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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小说」宋爱香|陨落(第三部)

 谭文峰sdqtneyj 2022-07-06 发布于山西

作家

干线

陨落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华夏大地。似乎在一夜之间,土地就承包到了各家各户,村里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将集体所有的耕地,按人口、劳动力比例“下放”至各户经营,耕畜、农机具下放各户管理和使用;对农田水利设施、荒山、荒沟、荒沙、荒滩、荒水,实行大包干责任制。从此以后,农民有了经营自主权,从事某项生产经营的“专业户”、“重点户”就纷纷出现了。不少的专业户、重点户成为农村治穷致富的带头人。农村里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久,就出现了新农村的崭新面貌、新奇景象。
看着村里人们都干劲冲天,郭老栓也不例外,焕发出年轻时的劲头。他每日里赶着毛驴车忙活在庄稼地里。当时户籍管理制度不是很完善,大丫、二丫、三丫上的是双户口,就是说县城里非农户口本上有,在郭老栓家的农业户口本上也有。这样,郭老栓家就意外的分到了五个人的口粮地,这可足够他一个人忙活的了。不过,农忙时,英子他们也会抽时间回来帮忙。后来,郭老栓把毛驴车换成了马车,家里的光景也日渐富裕起来。
石头已经是初中生了,他的成绩不太理想,也没有读完高中,哄老人说已经高中毕业了,后来办了假的高中毕业证。郭老栓夫妇也就放心了许多。这时大丫已经高中毕业了,在信用社上班;二丫只读完了初中,也被皮革厂招工了。十口人大家庭的日头过得和和美美,蒸蒸日上。英子恢复了她的财务工作,学文倒是混得不错,一个合适的机会当上了某粮站的站长。他为人实在肯干,虽然不善言辞,对工作却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对属下热心体贴,在粮食系统落下了很好的名声,深得领导与群众的一致好评。一年后,被提名为副局长的候选人名单。学文表面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私下里却沾沾自喜。他暗下决心,准备上位后大干一场,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下。
俗语说得好: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天不遂人愿,就在学文一家沉浸在安静祥和、平平淡淡的生活氛围时,居然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学文被隔离审查了,据说是因涉嫌贪污受贿被检察院起诉,然后被移交到司法机关等候处理宣判。
检察院同志突然来访对正忙工作的英子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捏在手里的杯子也猝然跌落地上,摔得粉碎,那掉在地面上的玻璃碴子就像刺在英子的心口上,生疼生疼。
英子整个人一下子颓败了下来,身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办公室的小刘见了连忙上前扶住她。检察院的同志说学文贪污了几千元钱,而且这个事实已经被上面核定。在那个年代,几千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是要被判刑的,学文是要住监狱的。
英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搞得晕头转向,自学文参加工作以来,在大家的印象中他是那么的勤劳朴实,胆小怕事,没有给家里拿过一针一线。自从当了粮站的站长,更是以身作则、清正廉洁,怎么可能贪污几千元钱?她猜想这可能是官场内部的争斗所致。一切都源于他竞争副局长的事情,对方想要彻底诋毁学文的名声。然而,事情怎么会严重到如此程度,非要把他送进监狱呢?
本来是平静安稳的一家人,再次接受命运的考验与折磨,经历猛
烈的暴风雨的洗劫。英子家里既没有关系和门路,也没有后台,几个女娃家都没有成人。自此,一家人只有窝在家里面哭天抹泪、拜求菩萨保佑。
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法制观念不强,遇到打官司的事情,亲戚朋友都怕惹火烧身,纷纷退避三舍,害怕沾染晦气、惹上官司。英子想求助于亲戚朋友,但是人人都避而远之。英子此时此刻明白了一个道理:贫居街头无人问,富居深山有远亲。如此这般,谁又会帮助自己呢?两个孩子还小,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个女儿也帮不上忙。英子百般周折,想尽一切办法,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案情进展的情况,一筹莫展。终于,在学文被宣判以后,英子才见到了他的面。
学文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他身穿着蔚蓝色的劳改制服,精神萎靡,本就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色,萎黄的脸如一张白纸,本来不大的眼睛凸显出来,瘦削的脸上突出的黑眼球依旧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依然可以看出他的无辜又无奈、坚强与睿智。他没有发牢骚,没有埋怨别人,也没有对英子多说事情的原委。只是微笑着交代她在家照顾好孩子们和四个年迈的老人。
负责看管犯人的狱警冲着他们吼道:“时间快到了,有啥要说的快点说!”
英子看着消瘦的学文,哽咽着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一想到他今后几年的日子要在监狱里度过,英子就有种天昏地暗的感觉,她保持着 平静的语调安慰着学文:“学文,他们一定是搞错了,你怎么会贪污呢?好好地跟他们说说嘛,让他们仔细查查,也好早点把你放出来。咱们不跟他们争那个什么副局长位置了,大不了回老家过咱们的农家小日子,怎么也比蹲大狱强啊,好吗?”
学文无言以对,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就被抓入监狱里。英子从监狱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大丫来了电话,问她见到父亲了没有,事情有什么进展。她极力忍住眼泪敷衍说暂时没什么事,还没最后定性。她不想让孩子们为父亲担忧,不想让孩子们误认为父亲是个贪污犯,害怕破坏学文在孩子们心中的好父亲形象。挂了电话,英子一个人沿着空荡荡的马路走着,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不敢想象这个事情的后果,双方父母知道后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更害怕这件事情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名声和未来。
身后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无意识的她不知怎么走在了马路中间,好心的司机鸣喇叭提醒这个无助的女人。她往马路边靠了靠,收起那烦乱的思绪,看着前方万家灯火、街灯闪烁,再想想家中未成年的六个孩子,还有远在老家的父母,果敢的擦干眼泪,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家里走去。
当英子走进巷子里,看见屋子里明亮的灯光和听见家里孩子们的欢快言语声,顿时感到是那么温馨。可以预料,那将是她今后生活的依靠和念想,她不能退却,一定要努力为学文讨一个清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学文的事情没过多久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刚开始的时候,乡亲们看见郭老栓夫妇总是指指点点的,等他们到了身边就转移话题。等到他们走开了,才接着话题继续议论纷纷。但这个坏消息后来还是传到了两位老人的耳朵里。这意外的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年迈体衰的郭老栓不堪重负,终于被击倒在床上,总感
觉再也无颜出去面见街坊四邻,再也没有力气拄着拐棍去大街小巷里走动。英子娘摸索着照顾着老头子,两个老人没有勇气去质问英子,只有在家里唉声叹气,苦苦期盼,期待着云开雾散的日子。
学文的父母亲则地处偏远山区,消息闭塞,又有女儿及外孙们围在身边开心解闷,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听到了消息。本来体弱的老父亲竟然一病不起,在雪花飘零的严冬季节,在对爱子的期待思念中含恨离去。葬礼在悲戚呜咽的唢呐声中结束了,留给世间的只有妻女们声嘶力竭、悲痛欲绝的哭声阵阵。三间土窑里只剩下学文的老母亲孤单的等待,伴随着无尽的凄凉。
时光如梭,一转眼年关将至。也许是家里少了学文,或许是英子和孩子们害怕家里清冷的气氛。放寒假了,孩子们高兴地骑着自行车,大的载着小的,帮着英子,拿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来到了老家。寂静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把树枝上筑巢的喜鹊惊得到处乱飞,落在巷子四周的大树上、房顶上、院墙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好像不欢迎这群不速之客似的。只有那些不知趣的麻雀,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吱吱吱”啄着孩子们滴落在地上的食物残渣碎屑,开心地四处梭巡、窥视着,交头接耳地探讨着,用人类无法听懂的语言交流着。同时,它们又似乎弄不清楚这一对老人家里从哪里蹦哒出来这么多的孩子,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往日里对老人漠不关心、疏于探视照顾,让这对老人在孤独忧伤中度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
躺在床上的郭老栓看着满屋子的孙男孙女,看着四个丫头出落得亭亭玉立、水灵灵的模样,再看看石头和源子兄弟俩虎头虎脑、潇洒英俊的两张精致的面孔,伸出干枯的右手揉揉浑浊的眼睛,老泪纵横,高兴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英子看见老父亲衰老的病态,看着老母亲明显塌陷的眼眶,想想自己这些年疏于对老人的照顾、忙着自己的小家庭,再想想饱受牢狱之苦的学文,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屋子里传出了一阵阵压抑的低泣声,和大丫、二丫们安慰和劝解外公和英子的细声细语。英子娘没有流眼泪,这么多年绝望的等待,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她经历了太多的打击和痛苦,苍老的心早已麻木,反应逐渐迟钝。她默默地走进厨房,摸索着系上破旧却干净的白色的确良布衬衫修改成的围裙,舀水和面,洗葱剥蒜,把储藏好久的腌制腊肉肠拿了出来,准备做一顿香喷喷的腊肉臊子拉面。厨房里响起了一曲热闹的“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交响乐。
英子娘开心地忙碌着,为了这难得而又欢心的团聚。
在元宵节的夜晚,璀璨的烟花“嗖嗖”鸣叫着,带着闪烁的金色亮光、拖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尾巴窜向那寂静的夜空中随即炸响。伴随着众人的尖叫声,许多珠绚烂的烟花升起,在广场上空绽放,五彩斑斓绚丽夺目,美得让人动容,让人心醉。
就在这喧闹的元宵之夜,在新农村的时代广场的上空,千万只烟火争先恐后的炸开,有的似孔雀开屏,有的似铁树银花,有的似樱花灿灿,有的似腊梅报春,浩瀚的夜空在烟花的照耀下五光十色、绚烂缤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英子一家人也来到了时代广场,石头和源子一左一右搀扶着拄拐棍的外公,英子和大丫搀扶着老眼昏花的外婆有说有笑地来到了空地上,开心地沉浸在节日里欢欣和谐的气氛当中。一家人暂时抛掉一切世俗的烦恼和忧伤,享受着全家团圆的甜蜜,欢度莺歌燕舞、礼花齐放的元宵佳节。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伴随着石头的成长,大丫和二丫相继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大丫在银行系统找了个帅小伙,农村出生,家境宽裕,可谓门当户对;二丫在皮革厂里找了个同车间的工人,长得蛮俊的,就是家里兄弟们多点儿,父母双亡,条件一般;学文还在监狱中服刑,人们并不追究事件的前因后果,然却会在茶余饭后唠嗑时提起此事。不难想象,学文的
事情无形中可能要影响孩子们的婚事。
然而,在一年之内,年过七旬的郭老栓夫妇俩却相继在老家的院子里面为大丫和二丫操办了像模像样的婚事。
农村人有着纯洁、质朴的天性,他们不会因为学文的事情而看不起他的孩子们。在善良的村民们热情的帮助下,大丫和二丫还是风风光光的出嫁了,郭老栓家的院子里增添了不少的喜庆气氛。那红色的双喜临门的对联在大门上贴了很久很久。那段时间里,郭老栓夫妇的脸上经常荡漾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大丫的工作上也有了起色,当上了某镇信用联社的信贷部主任。当时的法律不是很健全,人们的投资经营意识很薄弱。经历了特殊事情的国人,正处在从旧型计划经济向新型市场经济模式的过渡。在“解放思想,走改革开放的新路子”的中央新政策的导向下,内陆一些思想新潮的人们开始壮着胆子,闯深圳、跑海南,向银行借贷一定数额的款项以私人名誉开办厂矿、民营企业、养殖场等。他们是抱着自己创业、干一番事业的豪情壮志,去探索、去尝试着挖中国市场经济的第一桶金。借着祖国市场经济的东风,贷款投资创业的方式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接受,大丫的声望高涨,在县城金融界小有名气。大丫的老公也做了县农行的办公室主任。大丫和二丫先后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十口人的大家庭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春风吹拂下有了新气象、添丁进口,进入了鼎盛的时期。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党的政策发生了方向性的改变,实行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入狱五年的学文获得了无罪释放,出狱回到了郭老栓的家里。在英子和大丫两口子的陪同下,向郭老栓夫妇行礼,感谢二位老人为了这个大家庭勤勤恳恳、呕心沥血的无私奉献,感谢五年来老人家不计前嫌、尽心竭力地照顾英子和孩子们,辛辛苦
苦养大了六个子女,并且完成了大丫、二丫的婚姻大事。学文原来白皙瘦削的脸庞变得面黄肌瘦,重新获得自由的冲动和两位老人家健在让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丝血色。
随后,英子陪同学文去老家看望了学文的老娘。老娘卧病在床好久了,幸亏妹妹悉心侍候照料,勉强支撑着等待着学文出狱回家的那一天。学文和老娘、姊妹们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了起来。看看老娘那白发苍苍的面容,想到辛苦操劳一辈子的老父亲致死都没能最后见爱子一面,带着遗憾含恨离世了;想起自己无法赡养双亲、没能送老父亲最后一程;想到自己无端地被诬告经受的牢狱之苦,看看英子双鬓角密布深深的鱼尾纹和黑发中夹杂的丝丝白发,他悔恨交加,痛哭涕零:悔不该当初费尽心思,抛弃父母,入赘郭门,又耍手段把子女们都收在了王家门下;悔不该把石头狠心寄养他乡、不闻不问,再回想起当初对郭老栓夫妇的信誓旦旦、谎言欺骗……
“老天爷,我知道错了,这是报应啊……”学文哭吼着。他面如死灰,心口一阵阵隐痛,纠结着,痛苦着,羞愧地跪在老娘的面前,仰起头、举着双臂对着苍天呐喊、哭诉……
在服刑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在孩子们探监时对郭老栓夫妇发自内心的爱戴的言语中,他彻底醒悟了,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二位老人信任的背叛。带着内心深深的忏悔,他匆匆告别了老母亲,来到了郭老栓家中,又跪在当地声泪俱下地哭诉着,诉说自己的感悟,诉说对两位老人曾经的欺骗和心机,诉说自己如何欺骗英子、耍手段把孩子的姓氏改为王;诉说自己嫌弃石头出生柔弱、害怕日后拖累而寄养至
奶妈家倍受欺凌、小小年纪饱尝饥饿苦难。他边哭诉、边挥动双手左右开弓,用力挥打自己的脸,或者握紧拳头捶胸顿足,显然是痛侧心扉、悔恨不已。他不敢祈盼两位老人能原谅自己,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让他几乎无颜面对两位善良的老人!
在大家的好言相劝下,学文激动的情绪稳定了下来。英子娘盯着学文,似是终于吐出了一口恶气,释放了积压在内心十来年的积怨,昏花的眼前似乎明亮了许多,浑浊的双眼闪现出一丝欣喜的泪光。她看了看眼前的英子和学文,大丫和女婿,两手摸索着半靠在床上的郭老栓,说道:“老头子,莫生气了,消消火,你就原谅学文吧,他在那里面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其实,事实的真相英子早已经告诉我了。是我害怕你的火爆脾气,没敢告诉你,也不让英子告诉你!现在啊,看着孩子们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守着咱们这个家,常回家看看咱老两口,好好学习、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咱老俩就放心了!是不是啊,老头子?”
一场历时十余年的闹剧就这样平淡的谢了幕,郭老栓夫妇的朴实善良彻底感化了学文。无所事事的学文这段时间却成了家里的常客,翁婿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家里偶尔可以听到爽朗的笑声。经历了牢狱之灾的学文失去了先前的英姿锐气,变得消沉了许多。他失去了工作,整日里游手好闲、懒惰散漫,平素喜好喝两口的他逐渐变成了“酒鬼”,整日里手中提着一瓶廉价的白酒,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蹒跚,经常是说着醉话、打着呼噜就睡过去了。郭老栓夫妇看着沉溺在酒精麻醉中,日渐消瘦、萎靡不振的学文,惶惶不可终日,再次陷入了不安和担忧的日子。
幸运之星频繁降临在这个在风吹雨打中摇摇欲坠,屡次努力支撑奋斗,恢复了和谐完美的大家庭。日子一天天地平安走过,渴望着更
加美好的明天。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过三,坏事要临门。在郭老栓夫妇整日里因为学文成天买醉不醒而忧心忡忡之际,郭老栓的身体却出现了状况,他的血压不稳定已有好几年了。然而,倔强的他就是不听医生的劝阻,硬是把大丫买来的药丢在抽屉里,只有在头晕不适时才塞到嘴里两片,连水也不喝就那样干咽下去,从来没有把高血压当回事。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睡梦中的他被一泡尿憋醒后,害怕惊醒熟睡中的老伴,拖着不太利索的病腿翻身下床,他坚强地支撑着沉重的身子,对着尿桶“唰唰”的一口气排了个精光,刚舒服的松了一口气,听到外面淅沥的风雨声,不由皱了皱眉头,突然感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惊呼一声“老太婆,我难受……”随之便“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熟睡中的英子娘恍惚听到了有人在叫她,睡眼朦胧地伸手一摸,身边的人不在,被窝里还热乎着呢!她的眼睛看不清楚,但却听见“咚”的沉闷的倒地声。顿时情知大事不好,便急忙摸索着爬到窗台边找到灯泡的开关线绳使劲拽了一下,只听“啪”的一声,灯亮了。
她看见像是郭老拴倒在地面上,随之急呼道:“老头子!老头子!你说句话,别吓唬我,老头子……”她伸出双手顺着床边向下摸着,想要把老头子拉起来。
一切都是徒劳,躺在地上的郭老栓“哼哼”两声,告诉老伴:“俺还活着呢,别怕!”他意识清楚的试着抬起手,想要抓住老太婆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心急的他无奈地张着嘴巴,喉咙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话语,激动的流下来两行浑浊的泪水。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想要告诉老太婆,让她不要着急,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地活下去,要等着石头成家,给郭家生个一儿半女的,他死也知足了。
窗外的风停了,雨似乎也没有那么急了。英子娘模糊地看着地上躺着的老头子,听着他那断断续续的话语,慌乱地披上衣服,摸索着下了床,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着,抖抖索索摸到门口,费劲地打开陈旧的木门向院子里走去。只听“咣当”一声,沉重的门栓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那么的清晰、刺耳!
西间里,熟睡的学文被隔壁的开门声惊醒了,他急忙披衣下床,正好看到摸着门向外面迈步的英子娘。“妈,出什么事了?”说着话大踏步地抽身进了堂屋,看到躺在地上的郭老栓,酒醒了大半,跨上前弯腰猛地一使劲竟然把郭老栓抱起来,吃力地放在床上。
学文经历了监狱的磨练,遇事不惊,只是那牢狱之苦把他折磨的弱不禁风,再加上最近他连日以来酗酒,目前的他瘦弱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很难想象他刚才情急间是怎样将岳父抱上床的。只见他手抚着“怦怦”跳的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等气息平稳一点,把英子娘搀扶进屋里,让她陪着郭老栓。他拿来暖壶,倒了一大碗水先让英子娘喝,然后拿着小勺给郭老栓喂了几口,细心地用小勺给郭老栓润润口唇。随后,拿了一条毛巾,用热水弄湿,轻柔的给病中的老人擦干净手和脸,顺手掖好被子脚,让两位老人好好休息,关上门出去找医生。
走到院子里,学文控制不住的眼泪一涌而出,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淌下来的泪水。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绵绵的秋雨下个不停。雨丝不紧不慢地落在学文的脸上、脖颈里,顺着泪水无声地流下去,像一条抑郁的小溪,一条悲伤的小溪,一条绝望的小溪,他仿佛听到了死亡的脚步,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和窒息!下雨天,阴冷潮湿的感觉让学文透心凉!这一刻,他想到了父亲生的悲苦、死的凄惨,想到了家里边那白发苍苍无人赡养的老娘,再看看两位老人相濡以沫、勤劳朴实的一生相守,想到老人家的病情,他不由的加快了脚步,向大门外走去……
是的,学文看着老人家摔倒躺在地上的一霎那,他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紧缩感,一种生命渐渐失去的无奈,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历程。他不知道,老人家的生命能撑多久,老人家的魂魄会存在多久。但是他明白,老人家的时间估计不会太多了,可能又有一个亲人要离他而去了……
十一
清晨,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天色微微发亮,雨停了。老院子里传来了许多女人们嘀嘀咕咕商量事情的声音,似乎是害怕惊醒生病卧床的老人。
这是郭老栓生病后的第三天了。邻居们听说老人病重的消息便纷纷赶来探视安慰,英子和学文忙里忙外照顾着爹娘,招呼前来看望老人的亲戚朋友们。但郭老栓的病情未见明显好转,诊所的医生给他挂着点滴,告诉英子是她父亲长期不规律服药,平素血压不稳定、急剧升高导致的脑血管破裂出血,病情不容乐观。嘱咐英子陪着老人,看看什么时候老人能够清醒过来。如果能够完全清醒,那就说明脑部出血量较少,而且不是大脑的重要部位出血。如果病情逐渐加重,那就希望渺茫,准备后事吧。
这天一大早,院子里来了一群人,一进门就吵吵嚷嚷、蛮横粗野的样子,他们是郭老栓的本家兄弟老大的一家子人,学文和英子急忙走出家门迎了上去。
“大爹、婶子,明亮哥、嫂子,你们过来了,快往屋里坐!”
英子热情地称呼着他们。学文急忙给大爹和明亮发着“大前门”香烟,殷勤地点着了火。大爹阴沉着脸,接过烟卷,狠狠地吸了两口,随口“哼”了一声,进了堂屋,看着床上仰躺着的亲兄弟,眼睛里露
出了冰冷的寒光,隐约闪过一丝戾气。婶子和明亮两口子尾随着进了屋,屋子里的气氛无端地紧张起来,似乎狂风暴雨即将来临了。
听说有人来了,英子娘摸索着站了起来。英子忙过去搀扶着母亲,告诉她本家大爹一家子过来探望父亲了。英子娘颤颤巍巍、瞪着昏花的老眼说道:“他大哥,谢谢你过来看俺的老头子,哎!人老了不中用了。他这一躺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话音未落,眼角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他婶子,听说老三昏迷了,我们过来看看他的病情如何,跟你们商量一下他的后事。别等到咽了气,混乱中出差错。我也是个老不中用了,让明亮过来给老三当孝子,拖墓杆子,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分你我。让明亮给你们二老养老送终,我的儿子就是你们的儿子,不要跟我见外!啊,是吧,他婶子!”听着老大轻松的话语,看看床上还在垂死挣扎的老头子,英子娘明白了他的狠毒用心,气的嘴唇发抖,浑身直打哆嗦,刚想说什么,突然眼睛一闭,咬紧牙关,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了。
“妈,你怎么了?”英子那顾得上理会大爹,大声哭喊着,搂住昏迷不醒的老母亲。
“妈,妈!”学文吼叫着,急忙跑过来抱住了即将倒地的老人,和英子一起把她抬到了另一个床上,安置好。学文瞪着愤怒的双眼握紧拳头,盯着这群居心叵测的不速之客。
“好像我们不是一家子吧!这家里的事情有我和英子在,还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呢!就不劳大爹您操心费神了!赶紧带着你们全家人滚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如果你们再蛮不讲理、胡说八道,把老人气出个好歹来,我看你们怎么走出我家的大门!”
“你算那颗葱!一个外乡人,在这儿耍什么楞头青类!你是不是皮痒痒了?”明亮直着脖颈对着学文吼道,举起拳头朝着学文扑了过来。眼看着学文就要挨打了,英子急忙冲过来,挡住学文瘦弱的身躯,愤怒地瞪视着明亮!
看着英子拼命地护着学文,明亮趔趄着,举起的拳头停在英子的面前,近在咫尺,互相对视着。明亮毕竟是来挑事的,不知道是自觉理亏,还是良知未泯,他的拳头慢慢地落了下来,无力地捶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扭头走了。大爹他们看见英子娘昏过去了,一时也没了主意,毕竟是农村人,没见过大世面。本来想着闹翻天,借机会把老三的家产据为己有,把英子全家轰出郭家的,又担心闹出人命案还得吃官司!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赔本生意他才不会做。精明的大爹见势不妙,赶紧带着全家人灰溜溜的走了。
咱先不说英子和学文如何照顾爹娘的,简单介绍一下郭老栓家的情况。
郭老栓的父母是从河南逃荒上来落户的。郭家在村子里算是稀少的姓氏,总共不过是十来户人家,还都没有血缘关系。在村子里经常受张、王、李、赵四大家族的欺负和藐视。他的父亲头脑活泛,勤快、能吃苦,几十年下来辛苦操劳置办下一处房产,生下了三个儿子,在儿子们成家后相继离世。
郭老栓排行老幺(最小),三个儿子中就属他脾气好、正直善良。他不仅能够和邻里处好关系,还会精心侍候牲口,打理农活也得心应手,深得人心,年轻时当过生产队队长。而他的两个兄长就不争气了,懒惰、脾气暴躁,不精通农活,也不善于经商,脏活不想干,累活不想出力气,俏皮活又轮不到他们的头上,就不如老三的家境殷实,不曾想竟然由妒生恨、闹起了矛盾,彼此互不往来,到了没有大事不登
门的地步。
不知道什么原因,郭家的人丁不兴旺。弟兄三个,就老大家里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老二家一个闺女,老三郭老栓家媳妇婚后持久不孕,无可奈何下抱养了英子来顶门立户的。大爹家的二孩天生是个白痴,除了吃喝拉撒,屁事不懂,15岁了还得大人陪着,一不留神溜出院门,不是磕着伤着,就是抢了邻居小孩子的玩具,甚至还动手打那些年龄比他小的孩子,不让人省心,愁得大爹早早的就白了头。大儿子明亮结婚三年了,还没有生养。他家的小儿子还在上学呢。
英子娘一直没生下个一男半女,才抱养的英子,并且费劲心机当男孩子来养,供她上学,给她找工作,让她脱离农村去到城里打拼,就是为了躲避老大的胡搅蛮缠,不想与他纠缠不清。没想到又遇上学文耍心眼欺骗他们,引出一连串的麻烦。终于盼着风平浪静、雨后天晴,郭老栓又病倒了,还是脑出血,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怕啥来啥。郭老栓还没咽气呢,老大就急着来争家产,英子娘哪能不着急上火!幸亏郭老栓昏迷不醒,不然即使醒过来也会被活活气死过去!
郭老栓的二哥性情懦弱,膝下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因为惹不起大哥,怕他们欺负闺女,竟然在老大的恐吓威逼下,把闺女嫁了出去。二哥二嫂生了闷气,一年以内相继去世,都是明亮端着灵灯、拖着哭棍、当着孝子给料理的后事,自然二哥的家业就理所当然的被明亮霸占了。
这些事情学文也听英子断断续续地提起过,总感觉英子爹娘的身体不错,离考虑身后事还遥遥无期。再说他有他的私心,为了王家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算计了郭老栓夫妇一辈子,也给自己惹下了麻烦,现在是后患无穷。
学文后悔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自己做错事在先,授人以柄,说起话来底气不足。只能陪着英子,跟英子商量着怎么对付他们的阴谋诡计。
一场争执过后,院子里清净了几日。郭老栓的病情没有好转,英子娘告诉英子,让她给父亲准备好的寿衣和寿材,一旦老头子不行了,不要慌张,就记着慢慢来。还把石头喊了回来,让他陪着外公渡过人生的最后时光。其实郭老栓生病的这几天,大丫他们每天都轮流回来照顾外公外婆。特别是大丫,她们姐妹三都是外公外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成人的,她们听说有人来闹事,担心一旦外公过世,他们还会来找父母亲的麻烦,就一直请假在家住着。大丫的女婿不放心,害怕大丫作难,也留下来了。
又是一天早晨,山村里一片湿气迷茫,群山腰里雲雾缭绕,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恍惚间,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啼哭声……
郭老栓去世了。郭老栓在村里的人缘不错,曾经当过生产队长,声望很高,来祭奠的邻里乡亲络绎不绝,家里并没有显得冷冷清清。
邻居们都来帮忙料理后事。英子和学文常年在外,不太熟悉农村办丧事的规矩,许多的风俗习惯让他们俩哭笑不得。在郭老栓咽气的第二天,这家里的事情还没打理明白,英子的大爹过来了,他是给英子娘俩出难题来了。
“他婶子,英子是个丫头片子,也出嫁了,咱们商量一下老三的后事吧。明亮脾气不好,上次冒犯你了,我在家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在家闭门思过呢。等你原谅他了,你发个话,答应让他给他三爸端灵灯、拖哭棍,我这就叫他披麻戴孝,给老三当回孝子,咱风风光光的把老三打发了。你看呢,他婶子?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来,你看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大爹得意地摇晃着头发花白的脑袋,手里抽着学文给敬上的纸烟,稳坐在椅子上,得意地吐了个烟圈,感觉胜券在握,学文和大丫女婿
怒目而视,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英子虽然在家呆的时间短,经历了上次的事后,一点也没有慌张,把学文他们推到院子里去帮忙干活,还悄悄地叮嘱女婿看住石头,不要让他听见了,怕年幼的他会闹腾。
只见英子胸有成竹,平静地给大爹端来一碗水,放到桌子上,搬来一把椅子,把老娘扶着过来坐下,让大丫陪着外婆。
你看英子:身穿白色的孝服,腰间扎着用新麻搓起来的毛乎乎的一条粗麻绳,头上系着一块长方形的白布,一头乌黑的卷发简单的扎成马尾耷拉在脑后,下身穿着新做的白洋布裤子,腿缝上可以看到两条显眼的线头凌乱的裤边(老家的规矩:孝子们的衣服裤子都是毛边的,不能做的整整齐齐,以示孝心),裤边上缀着两块小小的红色布头(风俗习惯:避邪);脚上穿着白色的布鞋,鞋面上依旧用粗白线大针脚钉上去的白洋布,浑身上下一片洁白素净。
从父亲生病到现在,英子整日里忙着照顾两个老人,顾不上梳妆打扮、收拾自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原本胖乎乎、白里透红的脸蛋,因为休息不好、营养不良、精神不好而消瘦了,面无血色。再加上她本家大爹那天来闹事以后,她更是夜不能寐,考虑怎样既不撕破脸、又能顺利的安葬了父亲。每日里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幸亏有大丫两口子明白事理,给她出主意、想办法,告诉她只要咬住坚决不同意让明亮当孝子,让石头给外公端灵灯、拖哭棍,就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了。他们商量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
在屋子当中的一块门板子上停放着已经咽气的郭老栓。只见他身上穿着崭新湛蓝色的中山装,深蓝色西式裤子,脚蹬黑色紧口老年布鞋,直直地平躺着,手掌已经僵直,笔直地紧靠着裤缝,面部煞白,二目微闭,眉头舒展,脸部没有遮盖上(一般待亲人咽气后打扮停放妥当,会用一张白麻头纸遮盖面部,但是盖上就不能再揭开),头上也没有戴帽子。死后的郭老栓看上去就像是熟睡着,面慈目善,没有一点令人生惧的感觉。
老家的风俗很多,家里的亲人去世后要在家里停放数日,通常是把自己家的门板卸下来铺在两个长凳子上,摆在屋子当中,给亲人穿好寿衣后,抬上去停放数日。地上铺着许多的茅草,供孝子们磕头吊孝时垫在膝下。在前面摆一张桌子,上面点一盏长明灯,两边放着香烛纸钱,孝子们守孝的任务是看住灵灯绝对不能灭掉,轮流间歇地跪在茅草上烧点纸钱,每逢开饭时摆上贡品,让亲人在去阴间的路上吃好喝好、不能缺钱,以防没钱打点,被小鬼们欺负。
英子跪在灵前,点燃香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爹,女儿给你磕头了。大爹来咱们家看你了,我代他给您磕头烧香了。”然后,英子席地而坐,随手拖了一把茅草垫在屁股底下。面向大爹,仰视着他,说话了。
“大爹,你刚才的话我就没听明白,怎么让明亮哥来给我爹当孝子?我家有源子和石头,还有我和学文呢。”
正在得意的大爹听见英子发问了,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咱们郭家就是我家有儿子,你二爹埋得时候你又不是没有见。我们老弟兄仨倒商量通了。你是个女娃子,不能当儿子使唤,你大姐就是个例子,什么也不用她管,你也一样,你爹的丧事,我和明亮包圆了!”
大爹一看英子那架势,知道不好说话,就欺骗她说是事先老弟兄三定了的事。心里暗暗得意,看你英子怎样回答。
没等英子开口,英子娘说话了:“他大哥,你说的哪里话来!我家老头子虽然死了,我还在呢。他活着就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只是交待英子和你商量把他埋在祖坟,他就走的安心了。英子和学文是名正言顺的孝子,英子虽然是个女娃,你应该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把她当闺女看,打小就当儿子来养。既然她爹死了,她就是孝子,再难也得顶,就不用麻烦咱家明亮了。他一个娃已经顶了老二家的门了,不要把咱娃累坏喽!”
英子娘虽然眼睛看不清,她的心思缜密。她早就看出了老大的野心,一番话说的是滴水不漏,英子和大丫也暗暗翘起了大拇指。她的话很明白,告诉他:我不是老二,只要我活着一天,不可能让你白白的把家产霸占喽。
大爹气急败坏,猛地站起来,冲着英子娘叫嚷着:“瞎老婆子,你眼瞎了心眼不少呀,就数着你精了,你就臭美吧!我告你说,不准老三进郭家祖坟!既然你不仁,不要怪我不义,谁愿意掺和你家的破事,从此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一刀两断!哼!”他撂下一番狠话,气呼呼的走了,剩下英子一家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外面守候多时的学文他们见大爹失败而去,赶忙走进屋里,扶起坐在地上的英子,让她坐在床上歇歇。他们刚才没走远,就在屋外偷听着屋内的谈话。院子里的街坊四邻也挤了进来,七嘴八舌地给他们出主意、想办法。乡亲们都看不惯老大的霸道做法,他们不想帮忙、不想出力,就想着空手套白狼、抢夺郭老栓家产。有血性的人还冲着远去的老大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道:“老东西,想得美,欺负人家母女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什么德性!”
院子里已经搭起了黑色的篷布,办丧事用的家什已经准备齐整。乡邻们井然有序的帮忙干活,男人们垒炉灶、烧火、劈材,女人们则是揙起衣服袖子洗菜、切土豆、和面,部分懂点裁缝手艺的就去到屋里忙活着给孝子们缝着孝衫,给源子和石头做这孙子头上戴的“鸡冠帽”。请来的木工师傅在用电锯裁木头,那是学文为表孝心专门花大价钱买来的红松木,是用来给郭老栓做棺材的。人们都齐心帮助,安抚英子丧父之后的受伤的心。她从心里感谢善良的乡邻们的帮助,憎恨本家大爹的绝情。
把大爹打发走了,英子又开始犯难了。虽然没有让他的阴谋得逞,可也给英子出了个难题,就是父亲的墓地。原来郭老栓安排的很省事,怕给闺女找麻烦,让死后凑合着给埋在祖坟,再说打心眼里很想陪陪父母。这新问题让英子感觉到棘手,时间紧迫,重新找墓地对村里人来说也许易如反掌,但让常年在外工作的英子在限定的短时间内搞定,就有一定的难度;再说已经找阴阳先生定好四天后就是出殡的好日子。这可难坏了学文和英子他们。
郭老栓的几个老相好正聚在一起秘密商量着什么,偶尔能听见提起郭老栓的名讳、墓地什么的。他们老哥们生前关系很好,听到老大临出门时放的狠话后,就开始想法子。他们不想眼睁睁看着侄女受欺负,让老大看侄女的笑话。从他们轻松的说笑声中,看来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英子和学文的人品不错,给村里人办过不少事,帮过大伙儿。英子想去找村支书解决问题,可是眼下英子重孝在身,披麻戴孝、一身素衣。祖辈人都这规矩,孝衫上了身就不能脱下来,而穿着孝衫不能出院子,更不能串门子,那样会给人家带过去晦气,招村里人嫌弃。而学文经历了牢狱之苦,变得更加木讷,不出门,不见生人,根本指望不上。大丫女婿倒是个文化人,可辈分小,又是外乡人,说话底气不足,人家不认他的面子,也是行不通。
英子左右为难,紧锁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英子娘让人把英子喊了过去,用干巴巴的手抚摸着闺女消瘦的脸庞,想着闺女着急上火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痉挛隐痛,撇了撇干瘪的嘴唇苦笑着,给英子出主意想办法。姜还是老的辣!她镇定地告诉英子,去找他爹生前的老哥儿几个过来说说话。并且交待去西屋给炒几个菜,整两壶好酒,让学文和女婿陪着坐坐,商量一下郭老栓的后事。
事情果然如英子娘期待的方向发展着,郭老栓的墓地找好了,村里人热心地忙碌着,挖墓地、砌内室等活紧张有序的一步步圆满完成,就等着出殡了。
十二
浓浓的深秋,暮色沉淀,夜风徐徐带来了些许冬的寒意。石头和源子跪在外公的棺材两侧守孝,清凉的冷风吹得他们瑟瑟发抖。院子里灯火通明,鼓乐班子的乐师们在卖力地敲着锣、打着鼓,唢呐师鼓着腮帮子摇头晃脑地用力吹。悲戚哀怨的唢呐声悠扬哀婉,似乎在诉说着子孙们对亲人的哀悼思念之情。近年来农村的生活条件已经明显改善,闭塞的乡村里的物质生活相对丰富了许多。人们开始讲究吃喝,穿着光鲜亮丽,村里面盖起了新学校、供销合作社被新型的副食品超市代替,建起了代表新农村文化气息的“新时代广场”,为数不多的经济富裕户已经看上了黑白电视机。
不过,大多数农民的精神生活相对还是比较单调而枯燥。因此,在乡村里办红白事无形中成了头等的大事。如果办事人的家里有个端铁饭碗的,会相当热情地招待来帮忙的人们,过滤嘴的带把香烟是来者有份,廉价的散打二锅头村民们能喝多少就喝多少,管够!不在乎你的礼金多少,办事当天三顿饭包你吃饱喝足。早上焖一大锅稀罕的大米小米混合起来的稀饭,中午是香喷喷的猪肉臊子面,晚上炒一锅猪肉炖粉条的大烩菜就着自家蒸的白面大馒头。这一天,村子里面就
像赶集似地热闹红火,基本是让人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去。
郭老栓在世时性格耿直、为人和善,经常帮助有困难的老人和妇女,赶着马车帮助他们拉猪粪、收粮食,人缘不错,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善人;英子娘本性善良,心慈面善,是个贤惠的农家妇女,与邻里相处和睦,热心肠。农闲时家里经常聚着许多的妇女们拉家常、说事情。夫妻俩经常劝阻生气的婆媳、干仗的夫妻,总是苦口婆心的帮人家说和。有那家的孩子发烧了,英子娘会主动给孩子放阴(就是用缝衣服的针把病人的皮肤刺破,挤出少量鲜血,从血的颜色发暗、发紫或者发红,血质稀或者稠,有没有紫色瘀斑堵住针眼,血冒的畅快与否来判断孩子是吃多食积、还是吹风受凉),还给熬点姜片、葱胡子、红糖水送过去,是乡邻妇女中说得话、有威信的人物。
英子常年在外工作,对村里的习俗不太懂,也没有参加过类似的场合,心里明显发虚。幸亏两位老人的德行好,邻里乡亲的叔伯婶子、大哥大嫂们每天天不亮就来忙里忙外,夜深了才回家。她的心慢慢落到了实地。英子娘这一辈子吃苦耐劳,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了许多,帮助邻里乡亲红事白事办的不少。这些年虽然她的眼睛不好使,但是心里边明白,知道英子没经验,提前就跟乡亲邻居交待清楚,能想到的、该说明白的,都费尽心思打理周到。她看着英子,心疼的同时又狠心地让她去处理、去历练,只为了她能够撑起一片天,为了石头的将来,为了石头能够名正言顺的为郭家传宗接代,为了自己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家业不至于落入居心叵测的本家兄弟手里。
一切繁杂的丧葬事宜都准备就绪。马上就到了出殡前一天晚上了,需要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路祭”,这是本乡本土沿袭多年的风俗习惯。常听老人们说起:人刚刚去世时,舍不得离开人世间,会记挂世间的亲人,魂魄会恋恋不舍地在亲人周围飘荡,必须进行隆重的祭奠仪式,一路点着灵灯、送走鬼魂,让所有的孝子们披麻戴孝、拖着哭棍、扶着麻绳、一路痛哭祈祷、一路哭拜、路祭,不停歇地一直送到村外空地上,把纸糊的仙鹤、白龙马、金童玉女都一把火点燃了。孝子们席地而跪,嘴里哭喊着长辈的称呼,嘱咐亲人骑着白龙马、驾着仙鹤、由金童玉女扶持着驾鹤西游、开心地奔赴西天极乐世界,逍遥自在的去天堂里过自己的小日子。
出殡的前一天下午,天气格外晴朗,亲戚朋友陆续的赶来了。他们头上系着白布、身披白色的孝衫,为晚上的路祭做准备。一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潇洒地立在堂屋,指挥着一群中年人往院子里抬棺材。只见他们依次顺序地等候在棺材边上,双手抓着厚厚的一沓五色纸扶着棺材的底子和帮子,棺材的大头一侧安排着四个大块头的,小头一侧也安排着两三个,大约十几个人都在中间托着棺材底、帮衬着。“起棺了!”只听老先生一声大喊,早已经蓄势待发的人们齐心协力、稳稳当当的把棺材抬起来,孝子们齐刷刷地跪在院子当中,各自一边哭泣一边叫喊着,“爹,起身了!”、“爷爷,起身了!”、“大爹,起身了!”在众孝子们杂乱无章而又凄厉悲惨的哭喊声中,人们把外公的棺材平平稳稳的抬出屋子,放在了院子当中的灵堂里。院子四周明晃晃地点着几盏一百瓦的灯泡。
俗语说:百善孝为先。孝道贯百代,上下五千年,孝道已成为了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百代相传的优良传统。棺木上绘着大大的一个“孝”,意义是百事“孝”字当先!
棺材的一头是双龙戏珠图。只见那蛟龙腾空而起,张牙舞爪,勇往直前。它们体态矫健 ,龙爪雄劲、云山罩之,又恰是上天派来接郭老栓去天堂的使者,让孝子们心生敬畏之感,以赤子之心隆重地磕头焚香,祈祷郭老栓一路走好!小头一侧是简单的仙鹤展翅、欲飞又止,
仿佛离世老人此时的心情,不想离去,又不得不舍弃妻子儿孙赶赴黄泉路。
较为吸引人们眼球的是棺身两侧的彩绘图。一侧是张良忍痛割股的画面,那鲜血淋漓、冒着热气的鲜肉被他亲手丢进锅里,煮熟后,张良强忍着疼痛,喂入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口中;另一侧则是张良赤裸着上身卧冰救母,只见张良身体周围冰雪融化、鲤鱼跳跃,张良喜极而泣,怀抱鲤鱼。匠人的彩绘艺术虽没有登峰造极,倒也活灵活现的。看着血淋淋的肉块,看着冰天雪地里张良少衣裸臂趴在河面上,看着冰块消融后鲤鱼跃出水面、自动投入张良的怀中,把张良的孝心刻画的淋漓尽致,感天动地,值得后人敬仰崇拜。
英子和大丫姐妹们坐在棺材两侧的茅草上悲伤地痛哭流涕,石头和源子跪在灵前不停地焚香烛、烧纸钱,头上戴着白布缝制成的鸡冠子孝帽。那鸡冠子两侧用鲜艳的红色丝线拴着两颗玉米粒当作眼睛,随着两个孩子的磕头、燃香的动作而不自主的一蹦一跳地上下跃动,就好像一只公鸡在啄食。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滑稽的形象,不由地咧着嘴笑出声来。学文看见了,身上披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白布(女婿不穿孝衫,披一整块两米长的白洋布折成长方形),手里抓着一把香,走过去敲了敲两个顽皮的儿子的脑袋,指了指那边哭得泪人似的英子,示意他们不许笑。
乡亲们忙碌着准备路祭,鼓乐班子开始了奏乐,灵堂里响起了凄婉的唢呐声,有灵堂计、三关排宴、四郎探母、秦香莲等民间广为流传的曲目。管事的大叔安排打理杂事,有人挑着点燃的玉米芯的大铁桶,有人抱着一捆捆的茅草,有人抬着纸糊的白龙马、仙鹤、仙童玉女,英子哭哭啼啼地扛着一根缠着无数串随风飘荡的白色纸钱的“摇钱树”。
到时候了,该出发了。挑着大桶和抱着茅草的人们带头走出去,鼓乐队紧随着吹吹打打地出了院子。英子扛着摇钱树走在路祭的队伍的最前面,身后跟着哭得泪人似的四个闺女。年纪尚小的石头和源子合伙端着木盘,木盘上点着一盏灵灯(灵灯是把一条白色布条浸泡在一个盛着食用油的碗里,把露出来的布头点燃做成的),还得扶着极粗的麻绳,拄着缠着白色纸钱的哭棍,艰难地走在孝子们的前面。边上有两个邻居大伯帮忙照看着;后面跟着一长串假意嚎哭着的男男女女,那是他们的远房亲戚的子女。
走出小巷,只见大路两旁间隔十几步远就有一堆已经点燃的闪亮的灵灯(玉米芯是用汽油浸泡过的,易燃,不容易熄灭),还有邻居大伯丢弃在安全的地方、正燃烧着的茅草火把。路祭的人们晃晃荡荡地跟着鼓乐队向前迈动沉重的脚步,走在大路中间。这是当地的习俗,路边的灵灯和火把是为外公的魂魄照亮去往天堂的路灯,路祭是告诉外公天堂的路不孤单,亲人们会永远思念他、陪伴他。抬着纸扎用品的乡亲们,赶着郭老栓的马车拉着备用物品的大爷垫后,顺便检查点燃的火把和灵灯燃烧的旺不旺、有没有安全隐患。
路祭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十字路口,鼓乐队被人拦住了。原来是郭老栓的那帮老哥们摆开了贡品,点燃香烛,准备了品种繁多的冥币,拦在大路中间。等不及他们点香祈祷的功夫,看热闹的村民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把鼓乐队围在了当中,开始点戏。唢呐师两手抓着唢呐,手指灵巧地捏着唢呐的音孔,鼓着腮帮子,双腿叉开,高高站在乡亲们拿来的板凳上,卖力的吹起了一曲凄美悲凉的灵堂计。
只听得高亢的唢呐发出来的哭音:“你就往哪痛处想,你要往哪苦处想!相爷啊,相爷啊!”那是包拯在跟夫人商量假设灵堂计欺骗赵王的台词,剧中的包夫人越想越悲痛,凄凄惨惨戚戚地哭着、唱着!打鼓的师傅一时兴起,甩掉外套,抡起棒槌轻重不一的敲打着木鼓,
只见棒槌忽而指向东,忽而飘向西,落在鼓中心发出“咚咚咚”的闷声,落在鼓帮子上发出了“啵啵啵”的脆声,配合着吹笙的帅小伙悠扬的笙音,敲锣发出清翠的“啪啪啪”声,引起了围观村民的阵阵喝彩声。
石头和源子不顾地面湿冷,累得席地而坐,喘着粗气把木盘放在地上,把麻绳搭在肩膀上,休息着酸麻的小手,用嘴吹着热气,暖着冰凉的手指。旁边的大伯给兄弟俩扔过来一包茅草垫在屁股下面,帮助他俩点燃火把,温暖着两个孩子年幼无知、悲戚冰冷的身心。
路祭的人们盯着远方、迎着冰凉的夜风,看着正在兴头上的唢呐手,停止了哭泣,默默地立在队伍里,偶尔交谈几句。只听见英子母女五人嘶哑的哭喊声、无力的呜咽声,间或低低的抽泣声。漆黑的夜空上,月亮无法忍受人间夜晚无尽的凄凉,急急地躲在了云朵的后面;稀稀疏疏的星星眨着眼睛,俯视着地面的一切,不解地闪烁着、忽明忽暗。“唰”地一道亮光从天边划着美丽的弧线坠落下去,消失不见,是一颗流星飘落到了人间!莫非那是郭老栓的魂魄,他已经安然地踏入了天庭,去接受另一番天地间的洗礼。
一路上,队伍走走停停,管事的大伯拿着一整条的纸烟,给围观的乡亲们说着客气话,一支支零散地发着,给路祭的老哥们点上纸烟,唠着嗑,警惕地看着周围的情形。只看见大爹和明亮鬼鬼祟祟地混在围观的人群里,他们是来下绊子、挑事端的,看着乡亲们都在尽心尽力地帮忙,犹豫着不敢下手。乡里乡亲的,他们害怕引起众怒、激起民愤,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事小,弄不好会挨揍的。
大约凌晨一点钟,路祭圆满结束了,院子里的唢呐声依旧激昂地吹奏着,忙碌了一天的乡亲们回家去休息了。英子他们在院子里轮流守孝。石头和源子依旧跪在灵前,照看着灵灯(这盏灵灯是长明灯,一直点燃直到下葬时放到坟墓里),给外公不停地焚香烛、烧纸钱。亲戚朋友们在屋子里聊着天、陪着英子娘,床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身着白色孝衫的孝子们。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东边的天色刚刚露出了鱼肚白,热心的村民们一大早就赶来烧火做饭。管事的大伯在院子里安排着起灵、下葬、埋葬的事宜。院子里喧哗声、唢呐声、痛哭声混合在一起,一片嘈杂。
随着日头渐渐升起,亲戚朋友陆陆续续地赶来祭拜。他们把带来的贡品在灵前的供桌上摆开,烧香磕头,低声细语地劝说着跪在地上陪着哭祭的英子。学文把他们迎进屋里。英子娘呆呆地坐在床上,淡淡地应酬着人们的问候。
只听见“咣当咣当”的锣鼓声由远处传进了院子里,原来是学文的家人带着学文家的贡品前来祭拜亲家公。村里的规矩,亲戚的贡品只要到村口就会有孝子们恭迎进村。人们把备好的贡品整齐的摆放在村口的供桌上,由两个小伙子抬着供桌,孝子们随后,跟着鼓乐队吹吹打打地迎回家来。
英子既是闺女,又是“儿子”,除了应尽儿子的义务,也得遵循女儿女婿的“转祭”仪式。
“开祭”,礼殡先生高声吆喝着。学文和英子带着四个女儿齐刷刷地跪在灵前,哭声震天,撕心裂肺。邻居大婶把丰盛的贡品一碗碗地端着摆到灵堂的供桌上,贡品总共十二碗,四碗里面放着雪白的面食寿桃和水果,四碗是新鲜的瓜果梨桃,另外四碗是荤祭(红烧肉、梅菜扣肉、凉拌猪头肉、拌好的肉肠),供桌正中摆着的是整只的猪头。从这一桌子丰盛的贡品,可以看出学文的用心之重、用情至深!大婶们流露出贪婪得眼神盯着一桌子的美食,待会转祭完毕,轮到她们饱餐一顿了。
大丫扶起英子,二丫搀着学文,开始围绕着灵堂转圈祭拜,每次走到父亲的灵柩边,英子都会趴着棺木泣不成声、声嘶力竭;学文则恨不得三拜九叩、长跪不起,来忏悔满腔的悔恨之情。
一圈转毕,来到灵前,礼殡先生高声吆喝道:“一祭始。”学文接过礼殡先生递过来的美酒一杯,双膝跪地举过头顶,顶礼膜拜,起身三鞠躬后行礼,把杯中美酒敬献,洒在地上,连敬三杯。他们一家人开始转第二圈,这是第“二祭”。依旧是绕着灵堂转圈拜祭,英子恭敬地给父亲三叩头、三作揖,每次都是伏地而泣,礼毕,敬献了三杯香茶。第“三祭”,英子手拉着石头,绕着灵堂、扶着棺木,沉重的缓缓而行,无法倾诉对父亲沉痛的哀思!石头学着父母的样子,跪在灵柩前,向外公敬献三杯美酒。人们搀扶着英子和学文坐在茅草上,没人顾及依然跪在灵堂的石头。
灵前传来“怦怦怦”三声脆响,原来是石头在流着泪给外公磕响头。大丫一步跨过来,拉起石头,把石头抱在怀里,揉着石头红肿的额头,泪如泉涌。她明白石头和外公有很深的感情,石头思念外公,他不会哭闹,只有无声地流着泪,多磕几个响头来倾诉自己悲痛欲绝的情怀!
紧接着,鼓乐队迎来了大丫、二丫的贡品,简单地祭拜过后,英子、学文席地坐在茅草地上,想借机休息一下。
“滴滴”大门外传来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英子单位里的同事们来祭拜她的父亲了!院子里顿时一片喧哗,女同事们拉着英子的手安慰着,絮叨着,告诉她要节哀顺便;男同事则陪着学文,关心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嘱咐他们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大婶们给每位来客挨个发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白布条和一条红布条(村里习俗,避邪),把他们的贡品摆上供桌,由年长的厂长焚香,带领大家伙三鞠躬,低着头沉着脸围着灵堂静静地转了一圈,表达着对一位古稀老人蓦然离世的沉重哀悼。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晌午到了,炸酱臊子的闷锅面做好了,人们匆匆忙忙地吃着暖和的面条,热腾腾的饭菜香暂时压制住办丧事的悲凉气氛带来的满腹寒意。英子喝了一口热汤,照顾母亲简单地吃了点汤面,让她呆在屋子里,交待要好的大婶陪着,不让她出去送葬。
管事的大伯呼唤石头,说是该起灵了。这时,明亮和大爹叉着腰走了进来,黑着脸,拦住了石头。英子和学文急忙上前护住石头。原来,昨夜里大爹没有发泄出积压在胸中的恶气,很不甘心!趁着人们忙乱的功夫,混了进来,正好赶上叫喊起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恶狠狠地说道:“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摔瓦片,起灵的大事,必须由郭家的长孙来摔!”
院子里空气变得凝重了,英子愣住了,管事的大伯也一时语塞,唢呐声也识时务的停了下来。石头猛地扑上前,拽住明亮的衣裳角:“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插嘴了!有我姓郭就没有你们说话的份!”偌大的院子里只能听到石头幼稚不屈、理直气壮地叫喊声。
此刻,时辰已到,老先生给一片崭新的蓝色土瓦上系着红色布条,上面写满了一些人们看不懂的字符。迷茫地盯着英子,等着英子拿主意,必须孝子摔了瓦片,才能起灵出殡。
英子没有理会大爹和明亮的无理取闹,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几个壮实的乡邻站在大爹和明亮的身边,随时准备把他们控制住。他们早就看这父子俩不顺眼了。
时间在石头和明亮对峙中一分一秒的流逝。英子灵机一动,猛然转身上前,夺过瓦片,对着父亲的灵柩喊了声:“爹,起灵了 !”
“啪叽”一声清脆的瓦片破碎声音冲出天籁,惊醒了院子里发癔症的人们,一霎时,唢呐声、锣鼓声响起,孝子们自觉地跪在当地,明亮也被人们推倒在地,极不情愿地跪在了三爸的灵前。
晌午时分,阳光高照,秋风习习,伴随着悲戚的唢呐声声,在孝子们如歌如泣的哭喊、诉说声中,郭老栓的棺木被抬入了灵车,缓缓地抬到了墓地,顺利地安葬了。一路上,英子母女五人分作两组,趴着灵车的棱柱,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大声的哭泣哽咽着。隐约听见她们母女的哭喊声:“再见了,父亲!永别了,外公……”
在亲人的悲伤哭泣中,在这寂寥的深秋时节,郭老栓走了,安息在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伴随着乡亲们的一声声叹惋,英子母女的心中一阵阵酸楚。经历着一番大事,石头似乎长大了许多,感觉到心中沉甸甸的,他一改往日顽皮的模样,站在新堆的黄土包上,看着坟头新栽的白杨树干。一片片树叶随风落下,打着旋转飞向远方,带着对大地的依恋,带着对大树的不舍,慢慢地离开。也许,在明年的春天,坟头的小白杨会长出新枝,结出绿叶,会飞出缠缠绵绵的白杨絮,飞遍漫山遍野、田间小径、千家万户,带给人间春日里白雪飘扬的美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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