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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鸡娃

 管用和 2022-07-09 发布于湖北

此文当年发表后,有一位读者提意见,说我侮辱了工人阶级。他根本没有读懂。其实,解放后的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倒是当时的一些政策以及读书无用论不正确的宣传夸大其词,使得所谓“劳心者”与“劳力者’产生隔阂。

                    ——作者提示

家乡的农民叫小鸡子为鸡娃。这里说的鸡娃不是鸡,是人。是我少年时候的伙伴。鸡娃大我一岁,生滿头的瘌痢。圆鼓鼓的臉上,嘴唇最为突出,分别向上翘着。真的像动画片中的小鸡子的嘴巴儿。

        在塆子里,人们瞧不起鸡娃,从老人到小孩都斜眼看他。这原因,首先当然归于他的瘌痢。俗话说:十个瘌痢九个犟,即所谓“瘌犟”。鸡娃的脾气的确很不好,常常与人斗嘴斗舌,駡起人来一駡一个坑。單从他駡人的本领,就显出仱牙利齿。其次,是他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在当时的农村,母亲易嫁对其子女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倍遭人们歧視。这也许是造成鸡娃脾气不好的重要原因。鸡娃家很穷,没上过学,自幼跟外祖母过日子。他外祖母以炸油果麻花卖为生计。人称油果婆。油果婆养不活鸡娃,在他六七岁时,就送给人家当放牛娃。鸡娃在人家总是干不长久,这与他的犟劲有关。油果婆没办法,只好常常求人给他改换门庭。但改来改去,总也改不了他的犟气。油果婆很失望,常常叹息鸡娃的命苦,不結人缘。

        也怪,鸡娃与我倒很要好。虽然说不上是穿连裆裤的朋友,也说得上是一个算盘上同株串起来算盘的子儿,磕磕碰碰总在一起。我认识鸡娃是在小学毕业以后。那时,我家由舅父的大塆子迁到邻近的小塆子居住。小塆子包括我才两个小学毕业生,算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了。我又是被人称赞为既聪明又规矩的孩子。一到新居,便有人与我母亲招呼,要我别和鸡娃混在一起,以免染上放牛场上的习气。母亲心地善良,由于我的父亲也早逝了,她最可怜没有父亲的孩子,何况鸡娃连母亲也不在身边。所以,并未阻拦我去接近鸡娃。鸡娃对我这个“小秀才”也是傲视的。爱理不理。当孩子爱玩,最怕孤独,我总是主动友善地靠拢鸡娃。渐渐地我觉得鸡娃很了不起。他认识的野菜野花野鸟很多,他会唱楚戏、民间小调和放牛山歌。他的嗓音特别尖脆。唱起楚戏《送香茶》来,比那民间草台班子里的名角还要动听。一出口,那腔,那调,娇娇嫩嫩,甜甜潤潤,真像是个妙龄少女唱出来的。特别是他唱的放牛山歌,使我感到十分有趣。什么“一把扇子两面紅,夜夜伴我打蚊虫。”什么“高高山上一树槐,槐树上面挂招牌。”真是唱起来顺耳,念起来顺口。而我唱的校园歌“太阳出来满天霞,村里的儿童笑哈哈。”鸡娃也感到新鲜。再加上我还能唱出歌谱“多来米发梭”来,他从来没有听过,愈是觉得有味儿。这样一来,我俩彼此就成了知音。我俩一块上马道子薅草皮作烧柴,一块上黄土山挖野菜,一块掐一种土名“爷爷碰”的嫩藤梗儿当水果吃。两人总是吃得齿黄舌绿,津津有味。一边吃还一边唱着:“爷爷碰,爷爷碰,放牛伢吃了肚子痛。”一次,我看到一种开满小黄花长着小圆叶的野草,掐它时流出很多白浆,便好奇地用手去摸。鸡娃见了,猛的一脚飞来,将我手中的花草踢落。踢得我的手生疼生疼。一时不知所措,睁大眼睛望着鸡娃。只见他双手叉腰,恶恶狠狠地训斥我:这个玩得的么?奶浆草,有毒的!你想中毒?说完,他立即扯了一把草叶给我揩手。此时,他俨然如一位兄长。事后又告诉我,哪些野花野草可以吃可以玩,哪些是有毒或玩儿会发痒的。自此,我对鸡娃敬重起來,交往就更加密切,简直是脚连脚手连手了。我们砍草在一起,拾粪在一起,捞魚摸虾在一起。一天,鸡娃对我说,乡下拾粪的人太多,粪少,他想进城里去。城里有好多人家餵母猪,粪没人要。我一时真舎不得离开鸡娃。于是,就按他的意思,搭伴进了离家十余里的县城。鸡娃做事一向机灵,每天拾回的粪总是满满当当的一筐又一筐。我对城里的小街小巷角角落落不熟,加上又有些害羞,见人躲躲闪闪,拾的粪就少了。鸡娃一方面斥我笨,一方面又宽慰我,说没关系,到时候将他拾的给一些我就是了。晚上没事干,我和鸡娃跑到茶馆外面旁听艺人唱湖北大鼓。听着听着,鸡娃很快就能说能唱一些段子了。我觉得鸡娃很聪明,想教他认些字。但深知他的自尊心强,硬教他他会不高兴的。就有意地捡回一些香烟盒或包装纸,将上面的字唸给他听。在街上闲逛时,我就随口唸一些店铺的招牌和广告给他听。鸡娃果真聪明过人,很快就认识一些字了。

       一九五二年,我进县城师范读书。其时,鸡娃已到一家铁匠铺里学习打铁。穷人的孩子懂事早。我俩暂时分手,作了长夜交谈。仿佛一夜之间我们都长大了。鸡娃说:城里人眼眶子高,瞧不起我们乡巴佬,你进城读书,千万不能掉在他们的后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也勉励鸡娃,一定要好好学艺,当一个有名的师傅,将来在他打岀的铁器上堂堂正正地印上自己的招牌。说到动情处,彼此泪汪汪。

        进城读书后,我长了不少见识,了解到国家建设需要工人,很多地方招工,便回家动员我的好友外出营生。不久,鸡娃便到丹江口水利工地当了工人,自此,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塆子里吃公共食堂,规定凡有人在外面工作的户头,应向食堂交一部分伙食费。一次回家,母親告诉我,鸡娃已成了六級工人,一月赚六七十元钱。回家时带着手表,穿的也阔气。走路大摇大摆,说话嗯嗯啊啊,塆子里原来斜眼看他的人,现在把自己的姑娘嫁给了他。他妈也回来了,在食堂里吃饭,交得起饭钱。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在外面工作,食堂里要我交伙食费。我讲你一月才赚二十九元钱,只能頋自己。塆子里的人死活不肯信,都说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鸡娃连学堂门也没有跨过,哪有当中学教员的不如当工人的。听了母亲的话,我一方面为我的好友高兴,他果然是个有能耐有出息的人,不负我们少年时的期望。另一方面,对于乡亲们提出的疑问,我又无话可说。只是敷衍其词地回答母亲:工人是领导阶级,对国家的贡献大。这时我倒真想见见我的好友,叙叙旧情,说说新事再像少年时期那样作长夜交谈。于是,我找到他的母亲,打听鸡娃什么时候回家。鸡娃的母亲非常高兴,不住地谢我还记得他。这个过去逢人便说鸡娃不讲孝敬、连她都駡,将来成不了器的妇人,这回却滔滔不绝地誇她的儿子,如何如何有能耐,怎样怎样有板眼,在工厂里能算得个人尖子。说得我的心里也甜丝丝的。笫二年我按照鸡娃母亲说的时间回乡,果然,鸡娃也回来了,真叫人高兴。

我进门茶也顾不上喝,便去找我的老朋友。十多年未见面,鸡娃真的大变样了。少年时的邋遢相荡然无存,俨然干部风度。

回来了呀──我有些激动跟他招呼。他微微点了点头,从嘴摘下香烟,彼此寒暄几句。他似有所思,眉头微微一皱说:听说了,你会写诗,知识分子啰──他狡黠地扫了我一眼,煞有介事地笑笑──得当心点儿,千万不能翘起尾巴啰,像我们单位有的知识分子那样。当然你是个老实人。接着他就侃起他的工厂,他的车间,侃他精通的十八般武艺。谈某工程师设计时还向他请教,谈某技术员看不懂图纸,谈他那里的知识分子榔头都拿不稳……他翘起嘴巴儿摇了摇头说,有的人哪,毛病就岀在读书太多了。他越说越有精神,一扫少年时的土包子气,言词语句,都选择时兴的字眼。居高临下,心雄气盛,情感上充满了工人阶级的自豪和优越感。

鸡娃不时猛吸一口烟,翘起嘴巴儿,吐岀一道道白烟。不知为什么,我原本满腹离情别緒,想用家乡话与他叙谈叙谈的,却渐渐地被那些白烟充淡了。心中既有欣悦,也搀杂着一些苍凉。临了,我对鸡娃说了句实在笨拙的话:我是一个普通的师范生,算不了什么知识分子。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向他解释这些。

       回到家里,母亲与我闲聊,似乎有些后悔。她说:鸡娃入了党,现在已是车间主任了。那年,汉口有人来要你去当工人,我觉得你年纪小,偏让你去读书……我心中一阵乱,说:读书没错,只是不该去读不要钱的师范,当了倒霉的教书匠,怨只怨家里太穷──我立即觉着自己说走了嘴,伤害了母亲。就连忙改口说,我现在已不教书了,当了文化馆的干部。我将“干部”两字说得很响。母亲不懂文化馆是干什么的,只是让她听了宽慰宽慰罢了。当天夜里,我一直不能入睡,意识到我与我的老友之间,已经有了一道人造的篱笆。但我很冷静,这不能全怪他。思来想去,内心黯然。

       文革中我又与鸡娃见了一面。这次是碰上的,我俩都为了逃避武斗回到故里。我们各持一根钓竿,正巧在小时候常去玩水的小塘边相会了。他当时倒显得很关心我,对我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你们这些文化人的命,你该没有挨整吧?我解嘲似的说:还好,幸亏我夹着尾巴做人。其时正是暑天,我真想拉我的老友赤身裸体地滚入水塘里,重演少年时打水仗扔泥巴的一幕。但不知为什么,现今的水有些寒凉。我们彼此手中的钓竿和鱼钩,仍是少年时一般直一般弯,难道真的再也钓不到那些人之初的可贵珍宝么?

       故乡的小塘里的水抚养了我们一代人,多少次梦回故里,与鸡娃一起拾粪砍草。年年春风,岁岁草绿,不知我那位少年时候的好友,是否还记得当年刨草根掐藤梗当水果吃的往事。黄土山上的野花,该是依旧自然地开放了吧,鸡娃,我惦念的童年伙伴,你现在怎么样了?

1992.2.《长江文艺》

     作者提示:去年我回故乡,从生产队老队长那里打听鸡娃的消息,想再去会会我儿时的朋友。但他在宜昌刚刚去世。我心一阵悲凉,不禁老泪盈眶……

你喜欢,我倍受鼓舞,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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