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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战之地

 唐白甫grpj8q5p 2022-07-15 发布于新疆

征战之地

龙国武

1969年除夕,寒风肃杀。有人发现青云街一户居民家门前贴出这样一副春联:
全家已经商量好;春节过后去农村。横披:不要来催。
显然,这副春联已无半点节日喜氛,它道出了众多家庭的无奈。透过字里行间,有人发出了轻轻的笑声。毕竟,当年敢于这样玩弄黑色幽默的人并不多见。
不幸,笔者年迈的父母亦被卷入这场不可抗拒的风暴之中,从此,笔者当知青的三兄妹即成为失去城市依托的弃儿,事过多年后仍在为当年的苦难涰泣……

(一)

我插队的缓宁县白玉公社百家田大队,昔为湘西匪首张云卿出没之地,高山怀抱,古木参天,一条银河似的溪流穿村而过,风景十分美丽。上去30里,是中国军队在雪峰山会战中重创敌寇的重镇武阳。一名绰号“长臂猿”投弹准而远的国军连长率部与日寇116师团58旅团115大队决战于此,杀得骄横凶悍的鬼子尸横遍野,以至最后全连壮烈牺牲。上世纪 80年代,曾有蹂躏过这里的日军老军人前来祭祀亡命的同类而后欲在当地办厂,鉴于态度倨傲,遭到当地居民断然拒绝。向下30里,则是击毙侵华日军20军司令长官坂西一良义子小笠原少佐的苗山泡桐。为夺回小笠原的尸首,日军与这里的山民进行过惨烈的较量。笔者与一个叫宋正旗的知青小弟曾领教过那里的险峻。
武阳出产一种其香无比的珍贵稻米,“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培育的高产稻在这里试验制种。如今,那里成了优质稻种集散地,经济活跃变化巨大。记得下乡不久,正是青黄不接时期,我们一行知青慕名而访,本是粮米之仓的武阳农民却像逃荒要饭的难民一样蜂拥向武阳饭店。正是饭量大、身体发育期的我们,在武阳老街窄窄的青石板街面上,也因缺钱缺粮票,花一角六分钱二两粮票吃过一碗光汤面即匆匆返队。听说这里的人大都要靠吃返销粮(救济粮)渡春荒。

前中为作者
笔者的知青点背倚一座叫牛牯岭的高山。上世纪 90年代中期,在远隔那里七八里一个叫坪头的村寨,笔者以那座在幕色中显得沉郁苍凉的巍巍高山为背景,与当地乡亲摄了一帧只有自己才能读懂的照片。山巅当年为军事制高点,火力可控制武阳方向来犯之敌。古庵中的尼姑,惨死于日寇的刺刀下。国军王耀武将军麾下爱将邱行湘与日寇在此反复厮杀建有奇功,史称雪峰山会战中的武阳大捷。
在绥宁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百色起义后邓小平、张云逸领导的红七军,任弼时、王震、肖克领导的红六军团,从福建长汀和江西瑞金、于都撤退的中央红军,贺龙、关向应领导的红二军团均在此鏖战突围。中央红军由此经通道转进贵州,方有后来的“四渡赤水”。相传,蜀相诸葛亮在先主亡命白帝城后,为安定西南后方行“七擒孟获”之举,曾屯兵绥宁老县城寨市。在这征战之地,6000余名邵阳知青在这里奉献过他们的青春年华。
也许是笔者姓龙需“水”而知青点偏叫龙家树,父亲在来信中又有“龙不入海焉与上树?”这令人费猜的句子,又似乎从同学们纷纷招工而我久羁于此得到不好验证,并非生产队人待我不好,有空我总喜欢往一溪之隔的高西坪大院跑。
在高西坪,一位叫刘定连的高大威猛的远征军士兵引起我的关注。他是在知青李世荣、段小平所住房屋被抓壮丁,雪峰山大捷后才解甲归田的。另一位外村农民——当年与他一块随廖耀湘将军远征滇缅,翻越野人山在印度兰姆加受过整训,又随新六军杀回国内参加雪峰山会战,与他共过生死的排长不时来看望他。

作者(后中)

(二)

高西坪算是我们那个生产大队(村)最穷,人口最集中知青也最多的一个生产队(组)。砖房木屋连片,青砖筑就的房屋,窗户开得特高特小,人畜杂处,猪圈牛栏建在院中,山民的穿着朴素,待人接物却比我们城市学生来得客气。因为穷,这里的农民终年是光着身子睡觉的。
这里几乎年年闹饥荒,村民们得想尽一切办法填肚子。尽管队长老高熬白了头,住在本队的大队书记刘良现带着老花眼镜学毛著找办法,与社员一块战天斗地,活学活用让社员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番薯土豆之类”,可就是解决不了吃饭问题,一天到晚听孩子们喊肚子饿。为了生产队养口活命,他成天一声不吭没有怨恨一声。一次村姑大凤给知青王秋香吃过一根手指大的红薯,竟被其父——一个叫“粒粒夹”的农民当众痛骂。从“粒粒夹”这个类似阿巴公的绰号,足以说明当地低下的生活水平。
1978年最末的一个月,为解决吃饭问题,明太祖朱元璋家乡凤阳一个叫小岗村的20户村民立下生死文契搞包产到户。这个不同凡响的举动后来被称为“家庭联产责任制”,得到时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万里的支持,翌年就获丰收。其实,彼时各地农民思变,“蠢蠢欲动”已成燎原之势。笔者做过调查:1980年春,笔者所在的百家田村就有三个生产队秘密搞起了适应当地的生产责任制,在当时要问“姓社姓资”的严峻形势下,县长钟成尧心急火燎赶来纠偏,可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当年工作组又总结推广了这个改革的先进经验。
这之前,好在中国农民有惊人的忍饥耐寒力,一辈一辈就这么熬下来,我们这种命运极糟的知青亦同他们一样吃苦。真是狭路相逢,1971年春,原小学同学谢巧荣亦来龙家树插队,时值我到了贫病交加的绝境,原本自命不凡的我感到很难为情,所幸不久后大队组建园艺场,我得以离开龙家树。
园艺场坐落在高西坪后的两面山坡上,一座树皮盖顶的干打垒土屋被一分为二,西头是猪栏,东头是柴灶,灶口直对我的卧室兼场里的贮藏室,一张无遮无拦的旧式木床,床头仅容下一张陈年旧柜。由于不必经常掀动,按照那个时代的要求,我在上面摆了毛泽东选集及钢笔墨水充当书桌。鉴于烟灰常往卧室里吹,留在生产队的一副墨宝我没舍得带来,那是知青朱湘凡替我向李熙中学陈老师讨要的。朱湘凡是大信街人,因“不吃闲饭”运动,随曾做过皮毛生意的父亲在浆塘湾落户,朱父老态龙钟疾病缠身,绝望中那老人不久后死去,举目无亲的小朱即与这里一名美丽的村姑结了婚。

陈老师善解人意,他用绿颜料绘成好看的纸边,内写这样一幅对联激励我们: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虽说是农村,可是在这那么多年,本人从没有吃过除野生杨梅以外的任何水果,种出的蔬菜也个小,倒是知青们从城里带去的萝卜白菜让农民大开眼界,见到了“蔬菜王”。
园艺场里,全大队九个生产队各有一名代表,在突出政治的年代里,除了场长,还设了政治指导员。一位不苟言笑叫梁老的新化移民使用一把特大的开山锄,老场长昌泰是土改时的乡长,嘴里总是爱哼一支有点韵味的小调:
人老了,人老了,
人把(从)哪里老?
人把(从)头发老,
年轻的,青的多,白的少,
年老的,白的多,青的少……
就这样,老场长要把人的各类器官老化后的特征几乎唱遍。老场长与梁老干活不知疲倦,倒是指导员傅喜庭体谅城里人体力不济,于是有人小题大做,唆使一名知青用粉笔在显眼的壁上写了“园艺场耍摆子!”造成了不良影响,惹得我破口大骂。指导员常要求我磨砺性情,批评我脾气丑,背地里却常对人称赞我有义气可信赖。由于饥饱无定,指导员后来患了肺癌却害怕开刀。1997年他在儿子昭赛的陪护下专程来邵阳与我告别,我特地请大姐夫汤芝铭替他做了检查并动员他返绥后做手术。手术顺利,是姐夫在武阳医院的一个徒弟做的,他说:“既然是我师傅汤医师作的诊断结论,当然就不需要另作检查了。”但毕竟诊治过晚,到底病殁于2000年农历二月十一日。
园艺场如今果木成林,前些年我应乡亲们邀请,携带女儿龙钰、龙洁上绥过“半年节”时,带她们在林子里逛了个遍。承包人柏大哥喜不自禁,慨然说:“这片果林是你们栽下的,应该说也是你们的,爱吃什么尽管摘!”
是夜清风习习,思绪难平,泉水叮咚如玉佩,柏大哥父子作陪,米酒山肴醇香,对月把盏,真人间难得之享受也!

作者(左一)

(三)

园艺场炊事员兼饲养员是个年轻人,叫刘纪有,性格憨厚内向,可以说,他是我在绥宁农村最贴心的农民朋友。他与另一名叫陶永生的青年,与我结下很深的情谊。那时绥宁山区野生动物很多,对付不了野猪那类大货,为应付肚内饥荒,深夜他俩不时带着大黄狗撵山,总要捕捉些小动物如獾、田猪子之类,让我在园艺场烧一锅沸水等待聚餐,算是在贫寒中享受了口福。
大返城后每次访绥,我第一个落脚点必是刘纪有家,他的新居离园艺场旧址不远,又可以眺望龙家树与牛牯岭,我视为胜居。
记得纪有跟我到过一回邵阳,借住在大同街某知青家。那天,我俩背着两把做见面礼的竹凉椅和一点糯米过了青龙桥,在东门口见到一座自动售水机时,他按捺不住好奇心,非要塞进一枚硬币,弄得水流遍地人们哂笑。由于城乡差别悬殊这个现实,这个农村青年回绥后,懊恼郁闷,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都不肯出工,气得他爸用牛鞭狠狠抽他!
高西坪知青贺新生最能吃苦,是我们那批人中最先融合于农民中的.但因是被打成“走资派”、著名音乐家贺渌汀的堂孙,故现实表现再好也招不了工。他的父亲被折磨致死后,我看到贺老用铅笔写给他的一句话:“新儿,要坚强,要挺住。”那以后双眼红红一语不发的新生毅然当了泥工,纪有等一帮感到干农活无出路的农村青年后来就投在他的麾下。
永生头脑灵活身手矫健,改革开放后当了牛贩子,颇有英雄虎胆常孤身奔走于山谷林壑间。1992年秋,在我大返城14年后,经数次迁徙且无通讯地址的情况下,他竟能寻访到狮子街的我家,并很快唤得纪有至。劫后团聚,自然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为此,我送永生防身东西一件。1974年夏天,母亲带着4岁的侄女龙旭光去绥宁,住了大约三个月。因母亲识草药,懂得一些治疗方法,永生耳闻目睹,禁不住叫声“伙计娘”,拜在母亲膝下,与纪有一道扛锄背篓进深山采药,结下一段催人泪下的情谊。母亲殁于1993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享寿84岁高龄,生前常念叨很想看望绥宁的乡亲,终因我工作繁忙且不能体察其心情未能成行,留下终生遗憾。永生说母亲的止血之法灵验得很,去年还索去了母亲遗照。
母亲还有一弟子叫刘来生,他是母亲绥宁三弟子中唯一将医道进行到底的。刘来生当时不知患了什么病,面白如纸,枯瘦如柴,被母亲治愈后命运奇迹般的起了变化,被洛口山水库录为炊事员,成了国家职工。17年后我携妻带女游览洛口山,按照不成文规矩,不管谁家来客必须招待水库指挥部全体职工。刘来生执兄弟礼办了十大海碗款待我们,还给母亲备了红包。推杯换盏中,见外屋站有五六人,竟是来找刘来生治病的。
2011年10月29日,我与李铁牛兄去绥宁参加好友傅昭赛的追悼会,一时竟忘了替来生摄影,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搞不懂在那强调划清“敌我界限”的年代,这些“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弟竟这样虔诚拜倒在母亲这类人物面前。

(四)

我去园艺场,实在是生产队带有照顾性质,按理说,那个年代青少年上山下乡是大势所趋。歌曰:“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百分之九十下农村!”城市青少年多要过这一关,寻常得很。可是对于父母被城市驱逐赶丧家犬一样的知青来说,无疑在政治上是“另册”中的“另册”。尽管我的语文水平在知青中出类拔萃,又有特别执著的敬业精神,可是连代课的资格都混不上。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当新发的户口簿与各种表格上不再有“家庭出身”这一栏,这对中国社会是一次多么伟大的进步啊!那天夜里,总不沾酒的我难抑兴奋之情,在城市中心青龙桥头的夜宵摊上要了几样卤菜,喝了个通宵达旦,也就从那天起,我决意加入中国共产党。
然而当时,一夜之间,好好的一家人刹时分裂成五处,病的病,疯的疯,莫名其妙成了“高级”丐帮。国乱家毁,流离失所,沦落江湖,前路茫茫……
天可怜见,我一个刚出校门稚嫩无知的中学生,如何能经受这般打击!那个时代也不容许人们倾诉心中的苦闷,否则会招来另一番祸事。就在这神不守舍,郁闷难解的日子里,我愁满心头,日渐消瘦,直到大咯血才知患了肺结核。翌年深秋回邵,投奔大姐家时简直形骸全变,使人猝然间不能认出。大姐安排外甥爱国帮我扫血,也传染上了,让我羞愧万分。尽管身体特差,但性格诚实、心态敞亮,无论做什么都从不肯有一丝偷懒耍奸。在生产队出工时常感疲惫不堪,在田埂上常倦然入睡,所谓“运气不催眼闭打堆”。被人唤醒后常呼“呷不消也!”乡亲们如今还拿这话笑我。
1997年,我的一幅题为“战友”的照片发表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知青老照片》上,就是当年病情有个较为稳定期间与几位朋友合拍的,照片中的几位都是对我有所帮助者。我揣度,该书多载著名知青与成功人士的文章照片,我以湘西南一隅文坛初露之草根而获此殊荣,也许是内容凄美动人吧。
由于医学发达,如今肺结核这种病好治得很,然而当时,肺结核叫痨病,民间传言“十痨九死”。治愈这病必须具备几个条件:营养丰富、药物治疗、心情舒畅。因为贫困,面对这三要素,当时全社会绝大多数成员都望尘莫及,何况我一个社会最底层的“狗崽子”!
事实上,我的结核病是在1986年——有了工作的8年后,才在老书记李光辉的关怀下住进新邵疗养院治愈的。老书记慧眼识人,特别青睐我这有了报国机会,毅然告别江湖,把打架的劲头全用在工作上的“拼命三郎。”多少回“该出手时就出手”,保护了多少受害群众,媒体相继以《保卫科长龙国武》《英雄虎胆吓破贼胆》为题进行报道。2012年4月,《中国文化报》驻湘记者文述老师率队莅临邵阳采访我,看到我在罕见的艰难条件下,编辑出版了全国首部涵盖了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有着100万字、上下两集,近300位作者的《我们这一辈——中国知青纪念文集》卷一,被称之为知青群体纪实文学里程碑,该书有众多国家级名人参与,并获国家图书馆、清华、北大图书馆等众多图书馆、纪念馆珍藏,他们深感震撼,慨然答应帮助我出版该书卷二,聘请我去该报担任编辑,并在5月9日的《中国文化报·湖湘人物》专栏对我做出大幅报道。为此,连任四届全国人大代表、阿波罗集团董事长胡子敬老总,在省人大会议期间,于百忙中特地抽出时间,在华天宾馆为我洗尘,连续数次称赞我具有百折不挠的“中国精神”。省府智囊、湖南省社科院长朱有志,褒扬我兑现了“诚实、担当、求是、图强”的湖南精神,湖南建强有限公司董事长、高级经济师李顺民先生与我交往仅数小时,便感叹我这命运无改、实际上“不是一般人才”的社会最底层的草根。惟楚有材,他们都是世所公认的湖湘精英,且我们之间的地位是那么悬殊!
手足无措间,我变得心浮气躁。一天,躲在犀牛塘某知青家烤火御寒,平时对同学最温和亲爱的我,其时处境万分艰难,有一朋友居然对我冷嘲热讽,我怒气冲天地打了他两个耳光。摸着发麻的手,我心隐隐作痛,泪眼模糊,不知道自己何以变得这样狂暴,更不知往后的路怎样走!

(五)

然而,命运之神也有作弄弱者的邪癖,让我这个“另册”中的“病夫”,体验过一回招工又被无情作弄的滋味。
那是1973年卫生系统招生,大姐龙庆云与大姐夫开心的笑了!家中成员多困在贫困的乡下苦不堪言,处境一个比一个差,但出来一个是一个呀!
因大姐夫汤芝铭是邵阳卫校的客座教授,校方欣然同意。落实了招生方面,大姐夫一纸书信唤我回邵面授机宜,寻求找他治过病的绥宁县革委会副主任蒋开健的支持。兵贵神速,翌晨,我即持姐夫的两封亲笔信 与两斤白糖做见面礼赴县城长铺子。县革委不便去,就守候在县物资局蒋的家门口。蒋的态度使我信心倍增,一个人自想自乐:就凭这么差的身体,在农村坚持了四五年,“上帝”开恩给个“可教子女”的招工指标也不为过吧!这样想着,不禁笑出声来,开心地又跑到县人民医院放射科康中华医生处,递交了大姐夫另一封请他关照体检的信。
为理顺公社、大队的关系,姐夫还特地在百忙中上了绥宁,我的文化考试也顺利过关,招生老师范柏青也找了我。
姐夫走时正逢中秋,叫我陪他在冷清的李熙街上转了一圈。末了给我买了四个月饼,并对我说“卫校设有大专班,就跟我学放射吧。”看着他登上往家乡方向驶去的客车,我心底热乎乎地念叨着他对我的好,开起了美好的期待。
然而秋去冬来,当被录取的知青纷纷前来告别,我才知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天夜里,我像绝望的野狼大吼着电影《苦菜花》里的主题歌,不停地叫不停地跑,凄厉的叫声撕心裂肺,清早被拾粪的老农碰见,问:“龙王(我的绰号),你昨晚是不是癫了?” 心头滴血的我,当然“不是人间富贵花”,在那个看不见前途之夜,焚毁了儿时牵手母亲在内的全部照片、父亲书法似的家书及所有亲友的书信……好像世界的末日来临。

作者(左一)

(六)

失去家的最初日子里,每次回邵觅药求医,我既有一种丧家犬般的惶惑,又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委屈。
一回,在邵水河洗垢,由于胸部受到水的压迫,顿时咯血不止,河面上一片胭脂红,正在情急之间,一陌生青年忽然向我呼喊:不要慌张,奋臂向我游来。他将我推至岸边,又向我表达相见恨晚仰慕之情。
那时内乱迭起,武斗混乱,青少年多仰慕乱世枭雄并同情知青,老知青兵败市委招待所的“9.21事件”后,市面上到处传言有参战女知青凭五尺钢枪杀出工联重围,邵工联以多欺寡,穷追不舍,来到浊浪滔滔的资江,数名女知青仿抗联女战士“八女投江”,令邵工联武装人员瞠目结舌,望江兴叹。
这类传说鼓舞了我,也令一帮青少年热血贲张。我首露身手,在东塔理发厅刘和生师傅处抢了肇事者邵工联“十八勇士”司令周洪山的军帽,后又将公安局神捕大老李闹了个仰面朝天。此类勾当可谓在太岁头上动土,由此名声坐大。渐渐地每次回邵,“龙王回来了”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在一些青工与中学生中传递。这样,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有了自己的“青帮”兄弟,有了吃饭睡觉避难的地方,也能弄到一些工厂的记账单去医院看病,再也不用潜身于阴森可怕的东塔里面了。因了落魄江湖于苦难中受益,这“义”字便永难从自己的字典上消失。
青龙桥为救朋友孤身一人血战30余人威震古城后,又与一名闻湖南武林拳师的爱徒决战于龙山。然而,生死相搏终非饮酒啖肉,带疾之身力不如人,每逢大战在即,酷爱兵书的我脑海中即闪现坚持鄂豫皖斗争、与我同样身患结核病的红25军军长徐海东将军那悲壮刚毅的形象,抱定必胜的信念全力卧赴,谓之哀兵必胜!
也因为心中这份挥之不去的真情,我将为知青留史视为使命。这些年,在我结束配合邵阳市政协文史委编辑出版《邵阳知青回忆录》丛书后,接着编撰《湖南知青纪念文集》与《中国知青纪念文集》两部大书时,不料有人以帮助我出书为名寻门上来,利用弄书号之机,毫不留情地吞噬我呕心沥血奋斗出来的编辑果实,以此欺世盗名;亦有骗取全书的文稿后,采用掌控出版社印书文件等手段,迫使我在尽失劳动成果的绝境中,不得不再次超负荷劳动,将耗费3年心血,100万字的文稿重新整理编辑,再上省城长沙求告出版社、出版局给以书号,重新来过,让我青丝煎熬成满头白发。这种前门出狼后门进虎的夹击,让我的身心备受摧残,若不是我有钢铁般过人意志,《中国知青纪念文集》在他们手上死定了。

作者(中)

(七)

那年月,母亲像一头永远不知疲倦而负重前行的骆驼,凭她的温良豁达和坚毅往来于家人的深重苦难之间。
母亲去绥宁前,我和喻文、小石在炭黑厂宿舍用酒精灯煮了一只鸡吃,那是一块插队当了工人后来又当了警察的张沙沙用来犒劳我们这三名知青战友的。有了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委会干部子弟做朋友,我受宠若惊,觉得自己也应该革命化。只是那天遇到小外甥利民、利国,两个小家伙紧盯我头上的军帽,天真地问我到哪里去时,我心里不禁格登一下:难道此生真的就永远这样穷困潦倒飘荡下去吗?外甥们将我视为偶像,可偏偏我这个满舅舅特别没出息!
母亲来了,与才4岁的侄女旭光一块同场里的社员呷没油菜洗锅汤。我们挥汗如雨开生荒,母亲在周围采药,旭光在旁边玩野草野花。看着城里来的小孩在这里什么副食也没得吃,指导员偶尔从家里带一个包谷棒来。
母亲来了,替乡亲们治病,请我们母子吃饭的人多起来。请不起饭的,就扛着好大一筒木料送来,木料眼看就堆成了座小山,母亲有意为我做些家具。恰好高西坪知青点新屋落成,李世荣、段小平招了工,就在那里做起来。犹嫌从黄羊坪请来的木工进度不快,唐山庙知青罗长子自愿赶来帮忙。
山区的黄头钻木蜂特多,搅得人心慌意乱,就像轰炸机群,嗡嗡嗡响成一片,屋梁上刹时撒下一堆又一堆木屑,弄得人们满头满脸。心灵空虚的我杀性正浓,抡起扁担,将那些小精灵一打一个准,直杀得遍地狼藉。有人问我为何这般凶狠,我说是在斩杀丧尽天良的日伪军!


(八)

李熙桥为古时的莳竹小诸侯国,为盐井、李熙、唐家坊、白玉四个公社(乡)的政治经济中心。巫水从桥下流向蓼水,远没有苗乡风雨桥那样惹人情思,然而依然有知青以《题赠李熙桥》赠诗给我:
春江一去柳千条,二十年前李熙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我毕竟也读过一些诗,知道诗中的“李熙桥”应为“旧板桥”。
1996年我回访这里时,肉摊前的青年屠夫多是高西坪附近的,也就是我在插队期间常爱去小学校逗孩子们玩,捉条蜥蜴往嘴里送,唬得他们惊叫“龙王崽子捉蛇呷!”那批山里娃,难得如许真情,时隔18年,我竟仍是他们崇敬的人物,与他们亲亲热热合过一帧影,发过一轮烟后,我即到李熙街上的旮旮旯旯走走。推土机正挥动着巨臂在李熙与白玉之间的山坡上挖土装车。历史的陈迹正在消灭,那面坡正好是我们当年偷红薯充饥的地方。我恋恋不舍地观望着,发现挖土机每铲动四下就可以装满一卡车。转念一想铲掉也好,免得我每回返绥宁,望见那面山坡就酸酸地想哭。新辟的1805线去县城长铺子不再通过这里。   
不到吸完一根烟的时间,就可以逛遍的铺着青石板路面的李熙老街上,住着副乡长肖建国一家,当年任大队团支书的他,与一名挚恋的出身不好的女知青分手决裂,至今对知青部落怀有歉愧之情。再过去一点是慈祥和气的老裁缝家,当年我身无分文的时候,在从公社罗家铺回生产队的路上,拾到一件内有20元钱的衣服,禁不住起了贪心,叫了声“天不灭我!”将那件草绿色的衣服给了可怜兮兮的一名女知青,20元钱换下烂得窟窿大的睡席与烂成四五块的被面、请老裁缝做了一床挺大的蚊帐。
李熙桥头是粮站,当年,因为没钱买牙膏,我常独个儿来这里弄一些谷壳灰刷牙。李熙饭店如今改成了庄稼医院,在这里,我们那群调皮的知青,最爱把凳子搬出店外,看过往汽车与赶场的人群在眼皮下流淌,当开往邵阳的红色客车由长铺子方向开来,便会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看着它飞快驶过的远方,心也随着它飞回难舍的故乡……

每当觉得人生大亏,青春有悔时,我会赌命似的掏出积攒了好久舍不得动用的一点钱钞粮票、在手心摩挲着,横下心来在这里吃掉,仿佛扳回了人生一点本钱。
饭店隔壁是晒谷坪——当年的露天剧场,知青的好朋友叫徐可为的农村青年在这里放过电影。当年,开映前我们往往早早聚在这里打逗取乐,与其说是来看能将台词倒背如流的电影,倒不如说是来回味一下过早结束的金色学生时代……
只是供销社那几间空着的平房不见了,40年前的一天,找与母亲牵着侄女龙旭光的一只小手来李熙赶场,正逢知青们与一名十分剽悍的土著“坤手”恶战。此时离喋血长铺镇刚好一年,旧恨新仇涌上心头,自暴自弃的我与知青弟兄们怒不可遏地杀上前去,将那身手不凡的“坤手”撵进平房“关门打狗”……
也就在与土著“坤手”决战的当天,涵养极好从不揭人之短的母亲语重心长地和我摊了牌。母亲说:“儿呀,我知道你这几年受苦不少,身体有病无家可归心里憋气,和朋友和昏了头爱打架。你不和朋友,你的日子更难过呀!但你这么—来,不就更危险了吗?你以为你真在南征北战打日本呀?今天赶场的人都说你这个穿红背心的伢子最凶哩!”
“你以为你人称'龙王’前护后拥蛮有味,沾沾自喜了不起,晓得么?你是南岳圣帝送给我做崽的,圣帝爷爷在保佑你哩,不然你哪有咯样平安!”
母亲从小随打单身的外婆替人洗衣浆衫生活,嫁到龙家来也是凭辛勤劳动吃饭。母亲的天分极高,仅仅读过一期贫民小学的母亲不仅能识别上百种草药,而且能把《南岳进香歌》的字全认遍。从小,我与我的兄弟姐妹就听母亲唠叨过无数次,说是已有七个崽女的她那年随一群不孕的妇女去南岳进香,求子心切的不孕妇女无一如愿,而不想再生的她偏有了我。

能沾上菩萨之光,使自己的人生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我自然十分乐意,只是心底常掀起波澜:“为什么命运如此之惨,菩萨并不显能保佑我呢?否则,也省却我好没意思的颠沛流离了。”这样的反思一多,我就胡思乱想,也许自己是被罚凡间吃苦的天蓬元帅猪八戒、卷帘大将沙僧那类叛逆吧!
不久,在坪头插队的陶笔林同学与公社丁秘书一行到园艺场做了调查,决定园艺场停办,我们仍回生产队去。我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生产队呆了些日子,我从公社驻地罗家铺领回了从西河公社新迁到白玉公社付家湾,因本年无口粮安排,四处飘泊讨食,落魄潦倒的老知青周瑞岚,是我仰慕的“文革”前的老高中生。此时虽已近断粮,母亲仍以姑侄名分欢欢喜喜接待了他,他亦为有缘结识我这重情重义的白玉“第一条好汉”感到庆幸。对于这位知青大哥来说,11月27日是他插队10周年的日子,而这之前20天,亦是我插队6周年纪念日,恰好这天大队秘书妻子的哮喘病因母亲医治得到缓解,送来一斤猪肉,我又向农民换了几斤糯米做成团子,三个人欢天喜地地吃了。
上世纪80年代初,周瑞岚得以机遇施展才华,当上邵阳市百货公司经理,但不幸患病住院,时闻亲人被黑社会团伙杀害而悲愤难抑气绝身亡——这是后话。
又过了些日子,山区的天气骤冷,生产队提前支出的谷子也要吃完,传来了父亲与二哥、小姐病情加重的消息,二姐来信催母亲火速归邵,周瑞岚含泪与我们依依惜别,母亲落泪了。
翌日,母亲乘坐湘运的红色客车,绝尘而去。
我想:飘泊的日子也许又要开始,什么时候才能告别江湖?我们母子什么时候才能团圆?如果社会正常,我大学毕业应该有一年多了……
哦,我的征战之地啊!

龙国武,湖南省邵阳市老三届知青,初中毕业于邵阳市六中,1968年冬插队于湘西南绥宁县,1978年底返城。系邵阳市知青文化研究会创建人,名誉会长。爱好文学,插队期间即写有文学作品。1996年开始在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1999年全力参与邵阳市政协组织的邵阳知青回忆录组稿与编撰工作,从此走上知青纪实文学道路。2008年编撰出版湖南知青纪念文集。2011年编撰出版中国(全国)知青纪念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100万字,260篇文章,作者来自全国31个省、直辖市、自治区,无有一缺,序言作者梁晓声,是目前真正意义上的首部全国性知青群体纪实。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总编:唐白甫

主编审稿:  陆秀   唐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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