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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最古老的园林,一廊一窗一竹一亭,让你读懂沧浪亭

 设计忆栈 2022-07-14 发布于重庆

庆历四年秋,正值盛年的苏子美无罪而贬,“无官一身轻”的他来到姑苏城南学宫访学,忽见东南有一处废园:方圆一里,三面环水,四周林木成荫,顿时心生欢喜。他豪掷4万贯购了这块地皮,另采石购木,在屋北临水构建一座山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小苏此时的心境大抵与当年的屈夫子仿佛,他自号“沧浪翁”,园子理所当然随了主人的名,叫“沧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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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遥想一下,一身便服的小苏,一叶扁舟、一壶浊酒,纵横往来沧浪之水,或端坐山亭,举杯邀月;或踞坐面水轩,濯缨洗足。他的好友欧阳修得知后,“羡慕妒忌恨”地作了一首打油诗调侃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意思是说,你这小子,仅花费区区4万钱,就把清风、明月“圈养”在家,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苏子美的不幸,却是沧浪亭之大幸,他为后世留下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沧浪亭,也开启了苏州城造园的先河,官场失意的文人们,纷纷学了他,抱着“穷则独善其身”的心态,于咫尺之间开辟了一座座“城市中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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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舜钦

园林和宅邸仿佛,都是一处私人空间,具有很强的遮蔽性,几乎所有的江南园林,皆是清一色危墙森然,一堵高墙,将外头和里面隔成两个世界,任凭外界如何喧闹,园子的主人们“两耳不闻墙外事”,怡然自乐。唯有沧浪亭,宛如在水中央,远远望去,仿佛一盆巨大的水石盆景,有山、有亭、有轩、有廊、有漏窗……举手投足之间,飘飘然自带一股仙气,这般“以水为墙”别出心裁的造园理念,莫说在江南独此一家,纵观天下也是别无分号的。这种将内宅大大方方展示给外人看的坦荡磊落,恐怕只有宋代文人才能做到。宋人自诩疏狂,在宋词中便可初窥一二,从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到柳三变“拟把疏狂图一醉”,他们可以坦胸露乳在大柳树底下,自顾自美美地打鼾瞌睡,丝毫不顾忌旁人眼光。倘若把围墙比作园林的衣裳,那么,沧浪亭,充其量只穿了一袭薄如蝉翼的内衣,她将曼妙身姿赤裸裸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游人只消隔水相望,便能一窥其中含蓄唯美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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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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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足九曲石桥,尚未进大门,便看到乔木依依、荡清漾绿一幅好画。复廊逶迤,一面曲水流觞,另一面山重水复,只要依在墙边,廊里廊外的风景就全在眼里。站在廊内,看漏窗108,窗窗不同。如果把山亭比作沧浪亭的灵魂,那么,漏窗就是沧浪亭的眼睛,一个“漏”字,让被阻隔的风景慢慢渗漏进来,而非开空窗似的一览无余般倾泻,往里看庭院,院子里的景观像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而成,遂生出幻觉,这些小碎块是不是可以像七巧板似的拆开后重新组合呢?我在这里隔着漏窗,饶有趣味地欣赏起了分割的“世界”,殊不知,斜下的夕阳将漏窗的影子铺洒在我身上,把我也“分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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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冬梅漏窗

  右:春桃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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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榴漏窗


所喜,游客不多,稀稀落落几人,倒落了个耳根清静,园子就像是自家的,所谓清福,“清静自来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像人山人海的拙政园、狮子林,一进去就像赶了场庙会,吵都吵死了。苏子美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风雅,譬如,对着竹子喝茶饮酒,倚着梅花吟风弄月,东坡居士不是常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么。园子东南一隅,竹影婆娑,芭蕉掩映,“翠玲珑”连贯几间大小不一的书舍,置身竹林、隐匿其间,自有一番修身养性的妙处,拥有一间这样的书房,闲来烹茶读书,该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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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玲珑”漏窗前的兰花

惜乎,苏子美的贬官多少有点冤枉,一纸“永不叙用”就在仕途上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纵然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然纵情之意不在山水,内心老憋着一口怨气,在愤懑抑郁中英年早逝。此后,沧浪亭几度易主。到了南宋初年,一位膀大腰圆的赳赳武夫一眼看上这个园子,确认过眼神后,前园主一家“人作鸟兽散”,凄惶不可言。这位新主人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韩世忠,他是一名有着“身经百战曾百胜”传奇色彩的抗金英雄,于是,沧浪亭成了韩王园。讲真,在南宋“中兴四将”里,韩世忠打仗不及岳飞,受宠不如张俊,资历赶不上刘光世,然此人情商之高,当世无双。这位力拔山兮的“再世霸王”,功高震主之际,果断急流勇退。他放下了刀,拿起了书和酒,整天闭门谢客,或坐拥“四美”,纸醉金迷;或拥竹伴梅,孤舟蓑笠,沧浪之水,渐渐洗净了他宝剑上的污血,也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从一开始借酒消愁到最后的皈依佛门。当刚猛的北方将军踱步柔美的江南小园里,数着他仅剩的四根手指,内心油然滋生出一股“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悲凉,遂自己安慰自己:“我不是最突出的,但我却是结局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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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朝雍正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沧浪亭成了一座官署园林。乾隆皇帝下江南,沧浪亭又成了驻跸行宫,园中最大的主题建筑明道堂被改作议事厅,风流天子在清风绿水环绕下,听取苏州知府汇报政府工作,为了给主子解闷,知府叫上当地著名的说书艺人王周士在御前弹唱,三弦一拨,叮叮当当,大珠小珠落玉盘,乾隆爷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听完一遍又一遍,仍觉不过瘾,太平天子多轻浮,何况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于是,干脆把王先生“打包”带回了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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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臣沧浪亭图卷(局部)

如果把拙政园、狮子林比作雍容绚丽的芍药、牡丹,那么,沧浪亭无疑就是一朵清逸卓尔的兰花,浑身上下散发的幽香沁人心脾。西北角落的“藕花水榭,木桌木凳,窗明几净,是一个喝茶的好去处。午后,我拣了一个临河靠窗的位子,叫上一杯酽酽的龙井,慢吞吞地呷一口,隔着玻璃窗发呆。时值隆冬,“藕花”深处,一池枯荷残叶,很难与酷暑里头“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联想在一起,可那种雨打残荷的灵动,却别有一番洗尽铅华的唯美,花如此,人亦如是。生命,不就是在轮回中从绚烂走向枯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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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荷塘,对岸一溜粉墙黛瓦便是可园,沧浪亭和可园本来就是“前庭后院”连为一体,后被水巷隔开。自建园伊始,沧浪亭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谓“铁打的园子,流水的主人”。其实,物各有主,在中国过去的三千年间,连江山都换过好几百个主人,更何况区区一园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占有一样东西。有一对夫妇,他们从未曾是沧浪亭的主人,可他们的故事却如一粒嵌入子宫的坯胎,牢牢吸附,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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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座“千年世遗”里正上演着“百年非遗”昆曲《浮生六记》:1780年正月,沈复和芸娘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将爱巢安置在仅一墙之隔的沧浪亭西侧。江南黄梅懊热,他们躲到“爱莲居”避暑消夏,谈诗论文,赏月观花,兴起则对酌共饮,人间之乐,莫过于此;中秋佳节,他们备好酒菜,直奔园内,并关照好仆人守住大门,免得闲杂人等进来打扰,夫妻俩在土山之巅沧浪亭内,铺好摊子,席地而坐,邀月畅饮,不知今夕何夕?在古代,女子晚上不能出门,为了陪同夫君一起夜游沧浪亭,芸娘女扮男装,租了一副馄饨担子,挑在肩头,大摇大摆走进园内,难怪一代大师林语堂不吝赞誉之辞:“沈三白之妻芸娘,乃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这对神仙眷侣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把日子过成了诗,举投颦笑,皆是情愫,七夕之夜,两人并坐“我取轩”,沈三白亲手镌刻两枚“情侣款”印章,章面都刻着“生生世世为夫妻”字样,一枚阴文的给芸娘,阳文的自己留着,每逢异地分居便鸿雁传书、互诉衷肠,以印章作为书信落款凭证,印章盖在信笺上寄出去,仿佛整颗心也跟着寄了出去,诗书下酒、印章传情,可谓前无古人、后期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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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画册

爱对了人,天天都是情人节,芸娘对丈夫百般体贴,沈复更是将妻子奉为终身女神。惜乎,好梦易醒,欢娱易碎,芸娘病危,气若游丝之际,最念念不忘的仍是沧浪亭,“来世卿当做男,我为女子相从。”她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絮叨着的“来世”,竟是对当年在沧浪亭立下“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承诺的绝响。言讫,她抛下爱郎,先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今世不能,期以来世,来世卿为妻来我为夫,可好?每读至此,总让人无言凝噎,五内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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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说: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沧浪亭里的一代代人儿,又何尝不是在编织着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梦:苏子美人在江湖、魂系朝堂,做着一个东山复起的梦;韩蕲王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做着一个王师北上的梦;沈复和芸娘的《浮生六记》朴素又浪漫,美得让人恨不得穿越回去,做一场烟火神仙的大梦;游客在这般苍古的老园里呆着,可以不被俗世喧嚷所打扰,置身园中,各做各的一枕清梦……回过神来,茶已凉透,我看到夕阳在对面屋脊上,涂抹了一层金艳艳的余晖,似给整个园子抹上了一层淡妆,一只燕子飞过来,蹲在梁上,勾勒出些许记忆深处的光景:好多年前,同样是午后,一个青头白面、眉目如画的少年,正皱着眉头,紧张诵记着古文,以应付明日大考,须臾间,回首之际,玻璃窗里折射出的那个“少年”面目如昔,只是眉宇间增添了几分成熟和沧桑。

浮生,若亭;一梦,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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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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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功晶,江苏苏州人,80后,作品有散文、小说等,曾发表于《中国国家地理》(海外版)《苏州日报》《姑苏晚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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