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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杂志 |田家英之女回忆:田家英一家与保姆的深情厚谊

 老王abcd 2022-07-08 发布于广东

世纪  CENTU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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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英之女回忆:

田家英一家与保姆的深情厚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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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自  作者为田家英、董边夫妇之女

这篇文章,是写我小时候保姆的故事。保姆叫李佩,清代贵胄家族儿媳。新中国初建时,走进毛泽东的秘书、我的父亲田家英的家庭,走进中南海十七年。当国家陷入动荡苦难的时候,她为受难者的儿女搭起了避风的港湾。我的父母尊重、感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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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下乡一年后冬季回京,作者与李佩阿姨在德胜门外首都百货商场照相部留影

父母尊敬她

1950年1月30日,姐姐出生了。新中国成立初是供给制,母亲所在机关统一给生了孩子的领导干部找保姆,就这样李佩到了我们家。

我的父母都是抗战时期的“延安人”。母亲董边最终从事妇女工作,主编《中国妇女》杂志17年。父亲田家英1948年到毛泽东身边担任秘书。他们的绝大部分时间属于工作。我和姐姐是在保姆的呵护疼爱下长大的。我们叫她“阿姨”,而这个“阿姨”在我们心中和是妈妈一样的。家里的孩子们从小怕她,又恋她,母亲放心她,把家都交给她,父亲比阿姨小十一岁,可以说是尊敬她。

我家吃饭,习惯围坐在一个矮圆桌边。桌边有一个木扶手旧沙发,这是母亲和阿姨的专座。父亲拉开桌子和我们坐小板凳,总是靠墙根坐。说到乐事,父亲爱仰天大笑,靠得一背白墙灰。阿姨会帮父亲边拍打衣服,边说着老姐姐一样的话,“挺大的爵儿位,看邋遢的”。在这张全家人吃了十来年饭的圆桌边,父亲去世前,阿姨看出不祥的兆头。她后来和我说:“那天吃饭,我一抬头,见你爸眉头紧锁,两道抬头纹竖起来,我心里头咯噔一下,不是好兆啊。”她的老话老理多,她信就灵。

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阿姨的身世。1958年秋,父亲见阿姨连着几个星期天有事告假,随便问了句,“干啥子去嘛?”阿姨说婆家为分房,打官司呢。父亲半开玩笑:“李佩,你还要当小业主啊?我还是个无产者呢,咱们是一家,我这儿养你老了,以后一起生活。”父亲的话,如果前半句还有点玩笑的意思,那后半句可是实实在在的真话。给阿姨养老,是我们家不论大人小孩的共识。父亲的一句话,让阿姨放弃了房产,就跟着共产党的这个好人家,奔吧。

父亲是1949年8月随毛泽东进中南海的,被安排在离丰泽园西边仅百米远的静谷。直到1959年秋,因与静谷相邻的供首长休息娱乐的场所春藕斋要修缮扩大,父亲搬到永福堂。永福堂是个三合院,这是一组院落,由北向南一院套一院。从北头过来依次住着陆定一家、张际春家、我们家、陈琮英妈妈、胡乔木家、杨尚昆家。永福堂最早朱老总住,1953年后彭德怀住,庐山会议后彭老总去了海淀挂甲屯。父亲和彭总都在永福堂院落住了近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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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父亲田家英、母亲董边和姐姐曾立

然而,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家。父母亲住永福堂,我们小孩随阿姨住中南海乙区称作“南船坞”的一座三层灰楼。离永福堂有两站地远。楼里住的多是中央警卫局的干部和医务人员,知名的有中央警卫局局长汪东兴,副局长王敬先、毛崇横、田畴等。我想,父亲没让我们和他住一起,是为了他随毛主席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需要,他把我们安排在一群保卫毛主席的人中间,是因为这是他最最放心的地方。

南楼的家就是阿姨管的家,她人勤快,讲脸面。高高的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清一色大襟盘扣。夏天,一件月白小褂,冬天,里面三新的棉袄,箱子浮头备着新衣,出门必穿得洁洁净净,买菜也是如此,一看就是个利落能干的人。在提倡“爱国卫生运动”的年代,三天两头有卫生检查,可查到我家,检查人员从不进门——“李佩这儿甭查,连床底下都锃亮”。

阿姨把孩子们吃的穿的都打理得停停当当。我们家的衣服、一年要做的十来双鞋,都由她一手缝出来。阿姨的针线活做得好,针脚缝得又细致又齐整。她还做得一手北京饭,什么节气讲究吃什么。菜经她一炒,又香又好看。父亲是地道四川人,爱说,爱吃,爱下馆子,也爱吃阿姨做的饭,连窝头都抢着吃!他一手抓一个,还说怕吃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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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李佩抱着襁褓中的姐姐

母亲常爱说,“小事找阿姨,大事找你爸,我没为孩子的事请过一天假”。我五岁开始记事。第一次清晰的记忆,是我出水痘,趴在阿姨背上哼叽,她背着我一圈圈地在屋里转。母亲后来说,你阿姨背了你一周,听说出痘子怕光,阿姨用红布把灯遮住,生怕落下什么毛病,你可不能忘啊。姐姐很早就上了香山幼儿园,家里只有我,我就像个尾巴,阿姨走哪我跟哪。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碰过我们一指头,阿姨却常常用包了布的帚疙瘩打屁股作为对我们犯错误的惩罚。打小她打我,我从不恨她,哭上两小时也要等她给我下台阶;大了不打我了,我更恋她。

最后一次挨打是小学四年级,早己忘记犯了什么错,只记得趴在床上打屁股,那天我咬住牙,心想就不哭。一下两下,阿姨最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死丫头,长大了,打不动你了啊”。原来阿姨凶凶的脸和生气的样子是吓唬我们用的,她没生气呀。

从那以后阿姨再不打我了,我长成大姑娘了。

情感随着人的长大“成长”着,有一天,我懂得了“思念”。9岁那年的五一节,阿姨请假回娘家了。晚上是在永福堂勤务员打来饭吃的,之后又看了电影《鬼魂西行》,十点才回南楼的家。一进门,没人,大月亮照得床上亮亮的。我一眼看见枕头上放着的衬衣和罩衣裤,都摩挲得平平整整,叠得方方正正。学校逢周五换衣服,但回来阿姨就都给换掉,嫌机器洗得不干净。今晚却只见衣服不见人,我第一次有了“想念”的心情,心里酸酸,眼泪默默地流出来。

父亲口中的

“标准中学生”德利姐姐

德利姐姐是李佩阿姨的女儿。德利姐性情爽朗直率,不落俗套。她眼睛大大,梳两条长辫子,爱穿各色浅格布上衣,配上背带裤,在我眼里,她怎么打扮都好看。父亲爱叫她“标准中学生”,全家人都喜欢她。父母视她为我们家的孩子。几乎每周末德利姐都来,看她妈妈,也看我们。父亲若出差,都忘不了委托秘书室负责人陈秉忱周六给中南海小南门打电话,给德利放行。

说来,还是我父母亲鼓励支持德利姐读书,使她走出一条自己的生活道路。

德利最初也随阿姨到妇联看孩子,那年她14岁,母亲知道了说,“这么大孩子怎么能不上学?”可供给制每月以小米计酬,阿姨哪有钱给德利交学费啊,她甚至想把德利嫁给椿树胡同口那个修车的小伙子过日子去得了。母亲把这事告诉了父亲,德利很快就上学了,父母一直给她交学费。父亲希望德利将来上北京师范大学,当一名教师。他说德利口齿清楚,说话直爽,心眼善良,是当老师的好材料。可德利没能实现田叔为她的设想,初中毕业上了卫校。

德利姐大我16岁,对父亲记忆深,许多往事,都是听她说的。有一件事,德利姐晚年无论什么场合,一提起就会哽咽落泪,百感交集。德利姐说:“1955年,我不幸患肺结核休学了。我妈要强,她不愿意求助董姨和田叔叔。走投无路,我冒胆给田叔写信求助。田叔叔给我回信说:'知道你病,很是挂念。肺结核这种病从传染上讲是可怕的,但从治疗上讲并不可怕,因为有特效药了。你还年轻,生命的路才刚刚开始,要勇敢地面对它。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有我们在,一切不成问题。见信速来我这里。因手边有事不多写。’田叔给了我300元,要我去买药。我每天到东单医药商店排队买药,可几次后,有钱也买不到药了。我只有再找田叔叔。田叔叔找了毛主席的保健医生,为我要到60支进口的链霉素注射液。两个月后,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连老师都十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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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961年德利姐姐和曾立于北京白雪照相馆

父亲喜欢德利的率真、透明,对她像自家孩子一样。父亲的性情活泼洒脱,给德利留下许多记忆。父亲有时带我姐姐到王府井买书,他们会去灯市西口等德利下课,给她个惊喜。父亲说说笑笑地带两个女儿吃馆子去,德利注意到餐馆里从厨师到服务员全是女的,父亲故作神秘地小声告诉,这是给慈禧太后做饭的宫女开的饭店。和孩子在一起,父亲永远是那么活泼。

父亲的存书多,是中南海出名的,他的西厢房整个就是书库,不过这里存放的是毛主席丰泽园不常用的书。一次,德利姐到永福堂借书,父亲向她道出存在心里多年的一个心愿。他说,“我有一个心愿,这辈子不写出一部小说来,我死不瞑目。是有关爱情的小说”。记得母亲也说过,在延安和家英谈恋爱时,家英说想写一部小说,写一对年轻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但始终没有写成,说生活素材积累得还太少了。父亲想写什么,已不可能知道。但以一部小说的形式,把他积蓄多年的对生活对情感的感悟表达出来,这当是真的。

“中南海是我这辈子

最享福的几年”

阿姨嘴里的老话多,什么“孩子,孩子,日子过的就是孩子”,什么“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的确,父母亲再忙,有阿姨在,日子过得热热乎乎的。

发票证的年代,每月一人二两肉票,阿姨攒着买了一斤五花肉,周末我们回来炖红烧肉吃。冬天肉放在窗台上用大碗扣着,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老鸹叼走了。阿姨为这件事唠叨了多少日子。母亲说阿姨快成祥林嫂了。那年月,一点肉都心疼啊,这是给孩子解馋的啊。困难时期,中南海里各家也不许开伙,一律吃食堂。我和姐姐住校,周末回来就到东八所职工食堂吃饭,毛主席的女儿李讷在北大读书,假期天天也来这里吃饭。记得永远是没油水的白菜帮熬豆腐,越吃越馋。父亲偶尔会拿桶豆油来,阿姨给我们炸排叉,可解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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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父亲所住的中南海静谷院落

困难时期过去,生活好了起来。中南海是北京最早用上煤气的地方,是从人民大会堂通过来的。南楼是筒子楼,集体厨房,灶眼挺多,阿姨又可以倒着样给我们做好吃的了。

生活像平静的水,却过得有滋有味。德利姐工作了,姐姐上中学了,我还在小学住校,阿姨心里松快多了,有时抓空还去长安大戏院听场戏呢。常听她说,“中南海这些年,是我这辈子最享福的几年”。

我看见阿姨哭了

可是有一幕,我总也忘不了,我看见阿姨哭了。那天,我玩够了回家,到门口听见勤务员王叔叔的声了,高兴得正要冲进去,却听见阿姨的哭声。“李家未出嫁的姑婆婆欺负人啊,使唤儿媳比使唤丫环还狠,嫁到李家,我没享过一天福,只有受气的份。”顺门缝往里瞧,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王叔叔在纸上写。我从来没见她这么伤心过。“文革”后知道,那是1962年重提阶级斗争,中南海也在搞清查阶级成分。我看见的一幕,是阿姨请王福瑞帮着写“自传”呢。

这以后,楼里几家人的奶奶、姥姥走了,有的全家搬出中南海。阿姨没被清走。我猜想,一定是父亲说了话。阿姨不知道是父亲保护了她,父亲不会告诉的,说出来只会伤害人。父亲对于强调“阶级斗争”一直持保留意见,他认为从理论上就说不通。就我知道的,秘书室的干部在反右派、反右倾运动中,被父亲保护的又何止一两人。

母亲说不能连累阿姨

1966年,我们幸福的家一夜间似大厦倾。那是5月23日,父亲在永福堂弃世了。那时我和姐姐都在师大女附中读初中,放学后被拦在中南海门外,小汽车把我们送到丰盛胡同一处大杂院,那时我不到14岁,还不会理解“出事”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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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963年父亲田家英和姐姐曾立

我们搬出了阿姨领着我们过的“家”。那天晚上,全家在胡同口饺子馆吃的饭。我挨着阿姨坐,见母亲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没落下来,她把饺子夹到嘴边又放下,半天没吃一个。我诧异地悄悄拉拉阿姨的衣襟,暗示她看妈妈。阿姨捏了我一把,意思是不要出声。她是老人,经世大半生,看出家里出事了。

在丰盛胡同住了两个月,父亲的勤务员天天送报纸,田主任长,田主任短的,是为执行保密的规定做障眼,但阿姨很快从来找母亲的人的脸色中看出问题不简单。大杂院对我家的事已是风言风语,阿姨听见却什么也不说,怕伤着我们。母亲被扣在家不让上班,专案组和她“交谈”了数次,可听不到有分量的“田家英罪行”,两个月后把母亲推给全国妇联由其批斗吧,中央办公厅也不耐烦再管田家英家属了。

7月份,一天内我们竟然搬了三处家。家什才卸车,一声指令,装车再走。原因是监督“移交”的中办干部嫌母亲机关给反革命家属安置的房子太好。那时母亲已关押在机关,我们被轰来撵去全是阿姨领着呵护着。我平生第一次坐卡车,从西城转东城折腾了一整天,单纯的我还不懂“屈辱”二字,可阿姨心里明明白白。直到落日,也没有找到一处那位干部认为“适合”反革命家属该住的房子,我们被临时安置在妇联机关一进门的大车库里。

多年后,母亲在《回忆实录》中写道:“批斗后,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去上厕所,看见二英(我的小名)在厕所外边洗手,我很奇怪,她为什么在这里,趁吃饭时,留心观察,见李佩带着孩子住在汽车库里,啊!原来把她们也赶出来。真可怜,我流下眼泪。”

家最终被安置在灯市东口职工大杂院一间12平米的小平房,外加一个废车库,母亲住车库,阿姨带我们住平房。母亲的《回忆实录》里记述着,“住在汽车库,空气很坏,光线很暗,晚上没有台灯,无法看书,常常躺在床上想问题。我认为自己历史简单,出身清白,没有功劳有苦劳,现在的处境是受田家英问题的牵连,下放劳改,到农场,我都不在乎,但家里的事,必须处理好。保姆得辞退,不能连累李佩了”。

和阿姨分手的时刻,是那样的撕心裂肺。那天,全家在房门口小桌上吃饭,母亲把阿姨叫到屋里。似乎听见母亲在说“走”,我伸长了耳朵,是母亲的声音:“孩子们都大了,不用照顾了,她们可以自己生活了。”是托词,阿姨怎能不明白?我听见让阿姨走,只觉得“轰”的一下,像地震,“哇”地大哭出来。母亲应声出来,还是那么严肃,“哭什么哭,没出息!”说完甩脸走了。阿姨跟出来,蹲下坐在小凳子上,把哭得直抽的我搂到怀里,“谁说阿姨走,阿姨不走,阿姨等我二英子上完大学才走”。“上大学”三个字,一下让我回到现实中,学校早已停课批校长呢,没有“上大学”了。我不哭了,思维理智了,心被阿姨的话温暖着。

下乡插队8年,寂寞时,想亲人时,就会想起阿姨“等你上完大学再走”的话,是憧憬?是思念?幸福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我享受着这份内心的温暖。

紧日子里,阿姨给我们温暖的心

阿姨走了,我以为从此和阿姨分开了。实际上,阿姨早已是亲人,无论天大的阻碍,还是长久的分别,都没能有把我们分开。

1969年2月,我突发阑尾炎,母亲在关押中,姐姐下乡了,我一人到北大医院做了手术。3天后我捂着肚子下地给阿姨发了信,她送来5斤粮票和5块钱,够交住院的饭费了。阿姨没有生活来源,靠儿女每月给的25元,长大后每提起那次住院我都会想,阿姨是怎么省下她的生活费给我送钱来的呀。

一个月后,我就到东北插队了。离京那天,车站人山人海。送别的人到处都是,而我却孤零零的一人,心头不禁飘过一丝寒意,觉得自己可怜。扭头间,我看见阿姨了。走前我给她去信让她不要来送,可她还是来了。一个不出远门的人是怎么找到站台找到我的?想不了那么多,我一下子扑上去,娘俩抱在一起,阿姨的眼泪落下来,我没哭,有人送,我已经十分知足了。

在乡下,邮递员的到来,是知青集体户最热闹的时分,带来了北京和亲人的气息。母亲关牛棚的三年,不许通信。我的来信是阿姨和姐姐的。我把乡下的新鲜事都写给阿姨和姐姐,每封长长的五六页,然后就开始盼来信,那种盼,使你感觉北京还有家,姐妹还在一起。离开我家,阿姨只有投娘家人了。娘家有间小房,从前德利姐上学时用的。阿姨把房子换到德胜门外一间12平米、厕所生活用水都在院外的简易房。可在母亲关押、下干校的六年间,阿姨这间简陋的小屋,就是我和姐姐插队回京时的家。

冬闲季节,知青小半年逗留北京,这是我和阿姨聊得最多的时光。我们的话题总要落到父亲身上,阿姨总要长叹一声,“哎,要说你妈你爸不是好人,这世上就没好人了。你妈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成天拿着报纸,在上面写呀划呀,哪有星期天呀。老天爷有眼,好人有好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忘不了,“文革”中说父亲是好人的,阿姨是一个,父亲的挚友、中共中央办公厅财经组组长梅行伯伯的夫人聂眉初是一个。

阿姨讲到父亲的事,还是习惯地数落他,“瞧你爸多大的爵儿位,多大的学问,中南海里谁不敬他。我说他就是玩字画玩坏了,招人恨了”。“你爸什么时候讲究过,头发像乱草窝,鞋总露着脚趾头,脚后跟都开了绽。说他,他嘿嘿一笑,'有啥子关系嘛,穿这鞋子不是照开毛主席的会吗’”。说这些,阿姨准落泪。她伤心我也跟着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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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954年父亲随毛泽东主席到杭州修改宪法带上了四岁上幼儿园的姐姐

阿姨的生活来源是儿女给的25元,紧巴巴只够吃饭,过冬的煤火得靠秋季揽点棉袄活,三两块地攒出来。冬天见我们来住,阿姨真想多添一块煤把屋里烧暖和点,可愣是添不起。我和她生活,把大半年干农活分得的四五十元交给她,她每月补贴生活十块钱。她给我包饺子、烙饼熬白菜、蒸玉米面大团子,怎么吃都香。

年年回京,年年住在阿姨家。眼见着,阿姨渐渐老了。原先大高个,现在背驼得越来越弯。小时听阿姨念叨过,“人怕受老来贫”。我会想起父亲常说的给阿姨养老的话,心里真不是滋味。这样的紧日子,阿姨把苦藏着,掏给我们的是一颗温暖的心。

父母的善良敦厚,感动了阿姨

1983年6月1日,李佩阿姨在家里病逝了,肺心病,虚岁73。

随时间流逝,往昔渐行渐远。直到 2005年德利姐来家小住聊起老李家的过往,我第一次听到阿姨的身世,像传奇。德利说:“我妈是家里老姑娘,一家子都疼爱她,没想嫁到清代王爷的近支一个没落的封建家庭。我父亲是黄埔军校二期生,可毕业什么事没做,典型的八旗子弟。原本已败的家,让父亲抽大烟抽得精光,最后他是倒伏街头死的。父亲给我们母女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我妈32岁守寡。1942年,姑婆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到齐齐哈尔投奔六爷了,东北早已成为'满洲国’,和北京失去联系,七年里母亲一人在京没有任何我们的消息。直到1949年回来,院外已是解放了的蓝天,可大院内仍沿袭着封建家族的旧习俗,我妈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终于,母亲背上铺盖,跨出了李家大宅。去哪?不知道,我在后边哭着喊,可她连头都没回。永远再没踏进李家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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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满族贵胄家庭的儿媳李佩

阿姨的身世,除了使我惊讶,在我心头平添的更是一份沉重。我明白了,为什么在中南海南楼那么多保姆和家属老人,阿姨的气质、谈吐绝对出类拔萃。南楼的家一直订晚报,是给阿姨看的。她还看小说,手里从没断过书,《红楼梦》《镜花缘》《聊斋》多了。书是从父亲那借的,看完我们就会和父亲说,“阿姨没书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阿姨要看哪本还是父亲帮她选的,总之清一水的古典小说。

姐姐说,我们的生活习惯,为人处世,许多受阿姨的影响。的确,姐姐爱干净,干活利索,随阿姨了。我和姐姐为人诚恳,实实在在,真人真性,随父母,也随阿姨。

父亲说阿姨:“李佩呀李佩,你就是让封建给固住了”,这是指阿姨坚决不改嫁这事。父亲是批评还是敬服,我看都有。

姐姐出生十天阿姨来我家的,她的慢性气管炎时不时想咳嗽,她直把头扭开,怕孩子母亲问。我母亲非但没嫌她,反而说,“我打小也有气喘病,咱俩都一样,老了都是'老慢气儿’”。母亲还对阿姨讲,因为是女孩,从小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建思想欺压,为改变命运抗争读书,后来上了延安。母亲不会想到,当年她几句宽慰的话,给处在走投无路的李佩多大的感动,她和德利说到我母亲眼泪直流。我母亲的宽厚善良,感染着这个同样受封建压迫的不幸女性,她找到了“家”的感觉。

以后接触了我父亲,用阿姨的话,“那么大的爵儿位,从没架子”。平等待人是父亲最崇尚的做人品行。在我父母眼里,是李佩帮助把孩子带大,工作出差,从没为孩子分过心。他们对李佩,只有感激和尊敬。

最终给了父母一个圆满

最后一次见阿姨,是1983年五一节,我怀孕快生了挺着大肚子去的。阿姨脸肿得红光发亮,腰背更弯了,连喘气也费劲。那时我不懂老人的病痛,见阿姨还在给我做饭,没有躺在床上,就以为无大碍,孰知阿姨已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了。走时,阿姨对我说,“回去跟你妈说,给阿姨要100块钱”。这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回来母亲就让姐姐把钱送去。阿姨直到最后,照旧笼火,提水,上公厕,没有倒下一天,她拒绝治疗,平静地走了。

前两年,听德利姐说,落气前一晚,阿姨昏迷中说铺盖下有董姨给的100元。第二天德利姐真的摸出一个信封。给阿姨发送租车火化的费用,整整100元。父亲一直说给李佩养老,但世事变迁,父亲早于阿姨走了。阿姨没忘父亲的承诺,最终给了我父母亲一个圆满。

都说“子欲养而亲不待”,真想我阿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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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原文刊于《世纪》2022年第3期
责任编辑 |  姚亚茜  
新媒体编辑 | 杨之立
编辑助理 | 尹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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