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过去的曲沟人不是不知鱼美味,而是怕美味吃惯了,嘴吃刁了,从此再吃不下粗粮淡饭。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日子就没法过了。 但我小时候却正儿八经地吃过一次这样的美味。 对我来说,这样一顿只要提起来,在心里便有庄严的仪式感、可以用“钟鼓馔玉”来形容的美味,我觉得现在的人们不但不太可能再吃到,而且也吃不起。 我说的这美味,便是青蛙肉。 提到青蛙肉,你该说了,那有什么稀奇的?大街上的饭店里不是多得很吗?别说红烧青蛙了,就是美国牛蛙现在也再平常不过。 清代有个大文学家周容写过一篇散文《芋老人传》,讲一个贫寒书生进京赶考,在一个下雨天,饥寒交迫的他到一个渡口避雨的时候,吃了一对老夫妇做的芋头。多年以后,这个书生位至相国,吃遍天下珍馐异馔,仍然感叹:“何向者之香而甘也!” 我现在虽然混得不怎么样,但也是“经常在城里吃馆子的人”(引用这句话,不是觉得自己多么牛,而是借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台词,来打趣一下自己,自娱自乐一下),食物的味道,尽管会有“时、位移人”之变,但也不仅仅是因为小时候的贫穷而“不择食”就觉得小时候的好吃,尽管我自己一直居住在这个豫北小城,似乎没吃过真正的美食,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大世面,“夏虫不可语于冰”般的孤陋寡闻甚至限制了我对美食的想象。但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我们如今在饭店里吃的这些青蛙肉,相比我小时候吃的,仅仅只是厨师的手艺,主要是配料的味,根本就没有吃到青蛙肉那种食材本味的香。 有一次,几个朋友在一起闲聊,谈到海鲜怎么做好吃时,祖籍山东海边的画家唐川府先生说,他们老家的渔民吃海鲜就没什么讲究:海鲜捞上来了,拿回家后清水一煮,蘸点酱油,就这么简单,但那味道,实在是美极了。 我吃的青蛙肉,做法也是如此简单。但给我和小伙伴们做出这样美味的,不是我母亲,而是大伯母。 小时候,我经常跑到大伯母家去玩,但在大伯母家养了一只大公鸡之后,就不敢去了。 大伯母养的这只大公鸡,个高体健,看起来很威猛,关键是它还看家护院,一旦瞅到有人推门想要进到院里,马上就会扑棱着翅膀飞跑过来。像我们这些小孩儿,它扑过来后,不但会跳起来用有力的翅膀拍打我们的头,还会啄我们的脸。多次被它啄伤后,我和小伙伴们就都不敢再进大伯母家的院子了,哪怕是从她家门口路过,也是提心吊胆,要蹑手蹑脚迅速闪开。 这只大公鸡好像有藏獒的属性一样,只认大伯母一个人。被它啄伤的人越来越多后,无奈之下,大伯母只好把它给杀了。 虽然啄人的大公鸡没有了,但因心有余悸,我们还是很少去大伯母家。一天晚上,大伯母让堂哥凤堂通知我们,晚上去她家,有肉吃,前提是必须带上自家的手电筒。 那时候,村里人家没有家用电器,但家家户户却都会有一把手电筒。这样的手电筒,平时装在布套里,套子口再缝条带子,就可以像书包一样挎背到身上。那个年代,手电筒在家庭里面是生活必需品,一则因为那时农村没有路灯,晚上行路或到茅厕里解手,都要用,另外夜里去浇地,在使用不太方便的马灯被淘汰之后,就必须要用手电筒来照明了。 一听说有肉吃,我和几个小伙伴顿时来了精神,天一擦黑,就集合到了大伯母家,但大伯母一直在收拾她家的鸭舍、饲喂她家的鸭子,根本就不给我们提吃肉的事。 有人会问,你们那儿河那么多,鱼虾那么多,为什么不把鸭子放养到河里让它自己觅食,那不很省事吗? 没有在河边生活经历的人可能有所不知,鸭子小的时候可以到河里放养,但到产蛋期以后,养鸭子的人家一般就不会再那样做了。因为鸭子在觅食的同时,也可能把蛋产到河边的草丛中。我和小伙伴们那时就经常在河滩的湿地里、在芦苇坑里捡到鸭蛋,有野生的,也有家鸭下的。 而大伯母找我们来,就是大人哄小孩,哄着我们以吃肉为理由,给她家的鸭子打食儿。但那时候年纪小,哪有那么多的拐弯思想?我们脑子里飘满的,只有那诱人的肉香。 其实儿时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当天彻底黑下来,当河道里、池塘上响起蛙声一片的时候,我们在凤堂哥的带领下,出门了。 这时的我们,每人肩背一个手电筒,同时手里还拿了一个铁叉子。铁叉子是凤堂哥打磨自制的,七八枚磨尖了头的铁丝匀称地绑到竹竿的一头,就成了。凤堂哥自己除了这两样,手里还提溜着一个编织袋。 “北沟”在流过“小桥儿”以后,从两米宽的河道向东流五十米,再向南折了一个弯后继续东流,因为河道北高南低,所以在河道南边,从“小桥儿”到折弯处,便形成了一个东西偏长的长方形的水塘。这方水塘就如被水淹了的军用作战沙盘一样,水面上呈现出不规则的、凸凹不平的土堆。凸的地方露出一个屁股大小的土包,人可以站到上面;凹的地方则淹在水面以下。没及膝盖的河塘水面上,长满了芦苇、毛蜡、水芹菜和“三角”(一种水生植物,类似于初生的荷叶,三角形)。这样的环境,自然也是青蛙生活的天堂。 青蛙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安静静地躲在暗处,比如水草下、泥坑里,独个闷头逮捕掠过眼前的飞虫。但到了繁殖期,它们就会成群迁入宽阔、平浅且水流缓慢的水域进行繁殖活动,并发出鸣叫。有的青蛙很活跃,尤于闷热的夜里或下雨前更甚。 一般而言,发出鸣叫的主要是雄蛙。雄蛙会随着场合的不同,发出不同的声音。详细说来有以下几种情况:圈一块地自己做主,并警告其他雄蛙不要接近的领域声;驱逐其它雄蛙或打架时发出的遭遇声;吸引雌性的求偶声;和雌性接触后的交配声,被其它雄蛙或其它蛙类错抱时的愤怒声以及被天敌抓住时紧急发出来的“叽叽叽”的求救声。有心人认真听,它是不一样的。而雌蛙一般仅会发出求救声。 在发声之前,雄蛙会先吸一口气到肺部,再把肚子鼓起来,然后腹部缩小,把肺部的气体挤到咽喉,在这个部位震动声带发出声音,最后声音和气体一起被送到位于喉部下方或侧面的鸣囊,气体将鸣囊鼓大成为声音的共鸣腔,并扩散出去,形成自己特别的鸣叫声。电影《功夫》里那个人表演的蛤蟆功,就十分形象和贴切。 到水塘边后,凤堂哥挑了个年龄小、体质弱的小伙伴负责看编织袋,然后我们打开手电筒,呈扇形散开后开始行动。 无论是不被理睬而焦躁地卖弄,还是求偶过后得意地唱歌,别看黑暗中的青蛙叫得挺欢,但手电光一照到身上,它便立刻住口,如木偶泥塑。顺着手电光,小心翼翼地把叉子伸过去猛地一扎一提,一只青蛙便会被叉子给带了上来,有时甚至是抱在一起的一对儿。扎住青蛙后,唤过来拿编织袋的小伙伴,由他撸下,放进袋子里后,我们再继续循着叫声,用手电光去搜寻下一个目标。 这种时候,被肾上腺激素冲昏了头脑的雄蛙们就是一个个十足的傻蛋,任由捕捉。四射乱晃的灯光中,半晌的功夫,被捉的青蛙便装了多半编织袋。随着凤堂哥“够了,不捉了”的喊声,我们纷纷上岸,抬着沉甸甸的编织袋,回大伯母家了。 大伯母见我们回来,便让把装青蛙的编织袋放到案板下,随后她抓起一只,手起刀落,“咔、咔”两刀,剁了青蛙的两条腿下来,扔进一个脸盆内,其余的,青蛙的头和身子则被剁碎后扒拉到一个塑料桶里。再随后,在大伯母的指挥下,我们把她接二连三剁下来的青蛙腿上的皮也一一撸下来。 不多长时间,一脸盆褪了皮的青蛙大腿被大伯母倒进了开水锅里。煮少许时间后,捞出来,大伯母又指挥我们,把一个个青蛙腿上的熟肉撕下来,撕成细丝状。这个时候,身手麻利的凤堂哥,已经捣了满满的一石臼子蒜。而就在这期间,大伯母也已经非常利索地把所有的青蛙的头和身子剁碎,倒进了鸭舍的石槽子里,任由那一群肥胖而笨拙的家伙蜂拥而上,争相抢食。 等我们在院里灯下的小方桌四周坐定后,大伯母则端了满满的一盆子煮熟的青蛙腿肉放到桌上,还拿了盐和醋,调和到蒜臼子里,最后又慷慨地拿了香油瓶子来,凤凰三点头,蒜臼子里黑褐色的液体上面,便浮起了几个亮亮的圆,宛如河里的睡莲一般。 盆子里的蛙肉看起来白白的,鸡丝一般。而加了调好的蒜汁的一个个粗瓷小黑碗,也放到了我们每一个小伙伴面前。随着大伯母一声“可以吃了”的话,我和小伙伴们便像被军训过的士兵一样,把一双双筷子齐刷刷地伸进了盆里。 这个时候,我们看见的、夹起的,不是饭店里一根根骨头上被炒得收缩后像蝇头一样的蛙肉,也不用担心因为狼吞虎咽,蛙骨头会硌了牙,尽可以风卷残云一般,大快朵颐;这个时候,我们吃到嘴里的肉,细嫩细嫩的,那个香,是真香啊! 这种香,在我的唇齿间,在心里,一香就香了四十年。 作者简介 王凤森,记者。出版有长篇散文《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 傻嘚嘚 | 《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十一:曲沟之沟有渊源 傻嘚嘚 | 《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十二:棒槌上跳动的音符 傻嘚嘚 | 《曲沟,我生命中曾经的天堂》十六:鱼虾鳖蟹抓不完 扫码关注,阅读精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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