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谈及人间烟火,似乎怎么都是带了三分仙气的。要人立刻思及白荷入碗,彩豆相缀,云汤为陪,这类的闲意之景,人们多半是带着赤子之心生出沉沉的喜爱的。
可儿时的我,也许是生性总带了些古怪离奇的想法,又或是年纪尚小的缘故,我偏偏最讨厌那美其名曰为“人间烟火”的东西,我只当是阵阵酸苦刺鼻,要人从唇舌连带到胸腔里,都生出弯弯曲曲的污物的,那样糟糕的气味。甚至牵连了常年身上都带着深深的油烟味的祖母。无论她多么慈眉善目,只要身上沾染了那样的气味,我便不觉得她是个真诚的好人了。
那时我总是躲得极远,常紧紧地关上那扇小小的木门,又按捺不住那种若即若离,同年幼的好奇交杂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于是总偷偷留一道隐隐的微缝,看厨房里的祖母左手掌勺,右手握铲,在朦朦胧胧的炊火里,染遍一身的烟,静慢而极为享受地做菜。
然后像是故意作对一样,重重地关上那扇木门,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一边在木门的背后,偷想着祖母和油烟,是件多么肮脏而廉耻的事,带着几分自作聪明的戏谑,我总觉得偷偷地嫌恶是件像在波浪间奔跑一样过瘾的事。
当她做完一桌的菜,唤我来吃的时候,我也坐得离她极远。就如同生了狗的鼻子,能闻见她身上阵阵酸苦刺鼻的油烟味,且是分外清晰的。
而奇怪的是,那要我憎恨的油烟味竟飘不到菜里去,那时我总想不明白这样细小却荒谬的问题,也不会思及祖母在那样的烟火里,剥削菜梗时含着的是怎样的心。
我只知道油烟和祖母都是手持兵刃之敌,而我手无缚鸡之力。
且以为永永远远都会如此。
直到新年的那一日,祖母换上了件崭新的绣花围裙,也没有制作那些烟火味道的小菜,而是烤了几片微香的面饼,然后很轻很轻地切成更加细细的粒片,放在小小的盘里。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她身上的油烟味,我以为我会为那样幼稚的解脱而振臂高呼,以为我会因此而在那一日牵强地定义她为一个慈爱真诚的老人。
可我却觉得失落,一种意料之外,又如风里的纸屑般,虚虚地摇荡着的失落。
那样的失落,直到第二天她重新换上旧日的麻布围裙,端起碗碗盆盆冒着热气的浓汤和肉菜之时,才有了消解。
我第一次觉得,祖母和油烟味似乎并没我过往所想的那样讨厌,似乎还融有几分熟悉而素常的温度,带着不曾滚烫,也不曾薄凉的特别的触感,永远缓缓地从左室流向右室,那是让我安心的。
于是我在悄然间对祖母和油烟味有了细小的改观,不再于烟火里紧紧关上小小的木门,也不再于饭桌上同祖母相隔南北一般。
我开始接受这样微微酸苦的气息,却依然不屑表现出接受的样子,时常伪装成皱眉不快,又或喃喃自言几句,只是为了童稚年华里那样卑微无力,害怕碎落满地的,不知几片自尊的玻璃,或是玻璃一样的自尊了。
后来祖母因事离开了几日,便换了父亲在沉沉的烟火里摆弄着各色的小菜,我却怎么都分不清,那烟火究竟来自于他中指夹缝里的那一卷香烟,还是那些看起来颇为生硬的菜。
而那几日的菜,也都不见了旧日的味道。失了油烟味的人同菜,日常的一切竟然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于是我开始明白,油烟味和祖母并非只是常日的习惯,而是一个老人悄然而温柔地注入了她小小的用心,一辈子都站在了相似的烟火里。
那是她独有而干净的情怀,散发着阵阵的油烟味道的爱意。
而后,祖母便离开了,如一阵风一般地轻细,悄悄地就告别了这样的人间。
我便再没感受过这样的油烟味,也再没能见到这样用心而温柔的老人。
只是我时常看着他人站在油烟里,会怀念祖母那一身穿了大半辈子的麻布围裙,怀念那些热气腾腾的汤菜,带着我从没能说出口的,那几分稚孩的歉意。
那油烟味里的,原来是一个永永远远的生命。
原来真正的人间烟火,其实也没有沾多少要人惊叹的仙气,而是祖祖辈辈的情和良善美好的德行,一直生在世世代代的喉口里。
这样的烟火会永永远远地流下去,却怎么都流不尽。