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岁左右的时候,我有一种浓烈的草原情节,就像需要返魂的饿死鬼。 雪山,草地,美丽的喇嘛庙,还有长着红脸蛋、像格桑花一样动人的姑娘。 那时候,满脑子的罗曼蒂克,对草原充满幻想,张承志的《黑骏马》,让我心里巨鹿乱撞。 看了西部志愿者在草原支教的宣传片,我暗下决心,有一天也要去支教,只身打马过草原。 草原在哪里?甘南不远,就在我家100公里之外。 那时候还在上大学,甘南州玛曲县委书记带着歌舞团,到学校里表演。 一群藏族小伙和姑娘,跳起了欢快奔放的锅庄,看得我心猿既放、意马难收。 不少单身狗纷纷奔向后台,向美丽的卓玛们套热乎、要电话。 我是个闷嘴的葫芦,又胆小如鼠,对那些同类物种羡慕嫉妒恨。 县委书记说,欢迎大家毕业后到玛曲工作,奉献青春。 内心传来一个声音:说的就是我啊,等着吧,我很快就来了。 2008奥运会那年3月,西藏发生了人间惨剧,玛曲县也是重灾区。 我感觉头上被人泼了一盆冰碴子,透心凉,心不再飞扬。 两年后,我毕业了,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选择留在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 我在兰州,当了一名记者,像一条流浪狗,住在合租房,每天挤着公交,飘荡在水泥森林中。 梦中的草原,已不知不觉被我丢进了回收站,就等着一键删除了。 二 万万没想到,甘南草原却被我无意间打开了,方式还挺特别。 2010年8月,跟着省上组织的采访团,到玛曲采访一个人。 这个人,叫王万青,他是那一年的感动中国人物。 这位上海来的知青,在草原上当了一辈子的医生。 从十里洋场到茫茫草原,24岁的海滨青年,被岁月雕刻成了66岁的高原老汉。 当时的我感慨万分:如果我真的留在草原,能不能像他一样守得住? 答案是否定的,我的身上,早已丧失了那一代人的情怀和理想。 从兰州出发,经临夏,过了土门关,就渐渐从农区跨入牧区,到夏河地盘。 青山绿水扑面而来,藏族妇女在地里收青稞,油菜花黄得耀眼。 羊群撒野地跑,风吹麦浪低,空气里弥漫着炊烟和牛粪的味道。 我的小心脏开始沉默加速度,几乎要达到七十迈了。 当晚住到合作市,甘南州派人接待,吃糌粑,喝奶茶,还有甜丝丝的青稞酒。 席间,宣传部的干部问:知道我们藏族的名字有什么特点么? 我积极抢答:女的叫卓玛的多,男的叫才让的多,寓意很吉祥。 那位喝了酒的大哥仰天大笑:不对,我们藏族的名字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草鸡把蛋。 大家都笑喷了,在我们方言中,“把蛋”的意思是下蛋。 没错,藏族名字中,草、吉、巴、旦四个字是高频词。 青稞酒喝起来甜甜的、淡淡的,让不胜酒量的人也超常发挥,半斤的能喝八两。 酒席上还像饮水的牦牛,一旦搞大了,就成了软腿的醉鬼,“尕嚓哇”成了个软腿大曲。 那一夜,我喝得气势如虹,五脏翻江倒海,一头栽倒在床,不省人事。 三 第二天,我们驱车赶往玛曲县,一路上被草原的风吹醉。 我对草原曾经的迷恋,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下子被唤醒。 云高高地飘,风低低的吹,蓝得要破的天空,映照着千年的岁月。 天空的雄鹰,一会儿盘旋俯冲,一会儿定在风中,像导弹瞄准目标。 远处的山坡上,落满了一群秃鹫,偶尔有站在路边的,有四五岁的小孩子那么大。 天葬的时候,把人的肉体吃掉,让灵魂升天,是他们的光荣任务。 那天天气不错,山坡上不时有旱獭跑出来晒太阳,让我饱看了一回。 有的像袋鼠一样站起来,掬着双手,竖起耳朵,警觉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像个机灵的哨兵。 有的很淡定地来个葛优躺,懒洋洋躺在草地上日光浴,宠辱不惊,云淡风轻。 有的旱獭小情侣,旁若无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手手、亲嘴嘴,让我这个单身狗情何以堪。 也有的像人一样,纠缠在一起打架,你扇我一耳光,我照你屁股来一脚,从上坡上骨碌碌往下滚。 草原上的公路,两边都用铁丝网围起来,偶尔留个缺口,给牛羊当绿色通道。 正赶上一大群牦牛过马路,车停下来为这些草原的主人让路。 打开窗户,我定定地看着一只牦牛,它也定定地看着我,相看两不厌。 一路上,每当我看牦牛,发现他们也在看着我,像个两眼无邪的娃娃。 我把奇妙感受分享给同事们,大家不屑一顾:都多大了,还矫情。 蓝天绿草和牛羊雄鹰固然很养眼、很过瘾,但看多了,也会疲倦。 四 到了碌曲尕海湖,我又一次被惊艳了,心一下子沉到了湖底。 蓝天白云倒影在湖面上,野草野花点缀在湿地中,野鸭在水中打转,野鸟从草丛里飞射而出。 在阳光的照射下,尕海湖成了一幅绝美的水彩画,被晕染得勾人魂魄。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老去,我想要把自己,埋在这里。 大约是2015年,我又去了一次甘南,到了郎木寺。 那种感觉,就像唐僧看见了大雷音寺,杨过遇见了神仙姐姐。 虽然我只是俗人一个,但还是被金顶白墙、经幡佛像给震撼了。 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我躲不过生关死劫,却可以偷得佛前一缕香。 坐在郎木寺的草地上,真想把白云微风吃饱喝足,把俗虑尘垢都一笔勾销,洗净擦亮。 在寺里学经的小喇嘛,穿着深红的衣袍,像小羊羔一样从身边跑过。 他们远离了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可能也远离了汉堡包、王者荣耀。 是他们快乐呢,还是我们快乐?这是一个问题。 我迷恋着草原,也被草原的寂寞灼伤。 夕阳西下的时候,炊烟升起,毡房洁白。 姑娘背着水回家,骑马的汉子收拾牛羊,身后跑着雄壮的藏獒。 这样的画面,不能使我高兴,反倒是一种莫名的惆怅。 草原的大帐篷跟前,单另搭了个小白帐篷,那是待嫁姑娘的闺房。 就是在这间小帐篷里,她们谈情说爱,定下终身。 一位藏族朋友说,草原上的姑娘,可以嫁给弟兄几人。 如果帐篷外挂着帽子,放着鞋子,证明里边有她的丈夫,其他丈夫就要退避三舍。 这样的姑娘,是幸福呢还是不幸?我也无法回答。 五 草原上,有时候走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只有过分热烈的阳光,和无边的绿色。 黑脸蛋、脏衣服的小姑娘、小男孩,赶着小牛,跟着羊群。 他们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这些开着铁疙瘩的闯入者。 有的羞涩地看着我们,有的笑着冲我们喊,也不知道说的啥。 在甘南牧区,很多藏族都听不懂汉话,据说,有些年龄大的老人,还没见过汽车。 很多小男孩是放羊长大的,他们长大成人了,还要放羊。 那些女孩子,长大了还要背水,捡牛粪,走路佝偻着腰。 我们都在寻找诗和远方,当你走进诗和远方,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心中,也有不一样的草原。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浮光掠影、少见多怪,在他们眼里或许很幼稚。 那就让我继续幼稚吧,等待着下一次,像甘南河水中的石花鱼,洄流而上,去大草原上撒个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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