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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朵流云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2-07-16 发布于湖南

看云跟看人不一样。村里人少,老老少少都出来,再把打工的叫回来,也凑不够一万人。云朵是成群成片的。人不如云朵有气势。再说,人就一张脸,怎么捯饬都万变不离其貌,没什么差别。硬说有差别也有,王大爷年轻时跟年老时长得不一样。但我没见过他年轻时模样,听说他年轻时就不在村里,喜欢往外跑。老了,提溜着一张老脸回来了。脸上满是沟。这沟不如田里的垄沟直溜,也不如田里的垄沟长,不耐看。农民不稀罕看脸,看脸没用,脸上长不出庄稼来啊。靠颜值吃饭的人在农村难有市场。农民喜欢看田,这块田适合种啥、出粮多不多,一眼就看出来。农民还喜欢看猪,膘几指厚八九不离十。农民还喜欢看鸡鸭鹅、牛马羊骡子和狗,这些动物们在同类中彼此长得差不多,但在农民眼里可是各有千秋,皆有门道。比如,那条狗是否在虚张声势、是否敢真咬人、是否仗人势,清楚得很。要说农村人单纯,我觉得有道理,因为农村人的眼里看的多是泥土、庄稼、动物,动物再狡猾又能狡猾到哪里去?走在农村的街巷里,感觉心清净,净得像天,抬眼望去,蓝盈盈的天空中,只有太阳和白云,偶尔驶过一架飞机,总是灰溜溜的走。

我不会看庄稼,也不会看动物,我就看云。看云的技术门槛低,只管看就行了,不用说三道四,不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用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看完了也不用下结论,而且没人问你看得情况怎么样。末了,你可以赞扬它,可以辱骂它,没人追究责任,反正看就完了。还是那句话,看得心清净。

我躺在草地上看云。马在我身旁吃马的草,蝉和蛙,还有很多无名小动物躲在草丛尖声细语的叫,远处有位老奶奶焦急大喊,在找他孙子,不知道这兔崽子跑到哪个犄角旮旯了,不管那么多了,我看我的云。

白云一朵一朵的,一片一片的,一群一群的,大大小小的,长长短短的,高高低低的,飘来飘去。

云没有正经形状。我说的不是那种正经或不正经。云的不正经是自然、是从容、是淡定,跟人的不正经有本质区别。云朵,像玫瑰,像仙女,像河流,像万马奔腾,像小鸟依人,像得东西太多了,实在是说不完。心情不好了,说它像狗屎也行,没人管。但看云,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云看个表面就行,不用看内里。不知道云有没有内里,我估计云的内里也是云。然而,人就不行了,脸好看心不一定好看,得辨识。而且一天两天辨识不出来,得天长日久才行。

云的姿态多数是悠闲的。但偶有一股大风刮过,会把云吹得四散。在农村,这种突如其来的东西都有点事儿,就是那种神或鬼的,所以应该叫神风或妖风。云也有情绪,遇到神风就主动让让道,遇到妖风就抗一抗,明显不高兴,不论神鬼,我凭什么被你吹来搡去的,云的腰肢虽然软,但还是一扭一扭的支棱着。风一过,云又变回原形,在那里悠闲,像正在吃草的马,尾鬃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像烟囱里的烟,袅袅飘着,像遛弯的大爷,走一步停一步的东张西望。

云朵很白。农村的云跟城市的不一样。城市的云也白,但那白色是有杂质的,乳白、灰白或奶白,反正要在“白”的前面缀个形容词,可以统统称为城市白。但农村的云,就是白。如果你在大千世界中难以分辨什么是真正的白,那就最好去看看农村的云。

我真的很忙。我要想象云的形状,还要跟踪云的去向。我的头没动,但是眼睛贼溜溜的转。云往东就是去镇上了,往南就是去国道那边,往西是集市,往北是河套方向。我猜测,它们去镇上干嘛,一定不是去酒馆喝酒,去国道干嘛,一定不是坐车,去河套干嘛,一定不是钓鱼,据说河套早就干了,去集市干嘛,那里人头攒动,一定不是恋爱。我只能用否定的行为来臆测,我也确实无法肯定它们的真实去向和真实行为。但这和人不一样,人狡猾,人经常心口手不一。但我相信云不会。云的去向虽然成迷,但我不挂牵,因为我同意它随时远走或归来。云是自由的云。

我还在思考云的组成。云真的是雾气吗?在草地上,没有人可以把这个结论证明给我看。我甚至悬赏一百万,也没人来证明。我说那是一块白布,那是一朵大棉花,那是一块白色的冰,那是亿万年前的人类化石堆,那是外星人派来的战士,我说啥就是啥。我把我的意见说给我的马听,马咴咴咴的朝我叫,同意我的观点。我把我的意见说给树上的麻雀听,一群麻雀立即止住叫声,停顿三秒,它们用最快的效率开了一个短会,经集体研究,同意了我的想法。我把我的意见喊给远方的狗听,离我最近的狗像是赵四家的,那狗果然听到了,朝我狂吠。我知道,它这是反对我。但不要紧,全村人都知道,赵四家的狗最势利眼了,常被骂狗东西。

我就这样看云。云也看我。我数着我看过的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朵一朵的数,不论大小,全部一视同仁,都算数。我数到了成千上万,乐此不疲。我相信,我是村子里看云看得最多的人,没有人能超过我,因为他们不看,他们看他们喜欢的,像我前面所说的,看田看庄稼看动物,当然也有人是喜欢看财富看权贵看人家脸色的,这样的人都好聪明,要是在古代都可以封侯拜相的。人各有志。眼睛长在自己身上,想看啥就看啥。

我还是看我的云。天高高在上,云垂垂其间。

我看累了,就闭上眼睛思考哲学问题。我一想哲学问题,就会睡觉。等我睡醒,我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可是,我舍不得闭上眼,我舍不得我的云啊。但一个哲学问题还是来了——人生的意义。

有位以色列作家说,“空间不提供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时间提供的。”

他写过一本书叫《安息日的真谛》,书中说上帝当年在造人的时候,规定一个星期中的六天是空间性的。星期一到星期六必须去赚钱,必须去养活自己,必须去占领更多的空间,必须去扩大自己的见闻范围。但是有一天是不允许工作,这一天你必须跟上帝在一起,跟意义在一起。你必须想一想,我到底为什么工作。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机会思考。

此刻,我觉得,我在跟上帝在一起,我即将在睡梦中探求人生的意义。

我果真不是哲学家,不能想这么复杂的问题,我很快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等我醒来,眼前一片漆黑。我肯定是被坏人暗算了,搞不好已经投生了。我吓坏了,大叫:我操!我是谁?我在哪里?

我用力揉揉睡眼,满天星斗,月牙弯弯,万朵流云像时间一样,柔嫩舒缓的滑过。

我的马儿吃饱了,在我身旁站立,像忠诚的卫兵,树上的麻雀似乎睡了,悄无声息,蝉鸣蛙唱还未停歇,远处有狗在人群里闹腾着吠叫。人群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演戏,有人在看戏。我不愿凑热闹,我只喜欢万朵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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