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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

 泠申 2022-07-06 发布于江西

这个大厅,她已经来过很多次,朋友的婚礼,自己的婚礼,各种生日宴谢师宴之类的,大都在此操办。她几乎闻见餐厅细煎鸡排的味道,某种程度上,这让她不断想起青涩年华里,那些轻盈的过往,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在大学时代,和朋友们那会儿常常去吃鸡排,虽然,她不怎么喜欢吃,可一来二去,习惯了,也觉得味道不错。

实在是个喜庆日子,朋友的小孩儿考上大学,一所西部的一流大学。她知道那个孩子的分数,还特意了解那个分段的排名,按这个分数,足以被沿海的重点大学录取,可为什么去了印象中寥落的西部,她着实有点想不明白,不过这些都不是局外人所能决定的事儿了。现在,她只需要找一个妥当的位置坐下,然后安静地吃完酒宴。

事实上,当她迈进大门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尽管流年岁月,在他的鬓角留下了难堪的灰丝和白发,他仍然记得第一次和她相遇时的情景——河边杨柳旁,夕阳欲跌落,昏黄如散金。无论在照片之中,还是现实里,她实在算不上好看,尤其那饿出棱角的脸骨,显出一种垂老之相,这令他心中一紧。匆忙而尬然的相见甚至在她的回忆里不算一次正式的相亲,她以一种极为轻巧的语调说,噢,那天我们是见了一次。除了这些话,他还记得初见时,她的语气和表情,羞涩而令人怜爱。后来他俩正式相亲,吃饭,看电影,细碎的脚步穿过茫茫的人海,在寂静的道路上分别。他极喜欢理工背景的她的谈吐和智识,那绝非后天努力造成的表象,而来自于深厚的家学濡养。对此,她似乎不仅心知肚明,知道这种异于小城同年龄女孩儿们的内在优势,还懂得在接触时的很巧妙地利用它。分别之后,他极为思念,屡去电话,却总被拒接,微信竟然也是静默。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半年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感情温吞,后来,在一次极小的话题之中,他们爆发了争论,她提出“就此拜拜”,并再无消息。他陷入了一阵很大的困境,睡不好,每日醒来,缠满愁绪,可悲的是,他仍试图取得女孩的信任,并采用一种很不妥当的方式,去挽回她。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尽管痛苦,他依旧对她念念不忘。一段时间过后,他逐渐相信,也许在时间的冲刷下,脑海里对她的印象只会是模糊的一坨,一种释然的倾向油然而生。三个月后,他碰见了现在的妻子,活泼、可爱、聪慧,最关键的一条是,爱他。在最亲密的时刻,她总让他抱着自己,让汗液交融……多年以后,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在应试路上势如破竹……小孩对西部的光景,居然尤为在意,并许愿去那边发展。他同意孩子的志向,或者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这是双向的挣脱,在小孩急需要跳离原生家庭的束缚之时,他和妻子也愿意从抚养的劳累中按下暂停键,回归平静的夫妻生活。只是,偶尔,极偶尔,他还会想起她来,机会终于来了,在一次郊游之中,一家三口前往附近一处新晋的热门的旅游中心,他因为脚踝的伤势无法登山,只好在山下等待妻儿,此时,他和她相遇了。那种美妙的知觉的浮现,令他激动不已。当然,最让人欣慰的,还是她主动招呼,迎面而来,旁边是她的丈夫,她说,你好啊,好久不见。他惊讶于她的变化,丰满的身姿,平素的面容,简直快认不出了。“你不是去北京了吗?”他问道。是啊,北京,然后我又回来了嘛。晚上,他俩在微信互诉衷肠,叹息岁月。那时,他才知道,她未能生育子女,至于原因,他还不能够知晓,但肯定不是生理因素。

她脚踩高跟,踏进大厅的时候,他想起二十年前。他有点惊讶,内心之中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完全不能掀起任何一点波澜了,但他仍然记得那种痛苦在脑中留下的瘢痕。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引导至最前面一桌。不了,不了,她拒绝,面露潮红。我就在这边就好,很好了,你儿子呢?我看看。她的动作激烈而倔强,最终坐在一处很不起眼的位置上。“他啊,跟同学在一起呢,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也不知跑去哪了?那你吃好哈,我还得去迎客。”

她坐在了想坐的位置上,往事浮现。

二十年前,她才二十四岁。毕业不久,考编不中,加上在应聘的单位诸事不顺,便有了大转向的想法。她喜欢上了几天前的相亲对象,是的,他学历不错,工作在编,人又挺高,虽说有些胖伯,总体长得蛮好,唯一一点就是有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其实,这也是一种好事,毕竟怎么说呢,太早合于俗流,也太是堕落无能的表现了,只是现在她年龄不大,又想往北京发展,而他还在家乡这个五线城市,怎么说,也有点南辕北辙。她不大想和他继续发展,或者说,不想有所纠缠,只是因为未来的路泾渭分明。她拼了命地学习,备考,期待被首善之地的某个重点大学录取研究生,几个月摒弃一切外联,至于他的嘘寒问暖,在这种大事前也根本不值一提,可人总是会疲倦的,特别是在瓶颈期,刷题的麻木和疲倦,以及对结果的忧虑,她需要一个发泄口,然后碰上了他持续的嘘寒问暖,她一直感谢这样默默的关心,她也知道,静默不回复的结果。时间,抚平了一切不安,她顺利考完。而此时,他也预感一切都将结束了。考完就意味着被掏空,空荡荡的时候,她想起他,想去弥补,想去见面,甚至她对他有一点心疼。在接近年底的一次聊天中,她约他吃饭,聚一聚,她问他吃什么,他说都可以,却反问她爱吃啥。有这种偏待,她很开心,坚持要请他想吃的,他说,那就有点锅气的东西,驱寒。她约在了一个新开的羊肉火锅店。那是多么令人激动晚上啊,她早在三天之前就想好要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化什么妆,想好了要讨论什么话题,甚至几个抱怨领导的槽点都已清晰,她渴望一种腾空的生活,原来真的豁然开朗,以前的一切忧虑只是在重压之下的些许变态和极端而已,她几乎在演析他的未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也可以回到家乡,和他一起工作,结婚,生小孩儿吧。她内心荡漾,悸动不已。不过饭局当天的消息却给她浇了一盆冷水,因为工作原因,他必须加班,因此也赶不上吃饭。震惊之余,她感到一阵眩晕,好在也不气馁,只是觉着因为工作嘛,也正常,可是后续的聊天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氛围,她发现他总是自说自话,或者讲一些很难理解的观点,这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疏远。于是乎,那天的“争执”不容分说地到来。二十年后,她想起这回事,仍感到不可思议,何以那会儿就被一件这么不起眼的小事点燃了,不由叹息一声。

酒宴正式开始了,她终于看见他的孩子,长得很像年青时候的他,青出于蓝胜于蓝,灵气而阳光。孩子很勇敢地站在灯光聚焦之处,感谢这个,那个,然后讲出了他之所以选择西部的原因,条理清晰,令人动容。至于小孩说的那个理由,她感到非常熟悉,又相当陌生,她愈发地喜爱他,甚至想,如果自己有个女儿,就一定要许配给他,想到此处,她一阵伤心。

酒宴结束,众人作鸟兽散。她吃了一点,喝了一点白酒,也不怎么饱,独自往回走。忽然,孩子的声音叫住了她:

“阿姨,阿姨,你好。给,一封很旧的书信,是我爸爸的,他曾经讲了这个故事。阿姨,这封信从来没有寄出去,没有人看,我想爸爸也快忘记了它。”

她愣愣看着牛皮信封上的一行字,是最初的单位地址,还有最初的那个手机号码,最后,是自己的名字。字写得潇洒,秀气。

“谢谢你。”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发现他并不闪躲和惧生:“你很棒,你爸爸怎么说我的呀?”

“阿姨,有一次他做梦都梦见你了,还喊你名字。”

“天哪!你妈妈知道吗?”她畅笑道。

“嗐,她知道也不会说啥的。很多秘密被透露出来之后,它就变成一个梗啦。嗯,阿姨,要不要我叫辆车送你回家?”

“不用,孩子。阿姨慢慢走。”

“可是天还很热呢。”

“不要紧。这么多年了,阿姨都是这样一个人走。”她转身过去,近乎用喃喃之声,解释道。她把书信放进了红色的皮包里,孤独地向前走着。天确实是太热了,她抬眼看了看炙热的阳光,不得不低下头,快步朝前,忽然眼角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心底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既不是悔恨,也不是欣慰,而是浸润在岁月苦涩中的某种应激反应。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正躲在酒楼的某一角,偷偷观看着这一幕。她的神情,已然宣告了所有。他呆若木鸡,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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