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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道士素玄来到宣州的青云观挂单。一次，他偶遇一个久病的书生，治好了他的病。从此陆陆续续，就开始有人找素玄看病，其中就有宣州城东的柳员外。 柳府二公子柳淮，从小就得了一种怪病，他动不动就身上起大片大片的红斑，脸上和手上尤甚，甚是可怖。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头晕、恶心和呕吐。可怜他长年累月，不知受了多少罪。  亏得柳府家大业大，请了不知多少名医，买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可柳淮的病就是不见好转。 柳淮好不容易长到十六岁。这一年，府里来了一位老大夫，他告诉柳员外：“令郎的病只能养，不能治。”看着柳员外一脸黯然，他又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老大夫刚一离开，柳员外就命人在柳淮房间的窗上挂了竹帘，又在门上开了一扇小门。从此，柳淮再也没出过房。茶水饮食皆从小门递进来。每隔一段时日，柳淮的母亲就会沐浴洗头，换上干净的衣服鞋袜，来到柳淮房中帮他沐浴，帮他收拾整理。 说来也怪，从此，他的病就好了七八分。这样一过就是一年。柳父柳母心中虽宽慰了许多，却仍不免忧愁。只要听闻哪里有好大夫，柳员外还是忙不迭往家里请。 听说青云观新来的道士素玄善治疑难杂症，柳员外就恭恭敬敬将人请了来。 一到柳府，素玄就被告知要沐浴更衣。他问清了原委，有些哭笑不得，胡乱洗了洗，换上了柳府早已备好的衣衫。柳员外领他到了柳淮房门口，看他走进去，眼中满是殷殷期望。 谁知，不到小半盏茶的功夫，素玄就出来了，在外等候的一众人都诧异不已。素玄一脸淡然道：“柳公子的病，不是不能治，只是没遇到能治的人罢了。明日他就与常人无异了。不用再关着他。”说完就想离开。 柳员外将信将疑，不过听素玄的口气不像是戏言。他命人取来了素玄的道袍，将他送出门。素玄离开柳府前留下了一句话：“柳公子的病定是要好的，但凡有事，只管来找我。” 素玄万万没想到，第二日晚上，柳府的人就又来请他了。 这次，柳员外亲自在柳府大门前候着他，一见他来，就急忙迎上，把人请进了府。一行人来到前厅，分宾主坐定，就有小童来献茶。 柳员外开言道：“道长治好了淮儿的病，就是我柳家的大恩人。只是，这次又要劳烦道长了。” 素玄回道：“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柳员外道：“昨日，道长走后，淮儿他娘就去看了他。淮儿吃了道长给的药丸没多久就感觉好了许多，身上的些许红斑也变淡了。他吃了点清淡饮食后就睡下了。今日一早醒来，红斑都不见了，头也一点都不晕了。全府上下都欢喜得不得了。哪知下午就出事了”。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今日天气晴朗，淮儿下午去花园散步，我和他娘陪着他，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和小厮。不到片刻，突然听到一个丫鬟惊叫，我们一回头，看到那丫鬟一脸惊恐，手指着地面。是淮儿的影子……淮儿的影子竟然是蹲着的！淮儿一看急忙就跑去房里，关了门。他的影子也起身，飞快向房间移去，把众人吓得半死。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素玄颔首，若有所思。 柳员外喝了口茶，继续道：“更怪的事在后头！淮儿进了房间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也不让人进去。我和他娘都担心，一直守在他房外。天色刚暗下来时，他房里就点了灯，不久里面隐约传来争吵声。我们急得不行，赶忙去推门，可门从里面拴住了。后来，里面的灯突然灭了，声音也没了。片刻后，传出淮儿的声音，让我和他娘别担心。” “我和他娘年纪大了，有些熬不住，打算先去休息，安排了好几个人守在淮儿门口，天亮后再作计较。我们走了没几步，迎面来了一个人，赫然正是淮儿。可淮儿不是在房里吗？我们一时呆住，眼见这个人一直走，走进了一堵墙里。” “淮儿的病才好，却又出了这样的事。只得请道长前来。依道长看来，府中是否有妖鬼作祟？淮儿的病又是否因妖鬼而起？” 素玄摸了摸胡须，道：“令公子的病和妖鬼精怪无关。昨日，我在府上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今日也是。至于这两件怪事……不急，我先去看看令公子。” 柳淮的房门依旧从里面拴住。柳员外大声道：“淮儿，素玄道长来了。你就把门打开吧。”不久，门开了，里面漆黑一片。 素玄走进房间，又把门关上了。柳员外迈开的腿收了回来。 柳府和柳淮身上都无半分妖鬼气。可是柳淮病一好，就出了怪事，而柳淮看起来并非不知情。 素玄心里有了计较，道：“柳公子，看在在下把你治好的份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吧。” 柳淮缓缓开了口。 十七年前，宣州巨富柳员外喜迎第二个儿子。不料，柳二公子从小怪病缠身。十六岁那年，柳淮的身体终于渐渐好转，可从此却被禁锢了。 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对他而言不过是金玉做的牢房。母亲隔一段时日去陪他，怕他无聊，就说一些外面的趣事。他渐渐厌烦了，外面的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夜晚，他独坐在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才觉得没那么孤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经常在灯下吟这句诗。没有月影，有灯影。 有一次，母亲和他说了一种叫皮影戏的玩意儿。不同于往日，他对母亲口中所说的皮影戏神往不已。柳府遂请了皮影班子，他透过门上的小门看了一出《千里走单骑》，如痴如醉。 当晚，柳淮在灯下笨拙地模仿着皮影戏里的动作，学着里面的唱腔，开心不已。随即又怅然若失。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口中喃喃：“你也是影子，你也来唱一出戏吧。” 蓦地，他的影子动了动，又动了动。他揉了揉眼睛，自己没看错。柳淮的影子开始笨拙地模仿起柳淮刚刚的动作和唱腔。 不久，柳淮的影子越来越伶俐，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柳淮的动作和声音。后来，影子竟然能和柳淮对谈了。他们压低嗓音，你一言我一语，颇不寂寞了。 一天晚上，柳淮坐在灯下，他的影子时而待在原处，时而脱离原处到四面墙上走动。柳淮看着影子，脱口而出：“影子，你可否下来陪陪我。” 闻言，影子竟真的从墙上下来了，刹那间变成人形，活脱脱另一个柳淮。  柳淮惊讶不已，影子笑道：“主人之命，我又岂敢不从。” 从此每晚，影子时而变成人形，时而回到影形，陪伴在柳淮左右。两人压低声音一同聊天，一同看书，一同发呆。有时，影子还模仿书中故事里的人物，或装作翩翩公子，或装作市井货郎，或装作迂腐儒生，逗得柳淮开心不已。 昨日，道士素玄用一颗药丸就医好了柳淮的病。柳淮早早睡下，一夜醒来，身体已痊愈，他十分欢喜。下午时分，他和爹爹母亲到了花园，看着眼前的美景，心中畅快不已。 丫鬟的惊叫让柳淮看到了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他顿时心中大骇，慌忙回到房间。天色一暗，他就点了灯。 再说柳淮的影子，下午他猛然发现自己并非在房间内，一时间懵了，不知所措，蹲下了身子捂住头。看到柳淮回房，他也跟着走了。 柳淮房间内，灯下，两个柳淮面对面而坐。柳淮面带些许怒色，道：“方才在花园里，你吓坏了众人。” 影子道：“我并非有意。” 柳淮叮嘱：“再不可如此。倘若再被人发现，我岂不成了怪物。” 影子急忙道：“今后若有外人在场，我定会小心。只有你我二人时，我再出来。” 柳淮听闻，满脸不悦，道：“哪里有你我二人！影子就是影子，是个死物罢了。” 影子一听也怒了：“死物会陪你说话吗？” 柳淮怒道：“不必再言！你以后不要再出来了。” 影子心中愤恨，心道：“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柳淮心中忖道：“今夜且不和他吵，明日去青云观请素玄道长来。”遂吹灭了灯。 不过，柳淮并不知道，就在灯被吹灭的前一瞬，说时迟那时快，影子已飞快到了门边，从门中间的缝隙钻了出去。他化作人形，成了柳淮的模样，在柳府游荡。柳淮不是怕被人说成怪物吗？那就让柳府的人都瞧瞧。 素玄坐在黑暗中，听完了柳淮的讲述，未发一言。见素玄不吭声，柳淮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在黑暗中枯坐。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素玄突然点亮了灯。 此刻，灯光照着两个人，在墙上映出两个一动不动的影子。素玄的影子是浓墨重彩的黑，柳淮的影子则是淡淡的。柳淮愕然。 只见素玄从袖子取出一枚镜子，对着柳淮的影子照了照。瞬间，影子从墙上下来，成了人形。 素玄开口了：“影子抛弃主人后，两个时辰内会开始消散，三个时辰后会彻底灰飞烟灭。” 影子低头，道：“活过之后又变成死物，还不如灰飞烟灭。” 素玄接着道：“从此主人就会没有影子，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 影子听了，猛然抬头，半晌，他道：“我曾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有个读书人，他饱读诗书，却屡试不第，终日郁郁寡欢。后来，他得了一场病。病好后，读书人忘了所有的诗书，变得目不识丁。后来，他成了一个木匠，过得很快乐。我愿意变回死物，不过请让我忘了之前的事吧。” 素玄道：“我可以如你所愿。不过，不知柳公子意下如何？” 柳淮欣喜道：“那就请道长施法吧！” 素玄点点头，灭了灯。 房间内安安静静，柳淮在黑暗中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他叫了一声素玄，也没有回应，于是自己点了灯。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和墙上他的影子，淡淡的，一动不动。 从此，柳淮的影子就比别人的淡了一半。日光和灯光昏暗时，他的影子就淡得看不见了。后来，人们都称他做柳无影。 素玄带着半个影子回到了十万里之遥的寓次之山。在那里，所有生灵都可以自由生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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