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风物记·圣严寺 一 胜严寺,清康熙二年修十八年续《永平府志·卷之十·寺观·滦州》记为:“在城南五十里,元至正年建。”此后历朝《永平府志》均沿此记之;嘉靖庚午(十五年,1810)《滦州志·卷之末·外志·寺观》则记为:“在州城南五十里于家泊,至顺年建”,不确。其旧址实在于家泊(泡)邻村姜泡西北角,联结梁泡、高泡、钟泡、姜泡、吴家泡(小屯)等村的东西主路(也是姜泡的主街)路北,寺西有一条北流小河,在寺的西南,曾架有一座小石桥,貌式颇古。 据我的大哥回忆,1957年,胜严寺已经毁败,仅存东南角殿堂余部,地方已于其址建立姜泡小学。当年大哥10岁,正在此读小学三年级。1958年,“大炼钢铁”起,寺中残余的砖石被用于建设“土高炉”,檁椽木料用作“炼钢”燃料,存有600余年的胜严寺,除高出地面尺余的土基,终无寸余。 方志中所记的“至顺”、“至正”,分别是元明宗、宁宗和元顺帝所用的年号,“至顺”由元明宗于1330年始用,宁宗、顺宗沿用至1333年,1333年,元顺帝改年号为“元统”,1341年,改年号为“至顺”,使用至元朝灭亡的1368年。如方志中所记胜严寺的兴建年代无误,则胜严寺最早建于1330-1333年,最迟建于1341-1368年,其历史可谓久远,存续时间更可谓长久。 而在由东向西斜“一”字横排的“一溜十八泡”,胜严寺居于各庄的正中,一向被民间称为“大寺”,乡间庙会、大事,都在这里举行,也曾是一方胜景。 二 1979年夏天,我来到“大寺上”读初中——大哥所就读的姜泡小学,已经随着时世的变换,在“大跃进”中改建为姜泡公社社办中学,曾经既有初中部,又有高中部,俗称姜泡中学,此时则只有初中。但不管怎么变换,乡里依然用“大寺上”称之,如孩子们由庄里小学升入初中,上了岁数的人说起来,往往说成“上大寺上上学去咧”,或“上大寺上上中学去咧”。 那时小学升初中,似乎是“全拉”,不管成绩咋样,只要愿意就能上,所以我对“小升初”没有什么概念,倒是对“大寺上”,因为父亲的一次打鱼,留有很深、很愉悦的记忆。那还是“搞社儿”以前,一个夏天的晚上,“大寺上”唱戏,父亲去看。走到寺西南的石桥上,忽然听到南面水坑中“哗啦”一响,月光下恍惚儿有一条大鱼跃出水面。父亲悄悄走进坑边,仔细观察,看着弯曲的坑沿和坑中的苲草,觉着这鱼短时间内不会走远,于是返身跑回二里地外的家里,拿来常备的“陷网”(方言,读作“炫网”,打鱼时抛撒的圆网),蹲在坑边,静守大鱼再次出现。不一会,大鱼再次跃起,父亲瞄准鱼落处,一网下去,人紧跟着跳入水中——有经验的打鱼人都是这样,一旦渔网入水,扣着大鱼,不能像平常一样拉网上岸,而是随着渔网入水,围着渔网的周边一点一点收紧“网脚子”(方言,网坠),防止大鱼撞破渔网或水底有“挂”、有坎儿,渔网不能完全着底,导致大鱼逃脱。网越收越紧,父亲的心也由担心、猜疑有没有扣着鱼而越来越兴奋、喜悦——一条8斤多的大鲤鱼果然扣在了网里!父亲给我和五弟讲这一段儿往事时,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一生中几乎都没有见过的喜悦、自豪和满足。父亲一生所遇奇事、险事很多,这是少有的有趣、有乐的一件儿。 我到“大寺上”读书时,寺西的河、桥还在,只是石砌的桥基已经倾裂,桥面石板间有了半掌宽的缝隙,桥南水坑也已“具体而微”,但桥下细水一线,清澈而潺潺,涓涓北去,在桥北又连续形成两个略大的水坑。一天早晨,我上学过此,看见一只鸭子叼着一条不小的鲫鱼,从桥北水坑中急急爬上坑岸——那条鱼半边身子悬在鸭子嘴外,尾巴还在上下甩动! 三 如果说父亲“月下捕鲤”仅是行于我家的“传奇”,而胜严寺的两个传说,就是在“十八泡”流传久远且广而知之了。 一是据说胜严寺有地道,或说通往寺西南二里地的钟泡,或说通往寺西四里的梁泡“姑子庵”,总之是和尚“祸祸”妇女之用。然而,静心思之,则能明白此传说之无稽。首先,“泡里”是低洼之地,旧时挖下三四尺就能见水,挖地道,殊非易事;其次,钟泡在寺西南,中间隔着寺西小河,梁泡与其更隔着寺西小河和属于蒋家泡、于家泡、梁泡儿的多条河流、多个大小不一的水坑,胜严寺得有多大的实力、费尽多少心力、人力,才能挖出这么长的地道?再说了,如果胜严寺真有“祸祸”妇女的恶行,官家、世人又如何能容它赓续不废数百年之久?这或许是一般乡民对僧尼多抱有偏见,甚至不以同类视之,“瞎编乱造”予以诽谤,又或许更大的可能是,有无聊文人读了明代传奇小说《醒世恒言》中《汪大尹火焚宝莲寺》一节,“移花接木”,将其中的情节安到“大寺”,以作谈资,或有人看、听了据之铺排的皮影、大鼓书、评剧剧目后,穿凿附会,以成此说。 二是在我在“大寺上”读书时,学校南门外的操场,有南北两副篮球架,篮球架两两东西相对而立,其中东面的两个各用一个巨大的“王八脑袋”压着。据说“王八脑袋”是神物,不能动,一动就会下雨,而我在这儿读书三年,还真没见谁动过它。但这到底是真是假呢?或许学校一般爱在初春修整操场,“清明时节雨纷纷”,曾经有过连续几年搬动它遇到下雨的情形,遂成此说吧?而每当想起此说,常令我不禁莞尔的是:人们嘴里的“王八”,其实是寺庙用来驮碑的“赑屭”,为神话中的大力神物之一,但乡民多不识“赑屭”二字,更不知其来历和用处,只根据它的外形,给它起了“王八”这个人们心中轻贱的名字。但既然轻贱,又何以如此神化它呢?这在民间,正如许多传说、神话一样,当然是无可理喻、更没有办法的事。 但无论在世人眼里曾经多么神奇,或者多么无良,又无论世人曾经给予它什么样的评说,胜严寺,经过六百多年的风吹雨打,终是没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任谁又能抵得过予人以成、斥人以败的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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