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朋友问我生在古都长安为什么不喜欢唐诗,我更喜欢六朝,六朝人的深情,无须渲染,只是自然地流露。陶弘景的诗,“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没有一个典故,没有一个生僻的字,但感情同样浓烈真挚。 猪宝小时候,我正在看《世说新语》,他跑过来指着一页说:“讲!”我说书上说有个人死了,他的朋友在葬礼上学驴叫,因为他生前喜欢听驴叫。《世说新语》里有很多这样真性情的故事,魏晋风流的代表之作。其实魏晋名士们和任何时代的士大夫一样,都是在名利场中挣扎、浮沉,或许还要更艰辛,朝代更迭频繁,如何在其中审时度势。《世说新语》所截取的,只是生命中黯淡了刀光剑影的若干片段而已。罗宗强先生饱含诗情写的学术专著《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其中有一首北朝元勰的应制诗,“问青松,青松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如古同。”简单朴实的文字里全是对那个苍茫北国无限的眷恋之情。罗先生晚年又开始研究明代文学,我觉得先生是极有见地和学术敏锐度的,六朝和明代都是深情、执着的时代!文学史是人类心灵的历史,心灵的需求并不因为统治阶级的意志而改变。魏晋南北朝,兵荒马乱、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艺术却大放异彩,人们对真情无限渴望,热烈歌颂生命的美好和绚烂;明代在程朱理学的思想禁锢下,却冒出一大批提倡“真性情”的文学家艺术家,《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蓦然出现在佛殿上,她的光彩照亮了整个黑暗的时空;《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些戏曲中的情感引起了人们内心深深的共鸣,被封建礼教压抑的灵魂仍然有对真、善、美的渴望,因为这是来自人性深处的呼唤!晚明小品文,趋于生活化、个人化,感情率真,但我从作者笔下看到的却处处都是对生活的爱和深情,无论是归有光描写日常生活的文章,还是张岱充满冰雪之气的美文,都标志着文学从高雅的艺术殿堂走进普通人的内心世界,从此有了烟火气和生命力。晚明文人极为崇尚“闲”,这个“闲”其实是一种艺术化的生活态度,是一种艺术化了的审美的人生情趣。华淑在《题闲情小品序》中说,“人之避闲也如是哉!然而吾自成其非经非史非子非集之闲书而已。”这“闲”的背后,恰恰是对生命的爱和眷恋,从俗世尘网中、名疆利场上抽身出来,悠游于林泉花鸟之间、禅佛寂静之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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