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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回应《荷花淀》的误读

 老鄧子 2022-07-11 发布于海南

作者:杨建民      编辑:朱孝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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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先生

高中学生的来信

1963年六七月间,孙犁收到战友的孩子(高中学生)的一封来信。在信里,孩子对孙犁的作品表达了由衷的喜爱,但非泛泛,而是在认真阅读基础上的赞赏。对于这一点,孙犁感到很高兴。

这位高中学生在信的后半,还对孙犁的几篇作品提出一些具体意见。对于信里的意见,孙犁认为:“都是非常切实,非常正确的……(作品发表后)还很少听到这样具体、这样切实可行的意见。”还表示:“假如以后能够修改这部作品(《风云初记》),我一定要郑重参考的。”

来信末尾,高中生还告诉孙犁:他们课本中选的短篇小说《荷花淀》,与书中原文有很多不同,并且将这些不同列举出来。这引起了孙犁的注意。

当年中学课本对《荷花淀》的删改

这里的不同,首先是很多删节。例如,《荷花淀》中几位妇女去看丈夫途中,遇到日本人船的追击。她们摇着小船往荷花淀里去时,作者这样记述了妇女的内心想法:“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这句话,在课文里被删去了。另一处,说妇女们在划船时,有人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因为还很嫩小,便又丢进水里。“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这句话,也被删去。还有一处,《荷花淀》开首第二段,作者叙写这里的芦苇,多被妇女们编了席子,这时,补了一句:“编成了多少席?”这增添了小说韵味的句子,也被删除。还有,文中写妇女们急速划船时,“水在两旁大声的哗哗,哗哗,哗哗哗!”最后一个“哗”,也被删去……

这些删节,作者孙犁并不知道,所以这个学生一问,他一方面与原文对照,一方面循着一些人的思路,对为何删节,略作探讨。“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被删,孙犁在回信中说:“可能是认为这两句话有些'泄气’,'不够英勇’。”当然,孙犁本人并不这样认为。所以,这两个词他都用了引号。“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被删,孙犁说,可能是认为这样的描写“没有意义”,也许认为这样的句子莫名其妙,或认为有些“小资产”。看来,孙犁也弄不懂为何被删。

“哗哗,哗哗,哗哗哗!”最后一个“哗”被删,孙犁替删削者着想:可能是认为,既然前面都是两个“哗”,为什么后面是三个?一定是衍文,他们就用红笔把它划掉了。细细体味,孙犁这样写,既显变化,程度又有加深。删削者却未能注意和体会到这一点。

小说开首处“编成了多少席?”一句被删,孙犁也想不出为什么:有什么妨碍吗?可能,他们认为织出多少席,难道还没有统计数字吗?认为不妥,删削去。

中学课本编辑,对文章以自己的认识进行删削,显然是由于误读产生的。因为不理解,或自以为不正确,就发表意见,然后对之删削。这样的事,孙犁在此前也遇到过。

脱离文艺规律的误读

那是在1952年。当时的平原省聊城地区(后划归山东省)安乐镇师范学校,有一个学生组织的文艺研究组。这个文艺研究组在研究了孙犁的《荷花淀》后,发现了一些问题,便写信给孙犁,希望孙犁回答。

他们对《荷花淀》的意见,归起来有三条:一、有点嘲笑女人的味道。二、拿女人来衬托男子的英雄,将女人作为小说中的牺牲品。三、不是郑重地反映妇女们的事迹。

第一条理由,是孙犁在作品中叙说到水生等离家去打仗,妇女们前去探望时,作品中有“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一句。来信质问:“这句话是说明什么问题呢?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当人刚离开自己的同伴时双方都有些恋恋不舍的心情,尤其是青年夫妇,这种感情不应当单独存在于男方或女方,亦不能偏重于男方或女方。”而作品中的这句话,“这显然是说明妇女在这方面更较男人为甚。”甚至认为孙犁这样的句子否认了“藕断丝连”是青年们应有的情感,严重到“认为这是可耻的,是女人们特有的至少是较甚的卑鄙的弱点之一”。

来信中引起质疑的还有另外一句:“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学生们认为,作者用这样的话来说明女人们没有找到自己的丈夫而失望,以后又变得愉快的情况,并且这句话是用在“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的下面,那么,“但是'女人们’为啥'尤其’是这样呢?”接下来,来信中这样诘问:“莫非她们的脑子比男人简单吗?她们没有永不忘却的不合自己心意的事情吗?”接下来,信中还有事实说明:“刘胡兰、郭俊卿等英雄,她们对民族敌人和阶级敌人的仇恨,并不亚于男人,她们对自己过去所受的压迫亦不比男人们易于忘却。”此外,来信还对旧有的东西作了批判和分析:“是的,过去是有人认为女人的脑子是简单的。红玉娥为了爱罗章的容姿,而不报杀父之仇、亡国之恨(旧剧《秦英征西》);在农村中也普遍地流行着'女人挨打睡夜就好’的嘲笑妇女的谚语。但是今天我们谁也知道这种观点是不对的,是吃人的旧礼教使妇女那样,并非妇女的本质。”最后质问孙犁:“但您的作品中却依然存在着这种味道,不知用意何在?”

由一句“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引来了如此多、如此尖锐的质问。今天看来,真令人哭笑不得。

第二条理由:说水生们隐伏在荷叶下打伏击时,看望他们的女人们也刚巧来到这里,“……战士们,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半眼也没有看她们。”对此,学生们在信中说:“当然,被高尚的爱国主义精神所鼓舞着的作战的人们是不能为自己的爱人而忘记战斗的,但他们并非不爱自己的妻子。”进而问道:“而作品中却说'半眼也没有看她们’,这是否暗示着水生这些英雄看不起这群落后女人呢?否则为啥不说是'没有顾得看她们’呢?”

作品叙写战斗结束后,区小队长问水生说:“(这些妇女)都是你村的?”“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这两句,被来信认为“不够恰当”,根据作品叙述:“……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同学们认为女人们此次前来的动机,除了青年夫妇的爱情,还为了自己的丈夫们作战。她们怕自己的丈夫受冷,不避艰难危险前来送衣,“但结果却遭到了嘲笑、咒骂。”按同学们的理解:“水生是作者心中所崇爱的人物,对我们读者也是如此。大家所以爱他的原由是因为他能起来保卫祖国,而不是因为他能够给远来送衣的爱人以凶相,那么作者想塑造水生的英雄性格,就应当着重描写水生如何以忘我的精神杀敌才是。”可作者孙犁——“您却在表现他杀敌的同时加上了些如何对自己爱人耍凶以衬托水生的英姿”,总而言之:“这样的写法我们不赞成。”

第三条,在引了小说中描写妇女的积极方面如“……她们学会了射击……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的话之后,来信认为,这些一般描写还不够,因为这不是“郑重地反映女人们先进的一面,而是作者为了掩饰自己轻视妇女的观点,不得不这样。”

小说里另外的妇女要自己建立武装动机的句子如“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等等,来信中认为:“作者却将她们建立武装的动机放在渺小的为个人争口气的基础上,这样就势必使人认为女人们虽然积极行动起来了,但她们总不如男人们伟大。”

对于上面看起来十分严正的观点,来信要求孙犁:“请您解释一下。”

这封信对文艺作品的解读,明显以二元对立的思维、以某种口号和观念来图解小说。它经《文艺报》转到了孙犁手中。当时社会刚经历了巨变,各种新的或自以为新的观念,被某些人操持在手,对几乎所有旧时期的东西,都来一番全然颠倒的解说。孙犁当时就接到不止一封这样的读者来函。

孙犁的回应

面对这样的误读,孙犁还是很认真地从文艺的角度和生活的角度,写了一封较长的信作答。

针对第一点误读,孙犁解释说:“'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这一句话的上面下面还有文章。这一句是在一定的情节下面写出来的……这里所说的'女人们’,是指小说里的那些女人,'到底有些藕断丝连’,是指她们在当时的情况下到底有些牵挂她们的丈夫,这样写是可以的。如果不根据上下文,不根据故事发展的整个情节,单单摘出这一句话来,并把这句话理解成为'一切女人在一切的情况下都藕断丝连’的意思,并根据这种理解说我'嘲笑妇女’,说我'显然是说明妇女在这方面更较男人为甚,同时也否认了这些藕断丝连是青年们应有的情感,认为是可耻的,是女人们特有的至少是较甚的卑鄙的弱点之一’,那就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

针对此,孙犁作了一点假设:如果为了避免误会,把文章中的那句话写成“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男女双方都有些藕断丝连,所以……”大概,读者也会觉得不很妥当吧?

另一句“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被同学们质问为“莫非是她们的脑子比男人简单吗?”孙犁回答:“你们的理由很多,但请你们注意,我所写的女人要忘记的事,并不是什么'杀父之仇’,也不是什么'亡国之恨’,要忘记的是找不到丈夫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对于第二条意见的举例,孙犁回答:“半眼也没有看她们”这一句,“丝毫也没有暗示着民族英雄看不起女人的意思。你们也知道在大敌当前,间不容发的当儿,青年们不能象在戏台下面一样可以东瞅西斜,飞眼吊膀。”至于说女人们是“落后分子”,孙犁回答:“水生这句话可以说是嘲笑,然而在当时并不包含恶意,水生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凶相’。他这句话里有对女人的亲爱。这并不等于给她们做鉴定,肯定她们是'落后分子’。在日常生活里面,夫妻之间是常常开这样的玩笑的。”一般读者,大约也很少认为在这里称女人“落后分子”,会包含什么恶意。

面对这样“上纲上线”扣大帽子的议论,孙犁几乎要以文艺常识,来为这些同学上文学理论课了。接着,孙犁说了一段话,对阅读文艺作品非常有益:“我们看作品,不能仅仅从字面上看,还要体味一下当时的情调,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只和概念理论对证,还要和生活对证,就是查一查'生活’这本大辞书,看究竟是不是真实,如果不是这样,许多事情都是无法理解的。”说实在的,孙犁这一段话,几乎可以回答同学们来信指责的所有问题。

至于说孙犁“不是郑重地反映妇女们的事迹……是作者为了掩饰自己的轻视妇女的观点,不得不这样”,孙犁认为,这是从你们的以上观点,最后达到的结论。“我认为《荷花淀》是一篇短小的文章,它只能表现妇女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个部分里,我觉得是郑重的。”

在回信最后,孙犁认真指出:“《荷花淀》只是一篇短短的故事,它不足以表现我们时代的妇女们的多方面的伟大的生活面貌。它只是对于几个妇女的简单的、一时一地的素描。它自然是有缺点的。我本来可以不谈它。今天我所以详细地和你们讨论,是因为我看到,我们的同学在读书的时候,常常采取了一种片面的态度。”

孙犁下面的回答,对今天阅读文艺作品,仍有一定帮助。“我们的同学在读书的时候,常常采取了一种片面的态度。一篇作品到手,假如是一篇大体上还好的作品,不是首先想从它那里学习一点什么,或是思想生活方面的,或是语言文字方面的,而是要想从它身上找出什么缺点……在谈作品中的问题的时候,往往不从整个作品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出发,而只是摘出其中的几句话,把它们孤立起来,用抽象的概念,加以推论,终于得出十分严重的结论。”

 “小说选”中对《荷花淀》的删削

但是,对《荷花淀》的误读甚至删削并没有完。1980年前后,江苏铜山县一位中学老师,因为要讲作品《荷花淀》,翻读了一些参考书。不料在读到一部《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时,发现其中内容与课文出入很大。他便写信询问孙犁:哪个版本更可靠一些?

孙犁拿着两种本子参照对读了一下,原来,这本《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将《荷花淀》第二段180多字全部删去。妇女们在水生家的对话,有八行,160余字,也全数删去。此外,删去整段、整句,或几个字的地方,有十余处。《荷花淀》是一篇不足5000字的短篇,这些删节竟达1000字。

这是怎么一回事,删者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删法?孙犁都不知道,所以他恼怒地认为:这样大面积地删削,不加说明,不加批注,叫读者不知所以然。“随心所欲,把你的文章支解、分割。不加任何说明,灭去他自己的刀斧痕迹,使读者以为你生来就是这样。这种做法,已经不便于说他是简单粗暴……是对著作的侵犯,是偷偷摸摸的行为。”

《荷花淀》作为名家名篇,遭此割裂,实在令人不解。孙犁不客气地说:“你说他不喜欢这篇小说吧,他确实把它选上了。你说他喜欢吧,确实他又觉得有美中不足之感,不甚合他的心意。可写篇批判文章吧,不一定大家都赞成。于是干脆自己动手,以快一时之意,以展不世之才。”

通过这位教师来信,孙犁只能说知道了这一被删情况,别的,他真还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他只能给来信的老师复函,说明他手头拿的那篇《荷花淀》是不能用的。面对非个别的情形,他还写有一篇《被删小记》的短文。

中学课本对于《荷花淀》的编辑情况

上面是孙犁生前的情况。他离世之后,还有没有此种现象呢?笔者又找到一册以前河北省某些地区用过的中学教材——河北省教育科学研究所编著的八年级《语文(下册)》(河北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第一版)。

笔者将其与原文进行了比对。首先,从文字上看,该教材基本没作删削,这一点很可喜。局部的,有几处“的”“地”“得”的调整。另外,还有一处将原文为“几只野鸭扑楞楞飞起……”中的“扑楞楞”改为“扑棱棱”。此类调整,都为更适合当下汉语规范,笔者以为是合适的。因为它们调整后,对文意理解和文章之美,完全没有影响。但是,有些调整却是不妥当的。

比如,下面这段,原文如下:“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教材中改成这样:“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也不知道。”窃以为此处改动不妥。原文都用“不知道”,且在形式上构成一种静态的排比之势,给人以想象和回味的空间。而如此改动之后,加一“也”字,叙述者形象凸显出来,虽硬加一分号,但原文的排比之势没了,两句之间的距离感没了,不仅留白的美感少了几分,而且给人以急于想说出什么的浮躁之感。我认为原文更具汉语的美感,也更合乎汉语阅读习惯。

另外,教材中的《荷花淀》,有几处标点符号的删削改变,对原文的文气和文章的美感也有一定影响。

譬如原文如下:“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改为:“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另一处原文:“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象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课本中去掉中间逗号,将短句变成长句:“……驶起来就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再如,孙犁原文:“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课本中亦是将短句变成长句:“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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