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虚龄七岁。按照当时的规定,我还不能上学。因为我母亲是春阳小学的老师,所以我开后门入学一年级了。
开学之前的我兴奋而新奇。兴奋的是,按照农村的习俗,孩子开学时,大人得在书包里塞一些礼物,以祝福孩子学习进步,能考个好成绩。我盼望着开学那一天的到来,时不时地暗示母亲别人家的大人们给自家儿女买了铅笔、文具盒、还有糖果、雪片糕之类的。可母亲似乎并没注意我的提醒,还是忙着在家洗洗刷刷。母亲的冷落,给即将开始的小学生活蒙上了暗淡的色彩。
开学那天,我很早就起床了。吃完早饭后,母亲给我背上草绿色的新书包,我感觉书包里挺沉的,而且鼓鼓囊囊的,心里一阵窃喜。有好东西!打开一看,除了崭新的文具盒、雪片糕之外,竟然还有橄榄和爆米花。我沉郁的心一下陷入了狂喜之中。
上学去啰!
春阳小学就在大队塑机厂的旁边,也就是一排平房。教室里很简陋,课桌都是五花八门的,台面也凹凸不平,黑板是水泥抹的。
记得一年级冬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皑皑白雪把通往学校的小路都完全遮住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几个小伙伴因为不留神掉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幸亏冬天的水沟是干涸的,否则都要受冻生病了。
和许多同学相比,我是从来不缺课的。也许是因为我母亲是老师,也许因为我对学校总有一种依恋之情。但那天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还是惊呆了。教室的课桌上竟然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原因是那时盖的房子没用瓦,而只是简单地铺了一层芦苇,雪花就从芦苇缝里钻进来了。
那天上课时,教室里一直飞舞着雪花,雪花轻吻着我们的书本,然后倏忽不见了。我们冷得直跺脚,但我们这些一年级的小孩就和热爱知识的雪花一起学习,一起作业。四十几年过去了,教室里飞舞的雪花和同学们专心上课的模样还一直浮现在我眼前。和现在的学生相比,我们70后的学习环境实在可以说是很艰苦的了。
不过,当时我们可没觉得苦,因为这所小学校里有很多可爱、可亲的老师。
记得三年级时教我们的是钱颐荣老师。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高耸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听我母亲说,他是正宗的师范毕业生,而且能踩学校里唯一的一架琴,所以钱老师不仅教我们语文,还教我们音乐。
后来我知道,钱老师因为家里穷,所以很晚才结婚,教我们时已经年纪不小了,但儿子才刚出生。
他是个木讷的人,除了上课,很少讲话。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时,其他老师都会聊聊天,只有他埋着头,一心做事。
他每天需从离校很远的另一个大队里来到学校。在那个年代,村里可没什么像样的路,一旦下雨,路上一片泥泞,普通的雨鞋都要陷入泥淖中,所以一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雨鞋给洗干净,晾着,不然,一天下来湿漉漉的特难受。我一直疑惑,这样的路,下雨天钱老师是怎么来的?他该几点就要动身呢?他下班回家得到几点呢?。
钱老师不太会教课,所以同学们的语文成绩也不太高明。不过,钱老师特别和善,哪怕同学上课不专心,甚至有点小调皮,他也不生气,只是停下讲课,用眼神盯着那位同学。等那位同学脸红了,坐端正了,他再继续讲课。
大概是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听说钱老师因为为人耿直,得罪了中心小学的一位领导。那个领导为了报复他,把他从坊前最东的学校调到最西的学校,又把他从最南的学校,调到最北的学校。钱老师一辈子就被这位领导戏耍着,一辈子就奔波在坊前公社的各个小学里。我只能感叹,有权的人大概都是这样任性的吧。权力真能异化人,它能让人性中的恶发挥到极致。
我同情钱老师的遭遇,为他鸣不平。我了解那位领导,他在位时干了很多坏事,弄得民怨沸腾。退休之后,一度都不敢回学校领退休工资。听说这几年又“活”起来了,还担任了退教协的领导。他大概觉得时间可以洗刷他的那些恶吧,或许是他忘了,或许他从未觉得那些是恶。
后来,我也曾遇到过钱老师。他骑着一辆破旧的,发着各种声音的自行车,正赶往另一个很远的村里小学上班。他整个身子前倾,压在车把上使劲蹬着。我跟他打招呼,他热情地向我挥手。
前几年,听说钱老师已经退休了,我祝愿他能长寿,一定要比那位作弄他的前当权者长寿,这样才能验证天道之公。
到了四年级开学那一天,我们来到学校时,见到在教室的走廊里站着一位陌生的女老师。那位女老师肤色白皙,胖胖的,挺年轻。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到我们学校来上班,她的脸上红红的,有点紧张、有点害羞,站姿也很不自然。
等到上课时,推门进来的竟然就是刚才站在走廊里的女老师。她自我介绍姓张,她是教我们数学的张荷英老师。
张老师很快就进入了角色,讲课时落落大方,思路清晰,所以我们都爱听她的数学课,我们的数学成绩也有了明显进步。
记得当时她为了调动我们学习的积极性,经常让我们按照要求自编数学应用题。要知道,应用题是当时很多同学最害怕的题。但经过她的点拨,同学们不再害怕应用题了,而我也成了班里编写应用题的高手。
后来,我才从我母亲那儿得知,张老师是羊尖高中的毕业生,应该是那个年代的高材生了。
在我从事教育工作以后,我也逐渐认识到,一个教师的学习背景是很重要的。尽管从教之后的个人努力也很重要,但作为教师而言,先天的禀赋是决定性的。你可以获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称号,什么正高,什么特级,带头人、能手之类的,但你的天赋就在那,教学的基本规律就那么几条。你可以玩花样,但花样再多,实际的教学效果也并不比别人高明多少。
张老师不仅在教学上善于创新,为人也很和善。
记得在四年级时,学校里流行叉铁箍。上学时,我们是叉着铁箍到学校的。到学校后,一下课,校园里到处是叉铁箍的同学。一次下课,我和两个好友玩着玩着就玩到大队的渠道上去了,等回过神来,已经上课好一会了。
我们三个拿着铁箍站在教室门口,张老师一脸怒气地盯着我们,当场没收了我们的铁箍。这可是我们的宝贝啊!一节课,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我们都闷闷不乐,心里埋怨着张老师,又暗暗地祈祷张老师能大发慈悲,将铁箍还给我们。眼看快要放学了,张老师还没动静,我们更着急了。直到我们走出教室门,发现我们三个的铁箍竟然靠在教室外的墙边,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说到游戏,在春阳小学的校园里还有很多。甩烟标,打弹珠,玩链条枪,飞镖,抛铜板等等,都是在学校里玩熟的。而老师们也从不阻止我们的游戏。
再后来,村小撤并了,张老师到了中心小学,和我爱人成了同事。和善之人的本性是不变的,就如恶人,再怎么想改头换面要做好人,骨子里还是恶人一样,张老师对我的爱人也特别关照。我爱人认为是因为我和张老师师生关系的缘故,我觉得不是。
不能不说莫银仙老师。她是继华校长之后春阳小学的女校长。人很瘦小,但精明强干,是个女强人。
莫老师的口才很好,常见她滔滔不绝说着话。但现在回忆起来,其实她人很和善,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大概是家人过生日,她竟然带上我到她婆家去吃生日面。
还记得她亲手做的一个菜,是五花肉,加上茭白和豆腐干炒的,味道简直好极了。直到现在,我也试图模仿她做这个菜,但始终做不出那个味道。
莫老师退休之后我就没见到,后来听说因为车祸去世了。我很是遗憾了一段时间,感叹她没有享受幸福的退休生活,感叹好人不长命。
春阳小学是我漫长求学生涯的第一站。我在这儿度过了四年的小学生活,直到五年级才转到中心小学去。
现在想起来,春阳小学的学习生活是一个绮丽的梦,要说多彩,要说自由,我最怀念的还是春阳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