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这一天玛莎刚出生的女儿死了。 一个故事的起点是重要的,它告诉我们作者打算从哪里开始讲述一个故事。《女人的碎片》这部电影的起点是一个母亲的女儿死了,我们便知道之后的故事都和这份丧失有关。 在女儿死后不到一个月,玛莎就回到公司上班了。她穿了一件红色大衣,踩着高跟鞋,穿过寒风凛冽的街道,面无表情地应对同事们的各种眼神。玛莎表现得好像很正常,好像她已经接受了孩子去世的事实。她稀松平常地问丈夫“今天过的好吗”,在丈夫的回问下答道“很好”。她摘下了丈夫给女儿准备的相框,清理掉给女儿买的各种绘本,因为它们用不上了。看到丈夫痛哭,她仿佛也毫无波澜。但事实上玛莎过的并不好,她的外在功能似乎一切正常,但内在却隔离了一切感受,也无法用语言去说她的感受,她变得麻木、隔离和疏远。 处于抑郁状态的玛莎,无法安抚另一个饱受痛苦的人,她的丈夫。在丈夫身上,我们看到他的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失去女儿他是悲伤的,无法平息的痛苦让他处于一种偏执分裂的状态,他觉得自己的的创伤和丧失是由一个迫害者施加到他身上的,他一定要找到这个迫害者,以牙还牙。他对医生愤怒,因为医生无法回答孩子为什么会死亡;他对助产士愤怒,他觉得是她的疏忽造成了孩子的死亡;他对妻子愤怒,因为妻子变得疏远,因为妻子私自决定把女儿的遗体捐赠给医疗机构;他也对死去的女儿愤怒,活着的人感觉被抛弃,他感觉到被女儿抛弃,绝望地对着湖水喊出声“你为什么不想活下来?” 在强烈地痛苦下,玛莎的丈夫出轨了,最终选择离开玛莎,回到家乡西雅图生活。他是一个造桥工人,在出轨的那天,他看到一幅桥梁照片。他讲起这座桥在40年代坍塌了,很多专家学者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桥梁的各方面性能完好,直到有位学者提出可能是共振的原因。物体会移动,当外在的振动源和物体振动频率一致时,共振就会发生,一座大桥就可能会被震垮。桥梁代表一种连结,它连结起两个地方,让联系和交流成为可能。桥是一种隐喻,可能象征着连结他和妻子的婚姻,或者连结他们的女儿。女儿的离世,像大桥坍塌一样少见,但的确发生了;女儿的离世也触发了他和妻子各自的创伤,当这些创伤共振的时候,他们婚姻的桥梁也坍塌了。回到家乡,于他而言是一种疗伤,他要回到故乡再次寻找失去的家的感觉。 为什么同样面对女儿的死亡,玛莎和丈夫有不一样的反应?相比丈夫,玛莎有一个更长的抑郁期,无法感受,也无法言语化感受。这可能是因为玛莎认同了死去的女儿。对于丈夫而言,失去女儿,是失去了一个外在的爱的客体;但是对玛莎而言,十月怀胎,母女共生,女儿首先是她的内在客体,是她自身的一部分。当女儿死亡的时候,玛莎的一部分也死掉了。Freud在《忧郁与哀悼》里写道,当忧郁发生时,失去的客体被内化进自身,成为一个惩罚性的、折磨性的自我,通过这种方式客体得以在自身内部被保存,从而防御了失去客体的痛楚。当玛莎认同死去的女儿时,她也在自己内部保存了她,再次拥有了她。她无法用语言表达想要拥有女儿的渴望,但是当她闻到苹果的味道,她想起了女儿,于是通过吃苹果的方式,她想要把女儿吃进肚子里,再次地拥有她。无意识地,她用书本上学到的种子发芽的方式,把吃剩下的苹果核保存起来,等待它们发芽。苹果核象征着女儿的一部分,通过让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她想要再次地孕育女儿,孕育生命。 推动玛莎去表达伤痛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的母亲。玛莎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母亲控制性很强,不喜欢玛莎的丈夫,也经常干预玛莎的婚姻。选择在家中生产,是玛莎自己的决定,她并不想听从母亲的建议去医院。在玛莎女儿去世之后,母亲希望她能站出来,在法庭上和助产士对峙,用赢得一场官司来弥补丧失。但玛莎控诉母亲希望自己去满足她的期待,出庭并不是她自己的愿望,玛莎开始表达她的愤怒。这一次,玛莎的母亲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她表达希望玛莎为她自己发声,表达她自己的感受,而不是逃避退缩。 真正帮助玛莎去言语化内在感受的是法庭上被告律师的一个问题。他问玛莎,”How do you feel when you were holding the baby?”(“当你把宝宝抱在怀里时有什么感觉?”)玛莎回想起女儿身上散发着苹果的香味。她冲去照相馆,看到洗出来的自己怀抱女儿的照片,第一次哭了,也第一次笑了。曾经怀抱女儿的感觉如此真切,她曾经感受过女儿的心跳、呼吸,感受过她的活力与生机,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虽然她死掉了,但她曾经因为爱而降临,她的降临也带来了爱与生机。玛莎内在的死亡小孩发生了转化,她的情感也再次流动起来,内心的坚冰融化了。她谅解了助产士,也许助产士的确有失误,但她并没有故意想害死她的女儿。无论审判的结果是什么,都不能弥补她的丧失。她不想把失去女儿的痛苦转嫁到助产士身上,成为另一个人的痛苦。恨,不是女儿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That’s not why my daughter came to the world。爱和感激才是。 4月3日,距离女儿去世大半年之久,玛莎戴着前夫留下的帽子,在他曾经工作的大桥上抛洒下女儿的骨灰。前夫工作过的大桥,前夫的帽子,象征着他的一部分和玛莎一起送别女儿,他们的女儿,以及他们的婚姻。 Ogden谈到哀悼的艺术时说,哀悼并不仅仅是一种心理工作,它是一种创造的体验过程。不需要是艺术家才能创造,日常生活本身就富有创造力。重要的不是创造出了什么,而是创造过程本身带来的体验。这一体验让丧失不仅仅是丧失,而是发生了转化。影片结尾,苹果核的种子发芽了,长成了一颗苹果树,一个小女孩爬上苹果树摘苹果吃。新的东西,新的生命被创造了出来。至此,玛莎的哀悼过程才算完成。从最开始的情感隔离,到用语言表达内在感受,从认同丧失的客体无法走出,到体会到丧失客体的好与坏,带着爱与感激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创造新的生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