Девять дней одного года (1962) 编剧: 米·罗姆、丹·赫拉布罗维茨基  一座现代化的物理研究所的控制大厅。宽敞光滑的瓷砖地板有如镜子一般,给人以清凉的感觉。光线从天花板的某处洒下。半圆形的正墙上装着几百台仪表,这几排表盘和指针时而显得象一条流动着的长带,时而又呈现为一个个很长很长的矩形物,安装在上面的暗淡的信号灯组成一条条别致的点线。……控制大厅中央有一座操纵台,上面是一排排指示器和各式各样的旋钮、按钮和手柄。室内异常安静。一对男女青年坐在操纵台前的转椅上。两人注视着仪表。姑娘一只手托着面颊,另一只手搁在控制台上。小伙子的手就在旁边。下面是一个很长的,也是最后显示事故现场的镜头。我们可以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混凝土走廊,四周布满粗细不等的导线和电缆。五颜六色(黑、暗灰、红、黄和暗蓝色)的导线,有些紧贴着天花板,有些一捆多达五十来根,悬挂在空中。特别沉重的便用架子支起,贴墙而过。涂上树脂的粗电缆有些铺在地上,有些敷设在地面上的金属格子底下。有的地方,成束的导线通过方孔钻进几米厚的混凝土墙,又在另一些地方钻出来,挂在架子上。它们在天花板下延伸着,或再次组合,或重新分路。这条走廊是物理研究所的神经中枢。沿着走廊快步走来一群人。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这是辛佐夫教授)和一个身材高大的壮小伙子(米佳·古谢夫)。跟在他俩身后的是矮胖的四十岁的瓦先卡,还有一些心神不安的研究人员。辛佐夫边走边嚷嚷。人们纷纷从房间里和混凝士门洞里跑出来。一个已经发福的白发老人迎着辛佐夫奔来。他是研究所所长布托夫。“帕维尔·杰米扬诺维奇!”辛佐夫大声喊道,“吻我吧,向我祝贺吧!”“我们得到了完全电离的等离子体。这就是我闯的祸!五年了,我就等这一刻!”他又急速向前走。“你怎么啦?怎么啦?是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可是事情成功了,你就别挑剔啦。我得到了等离子体,这就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得请我喝半升。最好是白兰地。”震惊到极点的布托夫一把抓住古谢夫的手,望着向长廊深处走去的辛佐夫。“谢苗·伊里奇,怎么样?”那边传来辛佐夫的声音。“还是我对吧!……丹涅奇卡,跳个舞!这可是我们这儿的大喜事……”“帕维尔·杰米扬诺维奇,您好。”瓦先卡从布托夫身边跑过去。“反应堆的负荷本来已经到了极限,”瓦先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想要得到等离子体……他愈开愈大……他着魔了……大概也没作计算……”莫斯科。夜晚。车水马龙。湿漉漉的柏油马路。郊区公路。航空港。一辆小轿车驶近,停下。从车里走下一男一女。男的高而胖,头戴软呢帽,身穿又宽又厚的大衣。这是伊里亚·库里科夫。女的二十六发上下,长得很美,穿戴也好。她叫廖利娅。库里科夫不时抬头望望漆黑的天空:“这总叫人不愉快。”她耸了耸肩。一架喷气式飞机迎着茫茫的夜空呼啸而去。“老毛病了,”库里科夫说道,“一见到飞机就联想起战争……劳驾,去新西伯利亚在哪儿剪票?您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在那儿,大厅里?谢谢……”他们靠近玻璃走廊走着。一些单身旅客在刺眼的蓝光下打瞌睡。“总而言之,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恨,”库里科夫温和地说下去。“在我们这颗行星的另一边,那么五六个人就能决定……长得不错。”他突然欣赏起刚从旁边走过去的一个姑娘。“我方才谈什么来着?哦,是呀……那么几个人就能决定我的死活,连今天能不能吃上晚饭都得由他们决定。对啦,一个月以前,我还见过这些家伙。没什么了不起的,比你我都蠢。”“廖利娅,亲爱的,你我都是物理学家,都知道给容器里的液体加热后,如果同时增加压力,温度就能升得很高。但是可不能无限加热,因为任何一种容器最后肯定都会爆炸的。你不觉得我们这个行星的温度可以说已经达到临界点了吗?”入口处。他们走到栏杆跟前,肩挨肩站在一起。发动机齐声轰鸣。两个十分年轻的空中小姐谈笑着从旁边走过去。聚光灯下,一辆加油车缓慢地行驶着。旁边,一架架飞机巨大的机身在昏喑中泛着银光。“返袓现象,”库里科夫一本正经地回答。“显然,石器时代真正的男子汉一定能使女人胆战心惊……”这时,头顶上的喇叭广播了一个通知:“乘坐莫斯科——新西伯利亚航线第十八次航班的旅客,现在请上飞机。”“还要我从头说一遍!你就向他和盘托出好了。告诉他,我已经向你求婚了。那封信但愿你没丢?”“好吧,我就豁出去对他讲。我们可以说已经决定结婚了,说你腻烦了……对啦,什么事叫你这么腻烦呢?”“原来是这样……能不能问你提个问题,你跟米佳发生什么事啦?”库里科夫问道。“这事拖了六年。这几年他到莫斯科来过四趟……不对,五趟……就在乌克兰饭店……旅游者饭店……要不,等我的女朋友上电影院去了,就在她那儿……可后来他就没影儿了。他这么干,早晚会叫人烦死的,你说是吧?……”“他爱也好不爱也好……嗨,现在谈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咱俩已经決定结婚了……”“算啦,还是我自己去吧。给我票!……”她从库里科夫手里一把夺下机票。“你别担心,该说的,我全告诉他,把皮包给我!”“值勤同志!库里科夫公民不走了,我能用他的票乘这趟班机吗?”“库里科夫公民本来也走不了,”停机坪入口的值勤人员说。“可是为什么非要我让呢?没准儿最需要走的是我呢!”“我明白了,”库里科夫说。“有个大人物突然要乘这趟班机。”一个过了中年的乘客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快步走到值勤跟前:“我没来晚吧?”“他们是一起的?”值勤问廖利娅,他的态度顿时变得和蔼了。“好吧。一切都会办妥的。”库里科夫边说边吻廖利娅的手,然后急忙去追赶波克罗夫斯基,教授已夹在一群乱纷纷的乘客中间向飞机走去。库里科夫走到栏杆跟前:“那儿准是出事儿了,”他说。“瞧!政府委员会都来人了。波克罗夫斯基准是跟他们一起去的……”库里科夫紧挨着栏杆。廖利娅把双手伸过栏杆搂着他接吻。库里科夫一手提着皮包,一手拿着机票。一只女人的手在纸上画着示意图:反应堆,一个十字形记号,下面写着“辛佐夫”,稍远一点的地方又画了一个十字形记号,下面写着“古谢夫”。“您画这个干嘛?……这有什么用?哎,你们这些大夫呀!你们这些大夫呀!……”护士在辛佐夫的胳膊上取血样。他光着身子套了一件病人的长罩衣。古谢夫也穿着同样的罩衣,站在他身边。“您最好还是想想,刚才我跟他干了件什么样的事,”辛佐夫继续说。他极其激动,似乎还挺高兴。“我们得到了完全电离的等离子体!怎么样?……别打断我!就是说,我们在掌握受控的热核反应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等取完血样以后,女大夫走到辛佐夫跟前,解开止血带。“可以放下袖子吗?”辛佐夫问道,站了起来。“塔季扬娜·阿布拉莫芙娜,您明白不明白,受控的热核反应是怎么一回事?”“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将近一半。下一步属于他的专业范围。对啦,他当时不在这儿,而是站在那儿,这可大不一样!”他把手指往示意图上一戳。“好吧,米佳,我们来考虑考虑往后的事该怎么办……”“胡说!现在正是时候!我的精神状态好极了……嗯,我的铅笔哪儿去了?”“就躺下,就躺下!瞧,我已经坐下了!”辛佐夫在桌上找到一支笔,又把一叠空白病历单挪到跟前。“这不是我那支铅笔!我的呢?”“请您去把它拿来!……古谢夫,你听着……我们好好考虑一下。”他在病历单上写下一个公式。“我们的推理就从这儿开始……塔季扬娜·阿布拉莫芙娜,从来没听说谁挨过铅笔的照射。”“请您躺下,”女大夫又说了一遍。她从护士手里接过注射器,瞧了辛佐夫一眼,接着说:“杜霞,你去给他找铅笔。”淋浴室。里面空无一人,但是两个喷头还在流水。瓷砖墙上挂着几个空玻璃纸袋。小桌上放着两叠钞票、两个钱包、两块手表、两个身份证、一副眼镜、一支金属外壳上镶有弹簧卡头的粗铅笔。护士拿起铅笔。辛佐夫口中不时念念有词,他在病历单上推算一个公式。“啊!这支可就不同了!这真是一支好笔!老弟,它实在了不起!”辛佐夫边推算公式边说。“这不光是一支好铅笔,它还是一支生花之笔。我最精采的思想就是用这支笔写下来的……古谢夫,你知道吗?灵感是极其难得的。我这辈子真正想出点名堂的时间加在一起还不到三天。其他的全靠屁股的坐功……不许进来,我们还光着脊梁呢!”他忽然喊叫起来。一个穿大衣的女人闯进医务室。大衣里还露出一角在厨房里戴的围裙。“我说过多少遍了!”这个女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了一辈子啦!……我早就知道……”她把背靠在医务室的小立柜上。“啊,是你啊。”辛佐夫放下心。“你瞧,我们得到了等离子体……”他又算起他的公式来。“注意,古谢夫。”“不,塔季扬娜·阿布拉莫芙娜,我准是造了什么孽,上帝要惩罚我……我简直拿他没办法!他是个怪物!我求过他上千回了!”“我老是求他每干一件事都先要好好想一想!他就是不听!光知道对我嚷嚷!我老提醒他……”“玛莎!”辛佐夫毫不客气地打断妻子的话,站了起来。“别上这儿来闹!你没见吗,我正工作呢!回家谈……”他突然想到再使用这个往常对付她的老办法已经没有意义了,便沉默下来。“我们还有时间告别的。到那里去坐一会儿。”他的口气软了下来。塔季扬娜·阿布拉莫芙娜赶紧走到辛佐娃跟前,挽着她的胳膊。她们的目光相遇了。看到大夫的眼神,辛佐娃恐怖极了。她张开嘴想说话,但只是两片嘴唇颤动了一阵,终于也没有出声。“咱们出去吧。”塔季扬娜·阿布拉莫芙娜扶着辛佐娃来到走廊。“玛丽亚·吉洪诺芙娜,亲爱的,”他对辛佐娃说,“到我办公室去躺一会儿吧。克休莎,你陪她去!”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卫生纪扶着蓦然变得顺从的辛佐娃沿走廊走去。大家默默地目送着她们,然后一齐围住了大夫。“辛佐夫情况很糟……怕有一千伦琴……古谢夫轻多了。”“唉,真糟糕!”布托夫说。“简直糟透了!真没想到,这种事偏偏出在我们所里!”他甩了一下胳膊,走开了。“见鬼,这种死法真奇怪,”辛佐夫说。“无声、无臭、无形、无色,什么迹象都没有!瞧,胳膊、腿、胸脯……全身都没毛病,包括这个蠢脑瓜子!”他恶狠狼地敲自己的秃脑勺。“可惜了,是不是,古谢夫?”“你还是把纸和铅笔给我吧……对了,布托夫在哪儿?我剩下的时间等于零了,可是所长还不来。”“我来了,来了。”布托夫好象很平静,甚至无忧无虑似的。“你喊什么?现在我对你大喊大叫还差不多……唉,要是我能把你……那才痛快哩……”“那台新装置得加紧安装,”辛佐夫打断他的话。“古谢夫懂得……”“反正没有大夫点头,我不许他回来工作。”布托夫边说边走到辛佐夫跟前。“要是眼下先让捷列先科干着,怎么样?”布托夫问道。辛佐夫还是不吭声。这种反常的气氛吓得布托夫和古谢夫面面相觑。“也许你要玛丽亚·吉洪诺芙娜现在过来?”布托夫问。“米佳!过来,”辛佐夫霍地大声说。“听着……叫这一切全他妈的见鬼去吧!你去采采蘑菇,钓钓鱼,娶个漂亮老婆。要不就迟啦……玛莎在哪儿?”库里科夫踩着地上的积水飞跑。迎面走来几个抬着担架的卫生员。第一副担架上的人用毯子连头蒙着。辛佐娃跟在旁边,一只手扶着担架。“您好,”库里科夫气喘吁吁地说。辛佐娃用呆滞的目光望着库里科夫。后面还有一副拉架,上面是古谢夫。他一见库里科夫,就撑起身子,气冲冲地喊道:“竟出了这样的事,能想到吗?真惨!”古谢夫和库里科夫继续朝飞机走去,卫生员抬着空担架跟在后面。古谢夫把胳膊抽回来,轻快地顺着舷梯向上跑去,在梯顶停住脚步,他的身子倏地摇晃一下,倒下了。莫斯科。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一个小男孩坐在门口台阶上,一桶秋天的鲜花放在他身边。库里科夫手里提着皮包,腋下夹着一束鲜花,急急忙忙走上台阶。他走进医院的前厅。傍晚。工作人员已经下班,有的在存衣室门口挤来挤去,把门撞得砰砰直响。廖利娅拿着一束同库里科夫手里的那束完全同样的鲜花,坐在长椅上。库里科夫笨拙地挨着她坐下,把花交给廖利娅,又把皮包扔在长椅上,然后摘下帽子,擦干脑门上的汗珠。库里科夫象是由衷地说道:“感谢上帝,幸好你没走。”库里科夫站起来,大喊一声:“卫生员,住院病人古谢夫在哪儿?”“我不能等他了,没功夫,”他决然说。“我得去出席一个理论讨论会。替我向他问好,告诉他,我跟他可能很快就要见面。”“伊柳沙,你哪儿也不许去!我们三个今天非得在一块儿谈谈不可。”“听着,我必须出席这次会议。齐特尔曼要作报告。我得给他提问题,彬彬有礼,简明扼要,一共就提两个问题。齐特尔曼听了就会瞠目结舌,接着他的脸准要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大家全都彼此看一眼,这样就成了:报告白作了,齐特尔曼这个名字也就一笔勾销了……这件事我简直不能不做!”“喂,你听我说么,我可以说是在禁航的天气里乘飞机到那儿去给你送信的……”“可是你没把信交给他!我知道你不会交的,果真没交。”“那好,我不走。”库里科夫动气了。一个女卫生员从旁边走过。库里科夫向她走去,显得相当果断。库里科夫对她说:“卫生员!住院病人古谢夫在哪儿?这儿有人等他!”古谢夫和波克罗夫斯基教授在地下室里边走边瞧着一排狗笼子。波克罗夫斯基在一个笼子前面站住了。一条狗从两拫铁栏杆中间使劲儿往外钻,还摇着尾巴。“这条狗叫杰克,”波克罗夫斯基说。“您可以摸它,它不咬人。”“杰克患的是放射病,”波克罗夫斯基接着往下说,“它受了大约八百伦琴的照射。”“这是个特殊的病例,我们把一条健赓狗的脾和骨髓移植到杰克身上了。”“对狗还有办法。目前我们只给狗作移植手术,而且也不总是有把握……听着,古射夫,跟我讲实话,您到底受了多少伦琴的照射?”“如果您是科学家的话,就决不要去相信什么感觉……”“听着,病人古谢夫,”波克罗夫斯基郑重其事他说,“您以为,您跟它是同一个类型吗?”他指着杰克问道。“不,跟它是同一个类型!”波克罗夫斯基指着那条奄奄一息的狗接着说。“再受一次照射就完了。”“教授,您说我跟狗是同类,这可太不讲礼貌了。”古谢夫还在开玩笑。“得啦,没什么,咱俩还都能摇一阵子尾巴呢!对吗,杰克?”“听着,古谢夫,您还能干很多年……但是,有一个条件,今后决不能再去冒险,决不能再受中子照射……”“亲爱的教授,您真是乐天派!要受中子照射,先得有中子。”“在我们的热核反应装置里吗?眼下连影儿都没有,反应还产生不了呢!”“这就象是公鸡落在菜汤里——飞来横祸。这一回是辛佐夫的反应堆搞的,并不是我的装置。再说,他那个反应堆已经报废了。言归正传,给我签个字,好吗?”“好吧。不过话得说在头里,您可不能再到这儿来了!要来,我也束手无策了。”“就在这一刻,齐特尔曼要给自己找个马克思主义的论据,”他从廖利娅面前走过。“几分钟以后,他就要谈反粒子了……”他接着往前走,又转身析回,靠近廖利娅:“齐特尔曼现在开始谈反粒子了……我居然不在场:”'是库里科夫同志吗?”波克罗夫斯基朝他们走过来。“您在这儿干什么?”“阿格里平娜·伊万诺夫娜!”波克罗夫斯基对一个卫生员大声喊着。“古谢夫在哪儿?”“那就拉倒啦!”廖利娅站起来。她眼看真要哭了。“我们走吧,伊柳沙。”她把两束鲜花扔在污物桶里。“怎么,你们是一块儿来的?为什么一块儿?……真有意思!……为什么又都愁容满面?”“好吧,就算我知道……伙计们,我明早五点起飞。既然我们聚在一块儿了,我们就想个主意好好逛逛吧。”“我有个绝妙的建议!”库里科夫连忙插嘴道。“就在此时此刻,有个理论讨论会正在进行……”“……齐特尔曼正在作关于反粒子的报告!我们这就叫辆出租汽车赶去。我保证你们看到一台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好戏!”“什么戏我都不想看,”古谢夫说,“我有个最原始的愿望——填饱肚子。老实告诉你们吧,这儿从十二点起就停止对我供应伙食了。”廖利娅、古谢夫和库里科夫坐在餐桌旁。桌上只有空盘子和面包。他们叫服务员,怎么也叫不来。“真不象话!”库里科夫说。“我最恨莫斯科的餐厅了!要是你们知道我在那个市容倒不怎么样的丹吉尔受到多棒的款待就好了!……给我盐瓶,我要吃黑面包了……”“伊里亚,你现在不是在非洲,”古谢夫冷冷地说。他站起来向餐厅的另一头走去。他走到一个身穿晚礼服,派头十足的男人跟前,弯下腰,在他耳根说:“那边有一位贵客,看见啦?”古谢夫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这个人有点神经质……眼看餐具要倒霉了。对啦,他是四次获奖者,科学博士,马上要到丹吉尔去。那位女士是专门派来陪他的!……菜我不点了,您自己安排吧,就我们三个。您得亲自上菜。要快,但是别慌里慌张的……”古谢夫给领班下指令的同时,库里科夫和廖利娅私下里也谈着话。“我认为,此地不宜进行那种谈话,”库里科夫嚼着面包,无精打采地说。“全妥了,”古谢夫回到餐桌前,向他们宣布。“刚才你们悄悄地谈什么来着?”他突然问道。领班带着两名服务员走过来,正好给他解了围。服务员三两下便换了桌布、餐具、摆上小吃和酒。“那好,我洗耳恭听。”古谢夫双手放在桌面上。“说吧。”伊里亚朝服务员的方向瞟了一眼。那人正往高脚杯里倒白兰地。“谢谢,我们自己来,”古谢夫说着,把酒瓶往桌上一放。服务员离去。“是这样的,米佳……”廖利娅轻声启口,但是就在这当口,库里科夫猛地把身子扭过去。“你们瞧,齐特尔曼来了!看见了吧,坏事儿啦!现在他带着他那帮低能儿来喝庆功酒啦!不行,我得去扫扫他们的兴。”“现在我坐在这儿望着你,就象是见了个陌生人……”古谢夫说。“嗯,你那个齐特尔曼怎么样啦?”廖利娅淡淡地问一句。“你没有想到吧,他砸锅了!”库里科夫绕过餐桌坐了下来。“惨透了。我使劲儿安慰他来着……”“这么说,你跟他讲了?”库里科夫目送古谢夫离去,心神不定地问。“什么'该讲什么’?!不就是告诉他,我们可以说已经决定结婚了。”“什么时候决定的?……我怎么想不起来有这么回事?”“行了!”库里科夫宽宏大量地说。“这一套耍不了我!对你这些别出心栽的把戏我已经习惯了。”“你们又在悄悄说活。”古谢夫走到桌旁,坐了下来。“给我倒一杯白兰地!”“听着,米佳,我对你有一个可以说是事业上的建议,到我这儿来干吧。”“不行。我需要完成跟辛佐夫一起干的那件事,”古谢夫说。“你心目中的人类要它来干什么?人类什么都有了,人的本领已经高超得能在二十分钟里把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全部毁掉。”“你干嘛跟我装糊涂,伊里亚?你当然清楚我们在研究什么,跟战争毫不相干。”“米佳,我的朋友,这种事情一个国家就是关起门来干也难以保密,全世界早晚总会知道。”“科学产生了完美的化学,德国人就生产了毒气;内燃机发明了,英国人便制造出坦克;链式反应发现了,美国人便在广岛扔了炸弹……这难道没引起你的深思?”“你应该换个角度看问题,”古谢夫说。“要使人真正过上人的生活,需要能量。有了能量就有了一切。如果我们掌握了受控的热核反应,我们就可以让每一个人占有一千,甚至一万千瓦(注1)!这就是光明,就是温暖,就是食物,就是完善的交通,就是理想的气候,就是财富。说到底,这就是共产主义!这种事业值得干吧?”“听起来蛮诱人的,”库里科夫说。“不过,米佳,我担心你这份恩典人类恐怕还来不及受用就……”“你别忙,别忙,别别忙,”库里科夫说。“要做到这一切没那么简单。米佳,你怎么,真的相信人的理智?”“米佳,难道你当真认为,这三万年来人变得聪明些了吗?一点儿也没有!人脑,这么说吧,并没有扩大,脑回也没有增加。发明车轮的那个人,跟爱因斯坦一样是天才。第一个炼出青铜的人,我看比量子力学的创始人还要有才华……”“上帝呀,他们俩都那么聪明,简直叫人恶心……要扯到哪儿才算完啊。”“你想想法老埃赫那吞(注2)的像,”伊里亚说。“四千年以前的人啦。要不再想想尼弗尔提提王后(注3)。他们的脸多么清癯、秀气、崇高……再着看我们周围……尽是些尼安德人(注4)!……看哪,看哪!……那儿,那儿,那儿,朝那儿瞧……朝那儿瞧……你就欣赏欣赏吧!那几个好象是丹麦人……这是我们的同胞……这边是美国人……瞧这个南方古猿……”“不,不,没什么……但是法老埃赫那吞最多能杀死五千人,好吧,就算一万。当代直立猿人一个炸弹消灭五百万人还算少呢!而且每杀一个人的经济效益都用美元计算好了。”……我们看到廖利娅的近镜头,还能听到她的内心独白:“他爱我。他还爱着我……我一直有这个感觉,现在我看出来了。米佳,看我一眼吧!……他不肯……伊里亚会看我吗?伊柳沙,看我一眼吧……”“再说,从前任何一个成吉思汗式的人物也想不出死亡营和毒气室来。”库里科夫回头瞟了廖利娅一眼,又冲着古谢夫说:“他也不会想到用千百万人的骨灰来肥田,用女人的头发去填塞褥子,用人皮做灯罩……”“伊里亚,瞧着你这副模样,我真羡慕,”古谢夫一本正经地说。“一个人只有到了事事如意,心满意足的时候,才会百无聊赖,用这样阴暗的心理来想象世界。想必你是万事顺心喽!……你们俩怎么又看来看去的?喂,伊柳沙,照着我们家乡的规矩,跟一个姑娘出去玩上三次,就得娶她!小心以后有人逼你结婚……”“你一开玩笑,就有点……离格儿。”库里科夫气得鼻子哼哼响。“我们走吧。”高尔基大街的夜景。廖利娅、古谢夫和库里科夫站在灯火通明的橱窗前,里面食品成堆,罐头摞得象金字塔。商店已经关了。光亮的橱窗玻璃上依稀映出行人的身影。橱窗的玻璃上出现几个向前走去的姑娘,后面跟着一些穿牛仔裤的小伙子。“老兄,这也算是人类在前进罗,”库里科夫说。“光看脸就明白了,裤子更说明问题……”“听着,朋友们,”古谢夫说,“我要去机场了。够晚的啦。我们告别吧。”“我冻坏了,廖利娅。再说好象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我们已经说了不少废话了。”“古谢夫,我们从前冻得不行了,就钻进长话站的大厅去暧一暖,还记得吗?”中央电报局的长话大厅。一排排隔音室。谈话声。脚步声。不断广播着的通知声。镜头缓慢地摇过隔音室。里面什么样的人有,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无精打采,有的惊奇万分,有的大喊大叫——却都没有声音。镜头最后对准了坐在大圆凳上的古谢夫和廖利娅。镜头离他们越近,大厅里的喧哗声就越小。我们听到他们的谈话。“……据我的理解,你需要这次谈话,免得日后受良心责备,是吧?”古谢夫说。“你可以认为你是问心无愧的。”“他是个卓越的物理学家,将来会成为杰出的理论家。他品德优良、为人诚实、随和、善良,善良极了……”“那你呢?”廖利娅盯着古谢夫的眼睛说。“我们之间毕竟还有值得留恋的……”“不会跟你结婚了,就是这样。到底为什么,这并不重要。”“不谈了,”古谢夫毅然说道,他站起身来:“走吧!”“真的,小姑娘,这事跟你毫无关系,”他说。“我用名誉担保,行了吧?”“好,听着。离我们相识还有七年的时候,我碰到了这样一件事。那会儿需要判断液体铀的临界质量……在那个草创时期,干什么都是赤手空拳的,全凭热情……我当时热情可高着呢,至于头脑……”“我甚至弄不清楚,当时挨了多少伦琴的照射。但是,我那时壮得象头牛。”“天哪!”廖利娅说。“那么,这一回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时候,大厅里重新响起喧哗声,此起彼伏的谈话声、广播喇叭的通知声。镜头重新穿过大厅,摇过一个个隔音室,拍下厚玻璃后面人们焦急或欢笑的表情——又都没有声音;镜头摇过一些软椅,有人坐在上面睡觉。镜头对准大庁门口的库里科夫。他睁大眼睛搜索古谢夫和廖利娅。他看到了他们。向后退去。担心地注视着。“你干吗给我唱安魂曲?”古谢夫突然怒气冲冲地说,“我这一回没事儿了。”“辛佐夫完成了他的任务,我也该完成我的任务。我得有一年时间。”廖利娅默默无言地望着古谢夫,然后转过脸去,接着又回头看他。“你听我说,古谢夫,”她终于开口说道。“如果这一年里我在你身边,你的日子会好过一点吗?”“不,这太过分了,”古谢夫立刻答道,好象已经料到她会说这番话似的。“可你总得有个女人呀!”廖利娅平静地说。“我比别人强。至少,对你来说是比别人强。”“好极了,”古谢夫说。“可以说,我对你这种高尚的表现给予极高的评价,你感情的迸发使我激动不己。”他站起来。“已经三点差一刻了,再见。”“我们一切都谈妥了。”廖利娅也站起来。“我嫁给他。我要跟他一块儿走。”“你怎么,开玩笑?”库里科夫慌了神。他看了看廖利娅,接着又看了看古谢夫,一切都明白了。“不对,”他说,“这不大象是开玩笑……不,这是当真的!……好吧,米佳,别的不说,有一点我可以向你预言,你跟她在一起可不会闷得慌!”四名年轻的科学家挨在一起,唱一首格鲁吉亚民歌。第五个用食指在其中一人的后脑勺上打拍子。婚礼高潮。“科学工作者之家”。面积不大的客厅里宾客满座——有的在传统的长桌两旁,有的在靠墙的一张张小桌边上,有的在酒吧的高柜台前面。隔壁的大厅里,跳舞已经开始。欢笑、音乐、快乐的话语、香槟酒开瓶时的砰砰声汇成一片。“在婚礼宴席上装模作样当新娘,真不自在,”廖利娅在古谢夫耳边悄悄说。“同志们!我们今天并不是办喜事,”他提高嗓门说,“你们全叫我们耍了。吃了这顿晚餐要扣工资的。”“不,不,这些菜我一样也不敢碰,”他说。“我只能吃乳酸发酵食品……”“你看新娘子!”一名年轻的研究生对身旁的来客悄声说,“多诱人的小东西。”“她不是'东西’,她是物理学家,”坐在旁边的人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不该娶这么个年轻的姑娘,”上了年纪的科学家说。“您瞧那个奥尔洛夫老在她身边打转。”“恺撒大帝有言道:'宁可分享小嫩雏,也不独食老母鸡。’”席上有位红光满面的女士,她向坐在右边的一个仪表堂堂的银发男宾打听:“古谢夫是研究什么的?”“不,您恐怕没懂,”他彬彬有礼地说。“氢弹是什么,您心里有数吗?”“那好,古谢夫就是要控制氢弹的能量,把它用于生产,”右边的男宾干巴巴地说。“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左边的那一位温柔地笑着说。“有一种物质叫氘,您听说过没有?”“通俗地说,就是重水,”左邻体谅地说。“任何一种液体里都有……”“您这杯纳尔赞矿泉水里大约就有三十毫克氘,”右邻不客气地插话。“不,不,您可以喝,它是无毒的……”左边那一位请她放心。“同志们!”一个头发淡黄的瘦子站起来,高声说道。“请安静!”“安静,安静!”台阶上有人接嘴说。“他的贺词一定别具一格!……”“同志们!”瘦高个儿开始致词。“无论是对于我们'科学工作者之家’,或者对我们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至今还名不见地图的城市来说,今天的婚礼都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但是,我现在要为之举杯祝贺的,不是米佳本人,甚至也不是他的成就,现在,我要为他安在那个装置里的一个绝妙的部件干杯……”“……致词的时间有限,所以我无法详细讲解这个部件的构造。”他得意地笑了笑。“不过我还想尽量扼要地点一点问题的关键……”“甭点什么关键了,”其貌不扬的来宾头也不抬地说,“尤其是几杯下肚以后。”“好吧,”致词人表示赞同,“那就请让我谈谈它的效应……”“这个婚礼宴席上灌进肚子的液体中,足足有五克氘。”女士的右邻话语依然干巴巴的。“这就能满足我们全市,包括研究所在内,大约两个星期取暖、照明和用电的需要了,”左邻说道。经过这两位气度不凡的邻座的盛情开导,女士激动地感叹了:“这多简单!”他们两人都往椅背上一靠,在女士背后意味深长地对视着。“朋友们!”一位三十上下、攻读博士学位的美男子站起身说。“我斗胆再占你们一点吋间……坐在我们面前的是我国的一位典型的年轻科学家,一个普通的苏维埃人……”“和他的普通的苏维埃新娘。”旁边有人悄悄加以提示。“……然而,我们亲爱的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维奇正在深入研究的问题,不仅能为解决能源问题开辟壮丽的前景……您不用紧张!”致词人蓦地对那个其貌不扬的人说。“我决不会说那些事!您就坐着吃您的凉拌菜吧!……他研究的这个问题远远越出了纯粹经济和工业的领域……您就放心吃您的凉拌菜吧!……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维奇研究的项目,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它能够加速实现人类古老的梦想!……您瞧,我就说这些,您刚才紧张什么?……而且,说不定我们这代人就能冲出太阳系,飞往银河系的深处……”“冲出太阳系干吗?”古谢夫和气地说。“他们把什么东西丢在银河底啦?”“决不是。我对我们的宇航员赞赏备至,我本人也乐意到金星(注5)那儿去瞧瞧。但是,到银河系去干什么?……”“那可是思想狭窄了!”致词人气呼呼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搁,坐了下来。“这杯酒我不喝了。”“这不是思想狭窄,年轻人。这是头脑清醒。”一位戴着眼镜、身材瘦削、辞令尖刻的物理学家发表意见了。他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可我支持瓦列里·伊万诺维奇的看法!”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科学家激动得满面通红。“金星有什么意思?要去就去银河系!不能叫我们一天到晚光是计算那些该诅咒的轨迹!”“我们这个银河系的直径有十万光年,”说话口不留情的物理学家冷静地说。“您说,瓦列里·伊万诺维奇,您设想要到达银河系多远的位置?”“比方说,作为第一步,先到达距离五百光年的位置。”“就那么点儿,”旁边有人接口说。“可以说只是挨了个边儿……”“米佳,我可以出去一会儿吗?”廖利娅忽然附在古谢夫耳边问道。“现在我们就来算一下。”暴躁的物理学家继续和对手辩论。“劳驾,请把那张餐巾纸递给我……算一算您得用多少燃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餐巾纸上算了起来。争论的双方好奇地等着看结果。又有两人走了过来。“对不起,我还不大清楚,”红光满面的女士问她的邻座。“去五百光年,回来再五百光年,这该是多少年?”“在地球上当然已经过了一千年,而在火箭上这显然只有六十年或八十年。”“他们离开地球时是少年,经过一千年回来的时候就是老人啦。”“我们赞成飞往银河系!”其中一人表了态。“越远越好!……”……乐呵呵的古谢夫穿过一对对舞伴。跟廖利娅同舞的就是那个说她漂亮得叫人没法相信她是物理学家的青年科学家。他看到古谢夫走来,马上让出舞伴。“那他们吃什么?吃您的小球藻?”一个反对飞往银河系的人在喊叫。“如果他们要过一千年才回来,那该按什么时间标准给他们发出差费?”“两个小伙子飞了八十年,”一名反对派若有所思地说着,“不洗澡,不刮脸,一直是靠着通大便用的灌肠器吃东西,后四十年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回来报告,那儿啥也没有……”“请您原谅,这实在太不象话了。就是在婚礼上也不能这么胡来。”“是的,”不留情面的物理学家说着,摘下了眼镜。“请你们听着,假定宇宙飞船的重量为十万吨,飞行速度接近光速,那末要在一个人的生命允许的期间飞越银河系部分空间,需要10的22次方吨最现代化的超级燃料。备注:我们这个行星的重量比它还略轻一些。”“祝您一路平安。”不饶人的物理学家叠起餐巾纸,又加了这么一句。“当年齐奥尔科夫斯基设计火箭的时候,'悬崖’饭馆里有一些象您这样的怀疑派学者也在餐巾纸上进行计算,想要证明他是个疯子。然而,我们不是飞出去了?”“我还是对地球上的事情感兴趣,”一个年纪轻轻,却已谢顶的副博士说。“拉里奥诺娃(注6)嫁人了没有,她嫁谁了?”这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们选中这一天就因为它跟其它许多日子一模一样。廖利娅醒了。她仔细看着双手。镜头推成特写时,我们听到她的内心独白:“该起床给他做早饭了。人何必吃饭呢——不,我实在是个坏妻子……每天早晨都得对自己说上七遍:我是个坏妻子,我是个坏妻子,我是个坏妻子……”“米佳,你醒啦?……还睡呢……得啦,我起来吧……”她起身,穿衣……只见她的一只脚、肩头、双手、头发、衬裙的背带、一只长袜、扭在背后的一只手。我们看不到她全身,却听到她内心的独白:“到底给他做什么吃呢?煎鸡蛋他早就吃腻了,小灌肠我忘记买了……我是一个坏妻子……为什么只是恋爱的时候,往往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是一成了夫妻,那一切都上哪儿去了呢?……上帝呀,这些π介子简直叫我烦透了!我大概是个坏物理学家。又是坏物理学家,又是坏妻子……还有什么可取的?”“其余的都可以,”她大声地说。“米佳,起床,该起了!”“算了,其余的都还好。”廖利娅说着,朝外走去。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敞开着的门的外面。“天哪,一屋子的烟味!”她说。“米佳,起来,该起来了!夜里你又抽烟来着……米佳,八点半啦!”她心里老大不高兴,把毛巾往古谢夫身上甩去。他跳起来。“唉,真浑,”她在想。“光着身子下地,也不等我扭过头!……他只配吃煎鸡蛋……真糟!我还忘了买面包!唉,我为什么这样不走运?……还好,还剩了点儿,够他吃的……”他俩坐在桌旁吃早饭。古谢夫一边把煎鸡蛋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嘴里送,一边专心读报,时而哼哼哈哈几声。“面包就剩这一小块了,”廖利娅想。“我吃还是不吃呢?可是,我反正不能饿着肚子去上班啊……”可是,她刚伸手,古谢夫看也不看就已经拿起那最后的一小块面包,送进嘴了。“不行,我受不了!”廖利娅差点儿说出声来,但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问道:“米佳,煎鸡蛋你很不爱吃吗?我明天给你来点儿别的……”“因为人类一天比一天蠢了,”古谢夫扔下报纸,说道。“好啦,什么时候了?”“应该说是我们俩一天比一天蠢。”廖利娅说得温柔极了。“我们什么书也不读,哪儿也不去,什么东西也看不到,当然就变蠢了,表在你手上呢!”“我们怎么坐下来一聊就没完没了?穿上大衣,走啦!”“哼,你这就太没良心了!我煎了鸡蛋,我还给你的汽车烧了水……”“上帝呀!女人干嘛要忙着出嫁呢?这有什么好处呢?根本没有!”廖利娅想着。“我穿哪一件呢?……唉,反正一样,管它呢!……”古谢夫和廖利娅来到走廊里,迎面相遇的或从后面赶来的人不断叫古谢夫:“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维奇,今天五点党委开会,您没忘吧?”“您好,叶莲娜·米哈伊洛芙娜(注8)!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维奇,明天学术委员会开会。”他们走过医务室。门开着。塔季扬娜·阿布拉莫芙娜站在那里。“轻点,轻点,轻点,”古谢夫偷偷瞧着站在不远处的廖利娅,小声说。“假如什么?……”古谢夫把声音压得更低:“好,我一定来。给我输血。还有事吗?”古谢夫不知所措。他跟在廖利娅后面,不时默默地瞧着她。“米佳!”一名年轻工作人员站在台阶上向他喊道。“今天下午三点登山队开会,来吗?”混凝土走廊。沿走廊拉着无数导线。我们在片首就见过这个走廊了。研究所几个工作人员向前走去,其中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瓦先卡和瓦列里·伊万诺维奇。他们争论不休。“以前战争不需要科学,现在是战争哺育科学,因为战争需要它,”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别得意,笑也没用!照你说,是什么促使航空、火箭制造、控制论和无线电电子学在发展?……”“可是爱思考是苏联人的性格。您好,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维奇。”“是这么因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给战争唱颂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可以坦率地向您提个问题吗?”“如果您方便的话,借给我十个卢布行吗?发了工资就还。”“看在上帝的面上!……从前,居里一斯克拉多夫斯卡娅(注9)亲手……方便!方便!……搬了总共二十吨铀矿石。而我们每准备一次试验都得投入三百个劳力……十卢布够了吗?……而且没有人来限制我们。这是为什么?”“得了吧,我们单位跟战争又有什么关系?一个最和平的研究所!”“但是现在不能光是发展一个部门,全都是连在一起的。”“六室的工作只要一不顺心,瓦列里·伊万诺维奇准会想起世界正处于一场浩劫的边缘。”“不,说真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如果现存的氢弹全都爆炸的活,您估计人类会怎么样?”“既然这样,那谁还需要您的控制论和无线电电子学?”“然而现代战争却使科学发展日新月异。这就是二十世纪最离奇的似非而是的现象。”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自己实验室门口说了这句尾白。接着,他闪入门内。古谢夫和瓦先卡走进正在安装新设备的工作间。越过不高的隔墙,可以看见机器房的墙壁、搬运沉重部件的桥式起重机。三名年轻的科学来在仪器旁忙着。古谢夫走近其中一人。“别管我的计时器,”那人说。“这方面我可比您在行。”“六室想证明他们那儿一帆风顺,”瓦先卡笑嘻嘻地说。“战争哺育科学,科学哺育战争,出路在哪儿呢?”一名年轻的科学家说。“要是在一九一八年,准会说出路是世界革命,”一个爬在装置顶上的科学家接口说。“一九四一年说是消灭法西斯。现在该说是和平共处了。”“妙就妙在第一、第二、第三种说法都对!”古谢夫大声喊着,因为机声轰鸣,越来越响,用普通音量说话不行了。“呵,谁这样焊接!”他突然狠狠训一个研究生。“可是,物理学家就该比小炉匠焊接得好!”瓦先卡扯开嗓子喊着。“不行,您得直说:仗打得起来吗?”一名年轻的科学家凑近古谢夫的耳朵喊道。古谢夫答了话,可是,已经什么也听不清了,排气管火炮般的轰鸣、电钻刺耳的怪叫、压缩机震耳欲聋的咆哮,犹如……“……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她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根本不需要我。连我在不在身边他都没有反应……”她边搅着粥,边想。“这样能成吗?”她烫着了手。“锅里、心里都是乱糟糟的,真怪……其实就因为你是一个冷酷的、浅薄的、娇生惯养的、不会体贴人的、自作聪明的女人。异想天开的花样还不少……还有什么?……其实你根本就算不上是绝顶聪明的!你是女人,人家才说你聪明。你要是男人的话,准会说你是蠢货……还有什么?……够可以的啦……”他俩坐在桌旁吃早饭。他还是那老脾气,手里拿着报纸,时而哼哼哈哈几声,同时把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往嘴里送。“瞎说什么呀?”古谢夫这才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吃?”她默默无言,只是望着古谢夫,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使古谢夫担忧的神色。“应该吃!”他又说了一遍。他越发仔细地打量她。“哪儿来的这么件晨衣?”“真的?挺可爱的……得啦,该走了。你准备好了吗?”“我还没穿好衣服,米佳。”她坐着不动。古谢夫眉头一皱。“他现在连等我一会儿都不肯了……变得多快呀!……不!应该采取行动!……”“廖利娅,该行动起来!……得采取措施……再这样下去不行……太糟了!……不过怎样行动呢?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我是想搞好的,我可是尽量在往好里做的!……”“不,他毕竟不能丢下我一个人走,”她说出声来。“他还是回来了……”“让他再按一次铃吧……真滑稽!咳,你得意什么,小傻瓜?他想了想就回来了,不过就这么回事……喂,你可再按一次铃啊……”她嫣然笑着,用手整了整发型,徐步向门口走去。神情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门外不是古谢夫,她白费心思了。站在门外的是库里科夫——他服饰雅致,满面红光,和蔼可亲,手里还是提着皮包。“廖利娅!我还怕遇不上你们俩哪!”他说着,走进外室。“米佳!是我,伊里亚!你在哪儿?”“他上班去了,”廖利娅说。“你好,伊里亚。真抱歉,我也忙着要走……”她忽地回身,疾步走进书房,从椅子上拿起一样粉红色的东西。“我也到所里去,大衣就不脱啦!”库里科夫在她背后大声说。“他来干什么?”她扯下晨衣,一把抓起裙子,心里想。“谁请他来的?”“三天!”库里科夫喊道。他已经摘下帽子,但还穿着大衣在书房里踱步。“是米佳叫我来的!”“叫伊里亚来,也不跟我说一声!”她想,“不,这太不象话了!……他凭什么要这样做?什么意思?”“你不高兴我来?”他茫然若失、神情忧郁地冲着卧室的门大声说。“我非常,非常高兴!”她一边扣着短上衣,一边答着话。“本来就够怄气的了,偏偏又来了个伊里亚,”她想。“瞧他那红光满面、心满意足的模样,活象个理发师……”“谢谢你!搁桌上吧!”她用手绢一角擦眼泪,呜咽着大声说。“这两个全都够呛……叫伊里亚来,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好象我是一只猫……”古谢夫的某一个实验室。大房间。许多仪表。一个装置的操纵台。五六名研究人员,其中包括瓦先卡、头发淡黄的瘦高个子和一名研究生。“这些不用看了,”瓦先卡说。“看不出名堂来的……瞧这些!”他又递上一摞照片。“这几张也好不到哪儿去,”古谢夫嘟囔着。“见鬼!我真不明白……要是今天再……”他注视着一张照片。“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头发淡黄的瘦高个儿说。“这不是那种离开了显微镜就看不见的东西,可见一丁点儿也没有。”“可见,可见,”古谢夫喃喃地说。“什么都可见,就是不见那玩意儿……”古谢夫回过头去,他的脸色明朗起来。门口站着库里科夫。“现在就是我最需要你了……伊戈尔,再过整整三分钟你就进行发射。”他看看手表。“走吧,伊里亚!你得帮我弄明白一个玩意儿。”“咳,对了……听我说,伊柳沙,我们那一回在餐厅里的谈话,你还记得吗?”“米佳,在这个年纪,我是不会读了一份最新的报纸就马上改变信念的。”“全凭兴趣。我做工作就适为了练脑子。我不能不思考。”“瞧,这就是我的锅(注10)!”,古谢夫大声说,因为在机器房里说话非大声不可。“新的还没有安装好……你看,这是真空泵,电离的等离子体从下面引入。”“一切都很正常……可是这个畜生倔透了!就是用炮轰它,也轰不出一个中子来!”“你早料到了!……我们今天要按一个新方案做试验。完全是一种异想天开的方案……马上要开始了!喂,你还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你到底是客人……”工作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信号盘亮出“危险”字样。“每一回我都跟小孩一样,”古谢夫说,'我总指望,说不定……”听到瓦先卡的喊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从它的房门里向外探头。头发淡黄的瘦高个子从走廊尽头奔来。“别嚷嚷!”古谢夫说。“用不着慌里慌张的!……我们上那儿去,伊里亚。”他们走进实验室。三名研究人员一下子都向古谢夫扑来。“不要吵吵闹闹的,沉住气……再试一回……你们准备好了吗?”根据古谢夫和所有其他人的表情,可以断定,奇迹出现了。“不可能,”古谢夫说。“再做一次……伊里亚,你看见了吗?……准备好……”瓦列里·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匆匆赶到实验室。“中子……”他喃喃说着。“到底是不是,还得用牙咬咬才算数。”走廊。众人向古谢夫的实验室涌来……门口围满了人。布托夫使劲儿挤着。“好象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十的十二次方!”“先别忙。”古谢夫说。“帕维尔·杰米扬诺维奇。过来,这儿看得清楚。”“您干嘛这样,帕维尔·杰米扬诺维奇,”倒是古谢夫叫他别太激动了。全都静了下来。一片沉寂。在寂静中,传来了塔季扬娜·阿布拉莫芙娜的声音:库里科夫用惊恐而又不解的目光打量古谢夫。古谢夫镇定地下指令:“准备好了?……五……四……老天爷保佑……三……二……一!……”餐桌上摆着香槟酒、大酒杯、鲜花。廖利娅、一个姑娘、头发淡黄的瘦高个子、瓦先卡在餐桌旁张罗。愉快的谈话声和餐具的丁当声交织在一起。“您听着,如果证实这真是热核反应,”他激动万分,“如果真是热核……这就是说,新的世纪开始了!……热核在我们手里啦……不,您不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热核握在我们手里啦!”古谢夫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默默望着哗哗流水,若有所思,郁悒不乐,倏地,他回过头去。“我算过了,”伊里亚说。“十的十二次方,你受了大约二百伦琴的照射。”“别忙,伊里业……你听着,亲爱的……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在乎你怎么看这世界了。我只需要你的头脑。你不要走,留下来吧。”操纵台。各种仪表。瓦先卡、列昂尼德、年轻的研究生和一个黑发助手:他的皮肤也是黑油油的。又一次实验在进行。“四……三……二……一……”瓦先卡无精打采地下着指令。“他走啦?”列昂尼德问道。他回头看了一眼,又打开收音机。“有趣得很,”库里科夫无所谓地说,“我们提高放电电流强度,增大磁场,照理说,中子的输出也应该相应增加……”“可是他却不增加……米佳我记得,这张照片已经看过了。”“而且看了不止一回!又是费奥多罗夫那个糊涂虫把照片搞乱了。真不知道他脑瓜里装的是什么。”“可是共产主义就应该由善良的人来建设。”库里科夫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照片。“他们应该是善良的,厚道的,”他打着哈欠说。“重复一遍,应该是善良的。再重复一遍,应该是厚道的。”“我能想象你心目中的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古谢夫说。“全明白了。”库里科夫满不在乎,继续高谈阔论。“你是当代文学里的正面形象教育出来的。”“那你呢?对啦,你认为你自己是什么形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这可是大错特错了。首先是你的思想不坚定。要是在当初,你那些论调哪一句都够得上……”“不,米佳,这句话到底妙在哪里你并没有全悟出来,”库里科夫边追着他边说道。“发现新粒子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至于他发生在,这么说吧,发生在这个季度还是下个季度的头一天,又有什么两样?”“你怎么没完了?干这种事的傻瓜常有!说他没意思。”“米佳,可不能说傻瓜没意思。”库里科夫在古谢夫身旁大步走着,“这么说吧,傻瓜是一种社会现象。米佳,我研究傻瓜简直着了迷!离了傻瓜,世界这幅图画就残缺不全了。首先,傻瓜反映时代特色极其准确。聪明人可能超越时代,也可能站在一旁。傻瓜从来不这样。”“还得注意这一点,米佳,作为大自然的一种生物,傻瓜界是千奇百怪的,”库里科夫挽起古谢夫的胳膊接着说。“外国的傻瓜,跟我们国产货就完全两样。科学界的傻瓜和行政系统的傻瓜又截然不同。嘿,我们中间就有多么了不起的傻瓜呀!他象一尊菩萨似的大模大样、四平八稳地坐在一张蒙着人造革的安乐椅上,谁也搬他不动。聪明人会犯错误,傻瓜可从来不犯错误!这实在惊人哪,米佳!”“任何一种杜会结构,即使是最完善的社会结构,也无法保证它不出傻瓜。傻瓜是不会绝种的!米佳,你就研究吧,把他们当一道好菜品尝品尝吧,也只能这样啦!”“伊柳沙,你真是个宝贝,”古谢夫说。“看看新装置去?”“当然不一样!首先是功率大,而且还比那一台聪明点儿。”他们走在市区的小街上。春天。树木已经抽芽,一片嫩绿。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乐队的奏乐声。一对情侣从旁走过。“伊柳沙,”古谢夫沉思了许久说道。“万一这不是热核反应呢?”“万一这不是热核反应呢?……”古谢夫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舞场外面围着一圈低低的栏杆。军乐队在露天舞台上演奏《热情者进行曲》。乐曲声中,有人跳着狐步舞,有人跳的天知道叫什么舞。到这里来跳舞的有实验员和研究生,有司机和食堂的女服务员,有售货员和来实习的大学生。“大概要两个月……我知道你想把话往哪儿引,你可以走。明天走都行!”街心花园。长凳。一对情侣。古谢夫和库里科夫走近。古谢夫坐下。“新装置一搞出什么名堂,马上发个电报,我坐上飞机就来。”库里科夫很不好意思。他走到门口,停下喘了一会儿气,掏出钥匙开大门。他进了屋。通宵不灭的小灯。廖利娅仿佛已经入睡。古谢夫轻轻掩上门,慢慢走近臬子。古谢夫一哆嗦,扭过身。廖利娅微微支起身子看古谢夫。古谢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干酪,他把小锅放在炉子上,又伸手在菜橱里东翻西翻。“你干脆搬到所里去住,怎么样?支上一张折叠床……”“你要明白,我当初还以为有了我你日子会好过一点。这大概是错了。我现在老觉得自己在妨碍你。”“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古谢夫。我看得出来,我常使你烦恼。我要你疼我,我还常常莫名其妙地发个小脾气,叫你不痛快……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不是家里养的小动物,我是女人。”“我不是后悔,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廖利娅霎时喊了起来。“其实,我只要有那么一分钟感到你需要我,也许就很幸福了。”“我不信,你这决不是实话!……你的咖啡快开了,小心溢出来……”“不是实话?……唉,你呀!一个感情细腻、想入非非的读书人……你对生活又有多少了解?”“那天在莫斯科,我还以为你是爱我的,”廖利娅悄声说。她怯生生地把脸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擦着,手揉着他的头发,嘴唇轻轻吻着他的眼睛——她蓦地惊叫起来。他骤然下了床,走进隔壁房间,坐下,支着下巴,望着黑黢黢的空间。“啊!……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要出这种事的……”“不,我不干!我不干!……”她吻着他的手,喊了又喊。“我不答应,不答应……不,我不干!”工人村。街道。几幢小房子。房前的小花园。几个孩子。几只公鸡。一头怀胎的母山羊。……一个二十二、三岁光景的女人在摇辘轳。她伸过手去,把满满一桶水从井口提出来。她回过头,张望着,看到走来一个人,似曾相识。骤然间,她大叫一声,丢下了水桶。辘轳转了起来,越转越快。水桶扑通一声落到井底,还猛拽了一下辘轳。惯性使摇手继续向右转了转,接着又向左转了转,最后停住不动了。两人紧偎着。他把她那满是泪水的脸从肩上挪开,想看看她的眼睛。“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廖利娅,我的妻子。这是纽拉……”'爸爸上店里买面包去了,”纽拉说。“马上就回来。我们收到您的电报,昨天就等您来着。”房间。低低的、很久没有粉刷的天花板,圆木墙,几扇不大的窗子和小小的窗帘。窗帘是用纱布做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大约二十五岁,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他赤脚套着一双平底便鞋,身上穿着汗背心。见有人来,他便站起身。“瞧……”纽拉仍然激动异常,喘吁吁地一口气说,“这是瓦夏,我的丈夫。”“您好,”瓦夏笑着说。“见到您真高兴。家里人一开口就要谈起您。”“上帝啊,”纽拉哎哟一声,“你怎么这副样子?穿上件衬衫也好呀!”镜头摇过全屋。最远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上方的圣像下有一盏长明灯。五斗柜。衣箱。铺着漆布的大桌子。被几代人踩得坑坑洼洼的地板。墙上用小钉和图钉钉着一些已经发黄的相片。“不用了,”瓦夏说。“我亲自去一趟,这就错不了啦。”……大姐薇拉跑进屋里。老古谢夫跟在后面。薇拉一阵风似的扑过来,抱住米佳,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好啦,好啦,薇拉……好啦……”米佳慌了手脚,低声说。……一群孩子还挤在古谢夫家的门口,他们踮起脚,探头探脑往窗子里张望。瓦夏往带棱的酒杯里倒着伏特加。众人不语。全都看着老人。“先为你母亲干一杯!”他说道。“我们永远怀念她。她一直在等,就是没等来这一天。屋里的东西全保持着你母亲生前的原样。床啊,圣像啊……我一样也不让动……”“我们这房子很快就要拆了,”纽拉说,“这一带差不多全拆迁,就剩这条街了。说是我们正好在铁矿床上面。脚底下就是铁……”她发现没人听她。“怎么啦,难道我讲的不对吗?”纽拉的目光往大伙儿的脸上一扫,她发现了别人都已经看到的现象,米佳突然脸色苍白,他想放下酒杯,可是他的手在桌子边上哆嗦,就是够不着桌子。廖利娅象是在无意中托住了米佳的手。没事儿了。酒杯放上了桌子。“新村已经造好了,就在过去流浪汉聚会的地方,你知道吗?”纽拉越往下说,心里越没底儿。“你要是过一个月再来,就找不到家了。我们的家到哪儿去了?怎么没了……”“来吧,祝大家身体健康。”老人举杯。大家喝了第二巡酒。“你还记得萨什卡·戈洛温吧?就是斯乔莎的那个小儿子,”老人说。“他呀,酒后闯了祸,判了五年。”老人说着话,眼睛一直注意着米佳,儿子什么也不吃,面前的酒也没有动。夜。全家都歇了。桌上还亮着煤油灯。只有米佳和父亲还在桌旁坐着小声谈话。“用不着,米佳,我什么也不要。你来这么一趟,我就很满意了。还是跟我说说,你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当初要是不走也好。现在该是个工地主任了。太太平平过你的日子,干你的活!你说是不,米佳?”……在隔板的那边,廖利娅躺在床上。她没有入睡,眼睛望着黑黢黢的空间。“大伙儿讲起那个……就是那个原子……什么说法都有……米佳,值得为它献出一生吗?”“说不定当初不该发明这玩意儿吧?谁需要它?……米佳,原先没有它不也照样过日子么?”“不,爸。还是该发明的。总有一天大家要说声'谢谢’的……再说,思想不会停在一个地方。就算我们忽然失去记忆,后人从头来,照样要走这条路的……”“要是我们没把炸弹做出来,爸,那我们这会儿就谈不成话了,再说,人类的一半也早没了……”……廖利娅还是不声不响地躺着,没有入睡,眼睛望着黑黢黢的空间。经过村口的窄轨铁路上停着矿区列车。机车扑哧扑哧冒着蒸气。老人望着他,然后用粗糙的、已经无法伸直的手指摸摸儿子的脸,揉乱他的头发。很久,很久,还能看到老人牵着外孙伫立在路基旁。随着列车远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她向古谢夫走去。古谢夫倚着几个靠枕躺在沙发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几瓶药水,一杯白开水。“难道他们今天还要推迟式验吗?为什么一拖再拖?”古谢夫细声说。“真不能理解……”“他们会不会已经做过一组试验了?……不过,这是我自个儿瞎想……你去吧,去吧……”这时,他听到廖利娅蹬蹬蹬走过前室,房门砰一声关上了。古谢夫静卧不动,侧耳细听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后,楼梯那边已是寂然无声。他掀开被子,挣扎下床。他终于站了起来,套上便鞋,立着歇了一会儿,才扶墙挪步。走近衣柜,拉开门,取出上衣、裤子、领带、洁净的衬衫……门开了,里面走出刮净胡子的古谢夫。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节日服装。浆硬的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一条领带。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几个骑自行车的人。一群快乐的孩子。几个推着摇篮车的母亲。三层楼的窗口出现一个少女的脸。她一看见古谢夫,马上就消失了。古谢夫在研究所大楼的走廊里走着。人们在后面看着他。他从一些稀奇古怪的复杂的仪表前走过。穿过几间实验室,经过几组装置。操纵台已经拆开。仪表板卸下了,露出了一大堆导线。瓦先卡、列昂尼德、研究生和黑发助手都在忙着检修操纵台内部。大家全都默然望着古谢夫,就象作案时当场被捉住一样。瓦先卡赶紧递给古谢夫一摞照片。列昂尼德也给他一摞。“是呀,”他说着,扔下照片。“你们这是关心我。你们可怜我,什么也不跟我说……”“你看见没有,米佳。”库里科夫有点胆怯。“发现了一个可以说是不寻常的效应……”大楼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座陡立向上的铁梯。梯旁堆着一些还装着设备的大箱子。古谢夫坐在梯级上。过了一会儿,他昂起头,廖利娅站在他面前。接着她紧挨着古谢夫坐下。“我们是整整一年前在长话站的大厅里决定结婚的,”古谢夫说。“是的。我感到满意。我很满意。在一百条可能通向真理的通路当中,有一条经过检验,已经排除了。现在就剩下九十九条了。”“这一年真充实!”廖利娅说。“我从来没料到,三百六十五天还真不少。”楼梯上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瓦列里·伊万诺维奇扶着栏杆往下走。他们站住,朝底下望去。好几层楼以下的梯级上,古谢夫和廖利娅紧紧偎在一起坐着。莫斯科。医学院。波克罗夫斯基领导的附属医院。一个小男孩坐在门口台阶上。一桶秋天的鲜花放在他身边。画外音,女声:“叶夫根尼·格里戈里耶维奇在手术室里。”“真对不起。”身穿白大褂的女卫生员十分尴尬。她读牌上写的字:“杰克”……“杰克!”古射夫兴高采烈大叫起来,一把抓住狗笼的铁栏杆。“你好哇,朋友!瞧,我们又见面了……咱俩换换,怎么样?管它呢!”古谢夫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步,女卫生员赶快托住他的胳膊。“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叫我对您说什么呢?……事到如今,我也不再费口舌了……我们当然让您住院,采取措施……”“我不是来这儿等死的,”古谢夫打断他的话头。“我要做手术。”“我情愿躺在狗的手术台上。我的自尊心没那么强,我受得了。”“对了,目前接受手术的狗有一半是活不成的,”波克罗夫斯基说。“一线希望也没有。”波克罗夫斯基发火了。随后他望着古谢夫,语气软了下来,改口说:“几乎没有什么希望。”“这件事很复杂,”他说。“这样做是不是合法,我倒不放在心上……可是你挺得住吗?”“成啦,既然外科大夫改口称'你’,那就成了。手术有门儿了,”他说。门开处,进来一个身材魁捂的壮小伙子,医院发的睡衣穿在他身上嫌小。全身都洋溢着健康的气息。“自我介绍一下。”他咧嘴笑着。“这就是我,也叫米佳!”“真是难得,”古谢夫露出一丝笑容,慢腾腾地说。“您什么病,米佳二世?”“我可没病,我很健康。身体棒得没法再棒啦。所以您不用担心。”“说实在的,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古谢夫还象刚才那样笑着,还是慢腾腾地说着话。“您还不该担心?我是供体者!他们取出我的骨髓,移植到您的身上,您就好了。”“您要明白,这件事跟我也有关系,您就是我的学位论文的题目:多次性小剂量照射……”“请他稍微等一下!”米佳二世仍然乐呵呵的。“多次性小剂量照射和一次性大剂设照射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要知道,这可是罕见的现象!……但是,您必须照科学家的规矩,把前后情况原原本本告诉我。”“好吧,我们回头再谈吧。”米佳二世显得十分宽宏大量。“我干脆去抽支烟。不过您可别太久了!我们的谈话很重要。”“恐怕不用。”库里科夫猛地感到了什么,神色恐惧地看着古谢夫。“不,别瞎想,我这就全跟你说明白……你要知道,我好象已经批准了这个现象的性质了。”“尽管不是,米佳,仍然可以说这还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在天体物理学家来说是这样的。我甚至能够设想《青年技术》月刊发表文章时候的标题:《磁爆和北极光的秘密揭开了。太阳表面发生的过程在实验室里得到了再现……》。”“另外,我这个姓可不争气,”古谢夫说。“伦琴、伏特、安培、居里——这些人的姓名多精采!五百伏特,读起来多么响亮,多来劲!两千安培,多来劲!八百五十伦琴,这也很来劲,尽管听了叫人不太舒服……可是,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古谢夫。于是辐射强度的单位就得叫'鹅’(注12)了。我们那个新装置的功率是十个'鹅’……不好。真不雅。甚至滑稽。”“你到现在也还缺乏幽默感,”古谢夫说。“你想想看,三十亿古谢夫。黄种的古谢夫,黑种的古谢夫,白种的古谢夫……”“这儿哪一位是来看古谢夫的?”一名女卫生员走进前厅问道。廖利娅收下便条,久久不敢把它打开,她忽而看看卫生员,忽而看看手里的便条。末了廖利娅还是把它打开了。“廖利娅:如果伊里亚有本事不管好赖给我弄条长裤,我们还有时间去'阿拉格维’餐厅(注13)好好逛一逛。”下面不是签名,而是画着三个小人偶。两男一女,女的居中。他们手牵着手。注1:指设备的发电能力(发电厂的装机容量)。根据联合国公布的关于各国发电厂净装机容量的统计资料以及各国人口数字进行计算,1981年苏联人均装机容量为1.03千瓦,美国为2.84千瓦,加拿大为3.44千瓦。注2:原称阿蒙霍特普四世,古代埃及第18王朝的国王,以首次创立一神教,进行宗教改革著称。在卡尔那克发现的埃赫那吞石雕像的头部(现存于开罗博物馆),表现了这位法老的严肃果断的神情。注3:古埃及王后尼弗尔提提为埃赫那吞之妻。1912年考古学家在阿玛尔那挖掘吐特摩斯的工作室,发现了精雕细刻、形象秀丽的尼弗尔提提像。现存于柏林博物馆的尼弗尔提提的彩色半身石雕像,堪称世界艺术的杰作。注4:指北京猿人和现代人之间的一个进化阶段(旧石器时代早期和中期)。注5:金星在俄语中为Венера,它另外的两个词义一是“维纳斯”,二是“绝色美人”,与英、法、德、西等欧洲语言中的多义词Venus相同。注10:原子(核)反应装置在俄语,英语中的正式名称分别为Атомный (ядерный)реактор及Atomic (nuclear)reactor,但是不同民族的语言还有不同的非正式名称。例如美国人称它为pile(堆),汉语“原子反应堆,中的“堆”字即源于此。日本人称它为“炉”,我国台湾省出版的《远东英汉大辞典》把nuclear reactor译为“原子炉”,把pile译为“核子反应炉”,借鉴了日文的表达法。俄罗斯人则称它为котел(锅)。注12:俄语中Гусев(“古谢夫”)这个姓的词根是Гусь(“古西”),意为“鹅”。注13:莫斯科高尔基大街上的著名餐厅,善做高加索风味菜,味偏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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