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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汪曾祺先生

 明日大雪飘 2022-07-07 发布于上海

初见汪曾祺先生,是在大一听他的讲座。演讲的题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小说的语言”,地点在文史楼一层一间阶梯教室。我赶早去占位子,能够容纳两百人的大教室已经座无虚席。比预定时间迟了五分钟,汪先生在系主任孙玉石老师陪同下,迈着四方步,施施然踱进教室。汪先生给我的印象:身短,背微驼,貌瘦而黑,浓眉,双目炯炯有神。他那天穿了一件青灰色暗花条纹夹克,头上戴一顶半新不旧的鸭舌帽,帽沿下露出几缕稀疏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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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师致开场词,列举一长串头衔: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最后一个士大夫、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最后一个京派作家……汪先生背手立在一旁,表情淡漠,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台下响起掌声,才略微点了一下头。

甫一落座,似乎想起了什么,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阿诗玛”,用手指头轻轻捏了捏,然后放在讲台一角。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主办者给我出的题目,是'小说创作漫谈’。这题目有点大,只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极黑极亮的眼珠转了几下,又说:“请问诸位,有谁愿意花三天三夜听一个糟老头子谈小说创作?所以嘛,我自作主张,把它改成了'小说的语言’。”众乃大笑。

汪先生干咳一声,清一清喉咙,眨一眨眼睛,然后转入正题,开门见山地说:“我很重视语言,”少停,又略带自嘲地加了一句,“也许过分重视了。”一言甫毕,阖座哄然。

讲台上的汪先生一点也不像一个名作家,倒像一个随和而又不失风趣的胡同大爷。他嗓音不高,略带沙哑,语调从容舒徐,多用短句。他从语言的重要性谈起,认为语言是小说的本体,关乎作家的文化修养。继而谈到语言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最后,谈到语言的暗示性、流动性特征。他娓娓而谈,如话家常,随意而亲切,看似信手拈来,却是他积数十年之学识与经验,皆真知灼见,故能引人入胜。在现身说法之余,又历举废名、沈从文、老舍、赵树理作品中的实例,略述一二。他对这几位前辈作家的作品熟稔于心,谈起来头头是道。每讲到紧要处,便站起身来,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一手行草笔走龙蛇。一堂讲座下来,黑板上便留下了许多有趣的“汪氏妙语”,诸如:“小说是回忆”“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气氛即人物”“贴着人物写”等等,于平实处见深刻,大可寻思玩味。

讲演告一段落,进入提问环节。汪先生长吁一口气,忙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了,一连吸了好几口,悠闲地向空中吐了几个烟圈,歪着头,斜着眼,等待听众提问。一位同学问道:“请问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作家?”汪先生眉毛一扬,脱口答道:“逃课!”话音刚落,全堂哗然。

汪先生吐吐舌头,捂着嘴窃笑,带有几分孩童式的俏皮。停了一下,又补一句:“逃课去干什么?泡茶馆,看闲书,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一言未了,满座皆笑。

又有一位同学站起来发问:“有人认为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对这个问题您怎么看?”汪先生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头摇得像拨浪鼓,嘟着嘴说:“非也,非也。”说毕,白眼一翻,以示对此论颇不以为然。

这戏剧性的一幕令身边的孙老师略显尴尬。在几个月前的本科生迎新会上,孙老师劈头第一句便是:“中文系培养学者不培养作家。”汪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念书,时任中文系主任罗常培曾说:“大学是不培养作家的,作家是社会培养的。”对此说法,汪先生期期以为不可。他举沈从文先生的写作课为例,说明创作可以教导得来。

讲座既毕,汪先生立起身来,正待离开讲台。后排一位同学拿起一本书疾趋上前,请他签名留念。其他同学亦效之,纷纷掏出笔记本、教科书,甚至试卷纸之类,一拥而上,把汪先生团团围住。汪先生伸了伸舌头,复又坐了下来。他一一询问每个同学的名字,然后给各人写一句寄语。签完一个,低头沉吟片刻,再签下一个。(杨文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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