呵一笑,调侃道:“威震天下的白女侠,居然落魄到要请巫婆神汉帮忙,传出去好说可不好听啊。”

白如雪脸一红,低下了头。

韩宜可继续道:“大家不必与本官争论,只管听我的吩咐。纪校尉、门校尉,本官稍后写一封密信,你们带上,骑快马连夜赶到霍邱秦古营,那里有中山王徐达将军下辖的一支驻军。你们见到那里的长官,把信交给他,向他借一样东西,本官自有妙用。”

周观政问道:“借什么东西?”

韩宜可笑道:“暂不说破,到时候大家自会明白。”

周观政又说道:“定远附近就有驻军,何必大老远跑到秦古营呢?到那里至少要两天的路程。”

韩宜可微微冷笑道:“这个目前也不能说。”

周观政鼻子一歪道:“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破药。”

说话间,韩宜可已写好书信,纪纲接过揣在怀里,和门达快步离开了。

这边韩宜可听见鸡叫头遍,吩咐众人抓紧休息。众人各自回屋。韩宜可刚刚进入梦乡,猛然间又被什么惊醒了,呼地坐起来,侧耳听时,窗外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打斗之声。急忙下床开门看时,忽见天井里一道白影射向屋脊。再看屋顶上,新月之下有几个黑影在来往厮杀。那道白影一到,登时有两个人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另两个见势不妙,忽然甩出两颗烟雾弹,撒腿就跑。那个白影似乎并不想追赶,却听余敏喊道:“白姑娘,这几个是尾巴,千万不能放跑。”

白如雪“哦”了一声,掉头紧赶几步,打出数枚柳叶镖,只听见远处传来两声惨叫,然后一切都归于宁静。

此时,余敏和许显纯从房顶上跳下,抓起地上两个不住呻吟的黑衣人,拖进韩宜可房间。余敏向韩宜可汇报说:“我和许兄奉命在镇外望哨,发现从白家祖坟方向来了几个黑衣人,跟在大人后边盯梢,便尾随而来。几个人先是趴在房顶上偷窥,过了好一会儿才下了房顶。我二人以为他们要行刺大人,正要从背后偷袭,却见他们并不拔刀,而是分头去屋门上涂抹什么。我们莫名其妙,但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打算抓个活口问问清楚。不想这些人十分警觉,我们刚下房就被他们发现了,这才发生了刚才的打斗。这些人武艺极好,若不是白姑娘相助,我二人怕是抵不过他们。”

韩宜可闻言立即说道:“大家注意,不可碰房门,快去通知周观政、吴讷他们!”

许显纯答应着去了。

韩宜可命扯掉二人的面纱,烛光下仔细端详。看年纪均在三十岁左右,神情冷峻,目光浑浊而冷漠,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韩宜可在椅子上坐下,威严地质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跟踪本官?房门上涂抹的又是什么东西?”

话还没说完,只见二人嘴唇一动,头朝前栽在地上。韩宜可一愣。余敏跨步上前看时,已经中毒死了。

这时,白如雪返身回来,对韩宜可说道:“那两个都死了,从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个东西。”说着交给韩宜可红白两个香囊。

余敏不无得意地看着白如雪道:“来了六个,死了四个,这次战果不小。”

韩宜可回头惊问道:“六个?另两个呢?”余敏道:“刚才他们在屋顶上张望了一会儿,不知为何走了。”

韩宜可惊道:“不好!纪纲、门达有危险。”又转眼看着白如雪,“白姑娘,你速去追上他们,千万别让他们遭了毒手。”

白如雪闻听,急忙纵起轻功,追赶纪纲和门达去了。

余敏一直跟在黑衣人后方,不知道纪纲和门达已被韩宜可派出。

韩宜可又去两个黑衣人身上搜查一番,也找到了两个香囊,一黄一绿。把四个香囊归到一起放在桌面上,依次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里面各装了一点儿粉末药膏。他谨慎地闻了闻,也没什么气味。

韩宜可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肯定是毒药。可是,既然都是一样的毒药,为何要用不同颜色的香囊分装呢?”

这时,周观政和吴讷赶了过来。周观政骂道:“狗畜生,居然敢跟踪老子,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韩宜可道:“瞎子别嚷,大家赶快去洗洗手,再清洗一下各自的房门,我担心门扇上被涂了毒药。”

周观政道:“岂有此理,哪有这样下毒的,难不成要将整个门扇清洗一遍么?”

韩宜可想想也是,连忙端起蜡烛,在自己房门上仔细检查,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将蜡烛斜在一旁,逆光查看时,才发现门把手处有一片反光。又到其他房门看了看,莫不如此。

他对周观政道:“看见了吧,他们就是这样下毒的,真是别出心裁。赶快清洗去吧。”

众人清洗完毕,周观政挠着头发道:“真是怪事,难道谁还会啃门板不成?”

韩宜可让他试着去推一下房门,周观政习惯性地握住门把手推了一下。又让他从内侧开房门,周观政在里边将门拉开,又习惯性地扒了一下门把手附近,才走出来。

韩宜可笑道:“明白了吧,这样毒药就黏在了手上。那些毒药涂抹在门把手和附近的门缝上,无论从里边开门还是从外边开门,都必然中毒无疑。”

周观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继之又摇头道:“不对不对,人们的习惯是,早上起来后,第一件事是洗手洗脸。就算毒药黏在手上,一洗漱不就洗掉了吗?怎么会中毒呢?”

这次轮到韩宜可纳闷了,他也“哦”了一声,沉吟道:“这个嘛,这个,倒没想过,这……”

他陷入了困惑。

二人又议论了一会儿,韩宜可看见窗纸上已是晨光熹微,就对周观政说:“瞎子,天要亮了,赶快去打个盹吧,这几天都累得够呛。”

周观政正要离开,韩宜可忽然喊住他,盯住那张大宽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周观政有些生气地说:“韩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美女,你只管看个毬啊。”

韩宜可眯缝起眼睛道:“瞎子,我怎么看你的样子跟平时不一样,感觉怪怪的。你没什么事吧?”

周观政不耐烦道:“我周观政身子是铁打的,能有个屁事。走了。”

韩宜可听着周观政回了那边客房,“砰”的一声关上门,才若有所思地走到床边。身子还没爬上床,忽听周观政大声喊道:“老天爷呀,我要饿死了,快给我饭吃吧!我要吃肉,我要吃人,我要吃狗屎,我要喝马尿……”

众人闻声赶过去,只见周观政又是捶脑袋又是抓头发,发疯般吵闹。和他住同屋的吴讷正在焦急地喊着:“周大人,你怎么了?周大人,你醒醒,快醒醒!”

韩宜可见状,忙上去扶住周观政说道:“瞎子,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犯了夜游症?天亮了,快醒过来吧!”

还没说完,周观政猛地将韩宜可推了个趔趄,趴在地上摸摸索索说道:“我要吃肉,我快饿死了,我要吃饭呀!”说话间摸到一只鞋,塞在嘴里大啃大嚼起来。

韩宜可忙命余敏和许显纯夺下鞋子,向店家要些吃食。店家端过来一碗米饭,韩宜可送到周观政跟前说:“瞎子,饭来了,你饿的话就吃些吧。”

不料周观政抓住饭碗“哐”地摔在地上嚷道:“我不吃毒药,我要吃毒药,我要吃饭!”说着抓起空碗就啃。

众人七手八脚把碗夺下来。韩宜可道:“看来周大人是得了疯病,得赶快找郎中医治。”

经店家指点,余敏去请了当地最有名的郎中。但郎中把完周观政的脉象,自称无能为力,摇摇头走了。临走时建议韩宜可去请巫医看看。韩宜可本不信这个,但又别无良策,只好求店家去请了两个巫婆。巫婆们看罢说这是遭诅咒中了邪,声称可以请张天师下凡降妖驱邪。二人鬼哭狼嚎折腾了大半天,也不见周观政病情好转。韩宜可无奈,只好命人先把他捆在了床上。看着周观政痛苦的样子,众人莫不心疼难受。

到次日天黑,白如雪牵着两匹马回来了。出乎意料的是,马背上绑着两个人,正是纪纲和门达。二人也发了疯,口口声声要上吊投井。

情况糟糕透顶,心痛、郁闷、烦躁的情绪在每个人心中蔓延开来,韩宜可一时也无计可施。

白如雪说道:“目前大概只有一人能救他们。”

韩宜可问道:“谁?”

白如雪道:“就是南岳山的一清大师。她是位世外高人,精通各种药学医理。”

韩宜可叹口气说:“唉,目前此地十分危险,我们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多呆一刻就多一份凶险。索性大家先去南岳山好了,一来给他们三个治病,二来暂时避开敌人的暗算。”

于是连夜买了车马,拉着三个病人,大家出了客店,离开隐柳镇,向南岳山开拔。周观政和纪纲、门达依旧狂躁不止,为保密起见,韩宜可让白如雪点了他们的穴道。

上了大路,韩宜可将白如雪招呼到自己马车上,询问道:“白姑娘,你是何时追上纪校尉他们的?他们又是何时发病的?请详细讲来。”

白如雪陈述道:“我奉大人之命离开客店,追上他们时已接近秦古营,一路上没发生任何异常情况。等向驻军借到您要的东西,我们三个一同返回。今日午饭时,我们在一家客店简单吃了些东西,继续赶路。走出不到三十里路,二人就突然发病。当时我们身处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情急之下,我便点了他们的穴道,将他们绑在马上,这才赶了回来。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韩宜可道:“吃饭时你们旁边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没有?”

白如雪想了想,答道:“没有,因为担心遭暗算,我们一路上极为小心,不可能被人在饭菜里下毒。再说我和他们一块吃的饭,要是饭菜有毒,我也应该中毒的。”

韩宜可不再说话,感觉这事百思不得其解。就拿周观政来说,昨晚他明明和自己在一起,所处的环境,所做的事情几乎一样,可别人都没事,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中毒呢?

白如雪忽然又说道:“对了,吃完饭之后他们两个去过一趟茅厕,那个茅厕在一条小溪旁边。”

韩宜可灵机一动道:“哦?他们从茅厕出来又做了什么?”

白如雪道:“没做什么,就在小溪里洗了洗手。”

韩宜可眉头一皱,似乎意识到什么,但接着又摇头自语道:“不可能。”

白如雪道:“大人是不是怀疑溪水里被下了毒?这个也不大可能呀!试想,就算下毒之人躲在暗处,但他如何能料定纪纲和门达必定去那里出恭和洗手,并预先投下毒药?何况二人只是去洗手,而不是去喝溪中之水,又怎么会中毒呢?”

韩宜可点头道:“白姑娘说得是,本官也正是这么想的。可是,你注意到没有,他们三个都是在洗手之后才发病的,难道这只是巧合?不过话说回来,那天晚上你离开以后,余敏、许显纯、吴讷、周观政和我都去洗了手,可是我们几个都安然无恙,为何只有周大人犯病呢?这正是本官想不透的地方。”

白如雪忽然惊道:“会不会是我们在白家祖坟遭了诅咒?听说以前看见鬼的人都不明不白地死了,而且临死之前都有发疯发狂的异常举动。”说着自己不禁一阵惊悸。

韩宜可否定道:“上次我们不也看到了所谓的鬼怪么,怎么就没有遭到诅咒呢?”

白如雪哑口无言了,两只美目望着车外茫茫的夜幕。

大家在车上颠簸一夜,到天亮时,已经走出百十来里。韩宜可命停住车马,让大家下来舒展舒展筋骨,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

众人下了车,韩宜可不无忧虑地说道:“周大人他们三人已经两天没有进食,这样下去,就算不病死,也会饿死的。要设法给他们吃点儿东西,哪怕是灌些水也好。”

白如雪道:“那边有条河,等我取些水来。”

余敏和许显纯道:“白姑娘请坐,还是我们去吧。”

韩宜可道:“且慢!”说完警惕地四周望望,只见眼前一马平川,满地是芬芳的春花嫩草,连棵高大的树木也没有,所有的景物一览无余,这才放心地说:“去吧。”

二人提上水罐去了河边,不一会儿听见他们喊道:“好大的鲤鱼呀,大红鲤鱼,快逮住它!”

白如雪听了兴奋地喊道:“等我来,我最喜欢捉鱼。”说着快步跑了过去。到了河边,只见几条金光闪烁的大红鲤正在活蹦乱跳地嬉戏,四周溅起团团水花。白如雪摘下面纱,高兴地说:“看我的!”

刚要动手,却见那些鱼慢慢沉了下去,再不见踪影。正在失望,余敏和许显纯夸赞道:“以前听人讲起沉鱼落雁的故事,总以为是瞎编,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说完忘情地贪看着仙姿飘飘的白如雪。

白如雪微微一笑,含羞地望着微波不兴的河面。那张雪白透红的娇美脸庞,在朝霞映衬下,犹如一朵盛开的荷花。

余敏转过头道:“这么清澈的河水,我得好好洗一洗。”说着趴在河边像牛一样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接着把脑袋扎进水里泡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像鸭子一样扑棱摇了几摇,又扎了下去。许显纯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洗起头来。白如雪看着他们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

她朝旁边走了走,找到一块石头,踩上去,用娇嫩的小手掬起清水,轻轻浸润着自己的脸颊。

给几个病人灌了些热水,吃罢早饭,众人上车继续赶路。走了约摸三十里光景,在前边赶车的余敏忽然跳下来手舞足蹈大呼道:“鬼来了!我要杀死你们这些恶鬼!我要杀死你们!”

韩宜可大吃一惊,连声呼喊着余敏的名字。白如雪和吴讷也急忙下车抱住余敏,可是余敏毫不理会,只顾发疯般吵闹。

这边还没安抚住,忽见许显纯也从后面的车上滚落下来,没命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嘴里不停地哭喊着:“我要死了,我要喝毒药,快给我砒霜吧,我不想活了。”

韩宜可无奈地望望天空,长叹道:“白姑娘,动手吧,他们也中毒了。”

白如雪看着二人痛苦的样子,好不容易忍住泪,上前点了他们的穴道。

吴讷又气又急,捶胸顿足道:“天杀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这到底是谁干的?”边喊边痛哭起来。

韩宜可过去看看余敏和许显纯,又去看看周观政、纪纲和门达,含泪说道:“好兄弟,让你们受苦了。”又转头看着白如雪道,“河水里肯定有古怪。”

白如雪擦了把眼泪,哽咽道:“怎么可能,刚才我和他们一块儿在河边洗漱,为何我没事,而他们就会中毒呢?而且我亲眼看见鱼儿活蹦乱跳的,河水里怎会有毒呢?”

韩宜可紧皱双眉,郁闷地说道:“我敢肯定有人在暗中跟踪,只是还不能确定他们怎么下的毒。从现在起,大家不可再离开车子半步,也不许接触任何外人,一直走到南岳山。”

白如雪认为几个人必是遭了诅咒无疑,但这次没再说出来。她知道韩宜可不信这个。

现在只能由韩宜可和吴讷分赶两辆马车,为保证韩宜可的安全,白如雪坚持要守在他身边。

又疾走了数日,才靠近南岳山,三人稍稍松了口气。前边是大片大片的草地,开满了各色鲜花。花野尽头,是无边无际的苍茫山林。白如雪介绍说,进了山林不到五里地,就到一清大师的清虚观。

韩宜可点点头,再次下车查看了几个人的病情,只见周观政、纪纲和门达三人已奄奄一息了,他心急如焚地说道:“快走!”

车子飞快地越过花野,驶上松柏遮掩的坎坷山路。忽然,不远处几只花团锦簇的蝴蝶翩翩飞来,围着两辆车子上下飞舞。那蝴蝶足有巴掌大小,美轮美奂。

白如雪见了,正要起身捕捉,韩宜可突然叫道:“赶快屏住呼吸!”

白如雪吓了一跳,赶快停了手,闭住气息。

后边车上的吴讷没有听清,高声问道:

“什么?”

韩宜可掏出手帕捂住嘴,大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示意白如雪驱赶蝴蝶。白如雪抬手臂射出几只柳叶镖,蝴蝶应声落地。

等跑出一段路程,韩宜可才开口道:“那几只蝴蝶有问题。”

白如雪高声笑道:“大人真是草木皆兵了,难道蝴蝶也会下毒?”

韩宜可道:“小心无大错。”又望望前边说道,“还有多远?”

白如雪答道:“大概还剩一里多路。这道路不平坦,要是在平地上,这会儿应该早到了。”

就在这时,忽听后边的吴讷叫道:“我乃是玉皇大帝驾前降魔大将,前来捉拿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杀呀!冲啊!”

韩宜可不假思索跳下车,高喊道:“快救吴讷!”

白如雪早已飞身纵向后边,一把拉住吴讷。在离开吴讷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座悬崖峭壁。要不是白如雪相救,吴讷定会跌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吴讷还在发疯。韩宜可知道劝不住他,让白如雪点了他的穴道。

可是,白如雪刚刚发完功,也突然狂叫起来,踉踉跄跄扑向那座悬崖。韩宜可拉扯不及,眼看着白如雪跌了下去。

韩宜可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瘫软在地。这下完了,所有人都完了。虽然清虚观近在咫尺,但他心里清楚,跟踪之人就在附近。凭自己一人之力,无论如何闯不过这一关。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山林中更是云雾四起,漆黑一片,松涛滚滚,阴风飒飒。正在韩宜可绝望之时,忽见影影绰绰过来一个人影。

等那人影来到近前,才看清是一黑一白两个。再细看时,不禁吓出一头冷汗,原来是两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一个拿着哭丧棒,一个拿着勾魂索。

这不是黑白无常么!

韩宜可本不信鬼,但此时此刻此情此境,由不得他不怕。

只听黑无常道:“韩宜可、韩大人,你本是上界星宿下凡,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说你做什么不好,偏要去窥探阴司天机,触犯了天条。这不,阎君大人命我们来勾你了,走吧!”

说着一抖勾魂索,套住了韩宜可的脖子。韩宜可克制住恐惧,冷笑道:“慢!大胆贼人,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还不现出你们的原形!”

白无常愣了愣,哈哈笑道:“今天奇了怪了,居然还有说我们做鬼的装鬼呢。几百年来,本座也不知勾了多少魂魄,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遇见。”

黑无常也笑道:“是啊是啊,怪不得世人都说韩宜可固执,认死理,原来真是一根犟筋。他自命不凡,不信鬼神,就断定世上真的没有鬼神,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世上如果没有鬼神,那三界岂不闲置起来了?”

韩宜可打断他们说:“少在这里说鬼话,本官问你们,周观政等人是不是你们下的毒手?你们暗中投放毒药,致使数名朝廷命官疯癫狂乱,命在旦夕,真是胆大包天。若是当今圣上知道了,定将你们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白无常顿了顿说道:“投毒?谁投毒了?投毒之人到了阴间是要进剥皮地狱的。剥皮地狱听说过吗?人到了那里,就要经历无数次的剥皮之苦。好家伙那个惨哪,刀子从天灵盖上划开口子,一点儿一点儿剥下去,一直剥到脚底,剥完人还活着呢。当晚他身上的皮会再次长出来,第二天重新剥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脱灾之日。所以你们做人的一定要学好,要有点儿善心,万不可投毒害人呀。”

黑无常说道:“别跟这个书呆子废话了,说了他也不信。等到了十八层地狱,他自然就相信了,我们还是抓紧带他回阴司复命吧。”说着一个拉紧勾魂索,一个举起哭丧棒,就要夺走韩宜可的性命。危急关头,只听背后一声娇喝,黑无常瞬间倒地,紧接着白无常也摔了个狗吃屎。

韩宜可抬头看时,只见白如雪亭亭玉立站在面前,一把宝剑逼住黑无常,一只脚踏住白无常。

韩宜可厉声喝道:“大胆贼人,你们还要继续装鬼么!”

黑白无常并不答话。白如雪正要擒拿他们,冷不防二鬼突然大喊一声,共同发力,挣脱起来,纵身跳下了悬崖。

白如雪纵到崖边,望了望归于沉寂的幽邃山谷,二鬼早没了踪影。她回头隔着黑暗望着韩宜可说道:“幸亏大人计高一筹,不然还找不出这两个贼人。”

原来,自从余敏和许显纯发病,韩宜可就料定有人暗中跟踪,当即指示白如雪,一旦再遇到非常情况,就由她假装中毒发病,然后见机行事。白如雪尽管仍旧相信诅咒之说,也只好答应了。方才救下吴讷之后,她趁机装作发疯坠崖,凭借超常的轻功隐藏在悬崖底下。直到听出韩宜可有危险,才一跃而上击倒了黑白无常。

韩宜可把吴讷扶上车,叹息道:“可惜他还是没逃过这一劫。”

白如雪说道:“好在就要到清虚观了,我们赶快去找一清大师。”

于是二人各驾起一辆马车,摸黑赶到了清虚观。

一清大师听说白如雪带着当朝左都御使来了,忙来到门外和韩宜可见过礼,一一查看了病人的病情,命人将他们抬到了东厢房。

等进屋落座,韩宜可详细讲述了事发经过,又将四个香囊交给一清大师。一清大师打开看了看,琢磨一番,笑道:“这只不过是普通的砒霜而已,四个香囊中都是砒霜。”

韩宜可顿生疑惑,道:“砒霜!砒霜不是致人死亡的剧毒吗?下官对医理也略知一二,从未听说砒霜还能致人疯癫。”

一清大师理理白发,笑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砒霜无味无臭,是最易和别的药物搭配的毒物。它可以使人七窍流血而死,也可以使人神智错乱,出现幻视幻听之类病症,具体症状要看用量的大小和搭配的药物种类。”

韩宜可恍然大悟道:“本官明白了,这几个香囊之所以颜色不同,就因为里边装的毒药剂量不同。以此区分开来,以便对不同的人投放不同的毒药,好让中毒之人发病后表现出不同的症状,从而给人们造成中邪的假象。”

一清大师道:“正是这个道理。”

白如雪道:“怪不得他们几个有的乱咬东西,有的要杀人,有的要上吊呢。原来都是毒药作怪,并不是中了诅咒。”

韩宜可笑了笑,问一清大师道:“但不知大师可有办法为他们解毒?”

一清大师道:“我已经让人替他们医治了,只不过有两人中毒太深,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需要多调养些时日。时间不早了,各位都回屋睡吧,病人自有贫道照料。”

次日早上,病人渐渐稳定下来,安然入睡了。到第三天,周观政、纪纲、门达和吴讷都清醒过来,只是还不能下床。余敏和许显纯仍在昏迷中,但已无性命之虞。

韩宜可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慢慢走出山门,浏览南岳山如诗如画的秀丽景色。

白如雪踩着洁净的石阶走过来,说:“韩大人,我还有些疑问。现在毒药之事清楚了,可是他们到底是怎么中毒的呢?还有那几只蝴蝶,如果说先前中毒的人都是因为洗手的话,吴讷可没有洗手啊,为何也会中毒呢?”韩宜可折下一根松枝,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说道:“本官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先说周观政,那晚在客店,他和我们一块儿洗的手,可是别人都没事,唯独他中毒发疯。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别人只是洗手,而他还洗了脸。我猜测当时大家手上都沾了毒药,如果只是洗手的话,毒药就会被冲下来,溶在脸盆里,自然无妨。而如果捧起水来洗脸,那有毒之水就会通过鼻腔和口腔进入人体,从而导致中毒。事情就这么简单。”

白如雪眼前一亮,点头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可是,纪纲和门达又是怎么中毒的呢?”

韩宜可道:“我刚才问过他们,那天二人从茅厕出来,蹲在小溪边洗漱了一下。我怀疑就是那时中的毒。”

白如雪皱起秀眉道:“可那不是脸盆,而是溪水呀,是不停地哗哗流动的水。难不成有人未卜先知,预先在整条小溪中投了毒,就等他们去洗脸?这可能么?如果他们不去洗漱,毒药不是白投了么?”

韩宜可微笑摇头道:“不会有人这么蠢。我猜测下毒之人始终跟在你们后边伺机下手,但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二人去茅厕,才发现了可乘之机。因为人们都习惯在出恭后洗洗手,而当时你们刚吃完饭,自然也可能顺便洗脸。下毒人看准这个机会,在他们上游投了毒。”

白如雪道:“可是据他们所说,当时只看见右侧不远处有个人也在洗脸,并未发现异常。”

韩宜可肯定地说道:“右边那个人就是投毒之人!”

白如雪思索道:“大人是说,那个人趁洗手之际把毒药投进溪水里,同时也开始洗脸。可是因为溪水是流动的,他自己捧到的都是干净水,而毒药正好随着流水冲到纪纲和门达那里,从而造成他们中毒。”

韩宜可点头道:“对,只不过这种情况下投入的毒药肯定要多一些,不然经过流水的稀释,就达不到应有的浓度了。”

刚说到这里,听见山下有人喊道:“快来人哪!大白天见鬼啦!”

二人循声赶过去,只见两个小道姑惊慌失措地跑了上来。白如雪飞步上前拦住她们问道:“怎么回事?”

小道姑见是白如雪,便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白姑娘,太吓人了!我们去打柴,在那边山谷里看见两个死鬼。”

韩宜可听了,快步朝那边走去,白如雪也紧跟上来。顺着山路攀藤越棘,走出约摸一里多路,忽见草丛中躺着两具尸体,一黑一白,都是青面獠牙。韩宜可蹲下身子,扒下他们的面具,看清是一胖一瘦两个中年汉子。在他们身上搜索一番,也找到两个香囊,一紫一蓝。

不用说,这就是那天遇到的“黑白无常”。白如雪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来真的是有人装神弄鬼,我被他们蒙住了。”又说道,“看见这两个人,不能不提那天的事,大人凭什么断定那几只蝴蝶有问题?吴讷又是怎么中毒的?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

韩宜可边折回身子边说道:“我们还是按次序,先说余敏和许显纯,这二人应该是在那天早上喝水洗头时中的毒。”

白如雪摇头道:“不对,不对,那天大家都看见了,视野之内一览无余,并没有任何外人,难不成是我们内部出了奸细?”

韩宜可善意地责备道:“一派胡言,我们之中怎会有奸细呢?如果我推测不错,那几条红鲤鱼就是凶手。”

白如雪大惑不解道:“什么?大人不是说笑吧?”

韩宜可严肃地说:“不,本官在讲事实。我判断下毒之人计算好了我们的速度,在我们到达河边之前,预先捉住了那些鲤鱼,并把毒药灌进鱼肚里。等我们赶到时,正好赶上毒性发作,鲤鱼呕吐,那毒药一部分就被吐进水里。余敏和许显纯又是喝水,又是洗头洗脸,中毒比较多,这正是他们中毒时间虽短,但比周观政他们醒来要迟的原因。”

白如雪还是不明白,问道:“可是,我明明看见那些鱼活蹦乱跳,又是撒欢又是吐泡,不像是病鱼呀。而且我也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洗脸了,怎么就没事呢?”

韩宜可道:“那些鱼不是在撒欢,而是在发疯。你之所以没中毒,是因为那天天气晴好,一丝风也没有,水面一平如镜,毒药扩散十分缓慢,尚未到达你洗手之处。否则的话,

你照样难逃厄运。”

白如雪渐渐明白过来,点头道:“大概是这样。再就是吴讷,他又不曾洗手洗脸,在车上走着怎么也会中毒呢?”

韩宜可道:“当时你说我草木皆兵,这话并不假,我的确加了十二分的小心,对任何接近我们的东西都不放心。那几只蝴蝶飞来时,我担心下毒之人很可能把毒药洒在蝴蝶翅膀上,让蝴蝶来向我们传播,所以才让你们屏住呼吸。只可惜吴讷稍晚了一步,还是中了毒。”

白如雪咯咯笑起来,说道:“大人哪,刚才说利用鲤鱼下毒倒是合乎情理,现在说让蝴蝶下毒就不着边际了。吴讷中毒的原因肯定不在蝴蝶身上。”

韩宜可踱着步子,微微笑道:“说说你的道理。”

白如雪纵上树梢摘下一朵硕大的黄花,跳下来道:“你想想啊,那些毒药都是膏状的,涂在蝴蝶身上就黏住了,怎么洒下来?最关键的是,蝴蝶是昆虫,不是狗猫之类走兽,也不是鸽子、鹦鹉之类飞禽。飞禽走兽经过特殊训练可以通人性,能按照人的指令去做什么事。而蝴蝶只是昆虫,就算训练一辈子,也决不可能听从人的命令,去追着我们散播毒药。大人还是想想别的破解之法吧,这个思路走不通。”

韩宜可刚要开口,忽见一只蝴蝶围着白如雪手中的黄花飞来飞去,就笑道:“这下明白了吗?”

白如雪看着那只蝴蝶道:“不明白。”韩宜可启发她道:“白姑娘可曾听说一句诗,叫做'踏花归去马蹄香’?”

白如雪道:“这是唐朝大诗人杜甫的诗句,上句是'拂石坐来衣袖冷’。”

韩宜可道:“既然知道这句诗,就该明白了。”

白如雪想了想,笑道:“大人别卖关子了,我真的想不明白。”

韩宜可道:“你想想,我们的车马穿过那片繁花似锦的原野……”

白如雪恍然大悟打断韩宜可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人是说我们经过花丛,浑身上下沾满了花香。山林里的蝴蝶闻到我们的香气,必然会飞过来。下毒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把毒药洒在蝴蝶翅膀上,借蝴蝶传播毒药。对不对?”

韩宜可点头道:“正是。至于说毒药的状态,我敢肯定,这两个香囊中必有一个是粉末状的。”

说完打开香囊,白如雪凑上去一看,那个蓝色香囊里装的果然是一包细细的粉末。

半个月之后,周观政、纪纲、门达和吴讷基本恢复了。余敏和许显纯因中毒太深,行动还不甚灵便。韩宜可急于解开白家祖坟之谜,遂留下二人继续养病,带其余人辞别一清大师,飞身上马,朝山下狂奔而去。

光那些狗屁妖怪,今晚定要杀个痛快。咱们快吃饭吧,酒足饭饱才能冲锋陷阵呀。”

入夜以后,几个人带上突火枪,再次奔白家祖坟而来。

这次不再进去试探,而是直接闯进了荒坟。几个人排成一线,拉开一段距离,以便发挥突火枪的作用。

刚接近第一座大冢,柏树下就跳出两个鬼怪来,接着那个蜈蚣状的鬼又出现了。韩宜可高叫道:“大家小心,准备迎战。”

周观政第一次与这个蜈蚣交手,不知道虚实,说道:“让我来!”说着挥动宝剑迎了上去。

到了隐柳镇,韩宜可一行仍旧住在外围的望柳居。这里视野开阔,便于观察白家祖坟方向的动静。

韩宜可问纪纲道:“我将那些东西寄存在三棵柳酒家了,你可与门达去取回来。”

二人出去不大一会儿回来了,手里各搬着两个密封很严的木箱。韩宜可命把木箱打开,众人这才看见是几支喇叭模样的铁质器具,三尺来长,一头细一头略粗。众人不认识。

韩宜可道:“这个东西名叫突火枪,是战场上用的。装进火药,它就可以喷射焰火,也可以发射铁珠弹子,用以杀伤敌人。由于打完第一枪后,枪身就会发烫,必须等冷却后才能再次安装火药,速度太慢,因此战场上使用并不广泛,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现在,我们正可以派上用场了。”

纪纲道:“大人是说要用它对付那些鬼怪?”

韩宜可道:“那些不是什么鬼怪,全是人装的。”

纪纲不无忧虑地道:“就算是人,倘若他们有备而来,能轻易让我们烧着么?再说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只有七八支突火枪,如何对付?当打完第一枪,再次装火药时,他们还不趁机进攻我们?”

韩宜可笑道:“纪校尉所言甚是,凭这几支突火枪的确难以对付他们。不过大家不必害怕,本官自有安排,今晚无论如何要揭开白家祖坟这个诡异的谜团。”

周观政大大咧咧地说道:“好,我正想杀纪纲和门达接住另两个鬼厮杀。生死存亡之际,纪纲暂时忘了恐惧,打得很是顺手。

白如雪护在韩宜可旁边,提醒周观政道:

“周大人不可硬拼,抵不住就用那玩意儿。”

就在这时,外围突然一阵怪叫,无数恶鬼妖魔蜂拥而来。

韩宜可高喊:“大家准备!”

看看鬼怪们逼到近前,韩宜可喊了一声“放!”,只听“噗噗噗”几声响,突火枪喷射出一道道炫目的火光,期间夹杂着铁砂弹珠,直射入鬼群之中。顿时,前边的鬼怪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哇哇怪叫着四处逃窜。被撞着的其他鬼怪,瞬间也被大火引燃。

纪纲注意到,这突火枪发射之后,不是烧着一个鬼,而是会烧燃好几个。只要火星溅到鬼身上,那个鬼就会着火。

外围那些没被烧着的鬼怪重整队伍,又冲了上来。韩宜可提醒众人道:“此时千万不可给突火枪装火药,枪身正热,会爆炸的。现在只能以刀剑迎敌。”

众人再次拔出刀剑,作好交战的准备。周观政埋怨道:“韩大人哪,突火枪暂时不能用,刀剑杀不死这些恶鬼,这可怎么办哪?你说你自有安排什么意思,怎么还不见你出奇招呢?”

刚才周观政用突火枪杀死了好几个鬼怪,那个蜈蚣也毙命了。他尝到了甜头,就扔下宝剑,打算只用突火枪。要不是韩宜可提醒,他早开始安装火药了。

韩宜可沉着地说道:“大家不要着急,一会儿自会有人相助。”

话音未落,忽听东边一声炮响,接着传来一片巨大的喊杀声。”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那些鬼怪群里又燃起一团团大火。韩宜可叫道:“秦古营驻军给我们助战来了,大家速去杀敌。众人听了顿时精神倍增,挥剑杀入了鬼群。双方一场混战,各有伤亡。

东方刚刚发白,那些鬼怪全被杀死了。众人去看那些鬼怪的尸体,都是人装的。那个像蜈蚣的鬼,原来是三个人叠起来的。下边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中间一个瘦小一些,上边是个侏儒。中间那个右手里还握着一把突火枪,这就是鬼怪会吐火的原因。三个人合穿了一件特制的白袍,袍子上留有孔洞,每个人都能看清外边的情况,手臂也能伸出来挥剑舞刀。袍子侧面还缀了两排布做的假手臂,夜间难辨真假,看上去的确跟蜈蚣似的。

众人还发现那些鬼怪的白衣之下又穿一层藤编的甲胄,大都被烧得残缺不全。

军兵们笑道:“他们穿这破玩意儿干什么,多累赘呀,怪不得吃败仗呢!”

韩宜可拿起一片残破的甲胄笑道:“难道各位没听过诸葛亮火烧藤甲军的故事么?这东西就是藤甲。”

众人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是刀枪不入的藤甲,难怪我们杀不死那些鬼怪呢。听说藤甲不怕刀枪不怕水浸,只怕火烧,因为这是用藤条桐油制成的。”

韩宜可点头道:“对,那晚白姑娘和蜈蚣交手,后边的鬼怪被误烧。根据那火焰燃烧的速度,我就断定鬼怪身上肯定有油脂之类的东西,不然不会见火就着。联想到鬼怪都不怕刀剑,我就猜测他们很可能是穿了藤甲,这才想出了借用突火枪的办法。”

白如雪奇怪地问道:“可是,这些身穿藤甲之人,明明也怕我的降妖灵符啊。”

韩宜可道:“难道白姑娘到此时还相信你的灵符?我告诉你,那些所谓的鬼怪见到灵符立即倒地,纯粹是为了迷惑你,以造成此处的确是鬼神之地的假象。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呢?”

旁边有人惊叫道:“你们快看,这衣裳还能变色呢!”

众人回头看时,只见一名军兵拿着件鬼衣,这么一抖成了白色,那么一抖又成了黑色,再一抖又成了绿色。大家颇为好奇,纷纷从鬼怪身上脱下外衣,拿在手里把玩。

韩宜可拿了一件反复琢磨,笑道:“这不过是变戏法的道具而已。”又看着周观政道,“那晚我们刚刚逃出此地,就不见了鬼怪的踪影。你由此断定这些人必是真正的鬼怪,这下明白了吧。”

周观政拿过鬼衣连抖了几下,哈哈笑道:“当时夜色正浓,白衣突然变成黑衣,我们自然就看不见了,换了谁都会认为是活见鬼的。原来是这么个玩意儿在作怪。”

韩宜可见秦古营驻军首领副将张跃过来,忙上前致谢。张跃还礼不迭道:“不敢不敢,韩大人不必客气。下官见到大人的密信,立即请示徐达将军。徐将军命我全力相助大人,下官总算不辱使命。”

纪纲和门达这才知道,原来韩宜可早在派他们送密信时就作了安排。密信中约定,驻军可化装成百姓,潜伏在隐柳镇以东的密林中。只要见到白家祖坟方向起火,就赶过来增援。

韩宜可又道:“现在要解开白家祖坟的秘密了,呆会儿进入坟墓时,大家务必小心在意,当心暗算。”

于是众人举起火把,随着韩宜可来到第一座大冢前。韩宜可命人扒开茂密的荒草,发现一道门,对张跃道:“将军可让军士们留在外边警戒,有几个人跟进去就行了。”

韩宜可刚要进入墓穴,纪纲抢过来道:

“大人请靠后,还是我来开路吧。”

吴讷打趣道:“还是我来吧,当心里边有妖怪。”

纪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以后我再不信什么鬼神了。”说着纵身跳了进去。白如雪担心他遇险,跟着也下去了。韩宜可和众人在后依次进了墓穴。

墓穴中空空如也,散发着怪异的潮湿气息。纪纲道:“可不是真见鬼了?上次那些白牛白马明明是从这里出来的,怎么会是一座空坟呢?”

韩宜可要过一支火把,弯腰在地上抚摸观察一番,说道:“地面泥土坚硬,印迹杂乱,定是有人经常走动。大家仔细查找,看看有没有机关。”

众人纷纷去墓壁上搜寻,白如雪忽然说道:“这里好像有古怪。”

韩宜可过去抬眼审视,只见墓壁上端一人多高之处,有块砖沾满污渍,明显比其他地方脏。举手用力摁了摁,忽听轰隆一声响,墓壁一分为二,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原来是一个宽敞的门洞,黑咕隆咚,深不见底。

韩宜可道:“大家务必小心谨慎。”

说完,借着火把的光亮继续朝里走。走了不到十步,忽听里边有人问道:“怎么样,那几个大胆的家伙干掉了吗?”声音似乎是从侧面什么地方传来的。

众人正不知所措,韩宜可答道:“干掉了,不过是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儿,想来偷坟掘墓呢。”

里边那人笑道:“真是要钱不要命哪,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想来这里发横财。”

说话间来到近前,扭头看时,只见洞穴侧面又有一个洞口,里面透出微弱的光。韩宜可回头使个眼神,纪纲和吴讷噌地蹿了进去。不料里面不是一个人,而是七八个。那些人见冷不丁闯进来两个持刀拿剑的生面孔,一时都惊呆了。纪纲、吴讷担心遭到暗算,立即大开杀戒,眨眼砍倒好几个。白如雪刚要发镖,听见韩宜可喊“留下活口”,忙住了手,上去用剑逼住剩下的三个人。

韩宜可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躲在这个古墓里?”

三人面面相觑,对望一眼,嘴唇一动,当即倒地身亡。

韩宜可不禁吸了口凉气,想起那几个下毒的人,自语道,真是一群亡命之徒。

四下里看看,这里原来是一间屋子,桌椅板凳各种生活用具齐全,只不见日光而已。左右两侧均是套间,走进去才发现是个大仓库,地上堆满了桌椅板凳锅盆碗筷之类。屋角堆了些奇怪的白布,扒开看时,上边画了各种动物,或牛羊或虎豹。旁边还有几副木制的牛蹄虎爪。韩宜可让两个人披上白布,将带着鞋带的牛蹄穿在脚上,一头高大怪异的白牛登时呈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明白了,所谓的神牛白虎送锅碗之事,就是这么装出来的。

可是大家还搞不明白,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要搞这些名堂呢?

“不好!死人啦!”外边猛然有人喊道。

韩宜可走出来,见一个军兵跌跌撞撞跑过来,指着前边说:“我和六子刚才想在那里解个手,我不小心滑了一跤,身子撞在洞壁上,这扇门就'哗’地打开了。六子想探个究竟,刚进去就被射倒了。大人请看,就在那边。”

韩宜可正要迈步,纪纲又抢到了前边。白如雪说道:“还是我来吧。”说着走到了前面。纪纲自知比不上白如雪,只好后退两步。

韩宜可道:“大家靠边一点儿,紧贴洞壁行走。”

白如雪提剑在手,展开轻功,柳絮般轻盈地飘了进去。众人见了无不叹服。

大家正在后慢慢挪动,白如雪忽然喊道:

“小心!”

接着只见她身躯凌空旋转一圈,落地时手中已多了几支冷箭。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白如雪在前,必有多人中箭。

又朝前走了好一会儿,未见异常,人们心里渐渐放松下来。就在此时,两旁洞壁上猝然打开好几个门洞,里边隐隐有光透出。大家正在诧异,耳中猛听得一阵喊杀之声,紧接着冲出来一群手持刀剑的凶汉,不由分说上来就砍。众人急忙护住韩宜可,左手持火把,右手挥刃迎敌。然敌众我寡,打得很是吃力。

韩宜可灵机一动,悄声喊道:“将火把投过去!”众人顿悟,立即将火把投向了对方。这样一来,敌人完全被置于明处。白如雪、吴讷等人趁机打出飞镖袖箭,转眼间那群壮汉皆倒毙。

白如雪赞道:“还是韩大人有智谋。”

话音未落,那些门洞忽又刷地闭合起来,众人的心再次悬起。

忽然,洞内灯火四起,亮如白昼,一应人物一览无余。韩宜可环视四周,除了自己这些人,并不见敌方踪影。此时才看清,这段洞穴全部用青石砌成,严丝合缝,洞壁上插满火把。

正在惊惧,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幽冥禁地!”

韩宜可冷笑道:“我们是谁无关紧要。要紧的是,阁下究竟是谁?为何藏在这么个不人不鬼的地方?”

那人道:“韩宜可,别强作镇静了,你的阳寿已到,还管这么多做什么?”

韩宜可道:“既然知道是本官到来,为何还要故弄玄虚,藏头露尾,何不出来当面一谈?本官清楚,你不是什么阎王小鬼,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那人顿了顿,笑道:“看来什么都瞒不住你韩大人,也罢,在下不跟你开玩笑了。不过,

我们也没有见面的必要,因为你我很快就要阴阳两隔了。放心,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会对你的家人从轻发落。”

韩宜可厉声说道:“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你是胡惟庸的属下!”

那人哈哈大笑,笑完说道:“胡惟庸?你说的是那个什么宰相?呵呵,韩大人高抬我了,山野之人,怎敢高攀当朝宰相。够啦,不用多说了,大人还是赶快上路吧。”

说完,他再不应声。韩宜可正在无计可施,只听头上“哗啦啦”一阵响,洞顶上打开好多小孔。韩宜可刚叫了声“不好!”,就见无数飞箭“嗖嗖嗖”射了下来,十几名军兵当即阵亡。白如雪等人急忙抖开剑花,护住韩宜可。那些飞箭无休无止地射下来,忽然,洞壁上那些火把也纷纷掉落。插火把的地方露出了孔洞,孔洞中又有火把接连不断投进来。众人都一片惊慌。

上边的飞箭往下射,下边的火苗往上蹿。副将张跃一个不留神,被乱箭射中天灵盖,斜倚在洞壁上,此时已经奄奄一息了。身边的韩宜可见他张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忽然猛地一扑,将身体压在了自己的身上。韩宜可这才恍然大悟,张跃是让他们用亡者的尸体作掩护呀。

可是,这些将士是因为自己才遭此大难的,怎忍心再拿他们的遗体做挡箭牌?然而,韩宜可再看看活着的人,周观政、吴讷都负伤了,眼看就要支撑不住。纪纲、门达也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拼死抵抗。白如雪仗着轻功卓绝,不时地在洞壁上翻飞腾挪。

无奈之下,韩宜可狠狠心命令道:“大家快把这些尸首都拼起来!”

众人听到命令,边挡箭边将那些尸体踢在一起。大家踩了上去,又托起几具尸体护住头,暂时减轻了压力。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脚下的尸体很快被火把烧着了,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黑烟一股股飘起,不久便弥漫了整个空间,时间久了,即便不被烧死,也会窒息而死。

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白如雪突然说道:“各位,请你们保护好韩大人!”说完立即盘腿打坐,调息运气。脚下的火苗已经烧燃了她的裤脚,但她已顾不得扑灭。

纪纲看到白如雪在打坐,略一思索,明白了白如雪要干什么,急忙叫道:“白姑娘!别那样,你会粉身碎骨的!”

白如雪毫不理会,继续运功。

韩宜可忙问纪纲道:“她要做什么?”

纪纲焦急地答道:“她想拼尽平生功力,用身体撞破洞壁。那样她非死即伤,就算活下来,也会成为废人的。”

韩宜可听了忙劝道:“白姑娘,别做傻事,我们再想想办法!”

白如雪仍不应声。她此时正全神贯注,将浑身功力往右肩头集中。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成功,其他人就有了活命的希望,顶多牺牲自己一个人。如果失败,大家全都得死。

韩宜可见白如雪不说话,连忙过去准备拉住她。手还没伸到,白如雪已凭空跃起,箭一般射了出去,直撞向对面的洞壁。

众人听见一声巨响,正不知情况怎样,忽见白如雪从洞壁上滚落下来,那堵墙似乎纹丝未动。

众人焦急地呼喊着白如雪的名字。纪纲和吴讷奋不顾身冲过去,阻挡射向白如雪的飞箭。几个人身上都着了火。白如雪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看样子性命难保了。

恰在此时,只见那面洞壁的石块稀里哗啦坍塌下来,露出一个二尺宽的缺口。

白如雪成功了,她凭借一股内力震碎了那堵石墙。

众人绝处逢生,抖擞精神冲了出去。吴讷抱着白如雪冲出来,放在地上。此时他们处在一个相对宽敞的洞厅里,尽管那个缺口处仍有烟火钻进来,但已构不成威胁。

再看看白如雪,右肩和头部血肉模糊,是刚才撞的。身上中了三支利箭,后心处一支,脖颈处一支,左臂一支,血流不止,面无人色。韩宜可挽起衣袖,摸了摸她的脉象,已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韩宜可清楚,此时如果拔下箭镞,鲜血会喷射而出。而不拔的话,后心处和脖子上那两支箭非常危险,箭杆摇摆不定,一旦挂着碰着,会对白如雪造成新的伤害。韩宜可撕破自己的衣衫,用布条把伤口从两端扎住,尽量减缓血流的速度。然后轻轻折断箭杆,只留箭头在肉里。做好这一切,他说道:“必须赶快把白姑娘送往一清大师那里救治,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活她!”

吴讷哽咽道:“我去,她救过我的命,我不能不报答。”

纪纲和门达也激动地说道:“白姑娘对我们也有过救命之恩,我们也要报答她。”

韩宜可含泪喃喃道:“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她救的呀。当务之急,必须赶快杀出去。唯有如此,才能争取抢救白姑娘的时间。”

众人深以为然,争着去寻找出口。

洞厅里忽然又开了一个门,一个蒙面人带着一群凶神恶煞似的手下杀了进来。

大家正要为白如雪报仇,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几个人发疯般冲了上去,连韩宜可也杀过去了。那些人见来者目眦欲裂凶狠异常,不由得临场怯阵,纷纷败退。韩宜可带领众人玩命地追杀。几番混战之后,那些人相继毙命,只跑了个蒙面人。

韩宜可命周观政、纪纲和门达继续追击,留下吴讷和自己抓紧寻找出口,好送白如雪出去。

刚才混战时,韩宜可注意到有个人独自举着火把逃向右侧。仔细搜寻过去,发现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隧道,尽头隐约透出一丝光线。吴讷担心有埋伏,让韩宜可等着,自己闯了进去。过了会儿回来说,这里果然是一个出口,外面有个贼人,已经被杀掉了。韩宜可立即命吴讷抱上白如雪,疾步奔了过去。

出了洞口,韩宜可嘱咐吴讷道:“无论如何要把白姑娘送到南岳山。”等重新回到洞里,周观政他们已经杀死了蒙面人。

韩宜可忙赶过去一看,不禁自语道:“怎么会是他?”

周观政上前一步问道:“他是谁?”

韩宜可苦笑道:“此人名叫朱傕(音jué),本是当今圣上手下的一名战将,也是圣上的本家亲戚。我朝开国之初,朱傕居功自傲,依仗权势欺压百姓。圣上本来要诛杀他,只因当时大明律尚未制定,又有众多将军大臣求情,就赦免了他。但是死罪饶过活罪难免,圣上下令打了他一百军棍,削职为民,永不叙用。后来听说他羞愤自杀了,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他。”

纪纲纳闷地说:“一个丢官罢职的人,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干什么?莫非这些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而朱傕是他们的头领?”

韩宜可道:“土匪山贼都是占山而居,何必耗费力气来这里开挖洞穴呢?我们再找找看,这里一定还有更大的秘密。”

几个人又搜索了片刻,前边隐隐发现两扇低矮的石门。走到近前推了推,推不动。韩宜可去石门上下左右摸索了几遍,石门忽然刷地开了,里边像个大厅。进去一看,都惊呆了。火把映照之下,只见石墁的地面上,矗立着一道道金砖银锭堆砌的长墙,纵横交错熠熠生辉,犹如进入了金殿银阙。大厅尽头又是一个大厅,这里摆满了箱子。打开了,全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珠宝首饰和古董字画。大厅尽头还有一个大厅,看样子像是新建的,里边只有几箱元宝。

几个人张大嘴巴,好半天闭不拢。

门达咂着嘴道:“好家伙,一个削职为民的军官,竟有这么多财宝,真是不简单哪!”周观政道:“难怪这小子要躲在墓穴里呢,就凭贪污这么多财宝,即便皇上不杀他,山贼匪寇也会谋害他的。”

纪纲皱起眉头说道:“不对呀,按吴讷所讲,蔡克中的金银送到了这里。可是,朱傕又不是高官显贵,又没有权力,蔡克中贿赂他做什么?这于情于理说不通啊。”

周观政听了点点头道:“也是啊,人家送礼都是为了求人办事,谁会给一个丢官罢职的落魄之人送礼呢?”

韩宜可眯缝起眼睛冷笑道:“只怕朱傕还不是这些财宝的真正主人。”

周观政呵呵笑道:“那真正的主人会是谁?能拥有这么多财宝的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莫非是皇上藏在这里的?抑或是徐达?李善长?刘伯温?胡惟庸?或者你韩宜可?”

韩宜可厌烦地说:“行了瞎子,少胡说。”又正色道,“不管怎样,我有一种预感,财宝的真正主人很快就要现形了。我们先派人把白家祖坟看管起来,不准任何人靠近。纪校尉,这个任务由你负责。我们其他人立即赶回京城,追查财宝的主人。”

纪纲道:“在下立即通知滁州府一带的锦衣卫,让他们负责这里的事情。”

韩宜可点点头。

周观政道:“要追查赃物之主应该从这里下手,顺藤摸瓜,跑到京城怎么查?”

韩宜可若有深意笑道:“这条藤太长了,下一个瓜就在京城!”

回到都察院,韩宜可先去看了李莽和吴伯宗,二人一直被关押在后院的牢房。据周忱交代,两名嫌犯还是那样,李莽死不认账,吴伯宗天天喊冤叫屈。

韩宜可到牢里与李莽促膝长谈,摆明利害。最后李莽承认了自己行贿受贿的事实,并牵扯出大大小小的官员、商人上百名。其中特别引起韩宜可注意的是,都察院前御史大夫、现任中书省平章政事涂节也赫然在列。这个涂节虽然曾是都察院的人,却一向与中书省那些高官来往甚密。准备抓捕涂节时,涂节早已闻风而逃,也不知逃往何处去了。

此时,余敏正好伤愈返回。众人问起白如雪和许显纯的情况时,余敏悲戚地说:“我在南岳山见到身受重伤的白姑娘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一清大师连忙替白姑娘拔出箭头,止血敷药后,她让我们赶紧带白姑娘去找浙江萧山的楼英大夫,说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救活她。我们三人经过商议,让吴讷和许显纯护送白姑娘去了萧山,我特地回来禀告大人。”

韩宜可点点头,叹口气说:“真是苦了白姑娘了,但愿上天保佑,让她好起来吧。”

韩宜可又命捉拿新科状元蔡克中。蔡克中哪见过这阵势,看见监察御史和锦衣卫持枷提链闯进来,吓得瘫在地上,尿湿了半条裤腿。

据蔡克中交代,他并不知道白家祖坟之事。那晚他将金银运送到隐柳镇,交给了一位名叫九通天师的道人,之后就回来了。时隔不久,自己就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

韩宜可不禁满头雾水,这么说,当晚吴讷看见进入白家祖坟的人并不是蔡克中。也就是说,吴讷误打误撞才发现了白家祖坟的秘密。可是,那些人是谁呢,为什么蔡克中把赃物送给那个道士,就能得到提拔呢?白家祖坟与这些官员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瓜葛?朱傕的上边又会是谁?

“那么,是谁指使你把金银送给九通天师的?”韩宜可坐在文案后冥思一会儿,忽然问蔡克中道。

蔡克中跪在地上答道:“是街上一位算命先生。”

韩宜可一拍桌案训斥道:“一派胡言!仅凭算命先生的话,你就敢把大笔金银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蔡克中慌忙解释道:“卑职不敢欺骗大人,说的话句句属实。我中状元以后,有人告诉我,中状元不等于当官。当不了官,也就是个空头状元,无职无权,还是穷书生一个。要想当官,只有找中书省那些手握升降任免重权的人。我听信这话,就去找了相爷胡惟庸。相爷很客气,说我才华过人,定会得到重用,只是要耐心等待机会。我本来要等下去,可是又有人对我讲起吴伯瀚苦等数年也当官无望的事,劝我不惜重金抓紧活动。我先是去行贿中书省右丞章惟,被章大人训斥一顿赶了出来。后又趁左丞虞思道做寿之机,暗送寿礼白银万两,结果被虞大人婉言谢绝。

最后我斗胆把金银送到了胡相爷府上,谁知胡相爷不但不收礼,还说再行这有违国法的伎俩,定将我革去功名,遣回原籍。到这地步,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官当不上,等又不甘心。正当我心焦犯愁的时候,忽然有个红脸的算命先生找上门,说是要为我指点迷津。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就请算命的给我看面相测八字。算命先生告诉我,要想升官,就必须礼敬文昌帝君,也就是禄星张亚子。还说九通天师神通广大,能够上达天听,是禄星在凡间的信使。只要虔诚恳求九通天师,定能如愿以偿。我信以为真,就去找了九通天师。不想还真的灵验,没过几天我就升官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卑职不敢有一句假话。”

韩宜可挖苦道:“荒唐,定是有人在暗中作怪,决非什么禄星显灵。亏你还是状元郎,放着正道不走,偏要行这种歪门邪道。那算命先生现在何处?”

蔡克中道:“那次我给了他黄金百两,他就走了,之后再没见过。”

韩宜可鄙夷道:“哼,跑不了他。来人,速去捉拿红脸算命先生和九通天师!”

等众人出去,韩宜可独自又陷入冥想。任免官吏的大权在中书省,但那几位手握重权的人物都拒绝了蔡克中的贿赂。蔡克中把钱送给了九通天师,然后就得到官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都想当官升官,为什么算命先生不找别人,单单找上了蔡克中?他是怎么知道蔡克中当官心切这件事的?中书省、算命先生、九通天师、白家祖坟乃至涂节、李莽等贪官污吏,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看来这个算命先生和九通天师,是两个关键的人犯。只要抓住他们,也许一切就真相大白。

辙。”

韩宜可接过凶器看了看,果然跟白如雪的柳叶镖一模一样。

纪纲补充道:“连手法也很相像,又快又准,一镖毙命,被杀之人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这就奇怪了,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白如要说抓人,还是锦衣卫在行。纪纲率领几位得力助手,不到一月就抓住了九通天师。

韩宜可闻报大喜,准备连夜审讯人犯。然而他随即得到一个令人沮丧的奏报:人犯在京城外被暗杀了。

韩宜可心里非常失望,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就这样给掐断了。

“不过,这更说明我的推测不错,算命先生和九通天师与中书省之间必定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所谓的禄星显灵纯属无稽之谈。”韩宜可说道。

周观政道:“这么说暗杀九通天师的是中书省的人?那会是谁呢?难道会是胡相爷?”

韩宜可道:“此时说幕后之人是谁为时尚早,但现在我们的调查范围有了明确的界限,只要把目光锁定中书省就行了。走,去案发现场看看。”

人犯是在靠近京城的官庄驿站被杀的。纪纲懊悔不已地说道:“都怪我,是我一时大意,才造成这么大的失误。请大人责罚卑职吧。”

韩宜可道:“纪校尉不必过于自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复述一遍事情的经过。”纪纲道:“卑职奉大人之命捉拿算命先生和九通天师,打听到算命先生已逃往关外。我们只好分成两拨,门达他们一拨去了关外,我带人到隐柳镇抓九通天师。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抓到他,我们不敢耽搁,立即押送他回京,一路上马不停蹄,昼夜赶路。等到了官庄驿站,实在人困马乏受不了了,连马都不肯迈步了。

我心想反正离京城不远了,驿站又是官方机构,稍事休息料也无妨。就这么着我们进了驿站,谁知刚刚吃过饭,九通天师就被杀死了。当时周围并没发现可疑之人,除了驿丞孙胜和几个打杂的,就只有十来位贩卖丝绸瓷器的客商。我已经查过了,那些客商都没有问题。九通天师是被人从正面用柳叶镖打死的,飞镖从窗口射进来,直插入死者的咽喉。大人请看,这就是凶器,跟白姑娘的柳叶镖如出一雪?

纪纲又说道:“所不同的是,白姑娘虽然轻功卓绝,飘过时还有一道白影痕迹。而这个杀手速度之快难以想象,我发现九通天师被杀,飞步冲向门外,连个鬼影也没看见。”

韩宜可观察了一番现场环境,房间内只有一张饭桌,八把椅子,再就是脸盆毛巾盆架之类,墙上挂着一幅李白醉酒的画像。死者被杀时坐在最里边,冲着门口。死者对面坐的是纪纲,两旁是几名锦衣卫。房门侧面是个堆放杂物的柴房,与这间屋共用一个过道。从过道出去是走廊,再往外就是宽达数十步的院落和青砖垒砌的围墙。院里空空如也,只有几棵新栽的小树。

纪纲道:“像这种地方,就算以白姑娘的轻功,作案后想逃走也需要一点儿时间,至少会给追赶的人留下背影。可是这个杀手来无影去无踪,要多高的武功才能做到这点呢?”

韩宜可边听纪纲讲述边在四周仔细观察。窗户下留有人站过的脚印,窗口上有块窗纸破了,显然凶手是从这里瞄准目标并下手的。围墙内外有几道泥土印迹,而且十分明显,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曾从这里攀爬进出。

韩宜可站在那个柴房前说道:“这里搜过没有?”

纪纲道:“搜过了。我发现人犯被杀,立即追出来。见外边空无一人,便判断凶手肯定会翻过围墙逃走,便迅速追到围墙前。可是凶手身手十分敏捷,再加上天黑看不清,连个人影也没看见。等我再返回来搜寻,几个锦衣卫正追过来,他们都说没有看见。我们又在院子里仔细查找,走廊、墙角,凡是可疑之处都搜过了,都没有找到。忽然想起那个柴房,我们急忙赶过去,打起灯笼仔细搜查,柴房里除了桌椅就是木柴之类,一目了然。连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屋角的一堆破旧芦席,翻开查看了也没有。然后就立即派人禀报大人。剩下的人对那些客商盘查一遍,也毫无发现。卑职真是太没用了。”

韩宜可微微一笑道:“纪校尉不必自责,不是你等无能,而是凶手太过狡猾了。”又皱眉说道,“根据你们的讲述,本官推测,凶手一定没有走出这个院子,甚至此时还在我们身边。”

众人愕然。周观政问道:“你是说凶手就在客商和驿馆的人中间?”

韩宜可点点头道:“有这可能。”

纪纲道:“这怎么可能?驿丞孙胜和他手下都是一些下等差役,听说我们是锦衣卫,早吓得战战兢兢了,还敢作案?至于那几位客商,来路去向十分清楚,从他们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是正经生意人,不像是刺客。”

韩宜可笑道:“什么时候纪校尉也学会以貌取人了?”

纪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卑职的意思是说,几位客商都住在后边的客房,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中间还隔着驿馆厅堂。如果他们要作案,来回都必须穿过厅堂。这种条件,根本不适合作案。”

韩宜可没有吱声,开始在角角落落里细心摸索什么。过了好久,才摇了摇头。

纪纲问道:“大人在找什么?”

韩宜可道:“在这种环境条件下,如此滴水不漏作下此案,那就是这个院子里有机关暗道。可是,现在看来并没有可疑之处。”说着又走进那间柴房,打起十几盏灯笼查看,还是没有新的发现。从柴房出来,又走进纪纲他们吃饭的那间屋子仔细打量。众人跟在后边默不作声。

韩宜可在那幅李白醉酒图前停下来,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这幅画的作者是谁?”

纪纲指着下边的落款道:“孙胜,就是这个驿馆的头儿。”

韩宜可呵呵一笑道:“哦,驿丞也有这种雅兴?不错,这幅图画得很见功力,你们瞧李白的醉态,还有旁边倾倒的坐具酒壶,画得多传神啊。”

刚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扭头就往外走。众人不知何故,只好跟出来。

韩宜可再次走进那间柴房,说道:“多打几盏灯笼,越亮越好。”

众人忙又打起几盏灯笼,柴房里的光线亮了许多。

韩宜可慢慢走到那些桌椅跟前,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又伸手摸了摸,忽然笑道:“原来如此。”

众人疑惑地望着韩宜可,不明白什么意思。

韩宜可回头说道:“传孙胜进来。”

驿丞孙胜听说韩宜可来了,一直在外面垂首恭候,不敢离开半步。听见传话他,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点头哈腰道:“韩大人有何吩咐?”

韩宜可冷笑道:“孙胜,你干的好事!”孙胜猛一激灵,惊恐地问道:“小的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韩宜可道:“哼,你竟敢故弄玄虚,在这里摆放假桌椅蒙骗本官!”

孙胜结结巴巴道:“大人说笑了,这桌椅板凳都是真材实料,不敢糊弄大人。”

韩宜可呵呵笑了几声,说道:“孙胜,别装蒜了,该现形了,你这杀人凶手!”

孙胜顿时满头冷汗,扑通跪下道:“大人明鉴,小人连鸡都不敢杀,哪敢杀人呢?”

韩宜可不再说话,迈步上前,抓住一把椅子往上一提,只见那把椅子立即出现了衣裳似的褶皱。众人哗然,忙上前观看。原来这把所谓的椅子是画在一件长袍上的。长袍上下画满了椅子,空隙部分是墙壁般的灰白色。画面十分逼真,让人看了有一种想上前抚摸的冲动。长袍铺在桌椅堆里,单凭眼睛看难以辨明真伪。

众人明白了韩宜可的意思,孙胜就是披着这件长袍,作案后趴在柴房的桌椅中隐身的。这样的伪装,别说是灯光下,就是白天也能躲过去。柴房与案发现场仅一步之隔,要逃掉轻而易举。等众人去追赶所谓的“凶手”之时,孙胜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不慌不忙卸掉伪装,离开现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难怪纪纲没有发现。

孙胜狡辩道:“大人哪,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哪,小人在绘画上是有一定造诣,这件长袍也的确是小人画的。可是小人真的不是凶手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杂役,哪有那样的手段呀?”

纪纲闻言,趁他不备,猛地挥剑偷袭。孙胜不提防,本能地抬起右手两指,“叮”的一声,将纪纲的宝剑弹向外侧。

纪纲试探完冷笑道:“好一个深藏不露的驿丞!”

鹏举的人,他的一切行动都听命于这个路鹏举。那天路鹏举通知孙胜,要他暗杀九通天师。据孙胜交代,这次暗杀计划共安排了三个地点,最后一个就在官庄驿站。孙胜作了两手准备,如果那些锦衣卫将九通天师带进驿站,就趁吃饭时要他的命。如果只是从自己门前路过,便在驿道上结果他。并在驿道两旁埋伏了弓箭手,又准备了大量硫磺焰硝引火之物。总之,无论如何必须在这最后一站杀死九通天师,哪怕与锦衣卫同归于尽。等到纪纲他们进了驿站,孙胜有意将他们安排在那个紧邻柴房的房间。这是事先早就预谋好的,如何下手,如何脱身,孙胜都作了充分准备。

孙胜见自己已经暴露,且四周都是锦衣卫,料想逃不掉,只好束手就擒。纪纲怕他服毒自尽,撬开嘴巴检查过了,才放了心。

韩宜可厉声道:“大胆刺客,你的幕后主使是谁,还不从实招来?”

孙胜道:“大人就别问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不会说的。”

韩宜可呵斥道:“狂妄之徒,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呀,立即带孙胜回都察院审讯!”

这孙胜貌似软弱,却是一个软硬不吃的难缠人物。无论苦口相劝还是酷刑加身,宁死不招。最后不得不使用求速死。孙胜实在顶不住,才如实交代。原来孙胜的背后是个名叫路“好一个狡诈的驿丞。”韩宜可道“,若不是本官心细,你定会逍遥法外。”

孙胜忍着剧痛道:“小人这招隐身术早在几年前就悟出来了,后来又经过无数次修改演练。自以为天衣无缝,想不到还是给大人轻易识破了。”

韩宜可道:“你这种绘画才能堪称一绝,如果用于正途,定可名扬天下。只可惜你偏要走这以身试法的歪路,真是咎由自取!”

从孙胜口中又意外撬出一个秘密。吴讷在树上留下的暗号,正是被孙胜篡改的。那次吴讷和余敏分手后,为了追赶蔡克中,专门去官庄驿站借了马匹。孙胜听说他是都察院的人,立即警觉起来。吴讷一出门就被孙胜盯上了。看见吴讷留下的记号时,孙胜很快悟透了其中的用意,便一路跟在后边更改,将后来之人引入歧途。智慧超人的韩宜可,居然也被驿差实实在在耍了一把。

“这么说,你当时知道吴讷跟踪的人是谁?”韩宜可问道。

孙胜摇摇头。

韩宜可道:“那你为何要跟踪吴讷?”孙胜道:“那天路鹏举通知我,最近有个自己人可能要运送些贵重物品路过,命我注意保护他的安全,特别要防止都察院的人跟踪,故此我才注意到了那个叫什么吴讷的。”

周观政在一旁问道:“莫非你认识吴讷?”孙胜道:“不,那天他来借马,正赶上我喝酒生闷气,一口拒绝了他。他一怒之下亮明了身份,我这才知道他是监察御史。”

韩宜可道:“这个吴讷,也太大意了。本官再问你,那个路鹏举是什么人?你为何要听命于他?”

孙胜道:“路鹏举是吉安侯陆仲亨手下副将,曾有恩于我。我本是乡下一村夫,想跻身公门又没有门路。后来偶然遇见了路鹏举,他见我又会画画又懂武功,就提携我做了驿丞,让我当他的耳目。他经常给我大把大把的金银宝钞。最近他又说,等杀了九通天师,就提拔我去吉安侯手下做千夫长。因此我对他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韩宜可当即派人去捉拿路鹏举。

纪纲忽然插话道:“大人,卑职有句话想问问孙胜。”

韩宜可点点头。纪纲看着孙胜问道:“那把柳叶镖是怎么回事?莫非你认识白如雪?”

孙胜忍着痛喘口气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白如雪,那把小镖是捡来的。我平时用的是梅花镖,为掩盖身份,作案时才用了那支柳叶镖。”

等孙胜被押下去,周观政乐不可支地笑道:“哈哈,韩大人,这下子我们总算大功告成了。路鹏举是吉安侯陆仲亨的手下,很明显,白家祖坟的财宝是吉安侯的无疑。这个老小子,平时道貌岸然,原来是个大贪官。”

韩宜可不置可否,茫然望着窗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路鹏举长了一副冷漠的面孔。他满脸傲慢地走上大堂,轻蔑地扫视一圈,然后仰脸望着屋顶。无论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周观政在旁早已怒不可遏,骂道:“煮不烂的野鸭子,我看你不吃点儿苦头,是不会老实的。韩大人,还是动刑吧。”

韩宜可刚要下令动刑,路鹏举忽然开口道:“就算我告诉你,我是奉一位算命先生之命,让孙胜刺杀九通天师的,那你又能怎样?他早已逃走了。”

众人听罢都抬起眼睛,面面相觑。怎么又出现了这个算命先生?这个人到底是什么高人,居然让吉安侯的副将听命于他?

“那算命先生姓甚名谁?你为何要听从他的命令?”韩宜可问道。

路鹏举摇摇头道:“这个不能说。”

韩宜可强硬地说道:“你必须老实交代!”路鹏举故技重施,再次装起了哑巴。

韩宜可勃然大怒,一拍文案喝道:“先拉下去重打三十鞭!”

这时,周忱走上前,伏在韩宜可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韩宜可忙改口道:“本官还有事,今天就审到这里。”

都察院的监牢设在后院,关押路鹏举的监室位于东北角比较偏僻的位置。看守一个叫沈三,一个叫明五。二人有个共同的嗜好,都喜欢喝酒。按照都察院规定,当值时间是不准喝酒的。可是这二人憋不住酒瘾,前些日子偷着喝酒,刚被主管监牢的周忱训斥一顿,心里很不服气。

这天又轮到二人值夜。聊天聊到深夜,沈三忽然笑嘻嘻说道:“刚才说话提到喝酒,我这酒瘾又上来了。要不咱爷俩再整点儿?”明五连连摇头道:“不不不,刚挨了周忱的骂,还敢喝,你不想要这饭碗啦?”

沈三咂咂嘴说道:“听说今晚周忱这狗日的不在衙门,领班的是周观政。周观政比我们还好这一口,这会儿恐怕早醉成烂泥了。我们少喝点儿,不会有人知道的。”

明五听了,心里有点儿活泛了,笑笑道:“说实在的,我也想整两碗儿,就怕被人发现。”

沈三见明五动了心,更来劲了,怂恿明五道:“想喝就喝呗,做人哪,啥时候都不能与自己过不去,那多难受啊。”

明五一拍大腿道:“好!那就弄几盅。不过咱可说好了,谁都不能喝醉。万一跑了人犯,你我吃罪不起的。”

沈三乐不可支道:“放心吧,干咱们这行的,就算醉死,也忘不了人犯。”又说道,“晚饭时我见厨房给周观政准备了好多酒菜,有鸡有鱼,肯定吃不完。我去厨房偷些来,顺便回屋拿两坛酒。你在这里看好人犯就行了。”

明五馋得口水都下来了,连连催促道:

“快去!快去!我都要忍不住了。”

不一会儿,沈三抱着酒肉兴颠颠跑了回来。借着灯光,迫不及待在桌案上摆上酒菜,打开酒坛,二人开始举碗畅饮。

牢内的路鹏举见二人开始胡言乱语,就凑过来说道:“二位好酒量,能不能赏在下一杯?”

明五骂道:“你个馋贼!死到临头了,还想喝酒。我呸,等到了那边再喝吧。”

路鹏举赔笑道:“老哥言重了,我虽然现在是你的阶下囚,可是过不了几天,就会出去的。你给我喝一杯,改天我还你十坛怎么样?”

两个狱卒都醉了,听了这话哪辨真假。沈三便对明五道:“一杯换十坛,这笔生意划算呀。就赏他一杯吧。”

明五醉眼蒙眬地看着路鹏举道:“你真的能出去?你当真有这么大本事?”

路鹏举道:“那是自然。我是什么人?我是吉安侯手下大将,也是追随皇上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那么容易死?二位等着瞧吧,等我出去,一定带你们离开这个破地方,大小都弄个官当当,省得受周忱这种小人的气。”

二人立即肃然起敬道:“真的?咱可说好了,你不能骗我们呀。”

路鹏举道:“怎么会呢?我身为大将军,言出必行,一言九鼎。”

沈三连忙摇摇晃晃站起来去倒酒,坛子翻了个个,却没倒出酒来。原来这一坛喝光了。明五醉糊糊地笑道:“空坛子怎么能倒出酒呀,等我给你开那一坛。那可是好酒呀,连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喝呢。”

说着倒了一碗酒,从围栏下递给路鹏举,又递进去半只烧鸡。路鹏举边吃边与二人瞎聊,不一会儿一碗酒就干了。

沈三还要给他倒酒,路鹏举装出一副醉态说道:“不行不行,你们在外边喝,让我在监牢里喝,这不公平,不是待友之道。你们要是真的讲义气,就打开牢门,放我出去,咱们坐在桌子前一块儿喝。”

明五道:“那、那可不行,要有周观政的命令,才能放你出来。你现在是犯人,暂时不是大将军呀。”

路鹏举见二人还没醉到火候,就笑道:“老哥说的是,我现在暂时是犯人,暂时不能出去。也好,咱们再来一碗。”说着要过酒来,转眼间又干了。

到这时候,路鹏举也真的头晕目眩,开始醉话连篇。他盯着二人道:“你们这些人,没见过大世面。哪像我,我是见过大世面的。我在战场上杀过人,你们杀过吗?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们爬过吗?哈哈哈哈,我以前在军营里,还偷看过朱皇帝和皇后马大脚干那事,你们偷看过吗?你们给我打开这破门子,让我坐下来好好讲给你们听。快,开门!”

沈三满脸淫笑,掏出钥匙,趔趄着把牢门打开了。路鹏举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一屁股坐下,淫浪地笑道:“别看马大脚脚丫子不好看,那大腿白着呢。那家伙,朱元璋脱光了,一纵身上去,好家伙,张果老骑驴,倒着干呢!”

三人浪笑一阵。明五道:“路鹏举,不,看我这臭嘴,应该叫路将军。路将军,凭你的本事和关系,不如干脆交代了好走人,谁又敢把你怎么样?你可别忘了,出去后必须给我们官做呀。”

路鹏举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道:“没关系,患难见真情,你们俩今天放了我,我一定报答你们。不过,算命先生的事可不能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胡相爷的贴书,这事能讲吗?讲出去还不得掉脑袋?这不能说的。”

还没说完,就见周观政大步跨进来,高声笑道:“哈哈!原来算命先生是这么个人物,真够神秘的。”

韩宜可闻报,捻着胡须点头微笑道:“好,现在终于挖到树根了。”

周观政等人仍旧不愿意相信,这个惊天大案会与德高望重的胡相爷有关联。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得不相信。于是,周观政道:“既然如此,立即奏明皇上,将胡惟庸抓来审问就是了。”

韩宜可摇头道:“不急,只有抓住算命先生,才能让胡相爷无话可说。现在还不到最后摊牌的时候。在抓到算命先生之前,此事要严格保密!”

众人道:“是!”

韩宜可看着众人问道:“追查算命先生的事怎么样了?”

余敏上前一步,拱手答道:“回大人,上次纪纲和门达分头去捉拿九通天师和算命先生。纪纲将九通天师带回后,曾派人与门达联络。昨日有消息传回来说,那个算命先生辗转流亡到山东,乘船逃进了大海。门达、彭占棋等人正在全力追缉。”

韩宜可道:“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来。”

众人答应了。周观政道:“我去多备些刑具,除了常规的皮鞭、夹棍、烙铁,把求速死也用上。实在不行,把求灭门、求灭九族也搬出来。”

韩宜可看看周观政,调侃道:“你这瞎子啊,怎么就知道用刑具,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周观政道:“好汉挨不过三鞭子,打,是最有效的审讯手段。”

韩宜可道:“对付路鹏举这种人,你认为用刑有效还是喝酒有效?”

周观政听了,拍着脑门呵呵笑起来:“是啊是啊,要找准人犯的弱点,才好对症下药。你看我把这事给忘了。”又擂了身旁的周忱一拳,夸道,“周老蔫,看你平时蔫不拉唧的,偶尔还真能出个好主意。”

昨日韩宜可刚要对路鹏举用刑,周忱悄声说,可以把路鹏举灌醉试试。周忱私下里对路鹏举作了全身体检式的调查,连路鹏举长着痔疮他都知道。他了解到,从战场上闯出来的路鹏举拿死根本不当一回事,更别提什么用刑。不过这家伙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嗜酒如命,而且酒后常常口无遮拦,什么都说。韩宜可听了,觉得这个办法说不定奏效,于是作了一番精心安排。还特意把沈三和明五叫去,如此如此交代一番,这才有了监牢喝酒的情节。为了防止沈三和明五醉酒误事,那两坛酒里都做了手脚。先喝的那一坛兑了一多半水,而且二人用的是细瓷茶碗。后开的那一坛是烈性酒,给路鹏举用的是粗瓷大饭碗。就这样还担心路鹏举酒量太大,怕灌不醉他,周观政还往酒里稍微加了点儿蒙汗药。

这个路鹏举闻见酒味就流哈喇子,禁不住诱惑。其实路鹏举心里还有个小算盘,想趁两个看守醉酒之机溜掉,才故意跟他们搭讪。作为一个曾经冲锋陷阵的武将,他根本没把这两个小小的狱卒放在眼里。自以为玩他们就跟玩两只野狗差不多,却忽略了两个狱卒后面还有智谋超群的人物。

数日之后,门达押着算命先生凯旋。更出人意料的是,算命先生在路上主动写了一份口供,把全部真相交代清楚了。

韩宜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还有这么配合的要犯。刚开始他还怀疑这份口供的真假。不过当他看到口供时,才发现自己多虑了。这份口供语气沉稳,陈述客观,不由人不信。内容如下:

罪民李詹,安徽阜阳人,早年追随胡惟庸投军。因颇通文墨,被胡惟庸选为贴书,并协助筹集督运军粮。大明开国后,仍留在胡惟庸身边,被视为心腹,后官至中书省正三品参议。只因看到太祖致力于反腐,律令严苛。为官者薪俸微薄,生活简朴,与我当初想象出入太大,便有了弃官从商之念。胡惟庸听了我的想法,大为不悦。叹息道,别说你一个参议,就是我这当朝宰相也是清汤寡水,后辈荣华无望。这有什么好自怜的,总比乡野村夫强一点儿吧。

我开始以为胡惟庸是在勉励我踏踏实实做个好官,后来细想,猛然理解了胡惟庸的深意,他明明也是在哭穷啊。我一阵惊喜,私下对胡惟庸提出了一个构想。胡惟庸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对。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我就开始实施我的计划。

我辞掉参议之职,隐姓埋名,扮作了算命先生。表面上我只是走街串巷,暗中却在观察官员们的一举一动,记住那些想升官想到发疯的人。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我,有些人为了升官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只有这种人,才能作为我的目标。然后装作从他们宅子上看出了吉兆,主动上门指点迷津。他们见我算卦准确,往往不假思索,就按照我指的路子,把大批金银送给了九通天师,希望得到什么禄星关照。其实,不是我的卦灵验,而是我事先早就记住他们的姓名、年龄、职位、想要的官职,还有他们为跑官所准备银子的数目。银子的数目是从胡惟庸、章惟、虞思道等人那里得到的。每次有人行贿他们,他们就会坚决拒绝。但却记住来人送来的钱款数目,再转告我。我与他们几个人都是单线联络,而他们之间则是心照不宣。所以表面看来,他们都是清正廉洁、公正无私的好官。

那些人把钱物送给九通天师,九通天师再通知我,由我转告胡惟庸他们。他们就会根据各人所给钱财的多少,酌情给予提拔安排。升了官的人逢年过节还必须答谢禄星,否则有可能丢官罢职。这是我特别提醒他们的。答谢的办法也是通过九通天师。九通天师是一位道士,早年和我以及胡惟庸关系密切。

九通天师收到钱物后,暗中运送到白家祖坟,交给朱傕严加封藏。朱傕也是一位开国将领,被当今圣上贬官后,怀恨在心,时刻存有报复之心。他和胡惟庸早就认识,走投无路之际,上门投靠。胡惟庸觉得这个人够仗义,就悄悄收留了他。后来白家祖坟需要一名得力的主管,才把他抽调了过来。

白家祖坟的来由要从十五年前说起。白家祖坟本是隐柳镇白家村的一处老坟。当年韩山童、刘福通发动红巾起义,天下豪杰纷纷响应,战火四起。白家村在兵荒马乱中被夷为平地,只有几个村民藏在白家祖坟,躲过了大难。当年我跟随胡惟庸督运粮草,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还发现坟墓里有白牛白马之类的道具。村民们交代说,白氏家族的族长是个大善人,又笃信神灵。为了抬高家族声望,对外编了个故事,说白家祖坟里经常冒青烟,还能显灵。倘若贫寒人家难以度日,只要到白家祖坟祷告一番,求些米面油盐锅碗瓢盆之类,管保有求必应。其实,那些米面锅碗桌椅之类的东西,都是预先藏在坟里,由那几个村夫送上去的。他们几个人不干别的,就只负责管理白家祖坟和保守秘密。为了增加神秘色彩,他们特制了各种道具,扮作神马神牛,其实都是吓唬人的。

当时,我在冥冥之中感觉这个地方日后也许会派上用场,就提议杀死了那几个村夫,掩藏了墓门,从此白家祖坟就成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鬼域。几年后,我和胡惟庸等人想发财,又担心贪赃受贿被查出,就想起了这个荒坟。我认为这是个极为隐秘的地方。人们普遍迷信鬼神,把财宝藏在这里,恐怕一百年也不会被发现。再加上有意制造一些神神叨叨的死人事件,应该没有人敢来这种地方窥探秘密。于是我派朱傕带人暗暗来到这里,改造墓穴,开挖地道,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潜藏在白家祖坟的人都是胡惟庸当年的旧部,由朱傕统一指挥。他们穿的藤甲也是在筹措粮草兵器时偶然发现的,当时胡惟庸觉得这东西稀奇珍贵,就暗自截留了下来。

口供后边附有一份各地行贿官员的名单,光是五品以上官员就多达数百人。末尾还特别注明,由于年代久远,有些人的名字和行贿数额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特别大的几个,其中单是都转运盐使司一名要员就累计送黄金三万两、白银一百万两、各式珠宝珍玩三百二十余件。真是怵目惊心,叹为观止。

晚饭后,宫里来人传皇上口谕,命韩宜可进宫见驾。

朱元璋关心地询问了韩宜可的家人情况,然后话锋一转,和颜悦色问道:“韩爱卿,白家祖坟一案审查得怎么样了?”

韩宜可奏道:“臣正打算明日早朝向皇上奏明此事,此案基本上已经水落石出了,还有一些枝节问题尚需进一步查明。”

朱元璋示意韩宜可坐下,说道:“哦,韩爱卿,可将案情大意讲给朕听听。”

韩宜可便将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大略陈述一遍,最后说:“此案的主犯不是别人,正是宰相胡惟庸。”

朱元璋听了,久久没有说话,两眼默默望着屋角的烛光出神。韩宜可忍不住开口道:“皇上,微臣之意,明天在金殿之上公开宣布抓拿胡惟庸,由都察院严加审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朱元璋忽然一摆手道:“不行!”

韩宜可吓了一跳,问道:“为什么?”

朱元璋思索了片刻,才仰头眯缝着眼答道:“胡爱卿跟随朕南征北战,功高盖世,算得上我大明王朝的擎天玉柱。你这份奏章一旦公之于众,胡爱卿的官位乃至身家性命定然不保,还要牵连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对于这么多人,该怎么处理?如果大开杀戒,恐怕全国的官员就所剩无几了。如果不杀,如何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因此,这个案子目前只能压起来,拖延几年再说。你们都察院可以继续调查相关的人员,但只能调查,不准处理。”

韩宜可早听得瞪大了眼睛,说道:“皇上的意思是,对贪官污吏只查不杀?”

朱元璋点头道:“嗯,对。”

韩宜可追问道:“就是说,他们那些违法所得,可以一如既往地挥霍享用?”

朱元璋一点头道:“对。”

韩宜可平生第一次听到如此荒谬的圣意,忍不住气往上冲,抬高声音道:“也就是说,那些胆大包天的贪官狗官,可以照样贪赃枉法,鱼肉百姓?”

朱元璋道:“对。这是没办法的事,这个案子实在太大了。”

韩宜可肺都气炸了,只觉得两眼冒火,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腾地站起身,厉声说道:“荒唐!荒唐至极!历朝历代,哪有这么治理国家的?这简直与黑暗腐朽的元朝有得一比。”

朱元璋似乎没听见,仍旧默默地望着烛光。

韩宜可继续道:“皇上身为九五之尊,口口声声扬言要杀尽天下贪官,可一旦事到临头,竟然如此袒护旧臣,如此胆小怕事。胡惟庸功劳的确大,作用的确大,可我大明朝难道离了胡惟庸,就要改朝换代么?难道杀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赃官污吏,就找不到做官的人了么?可笑,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朱元璋望望韩宜可没有出声,嘴角挂着一丝无法理解的微笑。

韩宜可怒发冲冠,继续说道:“这个胡惟庸,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的贤臣良相模样,骨子里却是一个最狡猾的贪官。他的胃口大得惊人,说他贪得无厌毫不为过,世上贪官恐怕无人能及。他依仗权势,把持官员任免升降的大权,大肆卖官鬻爵,藏污纳垢,致使各地官员步其后尘,争相效尤。可以说,像涂节、李莽、蔡克中乃至各地的知府、知州、知县,以及各级衙门里多如牛毛的师爷贴书皂隶们,都是他胡惟庸一人带坏的。如果他能洁身自好,广纳贤才,怎么会有那么多无耻败类钻进官场,徇私枉法,蝇营狗苟!可怜天下多少无辜百姓,身处赃官酷吏们的魔爪之下,水深火热,艰难度日,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讲,有苦无处诉。长此下去,大明不亡,就是天道不公!”

朱元璋终于开口道:“韩宜可,你说完了没有?”

韩宜可已经失去理智,愤然说道:“我还没说完!我心中的痛苦深似大海,罄竹难书!我仿佛看见无数穷苦之人在茅屋中哀叹,在酷吏们的棍棒下惨叫,在风霜雨雪中忍饥挨饿。他们眼巴巴地盼望着他们心中的圣主来拯救他们,却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明君圣主,正为了偏袒自己的一名旧臣,而要销毁他全部的犯罪证据,好让他继续作威作福,残害苍生!”说完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朱元璋望着韩宜可,沉默良久,恶狠狠地说:“韩宜可,就凭你今日所说,朕就是杀你一百次也不为过。”

韩宜可脖子一拧道:“就算是千刀万剐,有何惧哉?”

朱元璋厉声道:“混账!你就不怕朕灭你九族?”

韩宜可脑袋一扬道:“便是灭我十族,我也无怨无悔!我只替那些受苦的百姓叫屈呀!”

朱元璋一拍桌案,喝道:“来人,命锦衣卫将韩宜可打入死牢!”

自从当上这个皇帝,朱元璋没有一刻消停过。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很晚才能安睡。只要睁着眼,面对的都是成堆的奏折、公文、信件和各种各样只能由他这个皇帝来处理的事务,以及无数颗摸不着猜不透,却又必须摸着猜透的可怕人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寒来暑往,莫不如此。他有时甚至觉得做帝王很乏味,很痛苦,远没有普通百姓生活幸福。有人曾经统计过,朱元璋平均每天处理的大小事务达四百余件,且这些还是胡惟庸从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章信件中提前筛选出来的。不然,加上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朱元璋的压力会更大。

朱元璋从不游山玩水,不是没兴趣,而是没时间。

不过今天他忽然来了雅兴,于百忙中要抽身去胡惟庸家观赏醴泉。胡惟庸一大早就兴奋不已地赶来报告,说自己相府的水井里昨夜喷上来一股清泉,超过地面高达三尺有余。泉水呈浅粉色,绚丽如虹。水质甘甜异常,还散发出一股细腻的酒香。朱元璋听罢惊奇万分,疑道:“居然有这种事?!”

胡惟庸激动地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皇上,这是祥瑞之兆啊,预示着我大明国运昌隆,前景无限光明啊!”

朱元璋越听越高兴,站起身搓着两手,眉飞色舞道:“这么说,是上天在昭示我们,我大明即将步入一个繁荣兴旺、富足升平的新时期了。”

胡惟庸道:“是啊,是啊,我们很快就能摆脱开国初期物质匮乏的困境,走上一条百业俱兴的康庄大道。”

朱元璋笑得合不拢嘴,喜不自禁道:“太好了,太好了,朕日日夜夜为国事操劳,辛苦总算没有白费,现在终于看到希望了。太好了,过不了几年,我大明也许会像汉唐一样昌盛发达。我大明必将名扬四海,万国来朝。我朱元璋的丰功伟绩必将彪炳史册,光耀千秋!”

胡惟庸连连说道:“是啊,皇上,是啊,这一天就要到来啦!”

朱元璋不停地来回走着,忽然说道:“哦,对了,胡爱卿,朕要去你府上观赏醴泉。我记得宋真宗曾在泰山醴泉之上修建灵液亭,朕也要在你家敕建一座亭子,就叫仙液亭。你快回去准备准备,朕这就沐浴更衣,然后立刻赶去你家。”

胡惟庸忙不迭答应着:“好好好,是是是”,火烧屁股似的一溜烟走了。

朱元璋收拾停当,乘上龙辇,由文武百官陪同,浩浩荡荡出了紫禁城,直奔相府而来。刚进相府大院,大门就轰隆隆关闭了。朱元璋猛然间意识到不妙,急转马头想退回去已经晚了。只见相府内杀声四起,花丛后、屋门里、回廊上拥出来无数家丁。一个个手舞刀枪,满脸杀气,眨眼间形成一道厚厚的人墙,将朱元璋等人围在核心。

锦衣卫们想冲上去护驾,瞬间被弓箭手射倒一片。

陪同前来的魏国公徐达知道反抗徒劳无益,便挺身站在朱元璋前面,厉声高喊道:“胡惟庸,你出来!”

众人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说道:“徐将军,大呼小叫什么,这可是在我家里……”

话音未落,只见胡惟庸从正面的望月楼上慢慢露出脸来,身后紧跟着几名护卫。胡惟庸冲朱元璋作揖道:“皇上,您受惊了。”

朱元璋怒喝道:“胡惟庸,你好大的胆子,想弑君么?”

胡惟庸点头微笑道:“正是,请皇上原谅微臣的大不敬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放心,等我做了皇帝,会善待您的后人的。”

朱元璋伤感地摇头道:“胡惟庸,朕待你不薄啊。你身为百官之首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尊贵,何等荣耀。是什么让你铤而走险,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举?”

胡惟庸冷笑道:“朱元璋,别假惺惺了。你难道敢说,你对我没有心存杀念吗?你摸着胸口对天发誓,到底有没有?”

朱元璋眼皮一翻,点头笑道:“好一个胡惟庸,算你猜对了,朕的确想过要杀你,也知道你有了杀我的念头。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我本来想再等你几年,等到你恶贯满盈,才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料你却先下手了。朕承认,这次朕失算了。”

胡惟庸道:“你的确是慢了一步。凭借跟随你多年的经验,我深知你的秉性。对付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先下手为强。从韩宜可抓住算命先生李詹的那一刻起,我就清楚地知道,我的宰相之位坐到头了。若不拼死一搏,只能坐以待毙,于是就开始着手准备,设好了圈套随时等着你跳进来。值得庆幸的是,你果真跳进来了,而且跳得这么痛快,这么干脆。谢谢了,谢谢你给我这样的大好时机。”

朱元璋在车上变换了一下坐姿,问道:“胡惟庸,我就不明白,你已经富贵至极了,为何还要贪图那么多的钱财?那些黄黄白白的东西,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胡惟庸摇头道:“我是从战乱中走过来的,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什么样的罪没有受过?对于我来说,粗茶淡饭,旧衣敝服,吃饱穿暖就足够了,不需要锦衣玉食,更不需要金银财宝。”

朱元璋奇怪地问道:“既然这样,那你为何还要卖官鬻爵,收受贿赂?”

胡惟庸道:“我不需要,并不等于我的家人不需要。我的儿子、孙子、重孙、曾孙,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都很需要钱哪!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要为我胡家的子子孙孙留下享用不尽的财富。我戎马半生,好不容易做了高官,总不能只给子孙们留下个宰相之后的虚名吧。只有金钱才能让他们记住祖上的荣耀,才能让他们享受到祖先的恩泽。”

朱元璋喃喃地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胡惟庸啊,你也真够关爱你的子孙的。可是,你想没想过,普天之下,还有多少人在忍饥挨饿,还有多少人在风餐露宿,还有多少人在死亡的边缘呻吟挣扎。难道为了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不顾别人的死活吗?”

胡惟庸挥手打断朱元璋,蛮横地说:“我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别人的事与我何干?”

朱元璋鄙夷地摇摇头,道:“可悲,可悲呀。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就凭这点儿胸襟,你以为你做得了皇帝吗?”

胡惟庸哈哈笑道:“朱元璋,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你高深莫测,是一只最狡猾的老狐狸,没想到你也有糊涂的时候。实话告诉你吧,现在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有一多半成了我胡惟庸的亲信。他们的官职都是我给的,全对我感恩戴德,唯命是从。我的人掌握着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主要政权,只要我一个眼神,立刻就会黄袍加身。至于那些小老百姓,谁不听话我就大开杀戒,不信管不了他们。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朱元璋气得咬牙切齿,大声骂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胡惟庸笑道:“我的好皇帝,别发这么大火气,当心伤了龙体。说起老百姓,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刚才你说要等到我恶贯满盈才杀我,其实,我早就恶贯满盈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还记得你每天批阅的那些奏章吗?在那里边,你肯定没看到一份是参奏我检举我的。怎么回事呢?因为我把对我不利的信件奏折全都扣留了,都一把火烧了。如果给你看了那些东西,你肯定早杀我一百次了。还有,每天都有各地百姓告我那些亲信官员的状子递上来,累加起来有上万份,这些我也都全部销毁了。我怎么肯让我的亲信们挨刀呢?那不是砍我的胳膊么?宰相就有这个好处,可以欺上瞒下,在皇帝与百姓之间作梗,让民间的呼声传不到你耳朵里。这个便利可是你给的,可别怪我啊。”

朱元璋仰天长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朕日夜操劳,自以为给百姓办了很多好事。想不到,我却是闭目塞听,真正的民意竟在半路上被掐断。这是我这个做皇帝的失职啊,苍生啊,请原谅我的愚蠢吧。”

胡惟庸得意地笑道:“晚了,一切都晚了。皇上,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您是空着肚子上路呢,还是先吃些饭食再上路?哦,这样,黄泉路上无客栈,我看您还是吃点儿东西吧。毕竟我们君臣一场,怎么能让您做个饿鬼呢?来呀,给皇上吃几个包子。”

几名家丁向朱元璋身上噼里啪啦地投了一些包子,边投边像叫狗一样吆喝着。

徐达大怒道:“胡惟庸,你个狗贼!竟敢如此侮辱圣上,真该诛你九族!”

胡惟庸笑道:“徐大人,你搞错了。圣上是你的皇帝,已经不是我的皇帝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做你的皇帝。放心,看在多年同朝为官的情分上,我可以不杀你,好歹给你口饭吃。”

徐达大骂道:“呸!厚颜无耻的逆贼,你早晚必遭天谴!”

朱元璋轻蔑地说道:“不用等到将来,此时就是他遭报应的时候。窦唯何在!”

众人没听明白,正在犯嘀咕,忽见胡惟庸身后一名保镖剑光如电,须臾间杀倒另几名保镖,剑锋“哗”地架在胡惟庸脖子上。

胡惟庸像大梦刚醒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怎么回事。

顷刻之间,双方的优劣之势发生了颠倒。朱元璋喝退面前的相府家丁,倒背双手信步走上望月楼,来到胡惟庸面前说道:“怎么样,胡大人,没想到吧。窦唯是朕安插在你身边的马弁,他的真实身份是锦衣卫。”

大臣们听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平静,齐声喊道:“杀了他,杀了这个反贼!”

胡惟庸毕竟也是历经无数次战火淬炼的人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不惊慌。只是后悔刚才太过得意忘形,没有立即将朱元璋杀死。面对威严不可侵犯的朱元璋,他翻了一下眼皮,仰天叹道:“皇上果然高明,竟能收买跟随我多年的贴身侍卫。唉,功亏一篑,胡某命该如此啊。杀吧,我这一族老小共有二百多口,你就尽情地杀吧!”说完闭眼等死。

然而就在这时,也不知从哪里忽然飞来一支利箭,正中窦唯命门。就在窦唯倒地的瞬间,胡惟庸已跳了出去,撒腿就跑。朱元璋大怒,正要追赶,前边乱箭齐发。朱元璋猝不及防,被一支飞箭射中右肩。徐达见状奋不顾身冲上去,挥剑挡打雕翎,掩护朱元璋撤退。

带领弓箭手杀过来的是平章政事涂节,这个胡惟庸的走狗帮凶!

此时,楼下那些家丁闻声而动,挥刀舞剑杀向文武百官,相府内顿时鲜血四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若不是凉国公蓝玉等一班武将临危不乱,指挥锦衣卫护住文官们,有条不紊地向外突围,势必死伤更加惨重。

望月楼那边,徐达和几名锦衣卫保护着朱元璋,与扑上来的家丁奋力拼杀。徐达看得出来,这些反贼虽然都是黑布粗服,却是一支经过特殊训练的劲旅。

尽管朱元璋、徐达、蓝玉都是杰出的军事奇才,但今晚带的兵马实在太少了。相府家丁人多势众,绵绵不断拥上来,犹如一团团疯狂弥漫的乌云。眼看着自己人越来越少,反贼越杀越多,朱元璋真的开始绝望了。又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所有的锦衣卫已经全部战死,周围只剩下二三十个官员,其中大部分也都负了伤,一个个浑身血污。

胡惟庸再次满脸得意地出现在望月楼上,笑吟吟地望着下边。

朱元璋心想:莫非真要江山易主了么?忽然,朱元璋眼前闪过一道白影,紧接着就见望月楼上多了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那女子快如鬼魅,剑走龙蛇,胡惟庸身边的十几名侍卫眨眼毙命。胡惟庸大惊,正要逃窜,只听那女子用娇美而充满威慑力的声音说道:“你自以为逃得掉么?”

胡惟庸顿时呆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却故作镇静地说道:“姑娘何必多管闲事,这里的事与你无关。”

那女子原来是白如雪,她厉声道:“狗官,少说废话,还不叫你的人住手!”

胡惟庸还想拖延时间,忽见府门轰隆一声巨响坍塌下来,只见骑在马上的韩宜可,指挥周观政、周忱、吴讷、余敏、况钟、彭占祺、袁可立等上百名都察院的人冲杀进来。又见纪纲、门达、许显纯、田尔耕、逯杲等一队锦衣卫如狼似虎狂奔而来。继而无数御林军也杀了过来。几路人马合成一股,虎赶羊群般杀进敌阵,局面瞬间发生了逆转。

胡惟庸见大势已去,散了架似的瘫坐在地。

瑞雪飘飘,花灯璀璨,焰火弄彩,鞭炮震天,上元良辰,普天同庆,全国上下沉浸在浓浓的节日气氛中。南京街头,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每年的这个夜晚,韩宜可都会上街观灯。

街上没有尽头的花灯使他流连忘返,喜不自禁。那一盏盏跑马灯、老虎灯、菊花灯、莲花灯、麦穗灯、二龙戏珠灯、百鸟朝凤灯、吉祥如意灯,犹如一团团美丽的星斗,与飞旋的雪花构成一幅美妙的催春图,把人带入一个如梦如幻的神话世界。

周观政、吴讷、纪纲、余敏、门达、许显纯等人跟在后边,手舞足蹈,兴奋不已。

“与民同乐,才是最大的欢乐啊!”韩宜可望着熙熙攘攘的赏灯人流,感慨地说。

周观政等人附和道:“是啊,一个人取乐有什么意思,所有人共同取乐才能形成欢乐的海洋。”

纪纲叹口气说:“如果不是杀了胡惟庸这伙败类,说不定此时天下正陷入战火之中,百姓们哪有心思赏灯啊!”

周观政问道:“韩大人,有个问题我至今搞不清楚。那晚皇上看过李詹的供词,明明可以贪贿罪立即抓捕胡惟庸,却没有这么做,还对你说担心打击面过大,造成局面失控。可是等到胡惟庸谋反的事实形成,又毫不手软地处决了胡惟庸的大批同党和几千名贪官污吏。他的举动明显前后矛盾,到底为什么呀?”

韩宜可抿嘴笑起来,却不作任何解释。周观政生气了,埋怨道:“我说韩大人,大家都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有事你何必瞒着我们,说出来听听有什么不好。”

韩宜可看了众人一眼,说道:“告诉你们也可以,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千万不能到处乱讲。否则,大家都会掉脑袋的。”

众人说道:“大人放心,我们都是久混官场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乱说。”韩宜可回头望望五彩斑斓的街道和人群,转过脸来问道:“你们知道宰相一职已经传承多久了吗?”

众人答不上来。韩宜可解释道:“从商朝的时候,就有了宰相之职。历朝历代,宰相都是最高的行政长官,皇权与相权的冲突从没停止过,二者是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

周观政若有所悟道:“噢,我似乎明白了,胡惟庸作为宰相,权力太大,所以皇上想踢开他。”

韩宜可道:“大意是对的,不过你的解释过于笼统,还是听我细说吧。宰相一职,包揽了各级官员任免升降的全部大权,有时连皇帝也无从干涉。从胡惟庸随意提拔罢黜官员的举动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而我们这位朱皇帝,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在他眼里,宰相这个千古不变的官职,成了他施展抱负最大的绊脚石。何况胡惟庸又的的确确卖官鬻爵,祸乱朝纲。因此,废黜宰相一职,你们听清楚了,不是废黜胡惟庸,而是废黜宰相这个职位,就成了皇上一个重要的目标。

可是,宰相这个职位毕竟是自古就有的,历朝历代无不设立这个职位,要想一夜之间废黜它,谈何容易,天下人肯定不能理解。正是这个原因,才导致皇上听了我关于胡惟庸贪图巨额贿赂的报告,却十分反常地要把本案压起来,不追究胡惟庸的罪责。其实,他不是担心打击面过大,而是觉得废黜宰相这一职位的条件还不成熟。可是,出于脸面上的考虑,这种话又不便对人说出口,而当时我还没有领会他的意图,所以他才会将我打入死牢。”

周观政道:“哦,原来如此。”

纪纲笑问道:“听说韩大人被锦衣卫打入死牢后,并没有受到虐待,反而好吃好喝地招待呢。”

韩宜可点头道:“的确是这样。现在我明白了,皇上当时只是想阻止我查办胡惟庸,并没有真的想要我的命。”

周观政道:“这个朱皇帝,总是这么让人摸不清他的心思。不过嘛,他考虑问题也真够长远的。在那种怒气冲天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保护你。”

韩宜可敬服地说道:“是啊,要说我们这位皇帝,的确是高瞻远瞩。而且,他的运气也非常好。不久之后,胡惟庸就给他提供了废黜宰相之职的充分理由。主要表现在三点:一、由于胡惟庸是百官之首,朝中无人监督他,无人敢指责他的过错,从而为他大肆卖官鬻爵、贪污受贿提供了极大便利,以至于贿赂猖行,虎狼当道。官场上鱼龙混杂,乌烟瘴气,正义不存,律法失衡,对百姓造成了巨大伤害;二、作为宰相,可以随意欺上瞒下,翻云覆雨,操控皇帝与百姓之间的联系。这是胡惟庸亲口说的,也是对皇上最有利的一句话。

此外,三、宰相掌管朝廷财政大权和天下兵马粮草,随时可能发动政变,使无辜苍生陷入战火。这肯定是所有黎民百姓不赞成的。有了这三点,皇上当然就可以理直气壮宣布终结宰相一职了。前几日颁布的诏书你们都看了,诏书明确规定,以后不再设立中书省和宰相,而是由皇帝直接管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从此,宰相这个职位算是走到头了,以后不会再有宰相出现。至于胡惟庸,他不过是这种政体变革的牺牲品,成了中华历史上最后一位宰相。”

众人终于清楚了,原来朱元璋竟是如此莫测高深,大智大慧。

大家又观赏了一会儿花灯,周观政忽然说道:“韩大人,这样的良辰美景,不喝几杯太可惜了。我们去热闹一会儿如何?”

众人都表示赞成,于是踏着越来越厚的瑞雪往回走。

纪纲道:“不管怎么说,处死胡惟庸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这老小子诡计多端,他对吴伯瀚封官许愿,让吴伯瀚把那两颗夜明珠埋在吴伯宗床底下。幸亏吴伯宗宁死不招,不然就成屈死鬼了。”

吴讷问道:“听说李莽被判了腰斩之刑?”纪纲点头答道:“是。另外何添观、顾英等人被剥皮。特别是顾英这贼畜生,是活着剥皮的,一直剥了三天,真是罪有应得。”

想起李莽,韩宜可心中掠过一丝酸楚。不过当他抬头望见满街里无数张欢乐的笑脸时,心头的感伤很快消散了。他放松似的做了一次深呼吸,默默地想:与天下万民的福祉相比,个人的悲欢又算得了什么呢?

拐过一个弯,再往前就到都察院了。

纪纲又说道:“这次多亏了白姑娘。要不是她危难时刻大显身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吴讷感叹道:“白姑娘伤还没好利落,就执意要返回来。也是皇上洪福齐天,恰恰在生死关头遇上了白姑娘。”又不无遗憾地说道,“唉,如此良辰美景,要是有白姑娘在该多好啊。”

余敏道:“说不定她在什么地方,也正随着人群观花赏灯呢。”

纪纲笑道:“哈,吴讷,听这话你是不是对白姑娘有意思呀?!”

余敏和门达、许显纯也跟着起哄。

周观政回头笑道:“你们几个臭小子别笑话吴讷。依我看哪,你们心里八成都对白姑娘有点儿那个意思。”

一句话说得几个年轻人脸红耳热。大家抬头凝望着飞雪中美轮美奂的彩灯,感觉白如雪那张俏脸,正在灯影里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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