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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四十三回阅读碎札

 吴营洲文存 2022-07-11 发布于河北

《金瓶梅》第四十三回阅读碎札

吴营洲

 
西门庆的“装憨”与应伯爵的“装憨”
 
到次日,西门庆见了应伯爵,因问:“昨日你们三个,怎的三不知不和我说就走了?我使小厮落后赶你不着了。”
其实在我看来,西门庆是不该有此一问的。彼此再度相见,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可西门庆此时偏是要“装憨”。
也许,这是西门庆在有意“打趣”应伯爵。
当然,以应伯爵的聪明,自然清楚西门庆这是在“装憨”或在“打趣”他,因此,对于西门庆的此问,他是不能“实话实说”的,也得“装憨”,便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够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们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得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
这应伯爵不仅化解了西门庆对他的“打趣”,还借机拍了西门庆的马屁。
 
“土鳖”与“富婆”
 
西门庆最初的时候,只是个开生药铺的小老板,充其量也就是个“土财主”。而在娶了孟玉楼、李瓶儿之后,因为获得了许多财物,就该算得上是个“土豪”了。再往后,他虽然意外地获得了个“副千户”一职,算是官场中人了,但感觉他的骨子里,依旧是个“土鳖”。他虽然已经拥有了许多财富,但感觉,他平时所见到的,应该多是银子,很少见到成锭的金子。所以,当李智、黄四用四锭金镯儿抵了一百五十两的贷款利息时,他是格外高兴。
之所以格外高兴:首先是,他感到了有钱的好处。只要把钱贷出去,不用自己操心,就能给自己生出钱来。再就是,他可能很少见到如此黄烘烘的、沉甸甸的金镯儿,见到了就感到格外新奇,格外稀罕。正是如此,他才急不可待地想让他的宝贝儿子官哥儿“挝弄”一番。此时书中写道:
 
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里把那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悉把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约这金子一节说了。这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着耍子。
 
由此可知,当西门庆说了这“四锭金镯儿”的来历之后,李瓶儿未置一语,当是不感兴趣。她最最关心的,是怕冰着她的官哥儿。她最初是梁中书的妾,后又是宫里出来的花太监的宠物,金银珠宝见得多了,她对此早已不感兴趣了。
这,或许就是“土鳖”与“富婆”的区别。
 
西门庆的“急了”与“笑了”
 
西门庆因为给李智、黄四放贷,得了一百五十两利息。李智、黄四用四锭金镯儿抵了利息。西门庆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高兴,径往花园内李瓶儿房里来,想让他的儿子官哥儿玩耍一番。
待西门庆经过潘金莲角门首时,只见金莲正出来,看见叫住,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那妇人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这么奔丧进他门去,正走着,矻齐的把那两条腿[扌歪]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
然而紧接着,果真就有了“现报”:少了一锭金镯儿。
在经过一番查问及翻找,却又了无结果后,西门庆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此时的书中写道:
 
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怕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哩!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教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屄窿子也笑!”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恨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张致,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有的是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的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过只是个破砂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可就不是做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原来小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放着破?这里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剌骨,那剌骨也不怎的!”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这段文字,委实精彩!碍难简述!
 
吴月娘“当面撒谎”
 
当潘金莲把西门庆说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要打时,吴月娘就站在旁边,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劝解,然而等西门庆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之后,吴月娘竟对潘金莲说:“谁教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劝着,绑着鬼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
这当然是吴月娘在“当面撒谎”。
而潘金莲为何“闭口无言”?为何不怼吴月娘一句:“你何曾劝来?”
在我看来,吴月娘恨不得西门庆揍潘金莲一顿,自己好看个热闹!
不一时,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都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月娘问李瓶儿:“金子怎的不见了?刚才惹得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拌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拌恼了打起来!乞我劝开了,他爹便往人家吃酒去了。
这当然又是吴月娘在“睁眼说瞎话”。
而吴月娘为何如此?感觉这并不是她的风格啊!
 
吴月娘的“调侃”与孟玉楼的“帮腔”
 
吴月娘、吴大妗子、李瓶儿等人正在吴月娘房内说笑,忽见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儿来。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甚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官哥儿看见一屋里人,把眼不住的看了这头,看那一个。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我这里,想必只要我抱他。”于是官哥儿就扑到怀里教她抱着。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
此时吴大妗子说的话,首先是在夸官哥儿,小小年纪,就晓的“爱好”。(“爱好”是句方言土语,意思是:爱打扮,爱干净,追求完美等。吴大妗子说官哥儿“爱好”,并不是说官哥儿“恁点小孩儿”就对妓女有什么特殊爱好。)这也是在间接地拍吴月娘与李瓶儿的马屁,讨个喜。其中自然也有着对李桂姐的恭维。李桂姐是一妓女,衣着打扮自然是十分艳丽,与其他“家庭妇女”的日常着装相比,自然显得十分扎眼,官哥儿“看了这头,看那一个”,最后扑到她的怀里十分正常。这就跟贾宝玉“抓周”一样,什么鲜艳,什么扎眼,抓什么,跟“品性”无关。
而吴月娘此时说的话,就有点儿“调侃”的意味了。官哥儿的老子是西门庆,而官哥儿看见一屋里人,却只扑到李桂姐怀里,难怪吴月娘会有此说。——所谓的“嫖头儿”,就是“寻花问柳的班头”。
随后孟玉楼接过吴月娘的话茬,帮腔道:“若做了小嫖头儿,教大妈妈就打死了。”
当然,此处无论是吴月娘的“调侃”,还是孟玉楼的“帮腔”,或都隐隐地有着一种不满,或无奈。
 
是“我就打死了”还是“我就忙死了”?
 
待孟玉楼“道”了“若做了小嫖头儿,教大妈妈就打死了”后,那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
因此,秋水堂(田晓菲)在“论”到此处时写道:
 
玉楼说:“若做了小漂头儿,叫大妈妈就打死了。”这话十分讨好月娘,因为明明点出月娘是嫡母,有资格与权力教训官哥儿,也暗示月娘有严格的教子标准。然而既讨伐了在场的四个妓女,也难免令旁边的瓶儿不悦,于是瓶儿紧接着说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只”字和“我”字值得注意,因为瓶儿的话是对妓女面皮的一种弥缝,同时意谓这也是我的儿子,我也有权管教,而且无论将来做不做缥头儿,现在还是一个只会撒尿的孩子而已,我倒未必管他了也。
 
我们知道,秋水堂所依据、所看重的,是“崇祯本”。因此李瓶儿的这句“我就打死了”,自然是出自“崇祯本”的。而在“词话本”,这句“我就打死了”则是“我就忙死了”。
那么,李瓶儿此时所说的,究竟是“我就打死了”?还是“我就忙死了”?换句话说,这两句究竟哪句好呢?
我在反复地琢磨过后,终是觉得“我就忙死了”更贴切!要比“我就打死了”好!——虽是这一字之差,其意味却是迥然有别。
因为孟玉楼刚刚说了官哥儿“若做了小漂头儿”,就叫吴月娘给“打死了”,这,除了她对“做了小漂头儿”表示不满外,更是昭示了吴月娘对官哥儿有“生杀大权”!言外之意是,这种“生杀大权”李瓶儿没有——尽管李瓶儿是官哥儿的生身之母。
而此时李瓶儿所说的这句(“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意味着她李瓶儿对官哥儿也有“生杀大权”!而且,她并不在意官哥儿将来做不做“漂头儿”,而只在意官哥儿当下是不是“溺了你姐姐衣服”!——李瓶儿的这句话,既挑战了吴月娘的“权威”,又“怒怼”了孟玉楼对她的轻蔑。
可是,以李瓶儿此时的心态及性情,她敢挑战了吴月娘的“权威”吗?她敢“怒怼”孟玉楼吗?肯定是不敢的!所以她只能说::“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忙死了。”
一个“忙”字,既回避了与吴月娘、与孟玉楼的直接冲突,又彰显了一种所独有的“母爱”!你若“溺了你姐姐衣服”,我还得赶紧给“你姐姐”找衣服换,也还得赶紧给你找衣服换,如此这般,“我就忙死了”!
此时我又不由地想起了张爱玲当年曾对其好友宋淇说的一句话:“看了梅节校正本,《金瓶梅》的好显示出来了。”
 
官哥儿“好个不长俊”
 
在吴月娘房内,董娇儿、韩玉钏儿、吴银儿三个唱的想“唱个儿与娘们听”,于是就唱了一套“繁花满目开”《金索挂梧桐》。书中写道:
 
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唬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的屋里去罢。好个不长俊的小厮,你看唬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
 
此处的“长俊”,词语解释是“长进;上进”,而吴月娘的意思当是:“好个没出息的小厮!”
是啊,听人唱个歌,都“再不敢抬头出气儿”了,能有什么“出息”!——也许这三个唱的头一嗓子也太过“炸裂”了,亚赛“海豚音”!
当然,如此结果,自然不能怪这三个唱的。若怪也只能怪官哥儿太过胆小,太过体弱。
这三个唱的“唬”着他,自然不是有意的,正如潘金莲把他举得高高自然也不是有意要“唬”他。
 
西门庆的伙计、小厮皆“不俗”
 
吴月娘送走乔五太太等人后,还有残灯不尽,当下传伙计贲四、陈经济、来保上座,来兴、书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
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教画童看着哩!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
陈经济道:“你们休猜枚,大惊小唱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酒。”
该傅伙计先说:“堪笑元宵景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陈经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才约娇儿不在。”书童道:“又学大娘吩咐。”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
众人念毕,呵呵笑了。
看起来,西门庆家的无论是伙计,还是小厮,皆“不俗”,都还有点儿文化。
当然,这些行令儿耍子的,未必是西门庆的伙计、小厮,而是兰陵笑笑生等一干书会才人的行径。他是把自己的生活体验或生活经验,移植到了这些伙计、小厮身上。这令人想起有人“诟病”莎士比亚的一句话,说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一个个都是诗人,出口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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