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金瓶梅》第六十一回阅读碎札

 吴营洲文存 2022-07-11 发布于河北

《金瓶梅》第六十一回阅读碎札

吴营洲

 
韩道国、王六儿确也是“厚道人”
 
或许有人不大认同韩道国、王六儿这对夫妻的人生态度、生存方式,以及其他种种,却也难以否认他们夫妻间的“和谐”,乃至“恩爱”。
俗话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所谓的“家庭模式”或也该是形形色色的。似韩道国、王六儿这样的夫妻关系,算不算“家庭模式”之一种,我是期期不敢言的,但我相信,《金瓶梅》这部小说的种种情节或人物,恐非是凭空杜撰出来的!
我私下里一直认为,韩道国、王六儿当是《金瓶梅》中“最为恩爱”的一对夫妻。相互关照,相互体贴,相互理解。无论生活多么不堪(诸如面对西门庆的“侵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诸如他俩投奔女儿家而女儿家却被抄了之后),他们从没红过脸,从没吵过架,更没有所谓的“家暴”,一直是一心一意地过日子。然而我在此回听了他俩的一番话,有个突出的别样的感觉就是:他俩确也算得上似不多见的“厚道人”!
此回劈头的文字是这样的:
 
话说一日,韩道国晚夕铺中散了,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儿与他商议:“你我被他照顾,此遭挣了恁些钱,就不摆席酒儿请他来坐坐儿?休说他又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也请他坐半日。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些。就是后生小郎看着,到明日就到南边去,也知财主和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明日是初五日,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叫个厨子,安排酒席,叫两个唱的,具个柬帖,等我亲自到宅内请老爹散闷坐坐。我晚夕便往铺子里睡去。”
 
在我看来,他俩从西门庆那里,当是该得到的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也得到了。
所谓“该得到的得到了”,无须烦言,而所谓“不该得到的也得到了”,诸如西门庆给他们买了丫头、买了房子、给王六儿的弟弟王经安排了工作,如此等等,已是远远地超出他们的预期了。
此时的他俩,对西门庆应该没有其他的什么奢望了。而像王六儿要成为西门庆的“第七房”之类,当属玩笑语,当不得真。而偏在此时,他俩却想“回报”西门庆一下,尤其是西门庆“又丢了孩儿”,想在家里摆酒为西门庆“释闷”,这不是“厚道”又是什么!
 
此回两个版本的回目“小议”
 
此回的回目,“词话本”是《韩道国筵请西门庆,李瓶儿苦痛宴重阳》,“崇祯本”是《西门庆乘醉烧阴户,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凡是对《金瓶梅》的版本有所了解的都知道,“崇祯本”是在“词话本”的基础上,经某个文人删改、加工而成的。按道理说,应该是“越改越好”才对,但是仅仅从此回的回目而言,或也未必。
“词话本”的前半回目是“韩道国筵请西门庆”,被“崇祯本”改成了“西门庆乘醉烧阴户”。在我看来,“词话本”的回目很平实,很客观,也是此回的“主要情节”甚是吻合。而“崇祯本”的回目,不但不贴切,反而令人感觉“恶俗”!
此回所涉及的事情很多,该“凸显”的“点”也似乎很多,为什么“崇祯本”的编订者偏偏要突出个“烧阴户”呢?
我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崇祯本”的这个编订者,有“恶趣味”!这个“烧阴户”,当是他最感兴趣的。他是以己之心来度人之腹,或认为此是最能刺激读者的!
可是,他的这一“概述”,并与事实不符啊!也就是说,他说的也不对啊!西门庆并不是烧了“阴户”一处,而是“三处”啊!这在书中写得十分清楚啊:“烧了王六儿心口里,并屄盖子上、尾停骨儿上共三处香。”
常听人说“酸文人”“酸文人”的,没想到有些“酸文人”还有“恶趣味”!
 
西门庆为何要“烧”王六儿
 
西门庆为何要“烧”王六儿?书中没有说。
西门庆又是如何向王六儿提出要“烧”她这一要求的?书中也没有说。
这些都被兰陵笑笑生略去了。
书中只是借胡秀(韩道国使的后生)偷听他俩墙根儿的这一形式,听到他俩所说的话:
 
……良久,只听老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
 
此时我还有个疑惑:西门庆要“烧”王六儿这个想法是如何想出来的?
此前的西门庆,不曾如此做过!也没听说有谁这样做过!
印象里在上个世纪的某个年代,曾经有过一则妇孺皆知的语录,是谓:“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
那么,西门庆的这个“怪想法”或“恶念头”,又是从哪里来的?
实话实说:不得而知!也难以揣测!
但我知道,西门庆的“烧”,或属一种“性虐待”。据说,在些所谓的“精神病院”里,住着些“施虐狂”,也住着些“受虐狂”。有些“狂者”会在“施虐”或“受虐”的过程中,获得某种超乎寻常的快感!客观地说,西门庆在和他的女人们接触中,的确有“性虐”倾向,但像如此“虐待”女人胴体的行为,于西门庆而言当是“破天荒”的!
我思来想去,唯一的感觉就是:此时的西门庆,失去了他的儿子,也是截至目前他唯一的儿子,心里是苦的。而这种“苦”,又说不出来,又不能说。对所有的人都不能说。他只能寻找刺激,寻找各种各样的刺激,来麻痹自己,来忘却一切!——这或是西门庆“潜意识”里东西。或也是兰陵笑笑生或有意或无意地写出了某种人生的“真实”,或写出了某种“真实的人性”!
 
李瓶儿的“微笑”与“泪水”
 
西门庆从王六儿处回到家,已有二更天气。他走到李瓶儿房中,想和李瓶儿睡。被李瓶儿拒绝。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火上替我煎着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
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西门庆这话,是假话,也是真话!
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又道:“一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是不迟。”——李瓶儿这话说的虽然不大吉利,却也实属心里话。此时的李瓶儿,已对西门庆有了深深的依恋,也有了浓浓的柔情。她自然清楚西门庆去王六儿家具体都做了什么(“烧”除外),但又能说些什么?只能“笑了笑儿”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一发等我好好儿……”
那西门庆坐了一回,说道:“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西门庆的这句“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当会令李瓶儿心惊不已,也心痛不已的。我曾写过一则芜文《〈金瓶梅〉中“人名设计”的“魔幻意味”》,认为兰陵笑笑生在笔下人物的冠名上委实大有深意存焉:潘金莲固然是“六儿”,王六儿也是“六儿”,而李瓶儿偏又是“六娘”……
李瓶儿道:“着来!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李瓶儿这话,有醋意,有酸楚,有无奈,有理解,有柔情……
西门庆道:“你恁说,我又不去了。”——此时西门庆的心,还真是在李瓶儿这儿!但他只知道李瓶儿病了,却绝对没有意识到李瓶儿此后不久会病死!否则,他真的就“不去了”!西门庆绝不是一个绝无人性的人。
那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么!”——我想,任何一个读者,都会不忍直视李瓶儿此时的“微笑”!这句“我哄你哩,你去么”,有顽皮,有娇媚,乃至有鼓励,似是初恋情人间所说的话语,甚至令人想起林黛玉对贾宝玉所说的那句“你好我自好”!她的这句话,当和她的那句“你是医奴的药”一样,横亘在读者心里,每每想起都会唏嘘感叹,乃至黯然神伤!
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
这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止不住扑簌簌从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那盏药。
 
潘金莲的“叱骂”与西门庆的“疯狂”
 
潘金莲才刚上床睡下,忽见西门庆推开门,进来便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莲道:“稀行!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从这对话中,或可感知到此二人已不像“夫妻”了,也不像“情人”间的偷情了。此时的西门庆,对潘金莲已是没了“感情”,对她早已是十分冷淡了。此时的潘金莲,对西门庆也早已十分失望了,也早已“红杏出墙”了。此时的西门庆只是想借着肉欲的发泄,以忘却自己的殇子之痛等。此时的潘金莲,则是想借着肉欲的满足,来发泄自己的对李瓶儿的妒恨,或满足自己的“饥渴”,或昭示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
当潘金莲问西门庆“你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西门庆答道是去了韩道国家时,潘金莲自然又是火从心头起,直斥西门庆和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有一腿,可那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他又没出来。”妇人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见西门庆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妇人探出手来把裤子扯开,摸见那话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说道:“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到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现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强道!和那淫妇怎么弄耸,耸到这早晚才来家?弄的恁软如鼻涕浓瓜酱的,嘴头儿还强哩!你赌个儿誓,我教春梅舀一瓶子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属皮匠的——缝着的就绱。”几句说的西门庆睁睁的。
常听人说,女人有两张嘴。而潘金莲的两张嘴,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此后二人便“狂”了起来……
 
西门庆倒也“粗通词曲”
 
又到重阳令节。西门庆在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帘来,合家宅眷在那里饮酒,庆赏重阳佳节。……那李瓶儿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请了来,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众人让他酒儿,也不大好生吃。西门庆和月娘见他面带忧容,眉头不展,说道:“李大姐,你把心放开,教申二姐唱个曲儿你听。”那李瓶儿只顾不说。……一番热闹过后,西门庆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词儿罢!省的劳动了你。说你会唱'四梦八空’,你唱与大舅听!”那申二姐款跨鲛绡,微开檀口,唱《罗江怨》道:
 
……恩多也是个空,情多也是个空,都做了南柯梦。
……思量他也是空,埋怨他也是空,都做了巫山梦。
……亏心也是空,痴心也是空,都做了蝴蝶梦。
……得便宜也是空,失便宜也是空,都做了阳台梦。
 
此时的西门庆,孩子死了,李瓶儿又病重,他点的这“四梦八空”,正是映衬出他此时此刻满腔的愁苦,以及有万事万物皆“梦”皆“空”的预感。
由此看来,西门庆倒也是“粗通词曲”的。这,大概是受了潘金莲的“熏陶”吧。
当然,西门庆也只是“粗通”而已,并不甚熟:其一,他没有说出此曲的名,或许是他没有记住;其二,既然说此曲的大意,也该是“八空四梦”,而不是他所说的“四梦八空”。这里,可能也暗含了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的褒贬。
 
李瓶儿点曲《折腰一枝花》
 
重阳节的酒宴上,强打着精神,陪着众人。但她连话都都懒怠说,或无力说,让点曲也不点。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随你心里说个甚么曲儿,教申二姐唱个你听就是了!辜负他爹的心。”——潘金莲这话,自然有关心李瓶儿的成分,当然也有吃李瓶儿醋的成分。是啊,一句“辜负他爹的心”中的“他爹”,自然是指西门庆,而没说“咱爹”!
于是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说出来:“你唱个'紫陌红径’俺们听听。”
那申二姐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于是取过筝来,排开雁柱,调定冰弦,顿开喉音,唱《折腰一枝花》:
 
紫陌红径,丹青妙手难画成。触目繁华如铺锦,料应是春负我,我非是辜负了春。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
…………
长吁气,两三声,斜倚定帏屏儿思量那个人。一心指望梦儿里,略略重相见。扑扑簌簌雪儿下,风吹檐马把奴梦魂惊。叮叮当当,搅碎了奴心。
为多情,牵挂心。朝思暮想泪珠倾,恨杀多才不见影!
 
想来,李瓶儿当是懂曲的,不然的话,焉会点这支!她自己不正是惨遭“折腰”的“一枝花”吗!
秋水堂(田晓菲)在论及此回时写道:
 
曲牌固然暗含机关(花枝摧折,预兆瓶儿之不久),曲词更是道尽了瓶儿的心事,可以说是自来西门庆家之后,一直不言不语、守口如瓶的瓶儿借歌女之口,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宣泄了她心中的感情。
…………
瓶落深井,正是俗语所谓的一去无消息。这里,绣像本没有给出曲辞,未免可惜。但是最可惜的是应伯爵、常峙节恰好在此时来访,于是,最善于“听曲察意”的西门庆便出去应酬应、常二人了。瓶儿的伤心与深情,终于不落西门庆之耳。在一群充满嫉妒、各怀鬼胎的妻妾之中,这支伤心的曲子,竟成了瓶儿的死前独白。
 
 
李瓶儿的“病重”与西门庆的“焦急”
 
不说前边弹唱饮酒。且说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的,向前一头拾倒在地。……
西门庆陪侍吴大舅众人,至晚归到后边月娘房中。月娘告诉李瓶儿跌倒之事。西门庆慌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渣黄了,扯着西门庆衣袖哭泣。……
次日早晨,没往衙门里去,旋使琴童骑头口请任医官去了。……
随后又请了胡太医、何老人、赵太医。
再后来又想请曾给李瓶儿相过面的吴神仙,未果,就又找了真武庙外的黄先生。黄先生推算的结果是:“命中多凶少吉。”那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眉头搭上三黄锁,腹内包藏万斛愁。
这便是真真切切、活灵活现的“有病乱投医”!
而其中最为可恨或最为可笑的,当是赵太医。他被请来后,不是先见病人,先诊病,而是先来了段“打油诗”性质的自我介绍: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
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
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
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不妙。
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醮。
心疼定教刀剜,耳聋宜将针掏。
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
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
正是:半积阴功半养身,古来医道通仙道。
 
众人听了,都呵呵笑了。
对此秋水堂“论”道:“有些论者以为这段滑稽文字和瓶儿病重的悲哀气氛太不协调,减低了小说内在的统一性,然而这种逼似现实生活的摹写手法正是《金瓶梅》复杂与宽广之所在。在“呵呵”笑过赵太医之后,读者当然还是可以同情消瘦得“体似银条”的瓶儿,可以同情因为瓶儿的重病而心烦意乱的西门庆,不然,也就未免太狭隘和单纯了。”
而在我看来,兰陵笑笑生就是一说书艺人,《金瓶梅》一书其实就是他的“打谈底本”,他在此插入这样一大段文字,就是为了活跃气氛,调动听众的情绪!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