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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树(散文诗七章)

 管用和 2022-07-09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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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树(散文诗七章)

老 柳
 
乡村水池边皮肤皲裂佝偻着腰身的老柳,如枯如焦的躯干瘦骨嶙峋,历经砍伐,躯体上结满一个个凹凸不平的疙瘩,每年从疙瘩上又冒出新枝挂起翠条。我常常动情地凝视着它,总觉得它象是大地伸出的一只举起粗筋布满伤痕的手,年复一年,无声无息地用指头抽出一丝丝绿色的长线,为乡村编织着春色,编织着美丽。
我怎能不动情呢,每当见到它枯干的枝干,就自然地想起了母亲那粗糙苍老的手啊!那长年累月为别人裁剪缝纫的手,那穿针引线为一些妙龄女子作漂亮嫁衣的手──她是名副其实地为他人作嫁衣呀!但,我从未听到她自怨自艾,相反,她的自慰与自豪似乎总在冲淡那些过多的苦楚。每当她看到那些嫁娘穿着自己裁缝得合体的衣服,每当那些已经成为孩子妈妈仍穿着她一针一线精心制作的嫁衣从她身边走过,她总是深情地微笑着,并用手去摸摸她的“作品,嘴角轻轻地抽搐,皱纹不停地颤动──我的母亲太容易满足啊!
的确,母亲的手真像池畔的老柳,尽管一年比一年更加苍老,更加枯干,更加粗糙。可是年复一年地抽出一线线新绿,为乡村缝制着青春,缝制着美好。
1987.03.《特区文学》选入《滴水集》
 
 

 
护堤柳
 
命运让你选定了浪急波涌的江流险段,那掩映湖光山色画楼亭阁的幻梦,被涂上了恐怖与惊骇的阴影。
披散的长丝,不贪恋春三二月的柔情,在多雨的季节,一根根秀丽的发辫,成为飞扬激荡的长鞭。一次次化柔弱为力量,化温情为严厉。让风涛接触你的忧虑,你的痛苦,你的愤怒。既生长抱负又生长希望的枝叶,何尝不向往怡乐与安宁。但丝毫也不回避突然袭来的祸水。在大堤与激流之间,在猖獗与狰狞之中,塑造自己的青春年华,抒写着峥嵘岁月。
并非是你选择了生活,是生活选择了你;
亦非你选定了位置,是位置选定了你。
不一味唱清风明月,唱翠烟斜阳,唱流水潺潺的歌,而在于将生命之根植入对堤防的精诚。常迎风浪而搏,把灾难和险恶铸成吉祥。但,决不故作松的雄豪,竹的高洁。
只将所有的爱与憎,浑身的伤与疤,生成一株株弯曲的、多皴多裂的奇倔形态。
潮来,挺身鞭笞歹恶;潮落,仅作一道风景。
1989.06.《芳草》选入《滴水集》《湖北作家文库》
 
 
 
 
 
开在秋天,岂不是失掉了与百花争春的时机么?
没有耀眼的色彩与多姿的花瓣,能招揽观赏者的青睐而赢得荣誉么?
把身子掩藏在大叶子里面,不怕反被看作是绿叶的陪衬么?
然而,人们却对你如此情深,是因为你悄悄地把心灵的芳馥送到他们的肺腑么?
然而,人们对你由衷的赞美,是因为你纵然枯萎、零落,本质依然不变,作成糕点、茶叶、蜜饯,给饥者、渴者以可口的香甜么?
啊,家乡的桂花是秋的象征,秋天是比赛成熟的时候──可是,我要说何必在人前炫耀自己的成果呢,你的花不就是最美好地成果实么!
啊!凡是立志献身给人类者,即使是一朵花──尚不是果──也显示其情操与品格的崇高与伟大了!
1981创刊号《北疆》选入《细流与暮雨》
 
 
 
秋风给枣林抹上金色,点几点红彩,枣儿熟了。
枣儿熟了,并不像红柿那么耀眼,也不像金桔那么灿亮,也不像黄梨那么引人注目。
你不喜欢炫耀成果么?个儿是那么的小,模样儿也不太俊俏,甚至,在采摘你的时候,人们并不那么细心,而是用竹竿敲打着你。
但是,你结的果很多很多,稠密如天上的繁星,你的果实实在在,落地乒乒有声。当众多的枣儿集合在一起,堆成小山似的,谁能低估一棵枣树的分量!
也许,你真的不喜欢炫耀──我想起了你的花──你的花也是极小极小的呀,那色彩也并不像花的色彩,同叶儿一样,淡淡的绿色,很不显眼,害羞似的躲躲藏藏,把自己掩蔽在绿叶之中。
你的花香味也不浓烈,清醇淡泊,似有似无,溶化在空气里,暗暗流动,被人们吸进肺腑,沁入心脾,提神醒脑──也许,谁也没有觉察出来啊。
但是,蜜蜂知道你的花的美好,花的纯良,它们纷纷飞来采取芬芳的汁液,酿成人们十分喜爱的枣花蜜……
啊!枣儿熟了,默默地熟了,悄悄地熟了,不动声色地熟了。
我捧着一捧乡亲们送给我的脆枣,像捧着一捧无声的歌。我将这支歌深深地藏在我的心底,时刻默默地歌唱:该怎样开花,该怎样结果……
1883.07.《散文》选入《古今中外散文诗鉴赏辞典》《滴水集》《湖北作家文库》
 
 
 
 
朴枣树
 
故乡村头的水塘边有一棵很老的树,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只沿袭老一辈人的叫法──朴枣树。
朴枣树结的果像红豆大小,却无红色。青不青黄不黄的,不被诗人歌颂,任凭春来发千枝万枝,也惹不起痴男情女的注目。
朴枣是枣,又不是枣。枣能吃,朴枣落地鸡也不啄。连爱爬树的顽童也不常光顾朴枣树。至于它开不开花,村里似乎没人知道,只见它常年的绿,未发现异样的色彩,也未觉察出特别的气味。
朴枣树从来也不计较它是否引人注意,是否逗人喜欢。
──朴枣树总是活得葱茏,活得繁茂。
只有牛绳常常系在朴枣树裸露于地面的根上。根被牛蹄踩得鳞伤处处。于是,伤口就渗出金黄的血,就结出疙疙瘩瘩的疤。无论春雨怎样温存,夏风怎样热烈,也熨不平那些伤痕,去不掉那些疤疖。只是日复一日地有增无减。
朴枣树从来不诉说它给人们以方便却又受到践踏的委屈。
──朴枣树总是活得葱茏,活得繁茂。
只是裸露于地面的根,越来越多,越来越突出,像龙游蛇奔,像筋脉曲张。看看它那粗壮高大的身躯,看看它那苍劲挺拔之势,再看看它脚下这松松垮垮之态,似乎一触即倒。不过,夏天的傍晚,它依然撑起沉甸甸火烧一般的云霞,冬天的五更,它依然擎着冻得瑟瑟发抖的星星。
一场特大的风雨,拔起吹倒了好多好多的树,摧垮了好多好多的塘塍。朴枣树只稍稍斜了斜身子,脚下的塘塍也没有崩塌。
朴枣树从来也不讲述它如何坚强,如何镇定,如何无畏和英武不屈。
──朴枣树总是活得葱茏,活得繁茂。
因而,朴枣树的树荫能容纳下半个村子里的人。因而,那些远离家乡不常见面的人们,一旦相遇时,竟然总是要问:你还记得村头那棵朴枣树吗?
1991.07.23.《中国林业报》选入《滴水集》
 
 
 
 
高大的叫橡树,低矮的叫栎棵子。无论是橡树还是栎棵子,都结出了果实。人们只是在遇到灾荒之时,在生命受到饥饿的威胁之时,才十分珍视它的果实──那粒米如金的年代啊,山民们曾经用它的果实磨成的果粉,用它的果实煮成的羹汤,用它的果实做成的豆腐,帮人们度过了最困苦饥馑的年月。啊!应该给它的果实冠以“救命果的美名呀。然而,它却连果树的名称也没有得到哩!
我不禁想起了它的叶,可以养蚕,然而有没有桑叶那么大的名声;我不禁想起了它的皮,可作染料,然而又不像栀壳那样为许多人所熟悉。哦,它好像是有意要给人以帮助,而又不愿让人们来颂扬它的美德。
但是,山里挨过饥饿的人们忘不了它,山里养过蚕的人们忘不了它,山里穿过染色土布衣的人们忘不了它。
啊!只有那颗最善良最美丽而又不愿向人们索取荣誉的心,才会最理解有着艰辛和困苦的人们;只有最理解受着艰难困苦的人们的心,才是一颗伟大的心啊!
橡树,山中极为平凡的树呀!橡树,像山民一样朴实、善良而忠厚的树啊!
1983.11.08.《羊城晚报》选入《滴水集》
 
 
 
  
 
我又想起故乡了,想起母亲了。于是,你高大的身影以及你的密枝上的鸟巢和阳光织成绿荫的幽静,又笼罩在我深深的思念里了。几乎在故乡每个水塘的坡沿,都有着你绿荫泊下的阴凉。你的密叶微语着,曾经是那么安详文静地抚慰着我的午梦,当我赤裸着汗渍渍的身躯,躺在故乡酷暑的大地上,仰望着鸟巢和夏云奔走,渐渐地合上眼皮的时候……
你不曾以艳丽的花朵招引蜂蝶,使其为之歌舞,你似乎也无诱惑的芳香逗人歆慕、称颂。在人们不知不觉中,你暗自生长并逐渐成熟的果实,以雪白的桕子与殷红的叶片向秋阳表露出纯洁而赤诚的情感,向纯朴的村民献出你的心血──那桕子榨成的油脂,曾给黑暗的乡村输送过多少光明啊!
我怎能忘却呢?矮矮的小屋在夜的黑翼下透出了光芒,瓷灯盏的棉线捻儿吸取一滴滴桕子的汁液,燃烧成金色的火焰。母亲的眼睛亮了,我的眼睛亮了。孤苦的母亲在灯下穿针引线,我捧着识字课本默默地辨认。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人影在土砖墙上摇摇晃晃,整个屋子也随着灯焰一齐闪动,构成一个凄清而温暖的童话世界。
从此,只要我想起故乡,想起母亲,就不能不想到你啊!
而今,乡村早已不用桕子油点灯了,年轻人并不知道你曾经有一段不寻常的历史,一切都属于逝去了的岁月。但,为人类献出过光明的功绩是不朽的。尽管你从来不向人们炫耀,从来不祈求人们歌颂,也从来不留恋往昔,只知一如既往地向今日的世界捧出你的全部籽粒,以及你的绿荫,你经霜后壮丽的色彩──啊,我的质朴的、像众多的乡亲们一样只知流血流汗、并不希望把他们的名字载入史册的故乡的乌桕树啊!
1986.04.04.《人民日报》选入《滴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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