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滴答 | 于斯访谈于坚:孔子的存在主义诗学与无我之境

 毋忘书 2022-07-15 发布于山西
图片

于坚,字之白。文人。1954年出生,四川资阳人。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写作。出版有包括《于坚集》《于坚文集》《于坚诗集》等著作50多种。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吕梁文学奖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于斯访谈于坚:孔子的存在主义诗学与无我之境

于斯:我在《四川文学》公众号上(2022.05.16),拜读了你的一组近作,《除夕》等5首,我马上想起了你发表在诗刊1986年11月号上的《罗家生》,有变化,也有不变。不变的是散文化。变的是人与事物的关系,《罗家生》的焦点是个人,《除夕》等5首是非个人的——是民俗,地方志,“我们〞……个人在诗行间偶尔闪现一下。在人与事物的关系中,个人的位置大踏步后退,几乎退到了极限,再退个人就要消失了,能否请你谈谈,怎么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于坚这是第一个问题,所以我多说些,先说说诗之道。今天,在西方概念下说诗较为普遍,而其实,诗这个意思东西方都一样:“道可道,非常道。”诗是人类之事,独一无二,没有国界。但是语言不同,书写、发音方式不同(也许只有分行是一样的,所以我说分行是诗的物质外壳。分行即是语言的视觉性诗化,但并不意味着就是诗。)语词关系的发生方式不同,这个字,在汉字要书空,十三画。拼音则没有这个动作。
语言即存在。东西方的此在,人与人的此在是不同的。
没有语言,我不知道个人是什么。没有语言无法辨识出个人。
语言有一种本具的匿名性。一切人都是语言。
匿名性意味着语言不是意义的私语。
时代(它的意义)一个个死去,语言穿越时间。语言在时代中匿名,在时间中长寿,因此千年过后,我们依然可以在汉语中辨识出杜甫语、李白语、王维语、白居易语、苏轼语……并且继续使用着文字,这种至少四千年前就出现在甲骨上的文字。
二十年前,我在《诗言体》一文中已经讨论过。
人即语言。一方面,日常语言是匿名性的,人匿名于其中。另一方面,诗人又通过来自个人生命的语感超越这种匿名性。所以杜甫敢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李白敢说:金玉如来是后身。杜甫、李白都是个人语言,杜甫语、李白语,它们超越了语言的匿名性。
萨特所谓的他者,就是语言。格律诗更具匿名性,格律抹杀了个人,平仄的规定就是匿名。只有少数生命力强大的诗人才有力量对抗这种被匿名。这也是自由诗诞生的原因。但是,自由诗的自由并不是意义的自由,而是个人语感(生命)、分行的自由。自由诗更像是一种蓝调,诗的声音、字数、行列来自个人的身体。与书法一样,身体决定笔触。身体本身就是反匿名的,但是要通过语言,名才能敞开。
庄子说,吾丧我。语言即存在,而对于个人来说,语言是他的在此、此在。个人只是某种意义,没有语言,这种意义就处于黑暗,动物式的无明。中国有“文明“一词,以文(语言)来照亮生命的黑暗。意义通过语言出场。个人这种意义只存在于语言中,只有在语言中才能够辨识出个人。这种在语言中辨识的人,古代成为君子,文人。诗人就是文人。
散文化。就是从格律回到文的自由自在。
在我看来,将语言作为工具来抒情、表达意思、新闻、事实、段子的分行与宣传品无异。宣传片的特征是短平快。
诗是写语言,从一个字开始,从左到右,结束于一行,这一行的长短,诗人决定,这是一种生命的实现,人的实现、在此。
道法自然。如何法?法是一种转喻,通过语言,自然、人进入一种转世式的转喻,超越于万物,人成为神,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这是神。
诗人一旦完成,超越了语言的匿名性,就是神(谪仙人)。神是有名字的。
语言是一种人通往神性的道路。
语言解放生命。诗是对生命的最深刻的解放。
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知命、知礼、知言,就是去存在。存在是人的使命。未知生,焉知死。通过语言,人才能够知生,向死而生。
易经说: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诗不是某种意义的工具,诗是立诚,诚就是生命的真正实现,朱熹说:诚是实有此理。诚字在道,则为实有之理。在人,则为实然之心。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诚者,合内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也实如此。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诚者,实有之理。体物言以物为体,有是物则有是诚。” (《朱子新学案》)
孔子的存在主义就是一种诗学。君子,就是人的实现(有是物则有是诚)。不知礼,无以立。这个立就是立于语言。个人生命通过语言、语感得到辨识。
礼,就是人从黑暗无明中出来,成为仁者人也。人通过语言,敞开仁这个意义,区别于物的不仁而成为人。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礼就是语言的空间化,语言的位置。一个诗人是一个位置。个人语言的空间化。仁就是人,立,就是空间化。言就是诗,“不学诗,无以言”。只有通过诗,人才知道自己是谁。
我近五十年的写作,不过是一种个人语词的去蔽、变化,扩张或者减损,丰富、重复、固执、保守。语感是一致的,无法改变,语感来自个人生命。
我致力使我的“于坚语”空间化。
是的,我一生都在写一种语言:于坚语。

于斯:我赞同你说的:“散文化,就是从格律回到文的自由自在。”这两天我读你的散文新书《密西西比河某处》,痛快淋漓,体验了一把你说的自由自在。如果要选一种体裁,它必须能够吞噬消化别的体裁:小说,诗歌,游记,论文,闲谈,戏剧化,古代文献,民俗,地方志,骂架,随记……同时不失整体性,那恐怕只有散文,一种娴熟使用意识流和拼贴来叙述的新散文。祝贺你在文体实验上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我曾在访谈中问过好几个诗人:“作为中国诗人,能给当今世界诗坛贡献什么?”我觉得,我能想象你的部分答案。你在前面回答中提到了“孔子的存在主义诗学”,在存在主义语境中重新阐释了孔子,反过来说也一样,你在孔子语境中重新阐释了存在主义哲学。但这应该只是你的答案的一部分。你经常出国访问,和世界各国诗人们交往,肯定不止一次探讨过这个问题,你能深入详细谈谈这个问题吗?
——作为一个中国诗人,能给当今世界诗坛贡献什么?
于坚:诗是善
生生之谓易 。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
如何生?系辞焉!辞就是语言。
语言是一种善意,大德。语言是为生生而造。
善,吉也。从誩,从羊。此與義美同意。(《说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语言止于至善。
“系辞焉,以辩吉凶。”如果语言不善,就不会传到今天,语言早就死去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善并不是意义、道德,是非、概念,善是生生之美。
美不是意义,美是生命的充实。充实之谓美(孟子)无目的的目的性(康德)
善是道法自然的结果。莫若以明(庄子)善不是创造、发明而是守护。
世界美如斯。如果写诗不生生,就是不善不美。不生生者非诗,不善。作者被意义控制。意义不是美,非此即彼,美是无意义的。意义是读者之事。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作者被意义控制。修辞不立诚。阳奉阴违,就是不仁,不善。
朱熹说:诚是实有此理。诚字在道,则为实有之理。在人,则为实然之心。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诚者,合内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也实如此。”“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诚者,实有之理。体物言以物为体,有是物则有是诚。”“问:思无邪。伊川说作诚。是否?曰,诚是在思上散发出的。诗人之诗皆情性也。情性本出于正,岂有假伪得来底。思便是性情,无邪便是正。(《朱子新学案(二)》钱穆)
语言即存在,写诗就是去存在。每个诗人都是一个此在,这个此在通过他者得以认出,获得存在感、位置。存在有一种物性。语言是对物性的超越,转喻,所以语言是及物的。花言巧语就是不及物。
语言不是工具,不是抒情的工具。情非此即彼。“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孟子 ,滕文公上》“情,性也。《吕氏春秋 ? 上德》《易·系辞下》:“情伪相感而利害生”孔颖达说:“情谓情实,伪谓虚伪……若以情实相感则利生,若以虚伪相感则害生也”抒情只是意义的释放。
语言为感觉去敞,所以好诗就是有感觉的诗。
万物有灵,万物本具的灵性、感觉在语言中明亮起来,去除了物的遮敝。
诗“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
意义释放,诗消失于单一性,诗是及物的。在大地上,物是无物,在语言中,物是广义的。意义总是一个意义,单一的,非此即彼。
物有一种大地性,可靠性,稳定不变。语言的可靠性,稳定性即是道法自然的结果。如果语言成为表达意义情绪的工具,它就丧失物性,不诚,也不居业。
物性意味着表里如一。
及物性就是人性,人物。
以各种碎片,细节重组混沌。在混沌中(各种语言碎片)中重建个人的语词秩序。
美不是小资产阶级美学所谓的风花雪月、“还有诗和远方”之类。充实之谓美。(孟子)美是存在被感觉到。语言敞开存在,被感觉到的存在即美。所以古人说,世间一切皆诗。
“不学诗,无以言。“无以言就是不存在。诗令人存在。巧言令色非诗,不存在。或者是对存在的阳奉阴违,不善。经验证明,那些不善之作,做作,往往导致死于非命。
诗令人去存在,作为自己在世而不是出世,诗不是造句者自我表演的修辞技术,巧言令色鲜矣仁。孔子明察!
尼采:“诗人是使人生应得轻松(解放)的人——诗人若想使人的生活变得轻松,他们就得把目光从苦难的现在引开,或者使过去发出一束光茬,使现在呈现新的色彩。为了能够这样做,他们本身在某些方面必须是面孔朝后的生灵,所以人们可以用他们作为通往遥远时代和印象的桥梁,以通往正在或已经消亡的宗教和文化的桥梁。他们骨子里始终是而且必然是遗民。至于他们用来减轻人生苦难的药物,诚然可以说:仅仅能抚慰和治疗一时,只有片刻的作用;它们甚至阻碍人们去为实际改善其处境而工作,因为,它们解除了不满者渴望行动的激情,使之平息消散了。”“艺术的有灵化——宗教消退之处,艺术就抬头。它吸引了宗教所有之大量情感和情绪,置于自己心头,使自己变得更觉深邃,更为灵气,从而能够传达升华和感悟”(尼采《谈自由与偏见》)
时代死去,人死去,语言穿越时间。
如果语言不能生生,语言就死了。
修辞立其诚,不诚,人就是动物。
语言是一种关系,人类之间的各种关系。对语言的改变才是诗对世界最根本的影响、改变。一个说法指鹿为马,鹿获得新的关系、新的意义空间,升华或堕落为非鹿,但鹿还是那只鹿。只是它既能吃草又能饮云。
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周是文王领导,文王中国独有,周是世界第一个文王,其它文明没有这种王。
歌德在1871年的一篇日记里写下:“呵,文王!”
文王意味着以文来对抗弱肉强食的武力、暴力,纣。
这曾经一直是中国文明颠扑不破的道路。
文,在鸦片战争之后才被怀疑。几乎导致灭亡,“五四”新青年知识分子宣称:,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文垂死。文王已矣乎。
但是,过了一百年,中国还是中国,我们还在写诗,用汉字,不是吗?
我最近十年的诗集《时代谈话》即将出版,以各种碎片,细节重组混沌。在混沌中(各种语言碎片)中重建个人的语词秩序。
顺告。

于斯:我赞同重视古代汉语文化资源,尤其是把视野扩大到全球各语种的诗作上,母语的文化积累自然会带来底气。我想,你这段文字也应该同时回答了徐敬亚的一个疑问:于坚不知为何“经典”起来。不过,我觉得也不能走到另一个极端,我们不能对古典汉语文化资源不加审视。比如孔子,仁,作为一种理想,这个我能理解,也赞同,今天依然有推广价值。但是礼这个字就很令人迷惑,尽管你在存在主义语境中重新诠释了礼的空间性,但恐怕无法否认在前现代社会中人的空间位置是有高低的,礼讲的,是尊卑等级,我有点怀疑礼所规定的等级秩序,是通向仁的道路。规定尊卑等级秩序的权力,在这片土地上每个王朝都是通过暴力取得的,这跟仁的目标无法统一。或许可以不通过礼来实现仁,只追求仁?
今天,道德伦理当然很重要,法治也同等重要。孔子学说被历代朝廷推行了2500多年,近年来有些机构又再次推动以儒学为主的国学热,在社会治理上的效果如何?我觉得更紧急的还是法治。并不是说儒学不重要,而是说在重视儒学的同时,切实推动法治,落实各项个人权利。没有法律意义上对个人权利的保障,诗意的存在,就失去了坚固的基础。个人并不仅仅是语言的产物,个人也并非仅仅是在语言中存在,这片土地面临的问题,更不仅仅是理论问题,更多的还是实践问题。人类已经从实践中积累了很多有效的经验智慧,我们在学习古人思想的同时,不妨也学习一下这些来自实践的经验智慧。
汉语诗歌今天已经发展出一个重要的分支,这个分支以身体为立足点,重视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与周围事物的互动,实际上就是在重视实践和对话关系,有人说,现在的诗就是活出来的,有点偏激,但也很有道理。这些都是包括你在内的一些前辈诗人开拓的成果。在你经典起来以前,你是我们心目中的先锋榜样。在你经典起来以后,我们疑惑。我相信《四川文学》那五首诗(形式上依然是有创新价值的,但在个人与事物的关系上,后退到极限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偶然之作。当然现在价值观多元,就算不是偶然的,也不会有人要求你离开你正在走的道路。只是,当你发问:“新的就是好的吗?”我又确实拿不准你是不是在质疑创新。我希望我是在断章取义,误解了你的意思。你能否谈谈诗歌写作中创新的问题?
于坚:这只是语言问题,语言也是有礼的。我并不创新,只是回到被新诗,现代汉语遮敞的黑暗中的语言仓库。汉语是非常广阔的,但是新诗主义令汉语狭窄(这其实也是一种语言的拆迁)今天无论口语还是书面语写的东西都有严重的同质化倾向,辨识度很低。无论标语化的短平快还是强调修辞难度的巧言令色都是。没感觉,造句而巳。

于斯:对,新诗的同质化问题,我做滴答平台以后,感觉更加明显。在国内,滴答就算是最努力追求形式多样化的平台,但每期想要找到足够数量的辨识度很明显的诗歌,很困难。你给的两个链接,我都拜读了,总体来说,个人位置依然靠后,但是我非常佩服你语言的创造力,你依然是汉语世界语言辨识度一线的诗人!你能不能跟我们讲一讲,提高诗歌语言辨识度,要做哪些方面的工作?

于坚庄子说:”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吾丧我”。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说:“实际上,下乘的诗人往往在应当自觉的地方不自觉,在不应当自觉的地方反而自觉。两重错误倾向于伎他成为“个人的”。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 印度文明是追求“藉有入无”。二十世纪,受西方思想影响,许多诗人将诗视为自我表现。王国维说“诗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二十世纪的新诗,有我之境占上风。自恋之诗教多。我写诗还是追求无我之境。一个诗人的辨识度的高低只是一种语言辨识度,意义(自我)其实是无法辨识的,意义只是某种情绪的概念化,今是昨非,转瞬即逝。语言穿越时间。诗人只是留下杜甫语,李白语、苏轼语,白语,意义是读者的事,诗人只负责语言。诗人是语言的守护者而不是意义的创造者,自《诗经》到现在,诗人创造出什么新意义吗?没有。“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这是世界最根本的意义,这种意义是大地创造的,道法自然,诗通过语言转喻、重复、提醒。一切意思都必须生生。宗教、哲学都是。生死的小意思(比如第三帝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偶尔也会一闪,但很快湮灭,因为传不下去,文明不吃这一套。陆游说,言之不文,传之不远。言转瞬即逝,只有文才能持久地穿越时间。我们今天还在读《诗经》,有一次我与一位韩国诗人交谈,他说,《诗经》是最高之诗,令我难忘。海德格尔说,日常语言是被用罄的诗。口语转瞬即逝,口语一旦被写下,就是口语的理性化,它不会转瞬即逝,因为已经记录在案了。但是口语即使记录在案,它的脱口而出、短平快还是令它在时间面前显得紧张、不自信。口语有功利性、实用性。文不是口语,也不是书面语,它是一种更深邃、庄严的可辨识度。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如果自我,个人,是一种生命,身体,必有一死。如果自我是一个观念,它必是小我。小我值得尊重,但是太当下了,太短暂了,太功利了。诗的本性是无我。不学诗无以言,语言是对我(在世)的超越。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杜甫)
语言的自我,个人。而不是观念的自我。阮籍是一种语言转喻的深沉的生命形式,语言,而不是阮籍其人。不读《咏怀八十二首)阮籍是谁?怀就是语言,不是意思。
诗人是语言的守护者,复活者。创造语言是神(仓颉)的事。古人说:道法自然,师法造化。法不是创造,是守护。
这是一个狂妄无知的时代,缺乏谦卑、敬畏之心。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学,因为一切都已经创造出来,没有什么后来居上。
今天是一个反自然的,羞辱造化的,做作的时代。诗的使命是一种悲剧性的守护。我们已经很难像杜甫那样"春夜喜雨”他的语言的力量来自信,相信地久天长。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古典诗的辉煌乃是道法自然、师法造化的结果。师法造化:法,则效也(《字汇 · 水部》)则,常也。《尔雅》。 则,等画物也。《说文》。“咸则三壤”(尚书正义:禹贡)三壤就是大地。 
这是一个怀疑的时代,疑神疑鬼,怕吃亏,所以诸神都不灵了。人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大地,不相信无,只相信有。不信任语言,他者(都是无)。西方文化是不信任大地、语言的(尼采、海德格尔是后来)的,他们信任天堂。白话文运动就是对汉语的大怀疑,以白话取代汉语,汉语被拆迁了很大一部分,画栋雕梁都不见了。画栋雕梁是以美第一,实用其次的建筑,汉语越来越工具化、短平快。失去了深沉、缓慢,高贵的品质。杜甫多么深沉。汉语是用来写诗的,汉语最早的诗人都是巫师,贞人。不像苏美尔人的契形文字,起源于记账。柏拉图是反对诗的,柏拉图主张概念的确定,诗坚持“不确定”。  
诗、宗教、哲学、中医讲究的都是一个信。信,诚也(说文)“修辞立其诚”(周易,系辞)不诚不信,就是花言巧语。鲜矣仁。在我看来,语言、诗、道、仁、真理、宗教、哲学都是异名同谓)“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语言、诗、道、仁、真理、宗教、哲学如果不诚,就不能穿越时间,不生生,就是不居业。
“一线诗人”之类的语词是战斗语词。二十世纪的军事化语言对诗人影响至深。语言的辨识度来自诗人自己对自己生命的认识程度。承认自己的语感相当重要。太多诗人没有语感,他们声音是普通话。希腊德尔菲的箴言说“认识你自己”,这个自己是自我的概念化,我说的自己是身体的,语感。就像写毛笔字,字是模式化的,每个构件都已经规定,突破这种规定不是创造新字,如徐斌的作品那样。而是通过个人的身体上手,你的手决定你的字的高下、唯一。语感并非方言,而是来自你生命(身体)的内在声音。这种声音决定了李白、杜甫、曹雪芹、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拉金、毕肖普……的语速、思考方式、世界观、语词组合范式,词的喜好等等。(可参考我二十年前的长文《诗言体》)词就是那些词,但是署名文章完全不同。我早年的诗是普通话的,直到八十年代,写出《尚义街六号》,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这种声音一直为教育的陈词滥调遮蔽着。阅读相当重要,诗人要倾听各种过去的、不朽的声音,音乐、布鲁斯、哲学、数学、诗歌、小说、绘画、人类学……世上所有的伟大作品都有一个可辨识的私人声音(不是某种意思)在后面。即便是翻译作品。还是可以听出普鲁斯特式的絮絮叨叨,乔伊斯式的卑微和冷嘲,卡夫卡的自怨自艾……身体决定语感也决定生命的深度,厚度。我一生经历了文革前、文革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的开端。时间、时代会对生命、语言产生深刻的影响。诗人要注意到时间中的细节,注意到语言的变化,生命是无数的细节,而不是一个观念。认识你自己,找到你自己的语言。
写诗是一种对语词的回忆而不是创新,诗人记得什么,记得多少,记得的东西与道(或真理,姑且同意这个词,不可知、不确定)的关系,决定了作品的可辨识度。许多诗人只记得观念(比如口语派、知识分子写作)规定的语词,而忘记了自己生命中的黑暗细节。
我现在写诗古今对接,点石成金,这并不是一个策略。我在少年时期其实是一个古代诗人,漫游,背诵了大量古文古诗、写毛笔字,写五律、填词。我曾经遗忘了多年,现在想起来了。写作也是潜意识的复活。

于斯:赞同你说“一线诗人'之类的语词是战斗语词。是我失误。由此可见,一个人用词需要多么高的警觉。
感谢你分享提高语言辨识度方面的经验见解!今年我也对口语两个字有很大疑惑,有意在写诗时,尝试一些非口语,觉得有趣。你说你现在写诗古今对接,这对我很有启发。也许我也可以在古今对接这方面,走得更远一些。
还有普通话与方言。我想,我可能也会在语气语调上,更多采用湖北老家方言。
关于无我之境,我还有些疑惑。我知道,任何人都有权追求自己想要的境界,这没问题。问题是无我之境,是一种很特殊的境界,以我浅见,在无我之境的状态,并非只是自我的边界消失,而是一切名词的边界同时消失,甚至是语言消失。写诗是不可能的。从来没有一首诗,可以构建在无我之境上。
把无我之境作为追求目标,很可能还有附加弊端。
谢有顺曾转述过林语堂的一段话: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传统的国家,中国诗歌其实就扮演了准宗教的角色。中国的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很少一开始就把他们带到一种信仰里面去,而是从小就叫他们读唐诗,读宋词。
说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传统的国家,这说法不顾事实。“中国诗歌其实就扮演了准宗教的角色”我也不认同。但是,诗词对中国人的教化作用,的确非同小可。我上小学之前,父亲就开始教我背诵古典诗词。我自己的孩子,也是在他们上小学之前我就教他们古诗。
2000多年来,大部分中国文人在诗文中推崇“无我之境”,老子,庄子,李白,王维,苏轼等等。同时我相信大部分中国文人在日常生活中奉行的是“有我之镜”,很少有人在生活中去真正实践“无我之境”。我相信你也是这样。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中国文人在诗文中去追求无我之境?无我之境凭什么可以置于有我之境之上?无胜有,我无法论证。无和有,这是两个不同的东西,没有等级之分。
也许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历代朝廷也赞同臣民去追求无我之境,是不是如果在臣民百姓身上真正达成了无我之境,就可以大大降低统治成本,几乎可以免费得到大量劳动力?
我相信追求无我之境的诗人们,主观上不是要愚民,不是要为皇权统治服务,但客观上,“无我之境”在皇权与臣民的结构中,起到了有利于皇权统治的作用。这也是在中国“个人”迟迟难以诞生的原因之一。我们没有文艺复兴。个人立不起来,现代性从何谈起!我们身处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漫长艰难的过程中,强调无私无我,客观上不利于转型。
很高兴看到你在回答中说,诗坚持不确定。是的,不确定和无言,是我们的诗歌可以到达的地方。
你还谈到诗人只负责提供语言。事实上,有反例。奥尔森投射诗就是要打破传统的“封闭诗”,他在心目中有预设的受话者,他的诗论不是封闭而抽象的符号系统,而是形成于对话,同时希望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他像巴赫金对话理论一样,非常强调关系和互动的重要性。
你一再强调生产意义是读者的事,我很难想象你写作时不考虑读者。你真的不考虑吗?
于坚:我用白话写诗,但是我希望自己是一个阮籍那样的诗人,杜甫那样的诗人,李白那样的诗人、苏轼那样的诗人或者更远,《诗经》的匿名诗人。一个波斯诗人,一个古希腊诗人。他们才是我的潜在读者,我害怕的是他们对我的作品不以为然。其它问题,我已沉思多年,并非临时起意。不辨。
于斯:好的,谢谢你回答这么多问题。

图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